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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最后的人间陌路人

六个人被烟头烫伤。两个人手骨骨折。还有几个人的手指的骨头断了。

在艾森的损失

汉斯·休伯曼断了一条腿。内霍德·苏克尔的脖子断了,几乎是齐耳根断的。

当一切终于停止时,他们都挤在车厢的右侧,每个人的脸都压在旁边的人那肮脏的军服上。他们互相询问着伤情,一直到有一个人,艾迪·阿尔玛叫嚷起来:“把这个家伙从我身上弄走”他连叫了三声,他正盯着内霍德·苏克尔那双死鱼般的眼睛。

他们把每个人都拉出车来,车厢里最后只剩下那具尸体。

橄榄绿色的卡车开到离营地大约几十里的地方时,布鲁威格正在讲一个法国女招待的笑话,突然,卡车的左前轮爆胎了,卡车失去了控制,在路面上滚了很多转。车上的人在空气、阳光、垃圾和香烟中翻滚着,咒骂着。车外的蓝天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又在脚下。他们努力爬着,想抓住点什么东西。

卡车司机赫马特·布劳曼坐在地上,挠着头。“是轮胎,”他解释道,“轮胎爆了。”一些人和他坐在一起,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错。其余的人边走边抽烟,彼此问着伤得如何,是否可以不值勤了。还有一小群人围在后面看着尸体。

汉斯点燃一根火柴,分了半支烟给说话的人。“后面的冷风吹得我耳朵疼。”

汉斯·休伯曼躺在一棵树下,腿上那条细长的伤口让他钻心地疼。“本来应该是我的。”他说。

“你怎么能对那头猪投降呢?”旁边的人问他。

“什么?”中士在卡车边问他。

汉斯马上意识到小队的其他人都在看着这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可怜争吵。他不想输给苏克尔,可他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小心眼。另外,他们刚值完班,已经相当疲乏,他没心思再争执下去。他弯着腰走到卡车中间的空位上坐下。

“他坐的是我的坐位。”

“有啥大不了的?”苏克尔不耐烦了,“也许我就是想第一个冲下去上茅房。”

赫马特·布劳曼恢复了神智,爬回驾驶室,他平躺着试图发动引擎,但没有成功。救护车没有来,只派了另外一辆卡车来当救护车。

汉斯被弄糊涂了。卡车后面的坐位大概是最不舒服的,坐在后面人总是被风吹得又干又冷。“为什么?”

“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吗?”拜芮恩·舒派尔说。他们当然明白。

苏克尔快碰到卡车的车顶了,他只好弓着背。“我让你起来,蠢猪。”他额头上油腻腻的头发结成一团。“我要和你换位子。”

当他们返回营地时,每个人都尽量避开内霍德·苏克尔那张仿佛张着嘴冷笑的脸。“我说过最好把他的脸朝下放。”有人提议。有几次,一些人一时忘了,把脚搁到了尸体上。到营地后,大家都不愿意去把尸体拖出来。汉斯·休伯曼帮着把尸体卸下来后,走了几个碎步,就觉得腿上的伤痛难忍,倒在地上。

“你说什么?”

一个小时后,医生检查了他的伤口,告诉他,他的腿确实骨折了。中士也在场,他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起来。”他说。

“好了,休伯曼,看来你算是解脱了,对吧?”

这是一个少有的无事可干的下午,几个人都爬进卡车。汉斯·休伯曼刚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下,内霍德·苏克尔就站到他身边。

他摇晃着那颗圆圆的脑袋,抽着烟,列举出下面会发生的事情。

意外事故

“你需要休息,他们会问我拿你怎么办,我就告诉他们你干得很卖力,”他喷了一口烟,“我想我会告诉他们你不适合再干空军特勤队了,最好把你送回慕尼黑,在办公室里跑跑腿,或是干点别的扫地之类的活儿。这听上去怎么样?”

罗莎后来从未对汉斯说起过这些事,不过,莉赛尔相信,一定是这些祈祷让远在艾森的爸爸躲过了那次事故。这些祈祷即使没有用,也不会有害。

汉斯痛苦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像是在做鬼脸,他回答道:“听上去不错,中士。”

手风琴肯定弄疼了她,但是她一动不动。

拜芮恩·舒派尔抽完了烟。“当然不错了,算你走运,我喜欢你,休伯曼。你幸好是个好人,在香烟上头也还算慷慨。”

“让他们都回来吧,”她重复着这几句话,“求求你了,上帝,让他们都活着回来吧。”连她眼角的皱纹都像是交叉在一起祈祷的样子。

隔壁房间里,他们正在调制石膏。

清晨,眼前的幻影都消失了。她能够听到起居室里罗莎在喃喃自语,她抱着手风琴而坐,嘴里做着祷告。

苦涩的问题

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人,但如果街头空无一人的话,陌生人也不会感到更孤独。

二月中旬,莉赛尔的生日后一周,她和罗莎终于收到了汉斯·休伯曼寄来的一封长信。她跑进屋,把信拿给罗莎看。罗莎让她大声念出来,当莉赛尔读到他的腿骨折了时,她们的兴奋之情戛然而止。读到下一句时,莉赛尔大吃一惊,声音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最后的人间陌路人》,第38页

“啥事?”罗莎催促道,“小母猪?”

