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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可阿煌一动不动。他爸抬胳膊想把他手抖落,他就不落。我们都笑,他也一声不吭,大概刚才哭狠了。二舅朝我挤挤眼:“肯定是怕我打他,寒假作业都没写——不打你啦今天!你明天好好写就行了。”又去抖他两手,但就是抖不落。“真的不打你啦——我的手都坏掉啦!”二舅笑道,又拿坏手虚虚在他头上摸一摸。阿煌看见他爸忍痛吃力的样子,嘴巴一瘪又要哭。忽然又站起来,咚咚咚走去屋角拿了他的偃月刀,往屋子中间一顿,向他爸道:“你用不痛那只手,拿这个打。”转身把屁股撅起来。

“二舅妈让我带阿煌去洗漱。”我伸手笑道。

我们都乐。下来跟二舅妈一说,二舅妈也笑道:“知道心疼他爸爸啦。”声气听着有点哑。我懂,我也有点哑。

我走到二舅他们的卧室敲敲门,笑问:“阿煌在里面吗?”二舅说请进请进。进门我惊讶了,原来阿煌紧紧依偎在他爸身边,两只手扒着他爸剩下那只没受伤的胳膊,不肯撒手的样子。眼睛呆呆看着前方,像个黏人的猫。他可一向是避猫鼠呢。

二舅妈说是不让我提前择菜怕不新鲜,可转头她自己还是在做明天的准备工作。泡干贝,清洗皮蛋,装各种小料包。还有明天早饭,菜脯、姜、肉,一样一样的都要改刀切细丝。

也不在爸妈屋。也不在多功能厅。也不在洗手间。也不在露台。真怪。

厨房天花板上并排装着两根灯管子,瓦数不小,嗡嗡地响。日光灯照东西很清楚干净,照人却不和善不真实,故意带着贬损似的,二舅妈明明挺润泽的红黄脸被头顶的青白光一照就透出乌灰,好像整个人里面藏着个疲弱黯败的芯子。白天太阳底下看她,觉得皮色挺好,脸蛋红馥馥,精神头很足。她这人从不叫累的,走到哪都在做事,眼里全是活儿。只有一次,我看见她坐了会儿阿嬷房间门口的竹椅,两手摊在膝盖上似乎很放松,可腰背却直挺挺,果然二舅在前面堂屋里刚叫了声:“桂——”“芝”还没出口呢,她已经站起来,启动了响应。其实她腰并不那么好,虽然她自嘲“矮胖子根本没腰”,但檀生妈妈有天腰酸,找她讨块膏药她立刻就拿了来,说自己一向用惯这个,效果很好,颈子、肩膀、后背、腰、尾椎和膝盖都能贴。妈妈还笑叹怎么你哪里都有问题吗。她也笑。妈妈私下还专门拿她的情况敲打过我们,说桂芝苦噢,当年是高龄产妇,过了三十六才有阿煌,怀胎生产都遭了大罪,意思催我们早点婚育,别像她似的健康落下诸多隐患。

可这会儿他没在我们屋,我都没推门进去就能听见檀生均匀粗重的鼻息,睡挺香。阿煌在的话他休想。

所以真说不好,也许日光灯照人并不是不真实,恰是太真实了,所以显得不和善。

虽说明知道二舅妈是把我支走,但“叫阿煌洗漱”我知道,也的确有点难度。他精力旺盛到可怕,不光白天生龙活虎,晚上也是,为了躲避他爸他总要上上下下每个屋都窜一遍。其中当然最喜欢我们屋,可以守着我跟檀生聊好久,聊到我们山穷水尽。他北京来的大哥好几次聊着聊着就睡过去,还被他残忍地贴着耳朵尖叫唤醒。因为有他日日夜夜的陪伴,我跟檀生已经很多天连吻都没吻一下了。

“我们厨房是原来阿公老屋的厅,”二舅妈说,她见我在厨房里东看西看,“翻修改成厨房的。前面因为通公路,我们才扩出去加盖了两层楼。我们厨房大,我们东西比较多。”她笑着一扬手,墙上架子上果然挂满摞满各种厨具。潮汕讲究吃,炊具就多。一个很宽橱架的最底下一层是高矮胖瘦各类砂锅,上一层是明晃晃的不锈钢盆盆碗碗,再上一层是塑料密胺的盆盆碗碗,最上面立着的是竹匾,平躺的是蒸屉,旁边还散落着好些奇奇怪怪的模具。这些东西虽然摆放整齐,却能看出来没一样长久闲置,好像随时有任务,随时就能上灶上桌。

“不用啊,明天吃的时候再洗再择,哪有提前一夜的,不新鲜呀。”她笑道,“这样,你帮我去楼上叫阿煌洗漱吧,今天他爸爸不能够管理他。”又转身回去继续洗碗。“然后你就不要下来了,就去睡觉吧!”

