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郁同志。”二姨也呆呆地说,迎着妈妈的目光,忽然就瘪了嘴,头也歪了,像要哭出来却没有眼泪。什么叫“先看见”啊,五十多岁的人竟然采用了儿童逻辑。她把爸爸说成啥了,林子里的蘑菇吗,谁先看见就归谁。
“你先看见的?”妈妈呆呆地问,“看见什么啊?”
原来二姨竟然真的曾经爱上檀生爸爸,从三十多年前认识他时就爱上他,不然怎么能背下浪漫的军旅诗人的诗,到今天还滚瓜烂熟。这别说檀生和我不知道,就连舅舅舅妈他们也没想到。只是不知道爸爸那时到底怎么个意思……二十七封呢。
“当时,记得吧?”二姨忽然说,“是我,我先看见。”
一包间的人全吓呆了。
“你不想啥?”妈妈看着爸爸。
二舅早就山穷水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舅大舅妈也愣愣的,忘了手里相片。二舅妈三舅妈小舅妈垂低头。小舅背贴墙站着,脸上还剩一点骇笑,嘴像坏了似的合不拢。
“我不让你看见是因为我不愿意,就是说我,我认为,我就不想……”
爸爸看这姐妹俩都呆呆的,好像决定开口了。他顿了顿,郑重道:“是这样,我——”
“她说三十一封。”妈妈看着爸爸。
“埋迷破。”妈妈朝二姨柔声说了一句话,潮州话,听上去差不多就这三个字。爸爸“我”字刚出口就被她堵回去。
“我不记得多少……锦屏。”爸爸点点头,点点头,又点点头,好像那个颈子是一截弹簧的玩具,头点个不停。
我听不懂,但看二姨脸色知道这话是把锥子。
二姨始终没抬头,笑眯眯盯着手上的茶盅,眼里只有茶盅,好像忘了身处何地。
二姨像前胸给扎透了,身子微微驼下去,但又马上中气充沛地尖声回答了一长串,也是潮州话,我听不懂,肯定是讨伐妈妈呗。她一边说一边拿手指隔空狠狠地戳她大姐,仿佛历数什么。脑袋甩得太猛烈,她的赤金耳环飞起来,眼泪也从眼眶里飞出来。我还从没见过“泪飞”,以为那都是文学的夸张。可二姨的泪不仅乱飞,还大颗而沉重,砸在玻璃桌面上的噼里啪啦清清楚楚,她那样尖声密集的喊叫也没能盖住。
妈妈一下僵在一个努力前倾的别扭姿态上,但也马上拧过脸仰看爸爸。
一看舅舅舅妈们,他们又露出一轮新的震惊,在已有的震惊之上。他们再也没人出来制止劝解。二舅不仅放弃了全部的干预甚至凝神听起来,脸上还渐渐显现出哀伤。二姨的声音没两下就哑了,听上去有股焦煳味儿。她还在挣扎着说话,我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她,都在哀伤了。小舅妈竟然还伸出手摩挲了她的脊背,眼里有心疼,意思叫她缓一缓别太着急。
檀生也看向他爸,下巴脱臼了似的。
好不容易二姨缓下来,很费劲,停稳后也还有零零星星的干哭。像在砾石路上刹车,刹了很久才刹住。
愣了一下,大家的颈子都齐齐地微微转动,眼睛看向爸爸,在他脸上搜索那剩下的二十七封。
妈妈却并没有打破这沉默,二姨说了那么多,肯定都是指责呗,妈妈却没有反攻。她低着头,放任这沉默延续。
31-4=27。
“嗯嗯大妹,绣屏,这个的确,当时是我和锦屏的不是,”爸爸朝二姨说,可算等到了开口的机会,他重新坐下,轻轻点了点妈妈的手背,“锦屏,这个确实也不赖大妹,是咱们俩的原因,当然主要应该说是我,我的原因,我……”
厅里骤然寂静。
“你什么你?”妈妈轻蔑道,“你什么你?跟你没有一点关系。这是我们姊妹间的事情,我告诉你。”她脸虽冲着他,却垂着眼睑完全不看他,“郁志岩,你不要老是觉得你才是关键人物,都围着你转,不是的我跟你讲。”妈妈把胳膊从桌上撤走,“她找你,给你写信,其实是找我的麻烦,她就是不高兴我,从小就不高兴我,她就不想我欢喜。呐,只要我们两个现在离婚,我退出,你看看她还给不给你写信,你看看她还会不会——思念你。”
二姨又笑了,她一只手支着腮帮子一只手玩弄着空茶盅:“三十一封。我一共写了三十一封。”
妈妈这话还说着,爸爸的脸色已经青白了,之前的红晕退得精光。妈妈说完时,爸爸站起来,一只手上攥着扇子,像是急着离开,怕马上就要克制不住愤怒。他花灰的头发不知道啥时候变得稀乱,还有几绺塌下来吊在额前,挡了一只眼睛,光溜溜的头顶完全暴露出来。
“我自己的亲妹妹,这就是。”妈妈笑道,“你们想想看。”她朝其他人说,“这个事情,我没有向老郁隐瞒,就是你们姐夫,我当天就跟他讲了——我们是当天晚上就讲了这个事情,对吧?”妈妈终于仰头看着爸爸,问他,可不等他开口又转脸看着二姨:“你想背着我,绕开我,对吧?但是怎么可能?怎么瞒得住呢?就算我没看到你的信,他也会给我看、告诉我的呀!这四封信。”说着扯过爸爸垂在旁边的胳膊狠狠摇撼了一下。
“陈锦屏,我只说一句——我刚才就想说:我不给你看那些信,是因为我,不想掺和你们这些破事儿!”爸爸微微俯了腰,侧拧着上身专门向妈妈宣布,“那会儿那些信,我,全上锅炉房,扔锅炉里烧了,我,连拆都没拆。”说完拔脚就走。“什么乱七八糟!”又冲天花板嚷道。
二姨脸上没了笑,金牙看不见了。