从门厅那边传来罗莎有节奏的鼾声,声音环绕着清醒的莉赛尔,但也使她回想起最近读的一本书里的一段话。

莉赛尔抬起头来,几乎是吼出来一句话。中士遵守了承诺。“他要回家了,妈妈,爸爸要回家了”

当晚,偷书贼躺在床上,男孩的身影只会在她闭上眼睛之前出现。他是莉赛尔常常拜访的回忆之屋中的一员。在那里,爸爸站在地上叫她小女人,马克斯躲在角落里写着《撷取文字的人》,门边是光着身子的鲁迪。偶尔,她的生母站在床边火车站的月台上,远处,在一个像桥一样能延伸到一个无名小镇的房间里,她的弟弟威尔纳在玩着公墓里的雪。

她们在厨房里抱成一团,信纸夹在两人中间被揉成了一团。只断了一条腿当然值得庆祝。

她不断微笑着,然后,她走回了家。弟弟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会回忆起他的许多事情,但她不再想着火车地板上那双垂死的眼睛,或是致命的咳嗽声了。

莉赛尔把好消息传到隔壁,芭芭拉·斯丹纳也欣喜若狂。她抚摸着女孩的胳膊,大声呼唤着家人。在斯丹纳家的厨房里,大家都为汉斯·休伯曼要回来的消息感到振奋。鲁迪的脸上先是绽放出笑容,接着开怀大笑起来。莉赛尔看得出他在努力为自己高兴,可是,她也同时觉察到他嘴边那个苦涩的问题。

她呆立在安佩尔河边,站在那座桥上,在爸爸过去站过的地方。

为什么是他?

她十分悲哀地意识到弟弟将永远停留在文字中了,但当她想到这个念头时,她还是努力微笑了。

为什么是汉斯·休伯曼,而不是亚历克斯·斯丹纳?

“做得对,莉赛尔”

他的想法很有道理。

她走上格兰德大街八号门前的台阶,把盘子留在门口,敲了敲门。门被打开时,女孩已经走到大街的拐角处了。莉赛尔没有回头,不过,她知道,要是她回头张望的话,一定会看到她弟弟出现在台阶下面,他膝盖上的伤已经痊愈。她甚至能听到他的说话声。

一只工具箱、一个流血的人、一只泰迪熊

她过了河,看到一缕隐约可见的阳光出现在云层后面。

自从去年十月鲁迪的父亲被应征入伍后,他内心的愤怒便不断膨胀。汉斯·休伯曼要回来的消息对他产生了更大的触动。他没有对莉赛尔讲,他没有抱怨一切不公平,他决定采取行动。

她想,现在是时候了,偷东西总会让她心情愉快。不过,这一天她却是去归还东西的。她把手伸到床底下,取出盘子,又迅速地把盘子拿到厨房里洗干净,走到门外。沿着莫尔钦走走的感觉真好,空气既刺骨又乏味,就像一个残酷的老师或修女给的惩罚。她的脚步声是慕尼黑大街上唯一的声音。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偷窃,他抱着个金属箱子回到汉密尔街。

她又给伤心欲绝的女人读了三次书。无数个夜晚,她都看到罗莎抱着手风琴而坐,下巴搁在风箱上祈祷着。

鲁迪的工具箱

她的爸爸还在远方。

箱子外面红色的油漆已经脱落,像一个大号的鞋盒子。里面装着:

再过几个月,莉赛尔·梅明格就满十四岁了。

生锈的袖珍小刀1把

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小手电筒1把

女孩继续读书,因为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经过斯大林格勒的大雪后,这还算得上一点慰藉。

锤子2把(1把中号,1把小号)

女人呜咽着。

毛巾1条

哥哥颤抖着。

螺丝起子3把(尺寸各不相同)

莉赛尔在霍茨佩菲尔太太家的厨房里读着书,没有听到这个冗长的故事,至于我,当苏联的一切逐渐从我眼前消失后,雪花依然从天花板上落下。水壶被雪花盖住,桌子也被盖住了。人类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落上了片片雪花。

滑雪面罩1个

是的,我想弄清楚是谁留下的脚印。

干净袜子1双

你会问。

泰迪熊1只

脚印?

莉赛尔透过厨房窗户看到了他——他迈着有力的步子,一脸虔诚,完全像他出发去找他爸爸那天的样子。他用尽全力握着箱子的把手,愤怒不已,行动果断。

通常,我需要认真查看我待的屋子的天花板,但在这幢建筑物里,我很幸运,有一小块屋顶被炸掉了,我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天空。米歇尔·霍茨佩菲尔还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说话,我努力忘掉他,只是观察着头顶的洞。天空一片洁白,但它正在迅速变化,像以往一样,正在变成一张巨大的床单,那上面鲜血横流,还有一朵朵肮脏的云,就像是正在融化的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一样。

偷书贼丢下手里的毛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在他说下一句话之前,我带走了罗伯特·霍茨佩菲尔的灵魂。

他要去偷东西。

“我会等你,”他继续说,“我这周末回去,不过我会等着你的。”

她跑出去追上了他。

是的,回家,我想,永远地。

“鲁迪,你上哪儿去?”

