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偷书贼 > 第八章 撷取文字的人

第八章 撷取文字的人

“再见,莉赛尔。”

莉赛尔替他作答。“他要去杀元首。”她说。为了讨好她,有好一阵子鲁迪都装出高兴的样子。

几小时后,起居室里传出一点响动,动静传到躺在床上的莉赛尔耳朵里。她醒了,没有说话,心里想这是鬼魂还是爸爸或马克斯回来了。开始像是有人打开了什么东西,然后是拖动东西的声音,接着却是一片寂静,寂静总是最能诱惑人的。

芭芭拉还在追问答案。“快点说,鲁迪。”

别动。

他们到家时被问了许多问题,大多是:“你们两个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之类的话,可是愤怒很快转化成了宽慰。

她这样想了又想,但她认为不行。

“她们看上去像要发疯了。”

她的双脚在责骂地板不该发出声音。

“噢,圣母玛利亚,”莉赛尔说,“她们看上去像是很着急吗?”

风吹起她的睡衣的衣袖。

罗莎·休伯曼和芭芭拉·斯丹纳一起站在汉密尔街上。

她穿过漆黑的通道,朝着发出了动静后又陷入一片沉寂的方向走去,朝着起居室里的缕缕月光走去。她停下脚步,感受着光着的脚踝和脚指头。她观察着起居室里面。

衣服还挂在栏杆上,店里摆放的模特儿还保持着它们可笑的姿势。“我看那个像你。”过了一会儿,莉赛尔说,她是以这种方式来催他快走。

她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等她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坐在床边的是罗莎·休伯曼,她胸前抱着她丈夫的手风琴。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没有动弹,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

他们又沿着慕尼黑大街往家走的时候,鲁迪站在他爸爸的裁缝店外向里面张望。亚历克斯离开前和芭芭拉商量过他走后是否由芭芭拉继续开店,不过,考虑到最近的生意日渐稀少,纳粹的存在至少威胁到一部分人,因此两人决定关掉铺子。鼓吹战争的人不喜欢有人做生意。当兵的津贴勉强够他们的开支了。

这个景象映入了站在门厅里的女孩的眼帘。

这回好受多了。

一幅画像

“我才没搞错呢,我只是转述你的话。人们说的话和事实经常是两码事,鲁迪,尤其是你的话。”

罗莎和手风琴。黑暗中的月光。

“那只不过是泥巴,”他不能自圆其说,“我是在希特勒青年团里糊上屎的,你别弄混了,小母猪。”

155厘米×乐器×寂静

“你说你身上沾了屎。”

莉赛尔待在原地观察着。

“当然,我自己正在纳闷呢——我们怎么会摔倒了。”

过了好些时候,偷书贼已经放弃想听到音符传来的愿望了,一直没有任何声音。罗莎没有碰过一下琴键,也没有拉开风箱。只有淡淡的月光,像是窗帘上的一缕缕长发,还有罗莎。

当他们到达莫尔钦镇附近时,看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莉赛尔边走边说:“记得我们在那里比赛的事情吗,鲁迪?”

手风琴系在她胸前。她低下头时,它垂到了她的大腿上。莉赛尔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随后的几天里,妈妈的身上都会留下手风琴勒出的印记。现在她看到的这一幕非常难忘,也非常美好,她决定不去打搅妈妈。

不对,莉赛尔边走边想,我才是身心疲惫呢。一颗十三岁的心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

她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眼前晃动着妈妈和她那无声的音乐的形象。后来,当她从纠缠已久的梦中惊醒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罗莎还在那里,和手风琴一起。

在《黑暗中的歌》这本书里,有一章叫做“身心疲惫”。一个浪漫的女孩发誓要嫁给一个年轻人,但是后来,他却和她的好朋友一起私奔了。莉赛尔确定那是第十一章。“我已经身心疲惫。”女孩说,她当时正坐在礼拜堂里写日记。

它像一只铁锚把她的身体往前坠,她的身子慢慢下沉,她仿佛已经死了一样。

她独自走了十五分钟,等到鲁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上来后,她有将近一个小时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他们只是迈着两条酸痛的腿,身心疲惫地往回走。

她这样的姿势可能会无法呼吸的,莉赛尔想,但等到她走近一点后,她听见了。

“意思是我该回家了。”她说。

妈妈又在打呼噜了。

妈妈、弟弟、马克斯·范登伯格、汉斯·休伯曼,都离开了她。她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

要是你有这样强壮的肺,哪还用得着什么风箱呢?她想。

莉赛尔心里默默计算着。

最后,当莉赛尔回到床上后,罗莎·休伯曼和手风琴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偷书贼的眼睛一直圆睁着,等待困倦将她带入梦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收尸人

两人好一阵没说话,可是莉赛尔马上找到了理由。“你以为只有你才心里难受,蠢猪?”她转过身,“你只失去了你爸爸……”

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都没有被送上战场。亚历克斯去了奥地利,在维也纳的市郊的一所军队医院里服役。考虑到他擅长缝纫,他被安排去干至少与他的职业有关系的一项工作。每个星期,一车一车的军服、袜子和衬衣被运到这里,他就负责缝缝补补破烂的地方,哪怕它们只能被当做内衣送给在苏联挨冻的士兵。

鲁迪停止前进,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叛徒。“好吧,偷书贼,现在离开我吧。我敢打赌要是这条路的尽头有本破书,你就会一直走下去了,对不对?”

汉斯开始被派到了斯图加特,真是具有讽刺意义,后来又去了艾森。他干的活是在后方的人最不愿干的,当LSE。

“我想回家了。”

一个必要的解释

他还在走。“那又怎么样?”

LSE是空军特勤队的缩写

他们又继续走,走了大约几里地。这时,莉赛尔确实想回去了。“天就快黑了,鲁迪。”

LSE的工作就是空袭时留在地面,负责灭火,支撑起建筑物的围墙,救援空袭中的被困人员。汉斯很快发现这三个缩写字母其实还有另外的一个解释,他们小分队的人第一天就告诉他了,这三个字母实际上是收尸队的缩写。

鲁迪停下脚步。“因为我想宰了他。”他甚至立刻转过身,对着全世界大喊,“你们听到了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要去把元首宰了。”

汉斯刚来时,只能猜想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才遭此厄运的,反过来,他们也想知道同样的事情。他们的头儿,拜芮恩·舒派尔中士直截了当地问他这个问题。汉斯讲了面包、犹太人和皮鞭的故事,这个圆脸的中士爆发出一阵大笑。“你还活着,真是走运。”他的双眼也是圆的,他总是不断地擦拭着眼睛,他的眼睛要么是过度疲劳,要么就是有毛病或是被烟雾和灰尘感染了。“要记住,这里的敌人不在你面前。”

他走得更快了。“为什么?”

汉斯正要问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脸庞清秀的年轻人,他的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微笑,这个人叫内霍德·苏克尔。“对我们来说,”他告诉汉斯,“敌人不在山那边或者别的哪个方向,他们就在我们周围。”他把注意力转到正在写的一封信上,“你会明白的。”

“是的,”他想了想,“不对,事实上,我是要去找元首。”

几个月后,在这个混乱的地方,内霍德·苏克尔将死于非命。他是死在汉斯·休伯曼的坐位上的。

“你爸爸?”

