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我自己给他拍的。”大舅笑道。大舅妈也笑着向大家解释:“他爸爸给他拍的。”
“这是要给摩托相亲呢!”檀生呵呵直乐,“哪有这样构图的,阿茂连三成的空间都不够——这谁拍的?”他是摄影师,拍照片这人倒霉,正撞他枪口上了。
“那我可得跟您好好聊聊了,大舅。您看啊,相亲照,那不就为了展现咱们阿茂这个人,他的长相精气神儿,对吧?阿茂的自信,对吧?那不该以咱们阿茂为主吗?摩托算干吗的啊,顶多给它五分之一的地儿,这都多了……”檀生滔滔不绝,句句在理,我也面上有光就想给他鼓掌。大舅不停“对对对,是是是”,一直含着笑。大舅妈也含笑“是是是”。
檀生低头一瞧照片,竟扑哧一下笑出来,小声问:“这是要给谁说亲啊?”他妈妈离着三四个座儿却听见了,瞪他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照片上就一个人。”我抢过照片一看,上面明明就只有阿茂自己嘛——只是,只是他站得太靠边了。他怯生生地站在一辆巨大的摩托旁边,双手把握龙头,以一个推行的姿态。可摩托太雄健太壮实,即使熄火停着,阿茂也像快要把握不住。他细瘦的身子被那肥墩墩的油箱顶成一道弧线,拍照的不知是谁,竟然还无情地切掉了他身体的边缘,弧线也是残缺的弧线。而且阳光一照,那辆摩托红是红黑是黑,锃亮笔挺油头粉面,显然对自己的容貌实力深信不疑。阿茂的脸却被强光压扁了,能看清楚的就剩眼珠子、鼻孔和嘴,眉毛鼻梁不过有点意向。放下照片的话,大概只模模糊糊记得摩托旁边有个人陪着。
“而且吧,要我说,您得用长焦,突出阿茂,阿茂背后的摩托啊房子啊都虚化,人家才能记得住他嘛!”檀生没完没了。我觉得大舅的笑有一点点僵硬了。妈妈也叫檀生:“行啦行啦,大舅又不是专业的照相师傅啦。”
马上离我们最近的二舅妈也递给檀生一张,笑道:“阿茂的相亲照片,大舅早上去相馆洗出来了,放大的。”大舅在那边笑嘻嘻的不说话,正接受大家的赞叹。原来他刚才手里摆弄的是阿茂的照片。我这才听明白,大家都夸阿茂相貌好,五官都像他的妈妈。大舅妈闭着眼睛一再摇头一再重复一句潮州话,看着像极力推让,我们听不懂,她又郑重向着我们讲:“他像他爸爸,我是不行的,因为我很矮,他们两父子很高。”边说边笑看大舅。大舅还是抿嘴笑着,听见跟没听见一样,笑着笑着龅牙终于龇出来。他在陈家四弟兄里相貌要排到最末,三个弟弟虽然都有一点龅牙但脸颊都比他饱满,也比他壮健,想是等他们发育的时候陈家境况好多了,营养上不亏。
大舅伸手把相片从我手里拿回去。“不是的,”他低头道,“不是的。”抬头努力向我笑道,“主要我们这边呢,是比较那个一点,就是讲,比较那个一点。”见我听不明白,大舅又解释,“我们家呢,就是讲,我们家的财政情况不乐观,哈哈,比较不乐观。”大舅妈也笑道:“哎哎,不乐观。”她总是重复丈夫说的最后几个字。
忽然阿茂从饭碗里抬起头,朝长辈们那桌看着,喃喃说了一句什么,口气像是在抱怨,但又没有强硬,只有无奈。弟弟们听了哈哈大笑,阿康还格外放肆地搂着他肩膀说了句啥,阿茂恼了,骂了一个字,我猜是“滚”。我转头一看,大舅正把手上的东西,也就是一摞相片分发给那边桌上,确保人手一张。他们边看边嘀咕。听不懂,只觉出是赞叹。照片虽多,晃眼却是同一张,像要贴出去的寻人启事。