一个手上缠着绷带的人正在安慰那个沉默的、一脸惊恐的士兵,说他会活下来的。“你很快就能回家了。”他向弟弟保证。

鲁迪只是埋头走着,对着面前的寒风说话。快到汤米·穆勒家所在的街区时,他才说:“你知道我的想法,莉赛尔,你根本算不上是个贼,”他没等她开口又说,“是那个女人让你进去的,她甚至给你留了圣诞节的点心。我不会把这个叫做偷东西。军队才会偷东西,他们偷走了你爸爸和我爸爸。”他把一块石头踢到一扇门边,走得更快了。“所有的有钱的纳粹都住在上面,在格兰德大街、戈尔贝街和海德大街上。”

正如米歇尔对他母亲讲的那样,经过三天的漫长等待,我终于带走了这个把两只脚都留在了斯大林格勒的士兵。我多次在这所临时战地医院出入,极其厌恶里面的味道。

莉赛尔顾不上多想,只有紧紧跟着他。他们已经走过了迪勒太太家,到了慕尼黑大街。“鲁——”

我可以告诉你,这可不是在滑雪旅行。

“你感觉如何?”

人们被分隔在两边。

“什么感觉如何?”

我往返于双方的阵地。

“你偷走一本书的时候?”

对这个年轻的德国人来说,不幸的是我当天下午没有带走他的灵魂。我从他身上跨过,手里抱着的是另外一个可怜的灵魂,朝着苏联人的阵地走去。

这时,她选择保持沉默。如果他想听到答案,他就得回过头来。他确实扭过头来了。“嗯?”可是紧接着,还没等莉赛尔张开嘴,鲁迪又自己回答了:“感觉不错,不是吗?偷了点东西回来。”

然而,他没有死。

莉赛尔把注意力集中在工具箱上,想让他放慢脚步。“你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确信他本人也估计到要在此时此地与我相见了。

他弯下腰,打开箱子。

罗伯特·霍茨佩菲尔朝右边倒下了,倒在冰冷的冒着水汽的雪地上。

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有用处,除了那只泰迪熊。

突然,那些声音听上去都一样了。

他们一边走,鲁迪一边对工具箱做了一番详细说明,每一件工具的用途是什么,比方说,锤子是用来砸碎窗户玻璃的,毛巾是用来蒙住锤子,降低音量的。

出于某种原因,垂死之人总是喜欢反复询问已经得到了答案的问题,也许这样做,他们就能死得明明白白了。

“那只泰迪熊呢?”

又问了一遍。“彼得?”

它是安娜-玛丽亚·斯丹纳的,还没有莉赛尔的一本书大。玩具熊的毛非常蓬乱,它的眼睛和耳朵被缝补过许多次了,不过,它看上去依然很可爱。

“彼得?”气息奄奄的罗伯特问,他一定已经觉察到我就在附近了。

“这个,”鲁迪回答,“是我的高招。要是我进去时碰上个小姑娘,我就把这个熊塞给她,好让她保持安静。”

“是我,”腹部受伤的士兵对罗伯特·霍茨佩菲尔说,“我是彼得。”他拖着身子又朝罗伯特身边爬近一点。

“那你打算偷什么呢?”

水汽从地面上升腾起来,这是雪在融化的迹象。

他耸耸肩膀。“钱,吃的,珠宝,哪样顺手拿哪样。”听起来简直像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我朝着倒下的灵魂们走去的时候,其中一个还在说话:“我的肚子好痒。”他重复了很多遍。他虽然受了惊吓,但依旧向前爬行,爬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边,这个人坐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当腹部受伤的士兵爬到此人的近处时,才看清他是罗伯特·霍茨佩菲尔。他的双手鲜血淋漓,他正在把雪堆到小腿上,在最近一次爆炸中,他的双腿都被炸断了。他的两只手鲜红,连他发出的一声尖叫也仿佛被染红了。

十五分钟后,莉赛尔看到他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她意识到鲁迪不会去偷任何东西了。他脸上虔诚的表情消失了,尽管他还沉浸在假想的偷窃所带来的快乐中,她却能看出他现在不相信偷窃能带来快乐了。他曾努力相信这一点,这可不是一件好事。犯罪的可耻在他面前展开,让他放慢了脚步。他们看着那些房子,莉赛尔心里感到既宽慰又悲伤。

1943年1月5日,苏联,又是寒冷彻骨的一天。在城外的积雪中,到处是死去的苏联人和德国人的尸骨,活下来的人们还在朝着面前白茫茫的雪地开火。三种语言交织在一起,俄语,子弹的呼啸声,还有德语。

这里是戈尔贝街。

他的两条小腿都被被炸飞了,他的哥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一所冰冷的充满恶臭的医院里。