随着战争向德国本土的纵深推进,汉斯将知道自己这帮人会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工作。他们在卡车边集合,然后由中士告诉他们哪些地方在休息时被炸了,下一个目标可能是哪里,谁和谁一起干活。

“我要去找他。”

即使是没有轰炸的日子里,还是有许多工作要完成。他们会开车穿过被轰炸的城镇,清理废墟。卡车里坐着十二个没精打采的人,所有人都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下颠簸。

她努力跟上他。“得了,老实说——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偷东西吧?”

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每个人在车上都有一个固定坐位。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内霍德·苏克尔的坐位在左边那排的中间。

“我们上哪儿去?”

汉斯·休伯曼的位子在最后,阳光直射进来。他很快明白要当心车里任何一个方向扔来的垃圾。汉斯因为会躲避烟头而获得了特别的尊敬。它们飞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熄灭呢。

她不在乎他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是他打算干什么,不过没有她陪着,他哪儿都不会去。他们走出汉密尔街,沿着慕尼黑大街出了莫尔钦镇。大约一个小时后,莉赛尔才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时候,她瞥了一眼鲁迪那张铁青的脸,又瞧了瞧他僵直的手臂和握成拳头揣在口袋里的手。

一封完整的家书

“是的。”

亲爱的罗莎和莉赛尔:

“你有空吗?”

这里一切都好。我希望你们也都好。

亚历克斯·斯丹纳走后的第十二天,鲁迪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他匆匆走出大门,敲响了莉赛尔的家门。

爱你们的爸爸

接下来的几周里,当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在各自的训练营里接受各种集训时,汉密尔街突然变得空荡荡了。鲁迪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妈妈也变了——她不骂人了;莉赛尔感到自己身上也发生了变化,内心没有了偷书的欲望,不论她多么努力地劝说自己偷书会让她快乐起来的,仍然没有作用。

十一月末,他第一次尝到了真正的空袭的硝烟。卡车被瓦砾团团包围,他们跑来跑去大声叫喊着。大火熊熊燃烧,被烧毁的建筑一堆一堆坍塌下来,大楼的框架倾斜了,还在冒烟的炸弹像火柴棍似的立在地面上,整个城市烟雾弥漫。

月台上,周围的人们渐渐散去,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只剩下这个衣橱一样矮胖的女人和一个十三岁大的女孩子。

汉斯·休伯曼这一组有四个人。他们排成一行,拜芮恩·舒派尔中士冲在最前面,在烟雾中已经无法看清他的双手了,他的后面是凯思勒,然后是布鲁诺威格,最后才是休伯曼。中士抱住水管灭火,另外两人把水浇在中士身上降温,休伯曼用水淋他们三个,只是为了更保险。

汉斯·休伯曼变得越来越小,他手里握着的只有稀薄的空气。

他们身后,一幢建筑呻吟着倒下来。

莉赛尔和罗莎朝他挥挥手。

它倒在离他们的脚后跟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水泥闻上去还有点新鲜的味道,一股烟尘向他们袭来。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凝视着对方。

“真该死,休伯曼”一个声音从火焰中挣扎着冒出来,后面紧跟着三个人。他们的喉咙里呛满了烟尘,哪怕他们跑过了街角,远离了残骸的中心,那座倒塌的建筑物的烟尘依然冒着白色的热气紧跟在他们身后。

汉斯·休伯曼对着女儿笑了笑。火车要开了,他伸出手,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我保证。”说完,他走进了车厢。

他们瘫倒在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不停咳嗽,不停地咒骂着。中士重复着刚才那句话。“真该死,休伯曼”他擦擦嘴巴,好让嘴巴放松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的,爸爸,”她盯着离她眼睛一毫米处爸爸的外衣,对他说,“你回家时能给我们拉拉琴吗?”

“有幢楼倒了,刚好倒在我们后面。”

女孩感觉到自己的胸部在微微发育了,因为当它碰到他的肋骨时有些疼痛。

“我知道这些,问题是,它有多高?肯定有十层高。”

此刻,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要是有空袭,别忘了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

“没有,长官,我猜只有两层。”

他抱着她。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他靠着她的肩膀开口了。“你能替我照看我的手风琴吗,莉赛尔?我决定不带上它。”

“老天爷,”又是一阵咳嗽,他使劲扯扯眼罩,伸手掸掉糊在上面的灰尘和汗水,“你对这鬼东西没办法。”

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擦了擦脸,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真想他们轰炸酒馆时在场,我太想喝杯啤酒了。”

火车站:下午三点

所有人都靠在墙上。

“爸爸?”

他们仿佛都尝到了啤酒的味道,它滋润了他们干得冒烟的嗓子,缓解了烟雾的味道。这是一场美梦,无法实现的美梦。他们都清楚要是街上真有啤酒在流淌的话,那也不是真正的啤酒,只会是一堆像奶昔或者稀饭的东西。

别走,爸爸,别离开我。如果你留下来,就让他们来抓你好了,可就是别走,求你了,别走。

四个人身上都沾满了灰色和白色的灰尘混合物。他们起身准备继续工作时,已经辨不出身上制服的颜色了。

没有回答。

中士走到布鲁诺威格身边,用力拍着他的胸口,又啪啪地一阵猛打。“这下子好多了,你身上的灰尘太厚了,我的朋友。”布鲁诺威格笑起来,中士转身对他的新兵说:“这次你在前面,休伯曼”

“爸爸?”

一连几个小时,他们都忙于灭火,想方设法支撑起一幢建筑物不让它倒下。有时,建筑物的一侧被炸毁了,剩下的部分就像胳膊肘一样伸出来。这是汉斯·休伯曼的强项。他喜欢用还在燃烧的房椽或是破烂的水泥板把这些胳膊肘支撑起来,或者给它们提供点可以倚靠的东西。

接着,轮到女孩。

他的双手紧紧插在瓦砾堆中,嘴里全是渣滓,两片嘴唇上是结成硬壳的尘土。他的制服上没有一个口袋,没有一根线,没有一处褶皱不被灰尘覆盖的。

她的头紧紧埋在他胸前,然后放开他。

干这项工作时最痛苦的是听到人的叫喊声。

一句话也没说。

有时,一个人顽强地在烟雾中穿行,嘴里只喊着一个词,通常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先是罗莎拥抱了他。

有时,被喊的人叫沃夫冈。

他们站在月台上。

“你们看见我的沃夫冈了吗?”

在街角,迪勒太太警惕地从窗户里望着他们,莉赛尔拉起爸爸的手,她拉着爸爸的手走完了慕尼黑大街,来到火车站。火车已经来了。

他们的手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手印。

她甚至又加了一句:“你知道该怎么感谢我。”

“斯蒂芬尼”

“好,霍茨佩菲尔太太,谢谢你。”

“汉赛尔”

“再见,汉斯,你这头醉醺醺的猪,”不过,她还是有某种友好的表示,“早点回家。”

“格斯特尔格斯特尔斯德伯”

“再见,霍茨佩菲尔太太,昨晚的事我很抱歉。”

随着烟尘逐渐散去,人们在只剩下残垣断壁的街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嘴里叫着这些名字。有时候,这一幕会以两个人满身灰尘的拥抱结束;有时候,是以双膝跪下的号啕大哭而剧终。这一幕一幕的戏剧一小时又一小时地重复上演,就像一个个等待发生的甜蜜而酸楚的梦。