我有点明白了,照片要表达的绝不止阿茂的“自信”,主要是表达他这自信是打哪儿来的。所以这辆崭新雄壮的摩托的确应该有一席之地。很大的一席。更大的一席。
我转头去看大舅,大舅就在二舅身后。大舅却不接话,完全没听见似的,只管摆弄手上的东西。二舅停了一下,笑嘻嘻又转回去吆喝大小子们快吃快吃。
我被说服了,再瞧檀生,他的气焰也矮下去。
“不是不是,不能这样讲,不是的。阿爸是讲笑的啦!”二舅转过身来专门同我和檀生解释,着急地洗脱这份荣誉,“阿公是鞭策我,我做得很不好的。”又正色道,“大哥好,我们大哥很早就很懂事。”
都不用偷看,余光就能瞥见妈妈向檀生瞪着眼,肯定怪他鲁莽,陷大舅于难堪。
兄姐们当着小辈抖搂他的“小儿无赖”,小舅给讲得不好意思,脸红嚷道:“其实好吃的都被二哥抢去了呀,阿爸不管,二哥脑筋好会做事,阿爸就偏心他呀!”大家都笑,二舅也笑。
忽然听见背后走廊里传来一声喊,粗声粗气的一句潮州话,转回头正看见阿康阿耀一左一右拥着阿茂往外走,头也不回,似乎是阿康喊的。“他说他们吃好了,去外面等。”阿煌翻译道。他自己却还远远没吃完。
“记得记得,”爸爸猛点头,“你们年纪小胃口可不小!我那会儿太担心了,那天出门还找我们指导员借了五块钱呢!幸好后来是阿公去算的账。”又说起小舅那时小,是大舅背来的,吃的却和众人一样是一整碗,一口不肯分给他大哥。倒是大哥肯让,还匀给小弟一点说他长身体,说的就跟自己已经结束生长再也不用浪费粮食一样。难怪大舅瘦。陈家子女就一个二舅富态一点,其余都瘦。可大舅的瘦一看就是在青少年时期没长好身体,亏欠太多。
“比较不乐观,哈哈,财政,哈哈,我们家……”大舅还在解释。他这话带着惯性,一时刹不住。别人也还没能接上茬儿。大舅妈点头道:“哎哎,我们家,我们家。”
二舅笑起来,向檀生爸爸道:“姐夫记得吧?那个时候我们弟兄四个,我也就是阿耀那么大,连大哥也才十六七岁,还没有阿茂阿康大呢。”
宴席虽然就算结束了,但也不能站起来就走吧,纪念的主旨也没来得及践行,意义也还没能体现和升华。满屋子就大舅大舅妈这两句话飘在静止的空气里。
果然吃完牛肉粿以后再尝龙虾肉,固然也好,但完全不精彩,还有点打搅了之前牛肉汤和南姜末遗留在嘴里的鲜甜辛芳。我看长辈们吃完牛肉粿全都放下筷子、调羹,没人再去动龙虾,那意思不是不好意思,是没啥意思。只有那四个大小子,二舅给他们另叫了四碗米饭,帮他们把龙虾肉分解开,像食堂师傅一样拿大勺子连汤带水地给他们浇在米饭上,还催他们:“快吃快吃!”就是根本不用细品,放开肚子就好。我跟檀生看着他们呼噜呼噜扒拉米饭的糙样,又回想自己在北京酒桌上吃到龙虾时既恭敬又骄矜的那个劲儿,都气乐了。
忽然哐啷一声,二舅站起来,凳子差点都给踢翻掉,也不顾,大声朗诵道:“凤凰花的热烈,是我们战斗的红旗。”听得出来他竭力模仿一位来自北京的军旅诗人的口音和豪迈。大家哄堂大笑,原来都知道这诗句的来历。这样才对嘛,在二舅的导引下,整个局面终于进入了纪念活动的正轨。