街道两旁高耸的房子显得十分阴暗。

一个战争小故事

鲁迪脱下鞋子,用左手拎着鞋子,右手拎着工具箱。

他的名字叫罗伯特,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月亮掩藏在云后面,透出点点光芒。

从偷书贼的文字描写中,我想象着霍茨佩菲尔太太家厨房的样子,我看不见炉子或者木勺或者水泵之类的东西。还是不要从这里开始讲吧。我看到的是苏联的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还有霍茨佩菲尔太太小儿子的命运。

“我在等什么?”他问,可莉赛尔没有回答。鲁迪又张开嘴,却没有说一句话。他把工具箱放到地上,坐在上面。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我能毫无疑问地告诉你,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知道。我好像总是了解发生的故事,那是发生在冰天雪地、枪林弹雨中的故事,那里混杂着不同的人类语言。

他的袜子又冷又湿。

不过,这只是故事的一半。

“还好,工具箱里还有一双袜子。”莉赛尔说,她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虽然他不愿意这么做。

她的儿子死了。

鲁迪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现在莉赛尔也可以坐在箱子上了。

霍茨佩菲尔太太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偷书贼和她的好朋友背靠背地坐在街心一个红漆脱落的工具箱上,朝着不同的方向。他们坐了好一阵子,等起身回家时,鲁迪换了一双袜子,把原来穿的那双扔在路上。他把这当做是送给戈尔贝街的礼物。

她追上米歇尔,这个退伍兵想和她说说话。他一定是为刚才的无礼感到后悔。他试图用另外一些话来掩饰错误。他举起裹着绷带的右手,说:“我还是止不住血。”事实上,莉赛尔很高兴踏进霍茨佩菲尔家的厨房,越早开始读书越好。

鲁迪·斯丹纳说的实话

“我让你走。”

我猜我擅长扔东西,而不是偷东西。

莉赛尔等待着。

几个星期后,这个工具箱总算派上了用场。鲁迪把螺丝起子和锤子清理了出来,把斯丹纳家值钱的东西放了进去,以防下一次空袭。唯一留下的是泰迪熊。

罗莎扬起一只手。“去吧。”

3月9日,当莫尔钦镇上再次响起空袭警报时,鲁迪拎着箱子跑出家门。

“妈妈?”

斯丹纳一家沿着汉密尔街飞奔时,看到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正在猛敲着罗莎·休伯曼家的门。罗莎和莉赛尔出来,他给她们出了一道难题。“我母亲,”他说,手臂上裹着的绷带还在渗血,“她不走,还坐在桌边。”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决心逃跑,他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又一个悲泣的故事。他挣脱开来,说:“据我所知,他还活着。”他回到门口莉赛尔的那里,可女孩却没有跟着他往隔壁走。她注视着罗莎的脸,这张脸抬起来又垂了下去。

几个星期以来,霍茨佩菲尔太太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莉赛尔给她读书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个女人只是盯着窗外,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凶神恶煞的神情了。通常是由米歇尔对莉赛尔道别,或是把咖啡递给她并感谢她,今天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罗莎企图拦住他,不让他走。她冲出门,拉住他的袖子。“不,我不知道,有一天他离开了家,就再也没回来过。我们想找到他,可是,接着,又发生了很多事……”

罗莎迅速行动了。

他们刚走了一段路,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想起什么事,回转身。“罗莎?”等了一会儿,罗莎再次把门打开。“我听说你的儿子也在那儿,在苏联。我碰到了从莫尔钦去的人,是他们告诉我的。不过,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

她踉踉跄跄地猛地冲进去,站在打开的门廊上。“霍茨佩菲尔”除了警报声和罗莎的叫声,没有回答。“霍茨佩菲尔,快出来,你这头可恶的老母猪?”罗莎从来不擅长急中生智,“要是你不出来,我们都要被炸死在大街上了”她转过身,看着门外那两个无助的身影。一声警报刚刚结束。“现在怎么办?”

“好的,你把她带去吧。”

米歇尔不知所措地耸耸肩。莉赛尔扔下书包,看着他。下一声警报又响起了,她大声问:“我能进去吗?”还没等米歇尔回答,她就紧跑几步,从妈妈身边冲过去。

“请你,”米歇尔打断罗莎,“别再提了。我可以把这孩子带过去读书了吗?我怀疑我母亲是不是听得进去,不过她说让这孩子去。”

霍茨佩菲尔太太呆坐在桌边。

“对不起。”这句话可不像是从罗莎嘴里说出来的,这天晚上,站在莉赛尔·梅明格背后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可她不敢回头看。

我得说点什么呢?莉赛尔想。

这个衰老的年轻人找到了一个不让自己失去理智的讲故事的办法。“他们把他抬进来时,我正在那所战地医院里,那是发生在我回家前一个星期的事情。整整三天,我都坐在他旁边,直到他死……”

我怎么才能把她弄出去呢?