他们沿着汉密尔街走出去,隔壁那个精瘦的女人走出来,站在人行道上。

各种危险聚拢一起,灰尘、烟雾和呼呼燃烧的火苗,受伤的人们。汉斯·休伯曼和这个小队的其他人一样,急需忘掉这可怕的一幕。

“好的,芭芭拉,”他的话里充满了信心,“我当然会活着回来,”他甚至还强颜欢笑,“只不过是打一场仗,你知道,我曾经躲过一劫。”

“你怎么样,休伯曼?”中士问他,他的肩头上还在冒烟。

亚历克斯·斯丹纳还有四天才走。在他们去车站前一个小时,他过来祝汉斯好运。斯丹纳全家都来了,分别和汉斯握手告别。芭芭拉拥抱着他,吻了吻他的脸颊。“要活着回来。”

汉斯朝他不自在地点点头。

他离开汉密尔街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身上套着一件外衣。

他们值勤的途中看到一位老人步履蹒跚、毫无防备地在街头穿行。等汉斯固定完一处建筑后,转过身,看到后面那位老人,他正冷静地等着他们回来。他的脸上有一点血迹,鲜血正顺着喉咙和脖子往下流。他穿着一件深红色领子的白衬衣,手里抱着他自己的一条腿,仿佛那是他身旁的一个东西。“你能帮我支起来吗,年轻人?”

“你如今是个大姑娘了,莉赛尔。”他差点无法克制,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照顾好妈妈,好吗?”女孩只能微微点点头。“好的,爸爸。”

汉斯抱起他,把他送出了这阵灰雾。

她拿着勺子的手在发抖。“我们先失去了马克斯,我不能再没有你。”这个宿醉后的男人拼命把胳膊压在桌子上,闭上了右眼。

一个悲伤的小注释

还有两个小时爸爸就要走了。“别走,爸爸,求你了。”

当汉斯·休伯曼手里还抱着那位老人时,我访问了小城的这条街。

厨房:下午一点

天空是白马身上的那种灰色。

但是爸爸这次眨眼可与往常不同,这次更为沉重,更为笨拙。这次眨眼是马克斯走后的版本,是宿醉后的版本。他坐起身,给她讲起昨晚拉手风琴的事情,还有霍茨佩菲尔太太的话。

直到汉斯把他放在一片被水泥覆盖的草地上,这才发现老人已经断了气。

作为回答,爸爸冲她眨眨眼。

“什么事情?”有人问。

为了至少说点有用的话,为了把他们的注意力从马克斯身上转开,她蹲下身子,把一个手指头伸进地上的一摊水里。“早安,爸爸。”

汉斯只能指指地上。

显然,这话听上去太傻了,不过,好像没有别的话好说。

“哦,”一只手把他拉开了,“习惯了就好了,休伯曼。”

“我希望他还活着,爸爸。”

余下的时间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尽量不去想呼唤亲人的人们那遥远的回声。

湿漉漉的床罩浸湿了她的膝盖。

大约两小时后,他从一幢楼里冲出来,身后是中士和另外的两个人。他没有留神脚下,一下子被绊倒在地。当他爬起来时才看到别人都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个绊倒他的障碍物,他才反应过来。

她的两条腿交叉着。

那是一具脸朝下趴着的尸体。

莉赛尔坐下来。

尸体躺在一片尘土上,他的双手正摸着耳朵。

爸爸说话了,他用湿漉漉的右手让女孩停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臂。“莉赛尔?”他的脸贴着莉赛尔的脸,“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是一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

莉赛尔被留下来陪伴爸爸,她忙着用干床罩抹去他身上残留的水。

他们在街上走不多远,就看到一个嘴里叫着“鲁道夫”的女人。她看到了这四个人,就从烟雾中走到他们面前。她的身体虚弱,哀愁压得她直不起腰。

“说得对,我就干了又怎么样,”她开始朝楼上走,“要是你五分钟内不上楼,我还会再给你泼桶水。”

“你们看到过我儿子吗?”

爸爸把脖子上的水抹掉。“你非得这么干吗?”

“他有多大?”

罗莎把水桶从左手换到右手。“幸亏你要去打仗了,”她说,她把手伸到空中,毫不畏惧地挥挥手,“要不我自个儿都要把你宰了,你知道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对不?”

“十二岁。”

他的衣服上居然冒出了水汽。他显然是喝醉了。水汽升到他肩头,让他成了一袋泥浆。

噢,耶稣啊,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

“上帝啊……”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具尸体,但中士不能让自己告诉她,或是给她指出那个方向。

“你这个老酒鬼”

女人挣扎着要往前走,拜芮恩·舒派尔拦住了她。“我们刚从那条街过来,”他向她保证,“那边没有他。”

他的身上从胸口到头部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水印,头发被水冲到了一边,连睫毛上都在滴水。“你这是干什么?”

弯着腰的女人还抱着一线希望,她连走带跑,嘴里喊着:“鲁迪”

“老天爷啊”

这个时候,汉斯·休伯曼想到了另一个鲁迪,汉密尔街上的那个鲁迪。他对着模糊一片的天空祈求,请让鲁迪平平安安的吧。他的思绪自然而然飞到了莉赛尔、鲁迪和斯丹纳一家,还有马克斯的身边。

“好,让咱们瞧瞧——”罗莎举起水桶,“他是不是还有气。”

他们对其他人讲起这事时,他躺倒在地上。

他们走下楼梯,发现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堆干床罩中间,他觉得自己不配睡在马克斯的床垫上。

“下面怎么样?”有人问。

“我没有。”

爸爸的肺里充满了空气。

女孩没有回答。

几小时后,他洗漱完毕,吃过饭,想了一会儿。他打算写封信回家介绍一下详情,可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迫使他写得非常简短。如果能够回家的话,他愿意到那时再向她们口述剩余的部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亲爱的罗莎和莉赛尔,他开始写道。

“我为什么不能?”她在楼梯上白了莉赛尔一眼,“我少拿了什么东西吗,小母猪?你在指挥谁呢?”

他花了好久才写下了这几个字。

她往桶里倒满冷水,提着桶来到地下室。莉赛尔跟在后面,徒劳地想阻止她。“妈妈,别”

吃面包的人们

第二天早晨九点,罗莎在厨房里给莉赛尔下了个命令:“把桶递给我。”

在莫尔钦镇,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多事之年,它终于快到头了。

起居室里,罗莎鼾声大作。

1942年的最后几个月里,莉赛尔因为思念三个身处险境的人而倍受煎熬。她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退出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朝着地下室走去。

一天下午,她从盒子里取出手风琴,用一块旧布把它擦亮。她只是学着妈妈的样子把手指放在琴键上,轻轻拉了拉风箱,然后就推开琴,没有继续弹下去,罗莎是对的,音乐只会让屋子显得更空荡。

“不,”他说,他非常清楚她想的是谁,“是爸爸。”

不管什么时候遇到鲁迪,她都会问问他是否收到了他爸爸的来信。有时,他会向她描述亚历克斯·斯丹纳的来信中提到的细节。相比之下,她自己的爸爸写的那封信却让人有几分失望。

“是你吗?”她问。

当然,马克斯在她头脑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等爸爸终于回家后,他没有回自己的床上躺下,而是朝莉赛尔的房间走去。他醉醺醺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她醒了,立刻以为是马克斯回来了。

她非常乐观地想象着他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有时,她想象他来到一处安全的地方,他的身份证足以糊弄那里的人。

“你干脆迷路得了”

这三个人无处不在。

(真让人吃惊,此时的对话,和这个凶老太婆厨房里读书的情景,还是相差太远啊。)

在学校里,她会在窗户玻璃上看见爸爸。马克斯则总是陪她坐在炉火旁。当她和鲁迪在一起时,亚历克斯·斯丹纳就会来到他们身旁,看着他们骑自行车到慕尼黑大街,然后砰地扔下车,朝铺子里面张望。

“是吗?”

