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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偷书贼

看着地面。

她靠在一棵树上。

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地下,仿佛能看到自己脚下写着一些文字,这些文字出现在松果和散落的树枝中间。

“我发誓。”

“还记得那次我踢足球受伤了吗?”她问,“就在大街上。”

“再说一遍。你不能告诉你妈妈,你哥哥或者汤米·穆勒,任何人。”

她花了大约四十五分钟讲述了这个故事,两次战争,一部手风琴,一个犹太拳击手和地下室,也没有忘记解释几天前慕尼黑大街上发生的那一幕。

“我已经说了。”

“这就是你走近犹太人的原因,”鲁迪说,“在我们撒面包那天,你是去看里面是不是有他。”

“你发誓?”

“是的。”

“当然,”他能感觉到女孩严肃的神情,还有她沉重的语气。他斜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什么事?”

“十字架上的耶稣啊。”

她的一只手扶着旁边的一根树枝。“鲁迪,如果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你能发誓不对任何人提一个字吗?”

“是的。”

她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高大的树木成了一片三角形的树林。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为你替我所做的一切,为你把我从路中央拉走,为你阻止我……

莉赛尔从口袋里掏出了《撷取文字的人》,把其中一页翻给鲁迪看,上面画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三枚奖牌的男孩。

谢谢你,鲁迪。

“给头发上涂上淡黄色,”鲁迪念道,他用手指摸着这几个字,“你把我的事告诉他了?”

他们按照约定在通往达豪的路上走了很远,然后站在那片树林里。阳光把树木照出了长长的影子,松果像点心一样洒落一地。

开始,莉赛尔没有回答。也许是对他的爱突然涌上了心头,或许是她一直爱着他?很有可能。她想让他亲吻自己,可是却说不出口。她想让他把自己的手拉过去,把自己拉到他身旁,吻她,无论是什么地方,嘴唇、脖子,或是脸颊。她的皮肤觉得空荡荡的,仿佛在等待着这个吻。

“我本来该早点告诉你的。”她说。

几年前,他们在泥泞的运动场上比赛时,鲁迪还是一个毛孩子。这天下午,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会送人面包和泰迪熊的大人了,他是希特勒青年团运动会的三项冠军,是她最好的朋友。还有,他只能活一个月了。

第四天,莉赛尔走到隔壁家门口,问他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到去年他们撒面包的那片树林去。

“当然,我对他说起过你。”莉赛尔说。

每天早晨和下午,鲁迪·斯丹纳都会来敲门询问她的病情。女孩根本没有生病。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说再见了。

偷书贼在床上躺了三天。

伊尔莎·赫曼的小黑本子

这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吃饭。爸爸的手指亵渎了手风琴,不管他如何努力,也弹不出一首像样的曲子。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八月中旬,她想自己该去格兰德大街八号寻找从前那疗伤的方法了。

爸爸下车后知道了这件事,他扔下包,对着火车站的空气猛踢了一脚。

让自己振作起来。

莉赛尔也没有回家,她伤心地走到火车站,在那里等爸爸回来。开始,鲁迪和她站在一起,但是汉斯还要等上大半天才会回家呢,所以他去叫来了罗莎。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罗莎。罗莎到火车站后,没有问女孩任何问题,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陪着莉赛尔一起站着,最后劝莉赛尔坐下来等爸爸。

这就是她的想法。

犹太人走后,鲁迪松开了莉赛尔,偷书贼一言不发,没有回答鲁迪的问题。

这一天,天气酷热难挡,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小雨。在《最后的人间陌路人》这本书的最后有一句话,莉赛尔从迪勒太太的商店经过时想起了它。

坦白

《最后的人间陌路人》,第211页

他们一起看着人们散去,就像药片溶解在潮湿的空气里一样,他们也溶解在空气中了。

太阳烘烤着大地,反反复复,我们也像炉子上的炖菜一样被它烘烧着。

慕尼黑大街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扭成一团。他们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扭在一起。

