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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我这回终于听懂了二姨的话,可那一瞬间反应竟然很迟钝,脑子里涨了水似的咕嘟咕嘟响。又有点恶心,胃里一阵翻腾,像电梯下降太猛全身突然失了重。同时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在龟裂,真的感觉到那样的崩裂是沿着乌龟壳上的花纹。

——哦,到底是亲姐俩。

我还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怕。我东西也不值钱,但是就怕别人想。”二姨笑道。

来之前还说要好好表现呢,还下了决心呢,还“金气绳”呢。

我这才明白,原来妈妈荒唐地以为二姨话里有话在这儿点我,怕我开口去索讨Prada、Tissot那些“东西”。这个真是妈妈多心了,我心里苦笑一下。再一想,她这么紧张大概还是为了姑奶奶那档子事,可见那宝石一直压在她心口上,所以疑神疑鬼。二姨哪里是那个意思。

我担心脚下虚浮要摔倒,得赶紧找个凳子坐下,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坐得好好的。我决定立刻跟二姨把话说清楚,这个冤屈我可咽不下去。我看向二姨,发现她演哑剧似的光张嘴巴却没声音,过了一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有瞬间的失聪,她哪里没声音了,她声音大得很。

“你讲你把东西留给你自己的小孩,别人就不用想,你什么意思?——你是怕她想你的东西吗?”

“到别人家里面去做客,噢哟,”二姨冷笑道,“走的时候,东西跑进口袋了。”

我正琢磨这个“她”是谁,忽然发现大家都拿眼睛瞟我,三舅妈小舅妈干脆转过头来对着我,再一瞧,妈妈手指头正指着我呢。

“哦,东西跑进她口袋了——姑妈没看见?”妈妈抢着问。

“你讲她对吧?你在讲她对吧?”妈妈声气急促了。

二姨不出声,把玩着空茶盅冷笑。

二姨既不回答,眼睛也不看她,微笑着把茶盅端起来喝。

“姑妈看见了不喊抓小偷?”

“你这个话是讲什么?你在这里讲什么?”妈妈质问二姨,灰蒙蒙的寒气渐渐笼上脸庞。

二姨还是冷笑不作声。

“噢呀——”忽听一句叫嚷,很大声音,是檀生妈妈。她神色不对劲,嘴角垮着露出下牙,瞪着二姨好像非常震惊。我刚吐出的一口气又倒吸回去。

“还是东西长脚了自己跑进她口袋?”

“应该的应该的,不然留给谁呢,当然应该留给自己小孩。”我边应声边坐下,暗暗吐口气,自我感觉颇为良好,这么大场面都应付下来了。

二姨两个指头把茶盅转来转去,盅底反复磨着玻璃桌面,发出叫人哆嗦的咔咔声,好像这就是她的回答。

“我这些东西呢,是只留给我自己小孩,”二姨笑道,说了句标准的普通话,“别人就不用想了。”

“好,那你讲一讲看,姑妈的东西怎么跑进她口袋的?”妈妈也冷笑,问完这句也就停住不再说其他,似乎就等着二姨张口结舌。因为连我都听出来,二姨肯定并不了解那天在姑奶奶家的具体情况,看来中间传话给她那人也不了解。传话那人是谁?二舅三舅昨晚参加过对我们的会审,我们毫无保留全撂了,他们连细节都掌握,要是他们传话,二姨现在就不会被妈妈反将一军。所以还能是谁?我这会儿也想明白了,除了小姨还能是谁?她根本不知道东西跑进我口袋之前的情形,来时只看见宝石盒子已经在我手上,最终由檀生塞进我包包。昨晚她一回去就大舅二姨小舅一家一家都通知了呗,谁知道还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小姨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也冷笑起来。