“瞧瞧这些衣服,”鲁迪对她说,他把头和手脚紧贴在玻璃上,“全都浪费了。”

“你赶紧回家才是谢我呢。”

奇怪的是,莉赛尔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却是给霍茨佩菲尔太太读书。现在星期三也成了读书时间,他们已经读完了在河水里泡过的《吹口哨的人》,又开始读《梦的挑夫》了。老妇人有时会准备点下午茶,有时会给莉赛尔端一碗汤,她的汤比妈妈煮的好喝多了,里面没放那么多水。

“谢谢你,霍茨佩菲尔太太。”

十月和十二月间,犹太人又被游了一次街,接着又有一次。第一次游街时,莉赛尔冲到慕尼黑大街上,想看看里面是否有马克斯·范登伯格。她既盼望着见到他——这证明他还活着——又希望他不在队伍里,这意味着很多种可能,其中之一就是他还是自由的,两种愿望同时折磨着她。

“我让你回家去。”

十二月中旬,一小队犹太人和一些罪犯又被带到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要被送往达豪,这是第三次游街。

“你说什么?”

鲁迪果断地走回汉密尔街,然后背着一小包东西,推着两辆自行车从三十五号走出来。

“你知道该怎么谢谢我,你这只猪。”

“你来吗,小母猪?”

“谢谢你,霍茨佩菲尔太太。”

鲁迪包里的东西

“蠢猪你敲错门了。”她在锁孔里吼道,“是旁边那家,你这个白痴”

六片面包,每片切成了四份。

霍茨佩菲尔太太一点也不惊慌。

他们骑到了犹太人队伍前面,在通往达豪的路上的一段空地上停下来。鲁迪把包递给莉赛尔。“抓上一大把。”

他敲错门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罗莎”

他把面包扔到她手上。“你爸爸就这么干过。”

他们想回家时,汉斯却发现他的钥匙打不开门了。于是,他就敲起门来,不停地敲着。

她还能怎么争辩?这可是要挨鞭子的事。

显然,汉斯·休伯曼清醒的时候,被请到台上表演。他刚好拉的是大名鼎鼎的“忧郁的星期天”——匈牙利人写的自杀者的赞美诗——虽然他把这首曲子中的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却获得了全场的喝彩。莉赛尔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人们喝着啤酒,空空的啤酒杯里还残留着泡沫,手风琴的风箱发出阵阵叹息。一曲完毕,听众鼓起掌来。喝着啤酒的人们为他回到酒吧而欢呼。

“要是我们动作快点就不会被抓住,”他开始撒面包,“搞快点,小母猪。”

他和亚历克斯·斯丹纳下午就一起去了科勒尔酒吧,一直待到深夜。两个人不顾各自妻子的警告,喝得酩酊大醉。这是难免的,因为科勒尔酒吧的老板戴特尔·韦斯默让他们免费喝酒。

莉赛尔忍不住跟着他撒起来。当她看到鲁迪·斯丹纳,她最要好的朋友把一片片面包撒在路上的时候,不由得咧着嘴笑了。他们干完后就推着自行车躲进了路旁的松树下。

如果不算去年夏天喝的香槟的话,汉斯·休伯曼已经十年滴酒不沾了,一直到他去受训的前夜。

公路冷冰冰地延伸到远方。不久,士兵们押着犹太人过来了。

他闭上双眼:“我们差点把屋子震塌了。”

在树荫下,莉赛尔观察着身边的男孩。从偷水果到施舍面包,他身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尽管他那一头金发正在变暗,可颜色还是像烛光一样。她能听到他的肚子还饿得咕咕直叫——他却把面包分给了别人。

“我拉了手风琴。莉赛尔,一架别人的手风琴。”

这还是德国吗?这还是纳粹德国吗?

还有六个小时就要说再见了。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没有注意到面包——他的肚子不饿——可是,走在第一个的犹太人一眼就看到了。

地下室:早晨九点

褴褛的衣衫下伸出一只手抓起一片面包,把它一下子猛塞进嘴里。

守信者的妻子

这个人是马克斯吗?莉赛尔想。

“要是别人要带走你的孩子,”芭芭拉·斯丹纳不像是在对他们说话,“你最好同意。”

她看不真切,就动了动想看得更清楚些。

一群孩子正在踢球,就在迪勒太太的商店旁。

“嗨”鲁迪非常生气,“别动。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再把面包和咱们对上号,咱们就完蛋了。”

一片沉寂。

莉赛尔继续观察。

“我爸爸也要走了。”科特说。

更多的犹太人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面包来吃。偷书贼在树丛边上审视着每一张脸。马克斯·范登伯格不在其中。

抽完烟后,鲁迪的母亲望着天空,用手梳理着纹丝不乱的头发。

这种安慰只存在了片刻。

芭芭拉抽着烟。烟头上结了长长的一截烟灰。科特接过烟,吹去灰尘,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还给母亲。

她马上就忐忑不安起来,因为有一个士兵注意到一个囚犯伸手从地上捡起一片面包,立刻命令犯人原地站住,随后仔细地搜查起公路来。囚犯们无声地狼吞虎咽,把面包赶紧吞进肚里。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朝台阶这边走过来。

那个士兵拾起面包,扫视着公路两侧。犯人们也在看。

隔壁,芭芭拉·斯丹纳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她坐在自己家门前的台阶上,浑身颤抖,嘴里抽着一支烟。莉赛尔经过时,科特恰好从屋里出来。他走过来,坐在母亲身边。他看见女孩停住了脚步,就对她大声说话。“过来吧,莉赛尔,鲁迪马上就出来。”

“在那儿”

五天后,当莉赛尔继续观察天气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去看天空了。

一个士兵大步流星地朝最近的女孩走来,接着又看到了男孩。他们都开始逃跑,他们选择了朝不同的方向逃跑,在树丛间逃窜。

她望着天空,悄悄说着:“今天的天空是柔软的,马克斯,天上的云是软绵绵的,悲伤的,还有……”她看着远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她想到了即将上战场的爸爸,两手紧紧抓住身体两侧的衣服。“天气很冷,马克斯,太冷了……”

“别停下,莉赛尔”

二十分钟后,一个女孩站在汉密尔街上

“自行车咋办?”

罗莎的右眼下面仿佛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缝,她那张纸板似的脸很快裂开,不是从中间裂开的,而是从右边裂开。裂缝弯弯曲曲地呈弧线形沿着她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

“不值钱,别管了”

莉赛尔看着妈妈。

他们跑了一百多米后,那个追赶的士兵喘着粗气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到了她身边,她等着随之而来的那只手来抓住她。

爸爸平静地回答。“我想我教过你读书认字,我的小姑娘。”他的话里没有一丝愤怒或讽刺挖苦,只是一句空洞的话,与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相配。

她真是幸运。

莉赛尔浏览这封信时,能够透过被打字机弄破的信纸看到木头餐桌。“义务”和“责任”这样的字眼在信里十分显眼。她的胃里酸水直冒,她想呕吐。“这是什么?”

