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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欺负她我自己不知道。”她平静地说,“小时候我肯定欺负过她,肯定,我自己不知道。”

“大妹可怜啊,我心里面怎么这么狠毒!”她好像已经没力气了,抱着胳膊,鼻腔里发出咝咝声,气管很深的地方发出呼呼声。

忽然房间彻底漆黑,原来街对过的红灯笼熄灭了,这会儿肯定过了两点。漆黑让我冒出个狂悖的念头。

“我只顾自己!”

“那要是……重来一次,您会把爸爸让给二姨吗?她说是她先看见的……”

“我对不起阿公啊!”妈妈哭。

妈妈没理我。

踏实了还不到两天,绣屏高烧住院。当父亲的心里是不是有愧谁也不知道,他嘴那么硬,只提感染避说心因。可绣屏失声继而失婚,不过一个月,他眼见现出老态了,其实也才四十出头。

“您留下,留在家里,这样就不会伤阿公的心了,对吧……”

阿公有苦难言,又坐回原位。非常后悔早先跟孩子们说起他们姑妈的往事,原是为了批评她性格乖张带累父母家人为她操碎心,万没想到锦屏依样画葫芦。好在没几天就再次收到了锦屏的信,知道她不仅不曾落难还前程似锦,才踏实了。

“不是。”妈妈说。

靠着这些自我安慰,阿公勉强熬过了一个多礼拜。然后收到从广州寄来的信,三页纸。撕开信封马上颤颤巍巍翻看落款:女锦屏拜上。阿公松口气,仰头歇了一下再看正文。只见她开篇先虚头巴脑谈了现在国家建设的形势,作为年轻人应该怎样投身到这样壮阔的洪流,等等。多半是从报上抄下来的话,一看就是跟小郁同志学的。字迹也草,模仿大人连笔画。直到第二页末尾才说她此刻人在广州,一切都好,向家里报告平安。阿公一看广州两个字跳起来就要出门,还妄想着拦截,又看到第三页纸,笔迹变了,原来是锦屏女同学的附言。女同学说锦屏这段时间住在她家,因为买票困难,但今天上午锦屏已经登上去往北京的列车,请伯父伯母放心。最后还盛赞阿公是开明的家长,她们为阿公鼓掌。

“啊,啥不是?”

然而没两天就有亲朋来问,问锦屏是不是被人哄骗私奔了,是不是失了身什么的。阿公在家里明明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走漏风声,想半天才想到大概是校工那天没走,听了看了个七七八八传出去。镇子就那么大一点,陈家人饱受议论。其中最荒唐的一条来自阿公应该称小叔爷的,这老翁有点老糊涂:陈家女儿逃家?是讲引凤哦?原来他还牢牢地记着姑奶奶陈引凤的那次逃家。旁人听了都笑,这话就这样带着笑声传到阿公耳朵里。虽然刺心,却也提醒了阿公,陈家女儿逃家,锦屏不是第一人。他马上写信给妹妹引凤,希望她能给出建议。那时姑奶奶已改名陈恒,在青岛工作。全部亲朋都算上,姑奶奶是唯一一个既不批评也不讥讽阿公的人,当然宽心劝慰的话也一句没有。回信中关于锦屏,她只说了十几个字:“不去寻,可先等信来。她最有主见”。阿公看完焦急没有一丝缓解,还说自己昏了头竟然去问引凤,引凤没有小孩怎么会懂这些事。可再一想引凤当年也是差不多年纪跑去上海,独自闯荡活下来,并不依靠亲戚,抗战开始后很长时间甚至跟老家断了音信呢。相比而言,锦屏到底还有小郁同志,而且天下安定,不是她姑妈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了。

“我不会留下。”

可这边潮州家里,从吃完辜记回来以后,就乱套了。先是次日清早绣屏来到阿公房间,哭到窒息,发疯一样,要求阿公一定退婚。而阿公还在思索怎样应对小郁同志打报告的事,只得敷衍,一个不留神就把为什么先给绣屏定亲的实话说了出来。正说着,锦屏学校里的校工来家拿钥匙,然后就发现锦屏人不见了,枕头上只有一封信。这封信阿公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又喊人。大舅二舅赶上去时,阿公坐在床头抓着床柱,看着像要发怒同时又六神无主,他火急火燎叫两个儿子马上出发去赶火车。儿子们虽然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以及为什么赶火车,但也扭头就往楼下冲,可刚拔脚父亲又叫住他们,跟他们互相看着,并没有下达新的指令,半晌才口齿不清地说了几个字,意思就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神明。儿子们很惊奇,因为父亲是西医出身,从不谈神明,连祠堂里、家族里人们谈论,他也敬而远之。儿子们傻站好半天,父亲才再次口齿不清地宣布,你们的大姐去北京了,去得很好,跟你们未来的姐夫小郁同志在一起,他们是这样安排的,安排得很好,我很赞成。他们要去建设新中国,去北京建设新中国,我是坚决赞成的。