这个时候,莉赛尔只想到了这句话,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

大约又走了三十米,一个士兵正要回头看,女孩却被人按倒在地。隔壁男孩从她背后伸过来两只手,把她摁倒在地。她的膝盖先着地。他忍受着她的拳打脚踢,仿佛是在领受一件礼物。她那双瘦瘦的手和胳膊只得到了几声短短的呻吟。他的脸上落着她的唾沫和眼泪,好像因此变得更可爱了。不过,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能够把她按倒。

走到慕尼黑大街时,她回忆起上周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她看到犹太人从路上走过来,看到鱼贯而行的犹太人衣服上印的号码和他们脸上的痛苦。她觉得她引用的那句话里缺少了一个词。

她没有理会鲁迪的话,也不管旁边围观的人,那些人大多沉默不语,像是一尊尊有心跳的雕像,也像是马拉松长跑比赛时终点旁站着的旁观者。莉赛尔又大叫起来,却没有人听见。头发落在她的眼睛里。“求你了,马克斯。”

这个世界就像一锅“恶心”的炖菜,她想。

“莉赛尔,你在干什么?”

太恶心了,我受不了。

她开始沿着慕尼黑大街往前走,去追寻马克斯·范登伯格最后的脚步。

莉赛尔走过安佩尔河上的小桥。河水清澈透绿,好像一块翡翠,河底的石头清晰可见,淙淙的流水声在耳旁响起,这个世界不配有这样美丽的河流。

她站起来。

她爬上山,来到格兰德大街。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气派得让人厌恶。她觉得腿上和胸口的微微疼痛是一种享受。再使劲走走吧,她想,接着又抬起腿,就像一个钻出沙地的怪兽。她闻着附近青草的芳香,清新而甜蜜,草色直入眼帘。她头也不回地直接穿过院子,没有因为什么幻觉而停步。

她的脸就像被烧伤了一样疼,手臂和腿上的伤也折磨着她——这是一种让人既痛苦又疲惫的麻木。

那扇窗户。

她看见路的尽头最后一批犹太人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她双手扒在窗台上,两腿交叉用力。

当她能够站立时,她看了看周围惊愕不已的德国人,他们吃惊的样子好像是刚刚被洗劫一空了似的。她记得自己倒在他们脚下,虽然只是短短的瞬间。她撞在地上的那边脸被擦伤了,火辣辣地疼。她的脉搏跳得飞快。

两条腿爬上了窗台。

“汤米,快来帮帮我。我们得把她弄起来,汤米,快点”他托着偷书贼的腋下,把她搀扶起来,“莉赛尔,快走,你得离开这条路。”

这里是充盈着书本的快乐之地。

男孩过来了。那双瘦长的腿蹲了下来,他扭头向左边喊着。

莉赛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坐在地板上读起来。

他脚步趔趄地向前走着,他用双手擦拭着鞭痕,以减轻刺痛的感觉。当他想再看莉赛尔一眼时,士兵把手放在他流血的肩膀上,推着他朝前走。

她在家吗?女孩不禁想,可她不在乎伊尔莎·赫曼是在厨房里削土豆还是在邮局里排队,或者是茫然地站在她身旁,看这个女孩在读什么书。

再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做一个俯卧撑。

女孩什么都不在乎。

再做一个俯卧撑,马克斯。

她坐在那里读了很久。

马克斯强撑着爬起来。

她看到弟弟死去时,一只眼睛睁开了,一只眼睛还在梦里。她和妈妈告别时,想象着妈妈孤单地等待着返程列车时的漠然。一个浑身像缠着电线一样的女人倒在街上,她的尖叫声响彻整条街,直到最后这声音像滚动的硬币一样失去了动力停下来。一个年轻人脖子上缠着斯大林格勒的雪做成的绳子上吊自杀。她看到过一个轰炸机飞行员死在一个金属箱子里。她看到过那个送了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两本书的犹太人走在通向集中营的路上。然而在这些意象的最中间,他看到了元首正在叫嚷着他的文字,并把他们传达下去。