她等到的是蹬在屁股上的一脚,还有长长的一句话。“接着跑,小姑娘,你不该来这儿”她赶紧跑起来,一直跑了至少一里地才停下脚步。树枝划破了她的手臂,松果在她脚下滚来滚去,松针的气味直入她的胸口。

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来补充兵源,在大多数情况下,最艰苦的工作很可能分配给那些“最坏”的人。

过了足足四十五分钟,她才敢回到公路边。鲁迪坐在生锈的自行车旁,他已经把剩下的面包归拢到一堆,正在嚼着那硬邦邦的面包。

他们的城市遭到了轰炸。

“我警告过你别靠太近。”他说。

他们在苏联战场上节节败退。

她让他看自己的后背。“我身上有脚印吗?”

这是德国军队在战场上的逐渐失利的表现。

藏起来的素描本

事实上,只有后来莉赛尔开始写作的时候,才见到了真正的打字机。她想知道有多少封信被当做惩罚寄给了像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这样的德国人手里——那些帮助过无助者的人,那些拒绝让别人带走自己孩子的人。

圣诞节前几天,有一次空袭,不过炸弹没有落在莫尔钦镇上。根据收音机里的报道,大部分炸弹都落在了空地里。

一堆纸随意地堆在门边,足有一人多高,这些纸是易燃品。

最重要的事情是费得勒家防空洞中的反应。等到最后几个人到达后,每个人都安顿完毕,大家都肃穆地等待着,他们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喝咖啡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她的耳朵里响起爸爸的声音。

在这间被炮弹震得休克的厨房里,在靠近炉子的某个地方,有一台孤独的、劳累过度的打字机。它放在一间年久失修的空房子里。它的键盘已经褪色,一个空格键高高立起,等待复位。窗外吹来的微风使它轻轻晃动。

“如果有空袭,记住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

莉赛尔·梅明格想象中的情节

莉赛尔等着,她需要确认他们想听故事才行。

他把信递给她,她一边读信,手一边发抖。这些文字被用力地写在纸上。

鲁迪代表大家说话了。“快读书,小母猪。”

莉赛尔忙跑过去,把汤从炉子上端走。“汤烧开了。”成功地拯救完这锅汤后,她转过身,望着她的养父母,他们的脸像一片被遗弃的废墟。“爸爸,怎么回事?”

她翻开书,上面的文字再一次传进防空洞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啥?”

等到警报解除,人们回到家后,莉赛尔和妈妈坐在厨房里。罗莎·休伯曼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反复掂量着什么事情。不大一会儿,她拿起一把小刀离开了厨房。“跟我来。”

“妈妈,汤烧开了。”

她走进起居室,把床垫上的床单扯下来。床垫里有一条缝过的口子,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是不会发现它的。罗莎小心翼翼地把口子割开,把手伸了进去,最后连整个手臂都伸进去了。等她缩回手时,手里拿的是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素描本。

“上帝啊,可别派我去苏联。”爸爸说。

“他交代说等你准备好了再把这个给你,”她说,“我本来想等到你过生日那天再给你的。后来,我又把时间提前到圣诞节。”罗莎·休伯曼站在屋里,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不是骄傲,也许是对沉重的往事的回忆。她说:“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莉赛尔。自打你到这个家,紧拽着大门不放的那刻起,你就该得到这东西了。”

莉赛尔刚为霍茨佩菲尔太太读完书回来。厨房里的气氛凝重,一方面是因为豌豆汤冒着腾腾的热气,另一方面是因为汉斯和罗莎·休伯曼那两张茫然失措的脸。爸爸呆坐着,妈妈站在他身后,炉子上的汤开始沸腾了。

书被递了过来。

星期五,来了一份通知书,告诉他们汉斯·休伯曼被应征入伍了。纳粹党的成员当然会乐于为赢得战争尽自己的一份力量,通知书的最后这样写道。如果他不去,后果自负。

书的封面是这样的。

的确还有。

《撷取文字的人》

“肯定还有别的。”

一部小小随想集

他并没有因为叛国罪或是帮助犹太人之类的事情被逮捕。汉斯·休伯曼得到了奖励,至少在某些人的眼里是这样。这怎么可能呢?

献给莉赛尔·梅明格

爸爸坐下来又读了一遍信。

莉赛尔用柔软的双手抱着书。“谢谢你,妈妈。”

“他们没有。”

她拥抱了一下妈妈。

“纳粹党?”罗莎问,“我以为他们不要你了……”

莉赛尔还热切地渴望告诉罗莎·休伯曼,她爱罗莎,但是她羞于说出口。

我们很高兴地通知你,你加入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申请最后得到了批准……

为了回忆过去的时光,她想到地下室去读这本书,但妈妈劝住了她。“马克斯·范登伯格就是在地下室里生病的,”她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孩子,我可不会让你生病。”

厨房里放着的文件

于是,她就在厨房里看起书来。

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三,真正的惩罚寄到了信箱里。表面上来看,像是一则好消息。

在橘红色的炉火旁。

首先,他受到的惩罚是不安。没能找到马克斯·范登伯格让他坐立不安,莉赛尔看到他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站在安佩尔河的桥上发呆。他不拉手风琴了。他眼睛里的快乐的银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事情糟透了。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撷取文字的人》。

你的地下室里也不该藏着个犹太人。

她翻看着书里大量的素描和故事,还有配有文字的图画。比如鲁迪站在领奖台上,脖子上挂着三枚金牌的这幅图,它的下面是这样的文字“给他的头发涂上柠檬黄”。雪人作为十三件礼物清单中的一件也出现了,更别说那些在地下室和壁炉旁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的记录了。

你不该在大街上帮助犹太人。

当然,还有许多的感想、素描,与德国、元首以及斯图加特有关的梦的记录,还有对马克斯家人的回忆。最后,他忍不住把他们也写进来,他必须得这么做。

纳粹德国的配给证上,没有“惩罚”这一栏,但是这东西每个人都有份。对一些人来说,那意味着在战火中死在异国他乡,对其余的人来说,那意味着战争结束后,全欧洲六百万人死于战火时,他们所面临的贫困和罪恶。许多人一定看见了对他们的惩罚正在降临,但只有百分之几的人欢迎它的到来,其中之一就是汉斯·休伯曼。

然后是第117页。

惩罚

《撷取文字的人》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个想法很可怕,尤其是当他被迫把手拿开时,至少这一点让人害臊,可是,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她禁不住还是要去想。

莉赛尔不清楚这算是一则寓言还是一则童话。即便是几天之后,她在《杜登德语词典》上查到这个词的解释,还是没有搞清楚两者的区别。

他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全身赤裸。

在前一页上有一个小小的说明。

她躺在床上,思念着马克斯,想知道他在何方,祈祷他还活着,可是,在这些念头中间站着的是鲁迪。

第116页

这个想法是关于三个男孩的那次体检的,或者,如果她肯承认的话,是关于鲁迪的。

莉赛尔——我是胡乱画出这个故事的。我想你的年龄可能不适合读这个故事,你稍大了点,不过,也许没人适合看它。我一直在想你和你的书,还有那些文字,然后想到了这个奇怪的故事。我希望你能从中有所收获。

随后几天里,莉赛尔一直不能消除脑子里的一个想法。

她翻到下一页。

他们来汉密尔街后的第二天,鲁迪和莉赛尔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听他讲这个长篇故事,包括最小的细节。他讲完了那天自己被带出教室后发生的一切,他们还嘲笑了一番敦实的护士和朱吉·舒瓦茨脸上的表情。然而,大部分时间里,这是一个焦虑的故事,尤其是讲到厨房里的谈话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时。

从前有一个奇怪的小个子,他对人生做出了三个重要的细节安排:

穿军装的两人知道第三个是谁。

1.他要把头发朝与大家相反的方向分。

一个小小的保证

2.他要留一撮奇怪的小胡子。

“狗屎,恩比格,是你才对。”

3.有一天他要统治这个世界。

恩比格算了算。她是指站在第三的人还是第三个被检查的人呢?没关系,他知道自己想相信什么。“我猜是你。”

这个年轻人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思索着,计划着,试图找到把这个世界变为己有的办法。一天,灵感来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看到一位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街上走。母亲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训斥着孩子,直到最后,孩子大哭起来。几分钟之内,她的话马上变得温柔起来,直到孩子平静下来,破涕为笑。

“第一个是你,舒瓦茨,”鲁迪说,接着他问沃拉夫·恩比格,“第三个是谁?”