“我弟弟死了。”米歇尔·霍茨佩菲尔说。他那只残留的健康的手本来无法再给人一记重击了,可罗莎听了这话后却倒退了一步。当然,战争意味着死亡,但是它经常把曾经在你面前活蹦乱跳的人变成一个长眠于地下的亡灵。罗莎是看着霍茨佩菲尔家的两兄弟长大成人的。

等警报再次停下时,她听到妈妈在外面喊:“快离开她,莉赛尔,我们得走了她要寻死是她自个儿的事。“话没说完,警报又响了,一声声急促的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

罗莎还没有明白过来,但她还是镇静下来,邀请道:“进来坐坐吧?我想你已经认识我的养女了……”当她注意到那只血迹斑斑的手时,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屋里只有警报声、女孩和这个精瘦的女人。

“那么老?”

“霍茨佩菲尔太太,求你走吧”

“你看上去怎么……”

就像那天她拿点心时和伊尔莎·赫曼交谈一样,她有满腹的话要说。不同的是今天炸弹快来了,十万火急。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点点头。“你好,休伯曼太太,很久不见了。”

可供选择的话

此时,罗莎来到莉赛尔身后,莉赛尔能够感觉到自己背后传来的震惊。“米歇尔?”罗莎惊呼,“真的是你吗?”

“霍茨佩菲尔太太,我们必须走了。”

“你来给我母亲读书吗?”

“霍茨佩菲尔太太,要是待在这里,我们都会死的。”

“莉赛尔·梅明格。”

“你还有一个儿子呢。”

“干得好。”他接过香烟,猛吸了一口,向她伸出那只好手,那是他的左手,“米歇尔·霍茨佩菲尔。”

“所有人都在等你。”

她又试了一次,努力回忆着爸爸是怎么点烟的。这一次,她的嘴里满是烟雾,烟雾在她的牙齿间环绕,刺激着她的喉咙,可她强忍着没有咳嗽。

“炸弹会把你的头炸掉。”

“你得吸上一口才行,”那人告诉她,“在这种鬼天气里,只有猛吸一口才能把它点燃,懂吗?”

“要是你不走,我就再也不给你读书了,也就是说,你会失去唯一的朋友。”

她把烟从他嘴里拿下来,放进自己嘴里,可她还是点不着烟。

她选择了最后一句话,在警报声中,她把双手撑在桌上,吼出了这句话。

莉赛尔把火柴捡起来。

女人抬头看了看,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还是纹丝不动。

那人笑起来。“这不算冷。”他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他试着用一只手把火柴擦亮。在这样阴冷的天气里,用两只手想点燃火柴都很困难,更别提用一只手了,完全无法办到。他扔掉火柴,咒骂着。

莉赛尔只好离开,她从桌边退回来,冲出了屋子。

莉赛尔摸了摸身边的墙壁,她不能撒谎。“是的,当然冷。”

罗莎一直替她拉着门,她们一起朝四十五号跑去。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无言地站在汉密尔街上,一筹莫展。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点,而且完整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的手是在斯大林格勒受的伤。我被打中了肋骨,炸掉了三根手指。这个回答清楚了吗?”他把没受伤的那只手伸进口袋,不屑一顾地在德国的寒风中哆嗦着。“你觉得这儿冷吗?”

“快过来”罗莎恳求他,可这个退伍兵犹豫不决。他刚要朝家里走去,却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那只伤残的手刚刚碰到门,却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跟在她们后面离开了。

“什么?”他说话时,眼睛在盯着风中的某个地方。“我没听清楚。”

他们回头看了好几次,依然不见霍茨佩菲尔太太的踪影。

在屋外昏黄的灯光下,莉赛尔忍不住问他的手是怎么回事。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有一个音节——然后回答。“斯大林格勒”。

街道看上去空荡荡的,当最后一声警报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汉密尔街上仅剩的三个人跑进了费得勒家的地下室。

“她现在准备好了。”

“你们这么久去干什么了?”鲁迪问,他手里提着工具箱。

三个多小时后,汉密尔街三十三号响起了敲门声。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绷带上的点点血迹已经扩大为一团一团了。

莉赛尔把装书的袋子放到地上,坐在上面。“我们去劝霍茨佩菲尔太太了。”

“孩子,”他说,“待会儿再来,我来接你,你住在哪儿?”

鲁迪看看四周。“她在哪儿呢?”

莉赛尔试图看清楚他身后的情况,她正要喊霍茨佩菲尔太太的名字,但这个人阻止了她。

“在家,在她家厨房里。”

“也许你该晚点再来。”

在地下室的另一边,米歇尔弓着背,浑身直发抖。“我该留下来,”他说,“我本来该留下来的,我本来该留下来的……”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是他的两眼却在喷火。他挤压着受伤的右手,鲜血浸湿了绷带。

她开头以为这人肯定是霍茨佩菲尔太太的一个儿子,他们的照片就摆在门边的相框里,但他看上去全然不像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他看上去比他们年纪大多了,虽然很难说清楚大多少岁。他的脸上长着络腮胡子,两眼看上去痛苦不安。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从外衣袖子里滑出来,绷带上还渗着点点殷红的血迹。

罗莎阻止了他。

1943年1月中旬,汉密尔街这一带依然阴暗晦气。莉赛尔关上大门,走到霍茨佩菲尔太太家,敲了敲门,来应门的人把她吓了一跳。

“别这样,米歇尔,这不是你的错。”