“对嘛,您爱爸爸!我就知道二姨是胡说八道!她居然说您是骗爸爸结婚,目的是去北京,哈哈哈太好笑了。”

老天爷大概真的有心成全,之后他们竟然事事如意,运气奇好。先是郁家老太太欣然接纳了未来的儿媳,紧接着就赶上一个大部委下属的国营单位招工,郁家托人帮忙拿到了报名表嘁里咔嚓填好;而陈锦屏以名列前茅的成绩拿下了招工考试,马上参加了培训班,体检一通过就住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五十年代初,整个社会求贤若渴,让这个鲁莽的姑娘不仅没有一天流落街头,还给她安排了好前程。小郁同志帮助思想进步的姑娘逃离旧式家庭,更有“投身首都建设”的性质,在北京他们的社交圈子里传为美谈。

但是妈妈一点没笑。

终于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傍晚,小郁同志与锦屏会了师。两个人在站外旷野似的广场上脸对着脸,啥话也没有,风就不叫他们开口,开口就灌一口沙子。他们只能闭嘴傻乐。

“我要去北京。我不会留下。”

锦屏就算够顺利,但火车不靠谱,走走停停,说不清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到。她只记得自己一路上浑身是土,红土、黄土、灰土,这辈子都没有披挂过这么多土,玻璃窗上映出的是个多彩的泥人儿。

“那不就,还是会伤阿公的心?”

全套的出逃计划在西湖公园龙珠亭出炉。这对于一位有丰富军事经验的退伍老兵,以及一个思想先进、意志坚刚、体格强健的学生干部不是难事。小郁同志先到北京,按计划锦屏先到了广州一个同学的家里,准备一买到车票就再次出发。那时除了邮政根本没有别的通信办法,连电报都没处打也没处接收,他们失联了十几天。小郁同志天天天不亮就上车站蹲守,三更半夜才回家,甚至有好几次连轴转,叫花子一样露宿在车站外的墙根儿底下。春末的北京虽然还不热,但几天下来人也脏臭了,跟真叫花子没啥区别。

“我不可能留下。”

其实他从来也没仔细向她打听过她为啥要上北京,为啥非上北京不可。他只知道当他偶尔流露出完全可以考虑留在潮州,说部队上也有同志退伍后选择留下而且都过得不错,在地方上很受重用,她就不吭气儿了。这不吭气儿可不是一个八拍四拍的休止符,而是持续三天。在第四天上他得进行深刻检讨才能再次见到她迷人的黝黑的笑容。但她仍不解释。对她的不解释小郁同志最终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的确,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有志向有才能的年轻人,谁不向往北京?

“那么阿公……”

当年妈妈离开家,几乎是不告而别,甚至更糟糕,还留下一个烂摊子。因为阿公虽然对大女儿失望伤心,一开始却还没有乱方寸,还抱着很大的期望,期望组织批复:不同意。或者在组织批复之前到部队上去拜访,找到长官,小心翼翼提出女儿“年纪小不懂事”,等等。之所以小心翼翼,也是怕长官误解他作为群众不想与部队紧密结合,而且即便很生气他却也绝对不想坑害小郁同志。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走这一步,小郁同志所在的那支队伍突然离开驻地奔赴别处,而他们前脚刚离开,锦屏后脚就跟着,在一个凌晨出了家门坐上火车去了广州,然后再继续坐火车去了北京。阿公发现时,锦屏的衣物一件没留,课本一本没落,连梳子牙刷都带走了,还偷了点钱。原来两个年轻人把阿公骗得不轻,根本就没有什么恋爱报告,恋爱报告纯粹是用来稳住阿公的。因为那时小郁同志已经知道自己很快就到了退伍的时间,而他下定决心答应了锦屏,带她上北京!