这句简略的话不是在命令女孩,而是冲着那个犹太人说的,更完整的话在后面。“快站起来,你这头肮脏的猪,这条犹太贱狗,快起来,起来……”

这些意象构成了这个世界,当她手里捧着这本漂亮的书,读着上面装饰漂亮的题目时,这样的一个世界灼烧着她。当她逐字逐句地读着书上的文字时,这个世界让她心神不宁。

“站起来。”

你这个混蛋,她想,你这个可爱的混蛋。

又有人说话了,这次是那个士兵。

别让我高兴,请你不要让我感到充实,不要让我以为这里面能有好东西。看看我身上的伤痕,看看这里的擦伤。你看到我内心的伤口了吗?你看到这个伤口就在你眼前慢慢扩大,把我吞噬吗?我不再期待任何东西,我不再祈祷马克斯或亚历克斯·斯丹纳还好好地活着。

她闭上双眼,又挨了火辣辣的一鞭,又是一鞭,直到她倒在热烘烘的地面上,她的脸颊也碰伤了。

因为这个世界配不上他们了。

偷书贼没有出来。

她从书里扯下一页纸,猛地把它撕成两半。

当那个士兵抡起胳膊时,她一眼瞥见了鲁迪·斯丹纳绝望地站在人群里,是他在大声叫喊。她能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还有那一头黄发。“莉赛尔,快出来”

她撕完了一章。

她听出了这个声音。

很快,她的腿周围全都是碎纸片。这些文字,它们为什么要存在呢?没有文字,也就不会有这本书。没有文字,元首什么都不是,也就不会再有脚步踉跄的囚犯,也就不需要能让我们好受一点的安慰或文字游戏了。

“莉赛尔”

文字有什么好处呢?

鞭子落在她的锁骨上,鞭稍打在了肩胛骨上。

现在,她对着被阳光染成橘红色的屋子大声说:“文字有什么好处呢?”

鞭子在她眼前闪过,她回忆起那天,她曾经希望伊尔莎·赫曼,或至少指望罗莎能搧自己一记耳光,但这两个人都没有那样做。这次她不会失望了。

偷书贼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房门边,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门打开了。通风的门厅里空无一人。

马克斯倒在地下,现在,那个士兵转向了女孩。他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赫曼太太?”

士兵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鞭子,它一下下落在马克斯的脸上,狠狠地抽打着他的下巴,打到他的喉咙上。

没有人回答。因为鲁迪,她对厨房动了心,但她又克制住自己。从一个把字典靠在窗户玻璃旁等着她拿的女人那里偷吃的就太不应该了。除此之外,她还损坏了这女人的一本书,她把书一页一页,一章一章地撕了下来。她干的坏事已经够多了。

鞭子。

莉赛尔又回到书房,打开一个书桌抽屉。她坐下来。

那条皮鞭。

最后一封信

有时,元首还会走下楼来找你,他想念你,我们都想念你。

亲爱的赫曼太太:

记得中间是灰色的那片白云吗?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我又进了你的书房,还毁坏了你的一本书。我只是非常生气,非常恐惧,所以想毁掉这些文字。我偷过你的书,现在又损坏了你的财产,对不起。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决定不再到这里来了。这样的惩罚行吗?我爱这个地方,也恨这个地方,因为这里面充满了文字。虽然我伤害过你,虽然我让你难堪(这个词我是从你的字典里查到的),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想最好现在离开你。我为这一切感到抱歉。

在地下室里?

再次感谢。

记得吗?

莉赛尔·梅明格

还记得那个雪人吗,马克斯?