斯大林格勒的雪

但是,这个右手只剩下几个手指头的年轻人仍然伤心欲绝,他蹲在罗莎面前。

有时,有个问题让我着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对我说点什么,”他说,“因为我不明白……”他靠着墙坐下,“告诉我,罗莎,她怎么会甘愿等死,我却想活下来?”血渗出得更多了,“为什么我想活?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的,可我的确想活下来。”

一个坐位,两个人,一场短暂的争论,还有我。

年轻人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罗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其余的人看着他们。他痛哭了很久,甚至连地下室的门被打开,霍茨佩菲尔太太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停止哭泣。

要是他没有把香烟输给汉斯·休伯曼,也就不会鄙视汉斯。要是他不鄙视汉斯,几个星期后,他就不会在一段相当安全的路上占了汉斯的坐位。

她的儿子抬起头注视着她。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中士问,可没人知道答案。内霍德·苏克尔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孩子,他不会通过玩扑克牌来救自己一命。

罗莎走到一边去了。

汉斯·休伯曼和他左边的这个年轻人不同,他赢了牌不会洋洋自得,还会慷慨地给每一位同事都散一支烟,再给自己点上一支。除了内霍德·苏克尔,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馈赠。苏克尔抓起递过来的烟,朝中间那个翻过来的盒子扔过去。“我才不稀罕你的仁慈呢,老家伙。”他站起身走了。

他们坐在一起,米歇尔道歉说:“妈妈,对不起,我本来应该留下来陪你的。”

他今年二十四岁。如果他赢了一圈牌,就会兴高采烈——他会把细细的香烟放到鼻子底下闻闻。“这是胜利的味道。”他会这样说。哦,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他死的时候,嘴巴是张开的。

霍茨佩菲尔太太置若罔闻,只是坐在儿子身旁,她抬起他受伤的手。“你又在流血了。”她说。他们和大家一起坐着,等待着。

关于内霍德·苏克尔的一些情况

莉赛尔把手伸进袋子里,在书里翻着。

“我敢说他在作弊。”他嘟嘟囔囔地说。他们坐在被当做营房的一间小棚屋里,汉斯·休伯曼刚刚连赢三把。苏克尔气愤地把牌扔下来,用三根黑糊糊的手指拨弄他那头油腻的头发。

3月9日和10日,对慕尼黑的轰炸

与此同时,LSE的队员们在休息时玩起了扑克牌。他们在离艾森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刚从斯图加特长途跋涉回来,正以打扑克的方式来赌香烟。内霍德·苏克尔输得不乐意了。

在炸弹的爆炸声和读书声中,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

玩扑克牌的人

莉赛尔读得口干舌燥。不过,她却读完了整整四十五页的书。

“我们到底怎么处理这个盘子呢?”

大部分孩子都已经入睡,没有听到解除空袭的声音。他们的父母唤醒了孩子,带着他们走上地下室的台阶,回到黑暗的世界里。

等他们吃完点心后,只有一个问题要解决了,鲁迪提出了这个问题。

远处,大火熊熊燃烧,我拾起了两百多个被害者的灵魂。

还没等走到桥边,他们就把点心消灭了一半,剩下的拿回慕尼黑大街和汤米·穆勒一起分享了。

我正在来莫尔钦镇的路上,我还要带走另一个灵魂。

鲁迪疑惑地用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擦擦嘴角。“我什么都没吃,我发誓。”

汉密尔街上干干净净的。

“别想糊弄我了,蠢猪,我能看见你右边嘴角上还沾着糖呢。”

警报的解除被拖延了好几个小时,为的是防止再次遭到空袭,也好让烟雾尽快散开。

鲁迪愤怒了。“嗨,你才是贼呢,我可不是。”

贝蒂娜·斯丹纳首先看到了那一小团火光,还有一阵烟雾从安佩尔河边升起,这个小女孩用手指着那个方向。“看。”

“有点心就算不错了,”莉赛尔查看着鲁迪捧着的这份礼物,“现在说实话吧,我出来以前你有没有偷吃过?”

也许是这个小女孩最先看到了火光,但最先到达现场的却是鲁迪·斯丹纳。他全力以赴地从汉密尔街往河边跑,匆忙中,也没有忘记紧紧拎上工具箱。他跑过几条小路,冲进树林。莉赛尔紧随其后,她把书递给了强烈反对她去的罗莎,后面是一群从各个防空洞跑出来的人。

“你肯定没看到别的了?”鲁迪问,“应该还有点什么。”

“鲁迪,等等”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吃起了点心。

鲁迪没有等她。

她看到了窗户上映着的鲁迪的脸,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看到了他烛光一样颜色的头发。“我想你最好走吧,”她说,“他在等着你呢。”

莉赛尔只能看到他的工具箱在树林里晃动,他朝着快要熄灭的火光和一架被薄雾笼罩的飞机跑去。飞机落在河边的一处空地上,机身冒着黑烟。飞行员曾打算在那里降落。

她心里直痒痒,想赶快离开这里,可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要她留下来。她开口说话了,她心里想到的词实在太多了,也消失得太快了。她几次努力想要抓住它们,但镇长夫人首先看出来了。

鲁迪跑到离飞机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还不错。”

我刚好赶到,看见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

“好看吗?”