“我留下的话,迟早还是嫁到河边东门的郑家,要么洪家,在状元亭。早都说起过的。当时我连广州都去不成,做工做工不行,念书念书不行,就只能在家里等着出嫁。”

自从跟檀生回家见了妈妈爸爸,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我也只听到爸爸说起过他们相恋的往事。他可是一位浪漫的军旅诗人啊,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都是胜利、甜蜜,虽然也都算实话,但都经过了筛选提炼成为高纯度的美好,其余不美好的即使仍是实话,甚至极其关键的实话,都叫他给略去了。这回到了潮州,听了各家零零散散的闲话,我才大致拼凑出了当年的情形:

“但要是跟阿公好好说说的话……”

“这些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到北京。我爸写信给我也没有讲起,只说家里一切都好叫我勿念。”妈妈说,木呆呆的,喉音分岔。她固然一直对阿公有愧,阿公在时却总是不愿再回首那些事,她结婚生子后回家几次谈起问起,他总含含糊糊带过去,结果到今天,那些苦涩艰难才由二舅说出来。

“这就是阿公定的啊!”

她住院时间不长,康复挺快,但回到家后一直不讲话,跟谁也不讲话,不是不想讲,是失声了,哑巴了。那时都说她是发烧烧坏了嗓子,但她连嘶哑的声音也不能发出,只好写字。过了一阵子写得自己也不耐烦,就用比画,最后就剩眼神,只表达点“是”或“不是”一类最简单的意思。渐渐大家也都习惯了一个没有语言没有声音的二女儿,二姐。至于庵埠的婚事,大概人家很快就听到失声等等,黑不提白不提地也就消失了。直到过了大半年,绣屏考进一个相当好的医护学校,正式从家里搬出去住校,在背着行囊跨出大门的时候,才再次开口说话,说的什么呢?老陈家的人再次听见她的声音都惊喜不已,但把她那句话当成笑话,因为觉得滑稽有趣:“瓦gian噢。”就是“我走了”。哑了这么久,第一句话竟是这么句平平淡淡的废话。

“可是阿公不是很偏疼您的吗?”

那时绣屏离十七岁还有半个月。

妈妈不说话,像懒得理我。

但阿公听不进去,对“心病”“忧思成疾”这些说法根本当是瞎说,认为一个小姑娘哪来的那么多心事。“就是感染引起的,不会有错。”他坚持。二舅印象深,他也记得二姐当时的脸,眼白突然好大,嘴唇也紫了,没哭也没说话只干吼了一声,身子像条鱼一样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在地上,两条腿叉着。阿公叫她快起来砖地寒凉,但她不理会,阿公拽两下拽不动就出去了,因为这时诊所外面有人叫门,是锦屏学校的校工来找她取钥匙,说明明早就讲好,锦屏临时却没出现,这才寻到家里来。阿公高声叫锦屏也没回应,只好带她们上楼去找。二舅说阿公走后,绣屏就在地上坐了好久。

“您爱爸爸吗?——我是说小郁同志。”我豁出去了。黑夜给了我胆量。

原来小郁同志和锦屏走后,绣屏大病一场,先开始是低烧,阿公不大理会只叫休息休息。躺了两三天没吃东西,连水也没喝多少。然后一连十来天,忽烧忽不烧,阿公也说继续休息,只叫多进些汤水,没做什么处置。直到一天夜里突然就发起高烧,反反复复到翌日早晨都不退,绣屏两度晕厥,阿公这才慌忙。但家里就算有诊所,也不能急救,只能同大儿子二儿子轮流抬着背着送去医院。急诊的大夫还斥责了阿公,为什么拖那么久才来,不要孩子的命了?自己还是做医生的人。阿公追悔不已,努力回想绣屏的病因就是想不出来。大舅那时已经是大孩子,一向体弱心思也敏感,提醒说:那天爸爸你们讲起庵埠那家的婚事,你告诉她一定不可以退,因为已经定好的,二姐问为什么没给大姐定先给她定,爸爸你就说是怕大姐嫁到太远将来回娘家不方便,所以专门让给她的。二姐不是当时就气得坐到地上了吗?病也是那天病的。

“爱呀爱呀——去睡觉了太晚了,明天不能睡懒觉我跟你讲!”

是二舅讲的。下午他们在回来的车上,二舅讲了一路。因为有出租车司机,他本来还吞吞吐吐,但讲着讲着妈妈就绷不住呜呜地,他自己眼泪也冒出来,全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