二舅瞥见我们这样,马上又来安慰:“可以的可以的,龙虾虽然肉老但蒸起来还是很鲜美,吃米饭最好——给他们几个下饭,”他指指那几个大小子,“他们这个年纪总是吃不饱。”阿煌听见马上吹嘘:“我泡虾汁可以吃两碗!”我们这才讪讪溜下台来。只是有点奇怪,从没听过用龙虾下米饭的,下饭菜不都是重油重盐粗鱼笨肉一类吗?为的多吃些粮食长力气回头好干活儿。美国大龙虾,什么档次,老实说我们在北京根本没吃过几回,自己掏钱那更是一回都没有,它这么堂皇尊荣,我们甚至都拿它不当菜当贵客呢,结果到潮汕成了人家下饭菜了,并没有什么地位。
“是……我们……什么……什么……”可他就豪迈了两句,后面词儿一句也不记得了。“啊呀啊呀——”二舅痛心地朝着天花板翻白眼。大家也纷纷帮着翻白眼想词儿。檀生爸爸但笑不语就不肯提醒他们,妈妈也光笑不搭腔。
妈妈不乐,悄悄埋怨檀生没眼色。今天是纪念活动,二舅亲自抓的项目,意义不在吃香喝辣而在于怀旧,原先那顿吃的啥今天尽量一模一样才对,你空降一只美国大龙虾,什么意思?是嫌二舅简慢了吗?她点到这里我们才明白,羞愧至极,又不好再干啥,好像干啥都错上加错。我们俩很沮丧,没淋雨也像落汤鸡一样浑身滴滴答答。
“是我们钢枪的红缨,是我们肩章的闪耀,和你——你追求美好爱情的信心。”一个声音念下去,音量不大,也不豪迈,普通话也还行,很平静很流利。却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
我再一看二舅安排好的单子,竟只是每人一碗牛肉粿条,还有三五个小菜,当真简单。说是完全复刻几十年前那顿饭,虽然简单,却都是“辜记”的保留菜目。檀生跟二舅解释,说今天该我们做小辈的请啦,您都破费了多少了。二舅一再推让,“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一连说了十几个不是,最终也没下文,好像很难为情。我溜了一眼爸爸,他眉头微蹙,那意思是觉得我们不妥。但他又站起来去拉二舅坐,打哈哈道:“他们年轻人不懂啊就知道胡来,美国龙虾听着好听,其实不咋的,比咱们潮汕本地的小吃差远了!你看看本地人谁点龙虾啊——骗你们外地冤大头的!”大伙儿听了都乐,二舅方才勉强笑着坐下来。
是二姨。
我们没跟二舅进去,站在外面水族箱前连说带比画点了一个大龙虾,号称美国进口。的确很美国,五彩斑斓,巨大得像个异形。伙计对我们五体投地,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蹩脚的普通话:“这个嚯,我们镇店宝贝嚯!”一边急忙叫来人痛下杀手,生怕夜长梦多。然而我们进去跟二舅一说,二舅急了,马上跑到后厨叫停,还是迟一步,虾头已经落地。二舅沮丧道:“不要啊!”
二姨这下把我们全镇住了,一刹那大家都瞠目结舌盯着她。爸爸也惊讶地张嘴乐了,好像还带了点感激。二舅风头给她抢去也毫不懊恼,只有惊喜钦佩,“二姐二姐二姐二姐”叫个不停。他二姐只笑笑,垂头抿了口茶。张嘴时金牙的尖尖悄悄地闪了一下。
檀生跟我一合计,今天我们做东吧。“整个大的!”他说,用来匹配老陈家的重大历史事件。“点个龙虾,”檀生拍拍屁股兜,表示那里有的是钱,狰狞道,“请就请点像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