黑暗中,树枝散落了一地。

伊尔莎·赫曼凑近来看了看题目。“是的,我看过。”

嫩枝和松针散落在飞机周围,像是在燃烧一样。在他们左边,地上被划出了三道深沟。正在冷却的金属指针失去了控制,滴滴答答地走得飞快,他们站在那里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后面涌来的人群站在他们身后,他们的呼吸声和说话声仿佛就贴在莉赛尔的背上。

“你读过这本书吗?”莉赛尔举起《最后的人间陌路人》。

“好了,”鲁迪说,“我们该去看看吗?”

镇长夫人把双手伸进浴袍两边的口袋里。“最近,这间房数你来得最勤。”

他穿过残存的树丛,到了飞机机身坠落的地方。飞机的机头扎进了河里,机翼歪歪斜斜地落在后面。

莉赛尔注意到她的拖鞋的鞋尖上也有卐字符号。“他是镇长,我以为他读了很多书。”

鲁迪慢慢地沿着飞机四周查看着,从机尾一直看到机身右侧。

“为什么?”看来女人觉得有点好笑。

“有玻璃,”他说,“挡风玻璃落得到处都是。”

莉赛尔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她的脸有些发烫。“我一直以为这是镇长的书房。”

接着,他看见了那具尸体。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大部分是我的,有一些是我丈夫的,还有一些是我儿子的。”

鲁迪·斯丹纳从没见过如此苍白的脸。

莉赛尔对背后严厉地小声说:“保持安静,蠢猪,看着点街上。”她缓缓地对伊尔莎·赫曼说:“那所有这些书……”

“别过来,莉赛尔”可是莉赛尔已经过来了。

“你在说什么?”

她能看到敌机驾驶员那张失去知觉的脸,她周围的大树也在看着这一切,小河流水淙淙。飞机又发出几声咳嗽一样的声音,机舱里那个人的头从左边歪向右边,他说了几句他们明显听不懂的话。

窗外传来一声问话。

“上帝啊,”鲁迪悄悄地说,“他还活着。”

莉赛尔的手已经能感觉到窗外的空气了。她看到一位母亲和一个小男孩坐在地板上,指着书上的图画和文字在读书,接着,她看到了一场窗户边的战争。“我知道了。”

他用工具箱撞击着飞机的一侧,背后的围观者们对此议论纷纷。

镇长夫人的身子绷紧了。“我过去在这里看书,和我的儿子一起,可是后来……”

微弱的火光已经熄灭,这是一个寂静而黑暗的早晨。飞机还在冒着一点黑烟,不过,烟也会很快消散的。

她准备再次离开,做势欲走,走之前,她问:“这间屋子是你在用,对吗?”

高大的树木把正在燃烧的慕尼黑的天空与这里隔开了。此时,这个男孩的眼睛不仅适应了黑暗,也渐渐看清了飞行员的脸。那人的眼睛像咖啡渣一样,他的下巴和脸颊上都有深深的伤口,皱巴巴的制服胡乱地裹在他身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会如此重要,但是她喜欢看到这满满一屋子的书是属于这个女人的。正是她把自己第一次带到这里,甚至可以准确地说,是她最先给自己打开了机会之窗。这样想就舒服多了,一切都对上了号。

莉赛尔不顾鲁迪的劝告,靠得更近了。我向你们保证,刹那间,我们都认出了对方。

也就是说,要是镇长本人在使用这间书房的话,他肯定会看到的,肯定会过问这件事情。或者——一想到这里,莉赛尔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快乐——也许这间屋子根本就不是镇长的书房,而是她的,是伊尔莎·赫曼的。

我认识你,我想。

它们已经在这里放了好几个星期了。

一列火车和一个咳嗽的小男孩,还有雪地上一个心烦意乱的小女孩。

那些点心。

你长大了,我想,可我还是能认出你。

她正要离开的一刹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动弹不得。

她没有后退,也不打算与我搏斗,但我知道有迹象向她表明我就在这里。她能闻出我的味道吗?她能听到在我无情的胸膛里,那被诅咒的、永不停息的心跳吗?我不知道,但她认识我,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没有看别处。

莉赛尔盯着伊尔莎·赫曼的胸口,举起手臂。“万岁,希特勒。”

晨光初露的时候,我们都行动了。男孩再次把手伸进工具箱,在一些照片里寻找着。他拿出了一个黄色的小毛绒玩具。

她们对视着。

他小心地爬到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身边。

她的膝盖已经爬上窗台了,握着偷来的书的那只手在窗框上停住了。莉赛尔循声望去,看到了穿着崭新浴袍的镇长夫人的脸。伊尔莎·赫曼的脚上还穿着拖鞋,那件浴袍胸口处的口袋上绣着一个卐字,纳粹的宣传攻势连浴室都没有放过。

男孩把这只微笑的泰迪熊轻轻地放在飞行员的肩膀上,小熊的耳朵尖挨着他的喉咙。

正当她要从窗户边出去时,书房的门嘎吱一下打开了。

这个垂死之人吸了一口气,开口说话了。他用英语说:“谢谢你。”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像直线一样的伤口裂开了,一滴鲜血顺着他的喉咙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在她的右手边,有一本书像一根骨头似的伸了出来。苍白的封面上印着深色的书名,让人有几分害怕——《最后的人间陌路人》。当她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的时候,它好像在轻轻说话,一阵灰尘落了下来。

“什么?”鲁迪问,“你说什么?”