小舅妈还要让我继续品鉴二姨的装备,已经把二姨耳边的卷发撩起来,想是马上开口要说那赤金耳环了,却被二舅妈笑着打断:“好了啦!你让她坐下呀,一直站着做什么。”又推凳子给我。我趁机赶紧开溜,边溜边承认:“哎呀小舅妈,二姨的品位哪是我能议论的呀,我见识太少啦,二姨的包包手表我只在那种时尚杂志上看到过照片,今天头回看见真东西。”看见小舅妈又去摩挲二姨的金戒指金手链,我又即兴奉承道:“二姨这套首饰肯定也是名牌货呀,我四百度近视眼都看出来了!”小舅妈嘎嘎直乐,很称心,好像东西是她的。大家听了也都笑。二姨也笑。

我又有点迷茫,照理我该生气的,很生气,形象毁于一旦,但我的气叫檀生妈妈拿去生了,我心里空下来。这会儿桌面上已经乱套,我耳朵里灌满了“大姐大姐大姐”“二姐二姐二姐”,是二舅的声音,焦急惊恐,不知道该劝哪一个,更不知道该劝什么。他简直没想到那么圆满的局面竟急转直下。

二姨抽回手笑道:“对的,那次是去洛杉矶考察,前年。”

小舅也跟着叫“大姐二姐”,但他只敢尾随着二舅咕咕哝哝,知道自己人微言轻。

“呐,你看我就知道的,你们二姨的东西很好的!这块表你看一看——”小舅妈不由分说,把二姨手腕子扯过来反剪到背后,也不管二姨拧着身子别不别扭,让我凑上去细看。“T、i、s、s——Tissot……”我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努力揣摩,“这个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天梭?我没见过不懂啊,只知道很名贵……”我窘道。

檀生爸爸惊呆了,低声唤着“锦屏锦屏你你你……”,去握妈妈的腕子,却被妈妈一再搪开。

我一个一个去拼那些字母:“P、r、a——Prada,是普拉达啊二姨,确实是很著名的!”二姨笑笑,垂头去喝茶。

大舅不吭气,谁也不看,只顾垂头摞齐手里那叠相片。他不说话大舅妈就没有可重复的,只能垂着头重复他的动作,尽管她手里并没有照片。

“你看这个你认识吗?上面的外国字写的什么呀?”小舅妈把二姨的包包举到我眼前,“这个是什么,是国际名牌嚯?”

剩下的三位舅妈都努力赔出笑脸,嗯嗯啊啊嘻嘻哈哈的,表示这种小口角恰是姊妹间的家常便饭,吵吵更亲热,企图稀释这小雅间里的火药味。可是妈妈瞬间就炸了。

“你看呀,你们年轻人懂行的——”小舅妈招手叫我过去。可是那边也没有多余的凳子,我过去就躬身站在二姨背后。

“你污蔑人我跟你讲!”妈妈拍了下面前的桌沿儿,整桌的碗筷都齐齐蹦了一下。不容二姨回话,她迫击炮似的一阵连发,“是姑妈赠送给他们两个!不是她讨的!他们两个没有讨!知道吗?你凭什么说是她想姑妈的东西啊?”说完直喘。

二姨的脸一看就是陈家的,面颊狭长,皮色黝黑,浓眉深目,鼻梁高挺。甚至乍看跟檀生妈妈也很像,但看得稍稍久一点,会发现哪哪都不一样。就说皮色吧,同样黝黑,妈妈是艳阳下晒熟的小麦,而她是阴凉里晾熟的烟叶,黝黑上浮着一层毛毛灰。头发虽然都是齐耳短发,也都烫了,也都白了不少,但妈妈的头发很容易乱,因为每一根都还保留着些活泼,二姨的就很驯服,仿佛纪律严明。身材两个人都瘦,但妈妈是肉包骨头,细溜但圆润,二姨像骨头架子直接撑着皮肤似的,棱角多线条硬,但又透着脆弱。我记得这姐妹俩本来就只差一岁半,现在连一岁半都觉不出来了,光看外表甚至还觉得妈妈显年轻,妈妈的六十岁像过了四十年,而二姨的五十九岁里蕴藏了七十年。二姨的脸明明很小,却还分成内圆和外圈两部分,笑起来只有内圆里的眉眼嘴角微微舒张,外圈依然静止,肌肉神经完全不为笑意所动。我偷偷瞧外圈那些细纹,顺着它们所指,发现那都是不快乐的方向,只不知这不快乐到底是愁还是怨。