年轻人冲到女人身边,拥抱她。“文字”他咧开嘴大笑。

第一个和第三个。

“什么?”

三个男孩站在外面。

但他没有回答。

护士也同意他的意见。“第一个和第三个。”

他已经走了。

“他们比普通孩子发育早了点,”医生说,“不过,我认为至少有两个还行。”

没错,元首决定要用文字来统治世界。“我用不着费一枪一弹,”他盘算着,“我无须如此。”但是他仍旧没有莽撞行事。让我们允许他至少这么说。他一点都不傻。他的第一个计划是让他的话尽可能地植入本国人民的心中。

被剥去自尊后,男孩子们得到允许再次穿上衣服,他们被领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对他们的评价了。

他日夜种植耕耘。

检查完毕,他试着敬了一个裸体的举手礼,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感觉不妙。

他看着它们生长,直到最后,文字的庞大森林遍布德国……德国成为了一片被“思想”统治的土地。

他聪明地没把这话说出口。

元首也种下了创造符号的种子,这些种子长成的大树渐渐枝繁叶茂。现在,时机到了,元首准备好了。

一个崭新的未来?就像医生一样?

他邀请他的人民靠近他那颗闪光的心灵,用他那最美好和最丑陋的文字召唤他们,到他的森林里采摘文字。人们来了。

不幸的是,她的宣传被停止了,因为医生中途停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堆脱下的衣服剧烈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鲁迪忍不住好奇地猜想。

他们被送上一条传送带,在一台狂暴的机器上奔跑,这台机器让他们在片刻间就过完了一生。文字被灌输给他们。时间消失了,他们现在懂得了他们需要懂的东西,他们被催眠了。

“我们逐渐取得了成功,”护士告诉老师,“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的未来。这将是一个体力和智力上都更高级的德国新阶层,一个军官阶层。”

接下来,他们被符号武装起来,人人都兴高采烈。

男孩子们像普通人一样,看着对方,想博得彼此的同情,可是没有任何办法。三个人都把手从生殖器上拿开,伸出了双臂。此时,鲁迪可不觉得自己是主宰世界的民族中的一员。

不久,对这些美丽而又丑陋的文字和符号的需求迅速增,以至于需要更多的人来维护这片森林。一些人被人雇佣爬到树上,把文字摘下来扔给下面的人。文字被直接灌输给那些还未曾得到过这些文字的人民,甚至有人回来想要得到更多文字。

“伸出手来。”一声咳嗽,“我让你们伸出手。”一连串的咳嗽。

爬到树上去的人被称为撷取文字的人。

他说:“呼气。”他们就呼气。

最优秀的撷取文字的人是那些懂得文字的真正力量的人。他们经常爬上树顶。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就是这样的人。她被誉为她那个地方最优秀的撷取文字的人,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文字,一个人该是何等地脆弱。

他说:“吸气。”他们就吸气。

她的内心充满了热切的求知欲。她渴求着文字。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爬得比别人都高的原因。

在医生的咳嗽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他们听从他的指令。

然而,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受她祖国鄙视的人,虽然他就出生在这个国家。然而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这个人生病时,这个撷取文字的人在他的脸上落下了一滴眼泪,这滴眼泪是用友谊做成的——是友谊这个词产生的——眼泪干涸后成为一粒种子。当女孩再次来到森林时,她把这粒种子种在了其他树的旁边。她每天都会给它浇水。

他们用双手遮住下身,抖个不停。

开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有一天下午,她摘完一天的文字后,前来查看,发现一颗嫩芽破土而出了,她久久地注视着它。

三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子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挨个接受检查。

这棵树比其他树都长得快,后来长成了森林里最高的一棵树。每个人都来看它。他们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等待……等待元首。

医生挠挠头皮,咳嗽起来。他的感冒快把他折磨死了。

元首愤怒了,立刻宣布要毁掉这棵树。这时,这个撷取文字的人穿过人群,她双手双膝跪下。“求求你,”她哭了,“别砍掉它。”

赫克斯丹勒先生催促着,腰后面两个孩子动作快点。

然而,元首不为所动,他不能开这个先例。当撷取文字的人被拖走后,他转头看着右手边的一个人,要求这个人:“请给我一把斧子。”

护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口。

此时,撷取文字的人从抓她的人手里挣脱开来,获得了自由。她跑过来,爬上树,哪怕此时元首已经提起斧子砍起树来,她还是一直爬到了最高的一根树枝上。嘈杂的说话声和斧子砍树的声音依稀可闻。白云从树顶上飘过——像一头长着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尽管撷取文字的人心里害怕,却执拗地不肯从树上下来。她等着树被砍倒,可大树却纹丝不动。

鲁迪和另外一个叫沃拉夫·恩比格的孩子也开始脱衣服了,但他们都比不上朱吉·舒瓦茨的处境危险。这个男孩浑身哆嗦,他比另外两个男孩年纪小点,个子却要高一些。当他脱下内裤的时候,他倍感羞耻地站在又冷又小的办公室里,自尊心也随着内裤落到了脚后跟。

好多个小时过去了,元首的斧子始终无法在树干上砍出哪怕一个小缺口来。他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于是命令另一个人接着砍。

“还有内裤。”护士说。

一天一天过去。

他又脱掉鞋子和袜子。

一周一周过去。

“还有呢?”赫克斯丹勒先生问,“鞋子?”

一百九十六个士兵都没能把撷取文字的人种下的树砍倒。

倒霉的朱吉·舒瓦茨极不情愿地脱下制服,只穿着一双鞋子和一条内裤站在那里。他那张德国人的脸上流露出哀求的表情。

“可是她在树上吃什么呢?”有人问,“她怎么睡觉呢?”

“舒瓦茨。”

他们不知道,另外有个撷取文字的人会把吃的扔到树上,女孩会爬到下面的树枝上去取这些食物。

管理他们的老师赫克斯丹勒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他的脸上蓄着胡子。他扫视了一遍男孩子们,话说得飞快。

下雪了。下雨了。四季更替,撷取文字的人依然待在树上。

“谁第一个来?”她问。

等最后一个砍树人失败后,他对女孩大喊:“撷取文字的人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没人能打败这棵树了”

三个男孩中很难说是谁最不愿脱掉衣服。第一个男孩听到命令时看看周围的每个人,从上了年纪的老师到敦实的护士,又瞅瞅瘦小的医生。中间的男孩只顾埋头盯着自己的两只脚,最左边的孩子不停地感谢上帝,幸好这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而不是在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鲁迪觉得那个护士挺恐怖的。

撷取文字的人只能辨别出这个人的声音,她悄声回答:“不,谢谢你。”她把这句话从树上传了下来。

相比之下,那个医生就像一只秃头老鼠。他的个子瘦小灵活,他在学校办公室里狂躁而又慢条斯理地踱着步。他感冒了。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有一个手拿斧子的人走进小镇。他的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他的双眼耷拉着,筋疲力尽,脚步趔趄。“那棵树,”他问路人,“那棵树在什么地方?”

