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华横溢?”
“行啦行啦,别肉麻啦,这么大岁数了都。”妈妈不许他再讲下去,看她脸色似乎后面的诗句会朝着爱情发展了。可爸爸就不停下,一定要阐述创作动机:“当时我就是受到这棵树上凤凰花的感染,凤凰花真的跟鲜血一样红啊,我从北方来的,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花儿。”俊,他又念作zùn。“我借的钢笔,写在纸上,送给她,”他拿胳膊肘朝后面妈妈指了下,“结果她没留神落在家里了,得,这下全家都看见了!你们阿公看了以后,你知道他怎么评价我的?”
“不是。”
“对对,激情比啥都……”
“特浪漫?”
“就是我呀!”说罢他仰天大乐,但马上低头问我诗怎么样,“我念书不多,那时我就是一个小战士,卫生兵,但写诗的激情不亚于那些大诗人,对吧?”
“不是。”
这还用猜。
“有哲理?”
爸爸快逃几步到我跟前,微笑道:“我看你是懂一点文学的,我告诉你,刚才我念的是一首诗歌,讲的是把一个青年战士的革命激情和他对爱情的那种、那种、那种既朦胧又冲动的感觉,两者结合在一起……”爸爸对妈妈在后面的大声制止充耳不闻,“整首诗比较长,风格是壮美的,军旅诗歌嘛——你知道作者,就是这个诗人,你猜是谁?”
“不是。”
“哎呀,快打住吧快打住吧!”妈妈一边笑一边抢下爸爸的扇子去挡他的嘴,“你怎么还记着呢……”
“胸襟辽阔?”
“凤凰花的热烈,是我们战斗的红旗,”爸爸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起了书面语言,朗声道,“是我们钢枪的红缨,是我们肩章的闪耀,和你——你追求美好爱情的信心……”
“不是——外公说我这人——正!派!”
“谁要听他讲啦!”妈妈笑道,“老大呆里呆气的。”她又问爸爸,“你记得吧,这棵树?”
夸一个诗人正派,听着像一种躲闪。可爸爸不觉得,他那时的期待也许是从女婿的角度,未来的岳父定性了他“正派”,大概就是“非常满意”的意思吧。
“凤凰花,”二舅见我发现花,“凤凰树,我们这里很多。现在它还不到时间,夏天你们再来看,一整棵树会变红色,地上面也会有很多花掉下来,很好看的——我不懂,大哥懂,就是大舅啦,等下请他讲一讲。”
我们往饭馆走,二舅说今天吃得简单,虽然简单但又不简单,今天吃的是“辜记”。他边笑边鼓了一掌,喜气洋洋道:“猜猜看,你们两个,为什么讲又不简单?”
原来这地方是爸爸年轻时他们部队的驻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妈妈提到的那些都已经消失,被后来建的公房踏平了。除了一棵大树。我仰头看那树冠,树叶不茂密,一丛丛羽毛似的细细碎碎,树冠里似乎有寥落的几簇红花。
每次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我和檀生都要先做这种猜猜看的题,不止一道呢,前前后后穿插着好几道,既吊胃口又为防着我们走神。大概他们也担心故事不那么吸引年轻人。这些题目有的简直不用猜,有的又漫无边际打死猜不到。
“全对!”檀生爸爸笑道,音色忽然有点浑浊,他清清嗓子又大声道,“全对!”
“辜记是百年老店?”檀生指指店铺旗幡上斗大的“百年老店”。不对。
二舅眉开眼笑直拍手:“我只进去过一次记不得,姐夫,她说得对吗?”
“辜记是辜鸿铭家开的?”我说了唯一一个我知道的辜姓名人,也不管离谱不离谱。也不对。
“再往前就是操场了,”妈妈笑道,“挨着围墙有一个沙坑,一个乒乓球台,还有一个双杠、一个单杠。”
“辜记有独门绝技?”不对。
“浴室外边一长排洗衣服的方池子。”
二舅笑眯眯连说三个不对,我们的愚笨十分讨喜。
“宿舍后面是浴室。”
“这是你们的爸爸妈妈,确定关系之后,请我们全家吃的一顿饭,就在这个店。那次除了娣花,对哦大姐,那次除了娣花——也就是你们小姨,我们全家都来了,阿公阿嬷二姨大舅,我,三舅小舅,陈家人都到齐了。”
“转过去就是宿舍。”
二舅还在铺张地陈述那天的场面,好像非常隆重,他们大姐夫作为复员军人手里那时刚刚有一点钱,几个弟弟一起哄就给他们买了平常不容易吃到的珍馐。二舅和爸爸抢着回忆,说那珍馐不过就是牛肉粿条而已,可为什么那么鲜啊!那天多么快乐啊!多么美好啊!但我却留意到一个怪事。
“花坛再往前是嘉奖栏。”
“你妈你二姨的名字里都有个屏,锦屏绣屏,为啥小姨叫娣花?屏呢?”我问檀生,他不知道。妈妈听见我们议论,便说原来也有的,小姨叫“仙屏”,后来改掉。“娣花的娣是哪个字啊?”我都猜到了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医务室前面有个花坛。”
“女字旁一个弟弟的弟嘛。”果然。妈妈说完叹口气。
爸爸妈妈都不吭气,一会儿看脚下一会儿看周遭,不知道在找寻什么。忽然妈妈终于迟疑道:“这里是原来食堂的位置,对吗?房子没了但那棵大树还在呢!”爸爸笑笑点点头:“医务室也拆了,原来在大树底下往北一点。”
“阿公都有四个儿子了还嫌不够?”檀生也惊讶。小姨是全家最小的。
檀生妈妈单脚下车,就一只手扶了扶栏杆,落地稳稳当当。一落地她就马上撇下众人朝街对过走去,众人都叫她“大姐回来,是这边”,她也不理,只顾边走边打量四周,眼神既固执又有点迷茫。檀生爸爸不仅不拦她,还跟上去,他俩眼神一模一样。二舅招呼大家先进去饭馆坐下,自己却快跑两步靠近大姐姐夫,笑嘻嘻道:“怎么样,还可以认出来吗?”
“哎呀,过去的事情不要去讲它了。”妈妈不耐烦,先进了饭馆。
果然,我们下车时三个大小子已经等在那里,二舅走上去摩挲了阿耀的大脑袋,又拍拍阿茂的肩膀,虽然不说什么表扬的话,但脸上喜滋滋的。他再想拍阿康却拍了个空,阿康闪开了,闷头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