她把便条留在桌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围着房间转了三圈,手指抚摸着书的名字。尽管她非常讨厌它们,可还是不能抵制诱惑。雪花似的纸片落在一本叫《汤米·霍夫曼的法则》的书旁边。微风从窗户吹进来,把纸片吹起来又落下。

出租车马克斯,记得吗?当你在斯图加特市的大街上打拳时,你的朋友就是这么叫你的。那就是你——一个挥舞着拳头的男孩,你说过,要是碰上死神你会给他脸上一记重拳,记得吗,马克斯?你告诉过我,我记得你说过的所有话……

阳光还是橘红色的,但不再像先前那样明亮耀眼了。她的双手最后一次抓住木窗框,她的双脚落地时,最后一次感到肚子一沉以及脚上传来的疼痛感。

她在心里念叨着。

她走下山穿过小桥时,看到橘红色的阳光消失了,乌云正在空中聚集。

犹太拳击手。

她走回汉密尔街的时候,已经能感到雨点落在自己身上。我再也不会见到伊尔莎·赫曼了,她想。不过,偷书贼只善于读书和撕书,不善于预测。

马克斯。

三天以后

然后,她说不出话来,被士兵拖到了一边。

这个女人敲响了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大门,等待有人来开门。

“马克斯。”女孩抽泣着。

莉赛尔看到她不穿浴袍的样子觉得很奇怪。她身上穿着一件镶着红边的黄色夏装,衣服上有一个绣着一朵小花的口袋,不是卐符号,脚上穿着双黑色鞋子。莉赛尔从来没有注意过伊尔莎·赫曼的小腿,她的小腿洁白如瓷。

他站着接受了鞭打。

“赫曼太太,对不起——为我上次在你书房里干的坏事。”

他用嘴唇亲亲她的手心。“是的,莉赛尔,是我。”他把莉赛尔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捧着她的手掌哭了。他的哭声招来了士兵,几个无礼的犹太人也停下脚步,望着他们。

女人不让她说话,她把手伸进皮包,拿出一个小黑本子,里面没有故事,只有一张张的纸。“我想要是你不想再读我的任何一本书了,也许你会愿意自己写书。你的信,是……”她用双手把本子递给莉赛尔,“你完全可以开始写作,你写得好极了。”这个本子沉甸甸的,封面有点像《耸耸肩膀》。“还有,请你,”伊尔莎·赫曼建议,“不要惩罚自己,你说过要惩罚自己,不要像我这样,莉赛尔。”

这是多么光辉灿烂的一天,还有周围关注的人群。

女孩打开本子,触摸着里面的纸张。“非常感谢您,赫曼太太。如果您愿意,我想给您冲杯咖啡。您能进来吗?我一个人在家,我妈妈到隔壁霍茨佩菲尔太太家去了。”

莉赛尔走在他身边,勇敢地伸出手抱住他长满胡子的脸。“真的是你吗,马克斯?”

“我们是从这扇门进去还是从窗户进去?”

马克斯站在原地,先看了看女孩,又凝望着天空。天空湛蓝广阔,美好无比。一缕缕阳光任意洒落在地上。一片片流云流连观望着,仿佛连脖子都拧痛了,然后又继续向前飘去。“真是美好的一天。”他说,他的声音裂成了许多碎片,是死亡的大好时机,像这样的日子真是死亡的好时候。

莉赛尔猜想她看到的是伊尔莎·赫曼这些年来最开心的笑容了。“我想我们直接从门进去吧,要方便些。”

人们,犹太人和天上的流云都停下了脚步,他们都在看着。

他们坐在厨房里。

他没有跪下来。

他们面前摆着咖啡杯和涂着果酱的面包。他们尽量说着话,莉赛尔听得见伊尔莎·赫曼吞咽食物的声音,但它并没有使人觉得不快,甚至连这女人轻轻吹凉咖啡的样子也让人觉得愉快。

马克斯·范登伯格仍然站着。

“要是我能写出点什么,”莉赛尔说,“我会给你看。”

她再次开口时,嘴里结结巴巴地冒出些问题。她热泪盈眶,拼命忍住泪水,坚定而自豪地站着,让这些文字说话。“‘真的是你吗?’年轻人问,”她说,“‘我是从你的脸颊上得到种子的吗?’”

“这就对了。”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其他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瞪大了双眼,一切如此简单。这些文字从女孩的嘴里传过来,爬到了他身上。

镇长夫人离开时,莉赛尔目送着她走上汉密尔街,看着她那件黄色夏装和那双黑色鞋子,还有洁白的小腿渐渐远去。

现在,到达豪的犹太人中有一个停住了脚步。

鲁迪站在信箱旁边问:“真的是那个人吗?”