她的辫子是他见过的辫子里最粗的,垂到了她的背上。有时,当她把辫子缠在肩膀上的时候,它就像一只吃饱的宠物趴在她高耸的胸脯上。事实上,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被放大了。她的嘴唇,她的腿,她那细密的牙齿,她还有一副又粗又大的嗓门。没有时间细说了。“来吧,”她叫他们,“来,站在这个地方。”

一个听到这话的人跟在他身后。当他到大树底下的时候,一片白云遮住了最高的那根树枝。撷取文字的人只能听到有人在喊,又来了个砍树的人,他要结束她的顽固行为。

站在角落里。

“她不会下来,”人们说,“不管是谁来。”

有个女人。

他们不知道这个手拿斧头的人是谁,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无人能阻止的。

想象一下裸体的鲁迪

他打开包,取出一样比斧子小得多的东西。

鲁迪·斯丹纳哪儿也不去。

人们笑了。“你用一把旧锤子砍不倒一棵大树。”

他坐了下来。

年轻人没有理会嘲笑,他在包里找了些钉子,把其中三颗钉子衔在嘴里,准备把第四颗钉子钉在树上。大树最下面的一根树枝现在离地面已经很高了,他估计需要踩着四颗钉子,才能爬到那根树枝上。

他转身和妹妹们玩起了骨牌。

“瞧瞧这个白痴,”一个围观的人高喊,“没有人能够用斧子砍倒它,这个白痴却想用——”

然而,残酷的命运却没有让鲁迪在正确的时候走进厨房。

这个人闭上了嘴。

3.有可能,他会活下来。

第一颗钉子敲了五下就被稳稳地钉进树干里了,然后是第二颗,年轻人开始爬树。

2.鲁迪会离开家去那所学校。

他双手攀住第四枚钉子往上爬,他的心里一直想呼喊,但他终于决心不喊出声来。

1.亚历克斯·斯丹纳不会遭受与汉斯·休伯曼相同的惩罚。

他仿佛爬了几里长的路程,花了几个小时才达到最高的那根树枝,等他爬上树顶时,发现撷取文字的人正裹着毯子在云中熟睡。

三种可能

他看了她许久。

如果他走进去,可能一切都会改变。

太阳的温暖让白云笼罩的树顶暖洋洋的。

随后几个星期里,他告诉自己——或者说,是替自己辩护——要是那晚他听到了剩下的谈话,他就会走进厨房。“我去,”他会这样说,“请带我走吧,我准备好了。”

他伸出手碰碰她的手臂,撷取文字的人醒了。她揉揉眼睛,端详着他的脸。她说话了。

亚历克斯和芭芭拉·斯丹纳不会透露当多米诺骨牌像死尸一样倒在起居室里的时候,厨房里谈话的内容。要是鲁迪能一直在门边偷听,哪怕再听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是你吗?”

他坐到餐桌旁,抓住妈妈摊开的一只手。

她想:我是从你的脸颊上得到那颗种子的吗?

不过,鲁迪没有向父亲走过去。

年轻人点点头。

“爸爸?”

他的心颤动着,把树枝抓得更紧些。“是我。”

他用一只手笨拙地拨弄着额前的头发,几次想开口,却没有出声。

他们一起待在树顶。云散去后,他们能看到整个森林。

他脸上的表情鲜明,意志坚定。

“森林是不会停止生长的。”她解释道。

沉重地抬起头。

“这棵树也不会的。”年轻人看着手里抓着的树枝。

亚历克斯·斯丹纳抬起头。

等到他们看够了,聊够了,他们开始往下爬,把毯子和别的东西留在了树顶上。

他们的母亲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心朝上摊开。

人们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当年轻人和撷取文字的人一起踏在土地上时,大树的树干上竟然出现了斧子砍过的痕迹,被撞过的痕迹也出现了,树干上还出现了裂口,大地开始颤动。

科特先开口说话:“他们要带走他吗?”

“它要倒了,”一个年轻女人尖叫起来,“树要倒了。”

他们站在门厅里,灯光晃着他们的眼睛。

撷取文字的人种的这棵树有好几里高,它开始慢慢倒下了,它撞击地面时发出了阵阵呻吟。世界为之震动。一切归于平静后,大树躺在了森林中央。

后来,等穿军装的人离开后,两个男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四岁,鼓起勇气面对着厨房。

撷取文字的人和年轻人爬上平躺着的大树。他们拨开树枝,开始向前走。当他们回头看时,注意到大部分围观者开始散去了,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回到这里面,外面,或者森林里去。

又是一个人类的孩子,真是太机灵了。

不过,他们在前进的时候,停下来倾听了好几次。他们认为能够听到他们后面的说话声和文字,就在撷取文字的人的那棵树上。

一个小姑娘回答了他的问题,是最小的贝蒂娜,她只有五岁。“有两个怪物在里头,”她说,“他们要带走鲁迪。”

莉赛尔呆坐在餐桌旁,想象着马克斯是在外面的那些森林里的什么地方。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她进入了梦乡。妈妈让她到床上去睡,她抱着马克斯的素描本上了床。

鲁迪注视着科特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但科特没有回答,他留神听着厨房里的谈话。“那里面在干什么?”

几小时后,她醒了,答案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当然,”她低声说,“我当然知道他在哪里了。”她又接着睡了。

“你说什么?”

她梦到了那棵树。

“这些东西看上去就像死尸。”他说。

捣乱分子的衣服

他的哥哥科特走进屋来。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12月24日

鲁迪和妹妹们每人推倒一个方向的骨牌,看着它们倒下,最后,中间的塔也轰然拦腰倒下。小女孩们欢呼雀跃起来。

因为两个爸爸都不在家,所以斯丹纳一家邀请了罗莎、特鲁迪·休伯曼还有莉赛尔一起过圣诞节。他们过来的时候,鲁迪还在解释他衣服的事情。他看着莉赛尔,张了张嘴巴,可只张了一下。

他擦亮第二根火柴,再次把蜡烛点燃,空气中传来火焰和碳的味道,很好闻。

1942年的圣诞节前夕,因为下雪,天气变得寒冷难耐。莉赛尔读了许多遍《撷取文字的人》,从故事本身到旁边的素描和评论。圣诞节的前一天,她决定为鲁迪做点事情,不幸的是这会儿出去太晚了。

他把手上的蜡烛油刮掉,借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抽身回来。他刚坐下,蜡烛就熄灭了,因为他的动作太猛了。屋里一片黑暗,唯一可见的是白色的长方形的厨房门的轮廓。

天黑前,她来到隔壁,告诉他自己想要送他一件圣诞节的礼物。

鲁迪不能继续偷听了。

鲁迪瞅瞅她手里,又看看她身边。“好吧,礼物到底在哪儿呢?”