“她想不想别人东西,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二姨趁妈妈捯气儿慢悠悠道。她的名堂我看得懂,既然没有证据证明我向姑奶奶讨东西,那就搞诛心呗。

二舅妈本身也是学医护专业的,可结婚生子后长年服务于家庭,一方面好像不那么情愿,另一方面对二姨这样强干的职业女性极其崇敬。小舅妈她们也崇敬二姨,但崇敬的内容是两样,说二姨很会着装打扮,品位好,“气度非凡”。二姨受了弟妹们追捧并没有特别兴奋,只含笑轻轻摇头,表示大家言过其实。

“二姨,”我站起身来,把我羞辱到这个程度我不能不为自己辩解,我压着火阴森森道:“我在这里说一下,我从来就没有一丝一——”

二姨笑眯眯,他们问她怎么会记得这样牢,她也不解释,只随便聊些不相干的。二舅妈向我解释说二姨现在在医专做主任,“业务和管理一手抓”“还评过区里的先进工作者,经常坐车去市里面开会”,在潮汕电视台的本埠新闻里看见二姨好几次,“都是陪领导到下面来视察”。

“你一贯这样的,陈绣屏!你从小就是这样的。”妈妈打断我,压根儿不让我讲完,甚至好像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她拿手指头隔空牢牢点住二姨,“你就是为了跟我找麻烦,我没讲错吧?”

的确,本来啥事都没有,这顿纪念性家宴可以说风平浪静其乐融融。尤其当二姨一字不差背诵了爸爸的诗,全场气氛更是热烈到不可开交。二舅首先就提出表扬,说:“二姐完全可以代表陈家全体!是二姐把这次纪念活动推向了圆满胜利!”小舅他们对二姨的普通话也赞不绝口,而且很惊讶,不知道二姨啥时候练出这水平,简直比大姐还标准。大舅本来情绪有点低落,但也慨叹:“二妹是有文化、有气度的。”

我站都站起来了,高出众人那么多,正要慷慨陈词,这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幸好二舅妈扯了扯我后襟,我才顺势落座,她又轻轻拍了下我的背悄悄说:“不关你事,你不要讲话。”

我气得干噎却没话可驳他。我没法不承认,他说得……对。

不关我事。居然不关我事?

“你就喜欢讨人开心,就喜欢讨好人,说来说去不就为了等他们夸你一句好吗?这毛病你得改改。”檀生锋利。

“大人说话,你们小孩子不用参加。”二舅妈借着二舅他们劝架的混乱贴着耳朵跟我说。我们二三十岁的人原来还是小孩子。但奇怪的是,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因为我也有点醒过味儿来,陈家姐儿俩虽然说的是我的事,吵的却是她们自己的架。

“我没有啊,我说那些还不是为了讨她开心。”我冤。

檀生也看傻了。他那会儿本来准备趁我们拉家常偷偷溜出去抽根烟,弓着背屈着膝屁股都抬到半空里,结果那边就吵起来,又鬼鬼祟祟落回座位。烟瘾也被吓没了。他平常很护我短的,也护妈妈,但今天他目瞪口呆,二姨指责我他本来是想辩解,我当时也瞟见他清了清喉咙准备发话,可连我本人都插不进嘴,他更是只好把话咽回去。瞪着妈妈,他脸上也是迷茫,因为他跟我想的一样——好像真的“不关我事”。

“那她还不都是为了护着你。”檀生忽然冲我,赖完他爸他妈又赖我,“你说你干吗非去招惹二姨啊,随便聊点什么不行,你非得招惹她。”

“你呀,你就是不肯给我欢喜,我欢喜你就不欢喜了,一定要我不欢喜。”妈妈越讲越气,下巴有点抖。

“嗯,前功尽弃。”我觉得也是。

二姨并不接她话,眼睛也不看她,也不理二舅,任由他“大姐二姐”不停地央求。二舅其实根本没拿出一句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劝解,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停呼唤两位姐姐,用废话占据房间里全部的声轨,填满全部的耳朵,就能使她们因为没法争吵而走向和平。他看二姐不回嘴,以为休战了,甚至还哼哼唧唧等了一会儿才敢徐徐停下来。可他刚停下,二姨就瞅准时机笑道:

“她就是脾气太暴了,不考虑后果,忍了那么久白忍了。”

“你要欢喜吗——什么东西都给你拿去了你才会欢喜呀。”

“我猜这些年吧,她为了遮掩累极了,就爆发了。”我分析。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你从小我就让你,什么东西都让你——你还想我什么东西?”