他还没走三步呢,二舅就慌忙堵截上去一迭声“姐夫姐夫”,郎舅俩拉拉扯扯走出房间。爸爸后脑勺的头皮也红油油的,饱涨着愤怒。
“郁志岩收。你寄到他们单位。底下没有地址,只有三个小字——无名缄。”妈妈终于放下两手,“你不留名字,但是有邮戳啊,你懂不懂?邮戳上是广东,他们同事一看是广东来的信,谁不知道是我家里面来的?顺手就递给我。好啊,我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叫他什么?不是姐夫对吧?也不叫小郁同志。连姓什么都没有,你叫他——岩。肉麻不肉麻?”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一直在推开避开爸爸的双手,他想挽她揽她,还徒劳地叫她的名字:“锦屏锦屏锦屏锦屏……”
虽然二姨还在啜泣,妈妈也没再说话,可房间里的气氛好像柔和了一点。大舅重新开始整理照片,刚才不知什么时候手一松掉了好几张在地上。大舅妈躬身蹲下去捡,狭小的空间把她挤压成一条蛇似的。剩下的人分成三拨,二舅妈窸窸窣窣凑到妈妈身边,小舅妈歪过头依偎着二姨,三舅妈把茶壶递给小舅请他去叫伙计添水。过了一小会儿,大家又都叽叽喳喳起来,仿佛努力用嘈杂去淹没之前争吵那尖厉的残声。
“四封信。一共四封信。”妈妈说。她两只手都举到前面,每只手都屈下大拇指伸出其余四个手指头,轻轻颤悠。四封成了八封。“挂号信。寄的是挂号信,不会丢失。”妈妈虽然声音平静,说完话嘴巴却好像忘了合上,下嘴唇垮得很低,下牙到牙龈完全露出来。
檀生和阿煌挤到一处,阿煌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檀生越过他头顶盯着窗户,眉头紧锁,频频点头。我努力听了,原来阿煌在翻译刚才二姨的话。断断续续提起:“二姑妈讲大姑妈为了跑去北京,就骗大姑父结婚,跟大姑父去公园里面玩……
我忽然意识到,爸爸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伙儿都惊愕,他一点也不。果真像妈妈揭露的,二姨惦记过他?而且他知道来自二姨的惦记?难道他们之间……我不敢往下想,偷偷瞄了一眼檀生,好家伙,他也知道!他脸上也一样没有惊愕,只有无可奈何的烦乱。
“大姑父就上当了,上了大姑妈的当。
“锦屏锦屏锦屏……”檀生爸爸仍在努力去抓妈妈的腕子,这回竟然给他抓到了,妈妈没有挣扎。“锦屏,这都什么啊?说什么呢这,当着大家——”爸爸皱着眉凑去她腮畔,“没意思,这个这个,没意思啊。回吧回吧。”他一劲儿劝她走,她就不起身,他站都站起来了,又被她的铁腕拽得坐下去。爸爸直叹气:“没意思了啊没意思了。锦屏……”
“二姑妈说大姑妈害人,害得她不能跟小郁同志,也就是你爸在一起。
二姨乐了,虽然声带没有振动,只有一连串短促的气流喷出鼻管子,但肩膀抖得很厉害,抖着抖着还以屁股为轴心转来转去。一转过来金牙就闪一下。
“二姑妈说一开始是自己要跟大姑父在一起的。她把家里讲好的亲事都退掉了,还要跟家里面断绝关系,因为大姑父叫她去反对封建家庭,她就听他的话,她最听他的话……
“回去吧,我们回去讲。”二舅把握住这个寂静,一面马上叫店伙来结账,一面一跃而起想要带动大家。然而没人跟着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都跟我一样惊愕到脚软。
“埋迷破啊,埋迷破的意思就是不要脸。大姑妈说二姑妈不要脸,肯定是因为她想跟大姑父——”
厅里寂静得像浸在水里。
“陈增煌!”突然炸雷一样,二舅吼道。他刚刚转来,进门就听见阿煌那兢兢业业的翻译,“你再胡说八道?!我——”他冲上去就要打阿煌,却被檀生扭身一把抱住。檀生高大,二舅不是对手根本挣不脱,被半抱半推到外面去,脚都离了地。檀生又给我迅速使了个眼色,我立刻蹿到阿煌面前严严地护住他。因为二舅妈也呵斥阿煌,刚才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妈妈那里,一个没看住惹祸精就犯了事。阿煌好惨,翻译那么敬业却挨了剋,哇哇大哭起来。他这一闹大家实在坐不住,乱哄哄地都站起身,席散了。
这时厅里完全没有别的客人,只剩下我们家的十来口子。门边柱子后面躲着那店伙,借柱子遮了半张脸往我们这边瞧。他之前来巡视我们两次,带着不太耐烦的笑,意图很明确,就想催我们快点吃完走人,最终没有讲出来大概也是给美国龙虾面子。现在有热闹看,他马上就很乖觉,绝不前来打扰。
我在他们攒动的缝隙中清清楚楚看见二姨的脸,泪已经擦去,整张脸却仍然雾气蒙蒙。那是她听见爸爸说“锅炉房”“拆都没拆”时,就停在脸上的——迷茫凄凉。
妈妈和二姨对峙,我只能看见她俩的侧脸,爸爸倒是正脸对我。但我也就瞟了他一眼,再没勇气抬头看他,只假装失聪,盯着面前的一只空茶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