“一派谣言,”这干巴巴的、低沉的声音例行公事地回答了这些疑问,“我们学校从建校以来就是顶尖的学校,比世界水平更高,我们教育出来人的是德国公民中的精英……”

“先别急。”

鲁迪的耳朵紧贴在门上,蜡烛在他手上融化了。

鲁迪马上明白了,他以前也见过她这种模样,攫取的眼神,双手直发痒,想偷东西的气息围绕在她周围,他已经闻出来了。“这份礼物,”他估摸着,“你还没有到手呢,对不对?”

“特权?比方说光着脚在雪地里跑步?比方说从十米高的跳台上跳进三米深的水里?”

“对。”

他朝她们摆摆手,等待亚历克斯·斯丹纳的下文。亚历克斯说话了。

“而且,你也不准备买。”

“鲁迪,蜡烛在滴油了。”

“当然,你看我像有钱人吗?”外面还在下雪,草叶的边缘凝结成玻璃一样的冰凌。“你有钥匙吗?”她问。

“是的,但请你理解,斯丹纳先生,这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的目标。想想你儿子能得到的机会,这真的是一个特权。”

“开什么的钥匙?”不过鲁迪立刻明白了。他走进屋,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用维克多·切默尔的话来说,那就是:“该去购物了。”

“来吧,鲁迪,快点。”

街头的灯光很快就熄灭了,只有教堂的灯还亮着。整条慕尼黑大街都关门闭户,大家都准备过圣诞节了。莉赛尔脚步匆匆,好跟上这个瘦高个儿的邻居。他们来到挂着招牌的商店的窗户前。斯丹纳裁缝店。窗户玻璃上沾着薄薄的一层灰,这是过去的几个星期里落上去的。窗户里面,几个模特儿像是证人似的站在一旁。他们的样子既严肃又愚蠢,好像他们正在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可惜我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这个声音他不会弄错,是他爸爸浑厚的声音。

鲁迪把手伸进口袋。

“准备好了吗?”

今天是平安夜。

他点燃蜡烛,关上电灯。

他的父亲远在维也纳。

不是弗兰兹·德舒尔的错,是他自己的错。他不仅想向折磨过他的人炫耀才能,也打算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所有人,也就包括了现在厨房里的每一个人。

如果他们擅自闯进他深爱的裁缝店,鲁迪想他是不会介意的,这是被逼无奈的。

可紧接着,他恍然大悟了。

门轻而易举就被打开了。他们走进去。鲁迪的第一个反应是打开电灯,可电源早就被切断了。

该死的弗兰兹·德舒尔

“有蜡烛吗?”

德舒尔。

鲁迪被问得灰心丧气。“我只拿了钥匙,再说,这可是你出的主意。”

门里面,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争论达到了高潮。“全班最优秀的成绩,”一个怪物说,他已经声嘶力竭了,“更别说他的运动天赋了。”真该死,他为什么要在狂欢节上赢那些比赛呢?

就在说话的当儿,莉赛尔被地板上的一样东西绊倒了。一个模特儿也跟着倒下去。穿着衣服的模特儿被摔成了几截,碰到了她的手臂上。“把这东西从我身上拿开”模特儿摔成了四截,躯干和头是一截,两条腿在一起,两只手被分了家。莉赛尔把这些东西扒拉到一旁,站起身,嘴里喘着气。“圣母玛利亚啊”

他悄悄走过去,一只手握着火柴盒,另一只手里拿着蜡烛。

鲁迪找到一只模特儿的手臂,用它摸了摸莉赛尔的肩膀。莉赛尔惊恐地转过身来,他却友好地把假手伸过去。“很高兴见到你。”

电灯开关在门边。

接下来,他们在裁缝店狭窄的过道里慢慢摸索着。鲁迪开始朝柜台走去,可不小心跌倒在一个空箱子上,他大声咒骂着,找到了通向门口的路。“太滑稽了,”他说,“等我一分钟。”莉赛尔坐在原地,手里握着模特儿的假手,一直到他从教堂拎回一个亮着的灯笼。

他的两条腿都疼起来。“我们找根火柴吧。”

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团光。

他们的父亲常常和他们一起关上灯,点亮一支蜡烛,在烛光里看着多米诺骨牌倒下,这样使得游戏更有趣更好看。

“你一直吹嘘的礼物在哪儿呢?最好不要是那些古里古怪的模特儿。”

“我们可以点支蜡烛吗,鲁迪?”

“把灯笼拿过来。”

“不行,”她说,又重复了一遍,“不行。”剩下的人又争执起来,但同样的声音使他们再次安静下来。“请你们,”芭芭拉·斯丹纳恳求他们,“别带走我的儿子。”

当他把灯笼拿进小店里时,莉赛尔用一只手接过灯笼,另一只手挨着个拨拉着架子上挂着的衣服。她扯下一件,可很快又看上了另外一件。“不行,还是太大了,”又翻了两件后,她把一件海军蓝的西服拿到鲁迪·斯丹纳面前,“这件看起来合身吗?”

现在,厨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个人都试图压倒别人的声音,好引起注意,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一个人开了口。

莉赛尔坐在黑暗中,鲁迪躲在一块窗帘后面试衣服。窗帘上印着一团小小的光圈和一个正在穿衣服的人影。

他分别摆了三条骨牌通向中心,然后,他们一起看着精心设计的骨牌倒塌,为这被毁灭的美丽瞬间而高兴。

等他出来后,他挑着灯笼照着自己让莉赛尔看。从窗帘后释放出来的灯光就像一根柱子,照亮了改过的西服,也照亮了衣服下面肮脏的衬衣和破鞋子。

“不行,我们都不能动。”

“怎么样?”他问。

“那我呢?”

莉赛尔继续审视着,围着他转了一圈,耸耸肩膀。“还行。”

“不行。”

“还行我看上去比‘还行’强多了。”

“我可以把它们推倒吗,鲁迪?”

“鞋子不配,你的脸也不配。”

玩了第四局多米诺骨牌后,鲁迪开始把骨牌立成一行行,摆成一个穿过起居室的造型。他的习惯是留下一些缺口,以防妹妹们淘气,她们经常来捣乱。

鲁迪把灯笼搁在柜台上,佯装愤怒,凑近她身旁,这时,莉赛尔不得不承认,她心头突然有点紧张。当她看到他被丢弃的模特儿绊倒,摔在地上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稍稍有点失望。

三个男孩站成一行,他们的成绩和身体都被彻底地检查了一遍。

鲁迪坐在地板上一阵狂笑。

一个灰暗的午后,学校的一间小办公室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紧紧地闭着。

用鲁迪的妹妹们的话来说,厨房里坐着两个怪物。他们说话时不紧不慢,说话声撞击着厨房门。斯丹纳家的三个孩子在厨房外面玩多米诺骨牌,剩下三个在卧室里悄悄听收音机。鲁迪希望自己不要和上个星期学校发生的事情有牵连,他拒绝对莉赛尔讲那件事,也没有在家里提过。

莉赛尔连忙过来。

多米诺骨牌和黑暗

她蹲在他旁边。

藏起来的素描本——还有捣乱分子的衣服

吻他,莉赛尔,吻他。

守信者的妻子——收尸人——吃面包的人们——树林里的蜡烛——

“你没事吧,鲁迪?鲁迪?”

多米诺骨牌和黑暗——想象中光着身子的鲁迪——惩罚——

“我想我爸爸。”男孩对着旁边说。

特别介绍:

“圣诞快乐。”莉赛尔回答。她扶着他站起来,把他的衣服抚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