我替她想想都有点犯怵,家里吃饭的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和阿嬷,还有三舅,据说三舅妈不怎么开火,也常常跟过来吃。他们大人都过来了,阿康也就过来了呗。所以每天是七口人七张嘴。现在还得再加四张嘴。明天还要再加……至少六张嘴。

“我现在就帮你洗菜择菜吧?”我很无奈。

“我们的天井其实是原来朝外面的院子,那个大缸看到了吧?你们阿公在的时候就养了荷花,现在看不到,夏天才有了啦。”她笑道。我早听说阿公是有雅兴的,现在厅里的几尊花瓶全从阿公手里传下来。早年间潮汕人家条件稍好一点的都用大缸养荷花,都讲究赏花。我也在本地的画报上看到过好些老照片,远景是小院里夏日炎炎荷叶亭亭,画面正中是阴凉的老式厅堂,有雅兴的人围坐在一套工夫茶盘前,一边扭头去看荷花,一边品鉴手里的茶。有雅兴的往往是各家的阿公、阿爹、阿伯、阿兄、老叔什么的。

“那个,不好意思啊,”她忽然害羞,“前两天不是已经吃过牛肉丸了对吧?辛苦你们明天还要吃啊!”她笑里含着抱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还能再吃一次,她竟然为此抱歉。“我怕菜不够啊。我偷懒呀,凑数的。”她压低声,意思恳请我通融。我急赤白脸地嚷:“什么呀二舅妈!你……”她笑着要来捂我嘴,一句都不叫我说。

“我们菜脯自己晾晒。”二舅妈从窗户探头向我道。我已经走在天井里,果然马上看到一个眼熟的东西,三层架子。同样每层有个竹匾,竹匾里是那个,猜簸啦。架子妥妥地放在拐角屋檐下,就算下雨也绝对淋不到。架子旁边还有个一模一样的架子,底下顶上竹匾里的东西像果干,中间那个我拣了一块出来一闻好香,是陈皮。架子旁边还有个双层长凳,两层也都搁着竹匾,里面是我们刚来那天阿嬷择出来的药草。

“呐,你看,”她说,“腌好的咸五花肉,明天煎一煎就能上桌。”说得轻轻松松。又指给我砂锅里是一个煲汤,乌鸡和水鱼以及各种配件都斩成大块,明天放水开煲就行。准备热炒的竹笙已经泡发,蛏子也洗剥干净,明天跟丝瓜稍微烧一烧就装盘。鳗鱼更是整整齐齐打好花刀,上蒸锅用不了十分钟。沙茶酱焗大虾最方便,大虾把虾线除掉摆成几圈浇上酱汁,起锅前只需要淋些白酒。另外还有提前买好的卤鹅、卤水金钱肚豆干,炸好的花生米。明天只需要临时炒一个芹菜牛肉片,一个干贝芦笋,一个白灼菜心,凉拌一个皮蛋,“就全部搞掂啦!”她挺得意,好像一切都太简单,她只需要动动小手指头。我是懂点厨事的,我知道她隐瞒了太多工作量,粗粗一算,都惊得舌头一缩。

九蒸九晒。想起这个新学的词儿。

那天二舅妈忙到很晚,又要洗碗收拾厨房又要准备明天除夕的菜肴。我要帮她她一定不让,还叫我早点去睡觉,因为我“累坏了”。真是荒唐,她天天起早贪黑忙不停,倒还怜惜游手好闲的我。我不肯走她也没办法,笑着说其实她早就准备好了明天的主菜,还领我到橱柜边一一检阅。

“去睡啦!”二舅妈催我,“我快好了,等下把晾的东西收一收也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