“我妈又何必呢?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非得说出来图个痛快……结果还不是自己难受。”檀生说,赖完他爸赖他妈。

“我想你东西?我想你东西?我想你什么东西?”二姨扫一眼小舅妈她们,带着笑,眉毛一高一低,一只眼睛撑得溜圆,另一只压成一道线。她意思想请她们评评理:一个去洛杉矶考察过的,包包手表都有名号,赤金耳环把耳垂都拽长了的人,怎么还会想别人的东西。看到她这表情我心里即使气得要命,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有那么点道理。舅妈们都傻笑,想和稀泥,可又都张口结舌。连二舅都不知道神仙打架的原因,其他人更找不着北,就只好都维持着艰难的笑。这之中又数小舅妈笑得尤为艰难。

也不怪檀生抱怨。“这诗写得吧,的确有点后患。”我点点头。

二姨眼睛扫大家,想争取大家的赞同支持。檀生妈妈也看到了,但她没有继续那唇枪舌剑的紧密节奏,而是忽然安静下来,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你想没想我东西,自己心里知道。”她轻声说。

“还红缨呢,还肩章呢,还美好爱情呢……”檀生嘀咕,“没事儿写什么诗啊,太幼稚了。”他赖他爸。

“我想你什么东西啦?你讲呀。”做妹妹的笑着闭上眼,对姐姐也搞诛心这一套感到好笑之极。

忽然啪嗒啪嗒,两团殷红从天而降砸在地上,是凤凰树落下凤凰花。落花虽然没一点减色,但显得筋疲力尽。

“你想老郁——郁志岩。”妈妈轻声说,朝旁边侧了下脸。

街上已经归于寂寥,因为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营业,到这会儿两边的小店铺差不多都关门闭户。寂寥的时间一久,耳朵里的空气似乎膨胀起来,耳管子觉出一阵阵的挤压。

旁边就是郁志岩,她老伴儿,郁檀生的爸。

亲戚们也都臊眉耷眼地散了,在辜记门口潦草道了别,嘴上说“再见再见”,眼睛却都看向别处,透着急急忙忙再也待不下去的难堪。账是二舅结的,檀生刚要抢,却看见他一向喜悦和气的面孔突然板起来,我们也就不敢再插手,连累他计划之外多花了三四百冤枉钱。我们内疚得两腿发麻迈不开步子,目送他们上车离开后,在街边上站了好一会儿。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妈妈笑道,讲了一句北京话。

如果这场纪念性家宴就这样结束了该多么好,就到这里,怀旧也怀了,团聚也团了,牛肉粿也吃了,诗歌也背了,戛然而止,该多么好多么圆满。我跟檀生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瘟头瘟脑游魂一样在街上胡逛。二舅他们垂头丧气送爸妈回家,打车时胳膊断了一样抬不起来。妈妈阴着脸说心脏不太舒服,爸爸拿拳头轻轻叩着脑门,嘀咕“脑仁儿疼”。二舅妈还拽走了阿煌。阿煌哭哭咧咧,被他爸拍了三下屁股,因为闹着要跟檀生去镇上买烟花。他爸还另外承诺他“回家再算总账”,说是为了连日各种顽皮偷懒不写寒假作业,其实还不就为了他刚才在饭桌上闯下的大祸。要说这大祸,应该是檀生跟我主闯的,总账也应该是我们俩九成分红。可怜阿煌冤枉,连从犯都算不上,顶多算个作案工具,但二舅盛怒下我们不敢言声儿。檀生偷眼看他细弟,想给些目光的支持,细弟正哭天抹泪儿没能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