莉赛尔朝屋子另一头书桌后面的书架走去。她在最上层的抽屉里找到了几张纸和一支笔,写下了“谢谢你”几个字,把这张纸放在桌上。

不幸的是,我不再让他开口了。时辰已到,我钻进机舱,缓缓地从皱巴巴的制服下取出飞行员的灵魂,把他从这架坠毁的飞机中拯救出来。我离开的时候,人群一片肃穆,我轻而易举地带走了他的灵魂。

“当然不是,我说的意思是……”

在我的头顶,天空黯然失色——这是最后的黑暗时刻——我发誓我看见了一个卐字形状的黑色符号在天空中游荡。

偷书贼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你是个傻瓜吗?我只会偷书吗?”

“万岁,希特勒。”我说,可这个时候我已经走进树林了,怀里抱着飞行员的灵魂。在我身后,一只泰迪熊放在尸体的肩膀上。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站在树下。

“牛奶。”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大了点。要是他能觉察到莉赛尔的声音中的不悦,他当然就不会这样问了。

也许,公平地说,在希特勒多年的统治中,没有谁能像我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元首服务了。人类没有像我一样的心脏,人类的心脏是一条线,有始有终,而我的心脏却是一个圆圈。我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可以出现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因此,我总能在人类最幸福和最不幸的时候找到他们。我看到他们的丑恶和美好,我很好奇,人类怎么能够同时兼具善与恶?不过,他们有一种本领让我嫉妒,只有人类,能够选择死亡。

“什么?”

回家

“还有别的吗?有牛奶吗?”

这段时间里,有人流血不止,还有一架坠毁的飞机和一只泰迪熊,但1943年的第一个季度却给了莉赛尔一个快乐的结尾。

他的双眼享受着这道点心的盛宴,接着问了几个问题。

四月初,汉斯·休伯曼只剩下膝盖处的石膏没拆了,他搭上了一列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他可以在家休养一个星期,然后再当个文职人员。他将协助慕尼黑的工厂、房屋、教堂和医院的清理工作,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他是否适合做修理工,这得看他的腿的恢复情况和这座城市的状况而定。

这一天,他们是走着来的,因为在结冰的路面骑车太危险了。男孩站在窗户下面望风。她刚一喊,他的脸马上就出现了。她把盘子递给他,他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他到家时,天色已晚,他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回家,因为害怕遇上空袭,火车推迟了一天。他站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门口,举起拳头。

屋里没有便条,莉赛尔却很快意识到伊尔莎·赫曼来过这间屋子。她马上意识到点心是留给她的。她回到窗户边,从窗户的缝隙中轻声呼唤,她在喊鲁迪。

四年前,莉赛尔·梅明格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是被哄进家门的。马克斯·范登伯格也曾手握一把钥匙站在这家门口。现在轮到汉斯·休伯曼了。他敲了四下,偷书贼打开门。

它们是圣诞节剩下来的小面包,至少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两个星期了。它们呈马蹄形,顶上淋着糖霜,底下的糖已经和下面的盘子黏在一起了,上面的糖形成了一层坚硬的糖块。她用手紧抠着窗台爬上来的时候,都能闻到糖的味道。这间屋子闻起来就像是用糖和面粉做成的,当然里面还有成千上万本书。

“爸爸,爸爸。”

不过,它们都已经放很久了。

她心里一定已经这样叫了上百遍了,她在厨房里紧紧抱着他,不让他离开。

这次是点心。

后来,他们吃完饭后,在厨房的餐桌旁一直坐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汉斯·休伯曼对妻子和莉赛尔·梅明格讲述了发生的一切。他解释了空军特勤队的工作以及冒着黑烟的街道,还有那些可怜的,失落的,徘徊的灵魂,还有内霍德·苏克尔,可怜而愚蠢的内霍德·苏克尔。他一连讲了好几个小时。

下一个诱惑

凌晨一点,莉赛尔上了床,爸爸像过去一样过来坐在她床边。她醒了两次,想看看爸爸是不是还在,他没有让她失望。

爱出血的人——一只泰迪熊——坠毁的飞机——回家

这个夜晚宁静如水。

永远长不大的弟弟——事故——苦涩的问题——工具箱——

她的小床温暖舒适,让人觉得很惬意。

下一个诱惑——玩扑克牌的人——斯大林格勒的雪——

是的,对莉赛尔·梅明格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这种宁静、温暖和舒适大约还可以持续三个多月。

特别介绍:

但她的故事持续了六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