“马克斯,”她说,他转过身,当女孩继续说话时,他迅速闭上了眼睛。“从前有一个奇怪的小个子,”她说着放松了手臂,身体两侧的手却攥成了拳头,“但还有一个撷取文字的人。”

“是的。”

这一次,她没有伸出手,而是停了下来。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有文字的灵魂。它们爬出来,站在她身边。

“你在开玩笑。”

她只能辨认出前面那细长枝条一样的头发。她走啊走,又朝它们靠近。

“她还送了我一件礼物。”

这一次,莉赛尔是从队伍后面走进去的。

结果,这天伊尔莎·赫曼不仅送了莉赛尔·梅明格一个本子,还给了她待在地下室的理由——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先是和爸爸一起,然后是马克斯。伊尔莎·赫曼给了她一个写下自己的文字的理由,提醒她是文字让她获得重生的。

她能感受到他手指上的骨头,还有每个突起的关节。它们揪着她的皮肤。“我让你出去。”他命令她,现在,他把女孩拉到一边,摔到围观的日耳曼人围成的人墙上。天气越来越热,阳光灼疼了她的脸。女孩痛苦地趴在地上,但她又站了起来。她恢复过来,等待着时机。她又走进了队伍。

“别惩罚自己。”她又听到伊尔莎·赫曼在说,不过,还是会有惩罚和痛苦,也会有欢乐,这就是写作。

他的双手扯住她的衣服。

晚上,妈妈和爸爸睡着后,莉赛尔悄悄爬起来,来到地下室,拧亮煤油灯。在开头的一个小时里,她只是看着铅笔和纸,让自己回忆,按照她的习惯,她没有看旁边。

士兵抓住了她。

“写吧,”她命令自己,“写吧。”

她毫不理会他的话,那个士兵用手分开人流,把一个犹太人推到一旁,走了过来。他朝她逼近,莉赛尔挣扎着,她注意到马克斯·范登伯格脸上出现了一种扭曲的表情。她见过他害怕的样子,但从来不像这样。

两个多小时后,莉赛尔·梅明格开始写作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这个权利。她也不会知道有人会捡起这本书,并让这本书一直陪着他呢。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第一个士兵发现了她。“嗨”他叫道,用鞭子指着她,“嗨,小姑娘,你在干什么呢?快出来。”

没有人料到这些事情。

游街的队伍里,到处都是犹太人的胳膊和大腿,破烂的制服。还没有士兵发现她,马克斯警告她。“你得离开这里,莉赛尔。”他甚至试图把莉赛尔推出去,但女孩比他还强壮,马克斯瘦弱的胳膊推不动她。她继续在这群肮脏的饥饿的人中行走,一脸的迷茫。

他们没有这样的计划。

“我不敢相信……”马克斯·范登伯格吐出几个字,“瞧瞧你都长多大了,”他眼里有深深的悲哀,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莉……几个月前他们抓住了我,”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但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在去斯图加特的半路上。”

她坐在一个小油漆桶上,把一个大油漆桶当做桌子,然后,莉赛尔用铅笔在第一页的中间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我在这儿,马克斯,”她又说,“我在这儿。”

偷书贼

她绊倒了,这个可怜的犹太人弯腰把她扶起来,这几乎耗尽了他的全力。

一个小故事

他转过脸来。

莉赛尔·梅明格著

莉赛尔完全脱离了围观的人群,加入到如潮水般涌来的犹太人中,在犹太人群中前进,直到她用左手抓住他的胳膊。

飞机机舱

莉赛尔。

写完三页后,她的手开始酸痛。

正如莉赛尔预料的那样,他的头发像细长的枝条,那双湿润的眼睛越过一个个犹太人朝这边看了过来。当这双眼睛看到她时,它们在恳求。他的胡子微微翘了翘,他的嘴唇抖动着说着一个词,一个名字,女孩的名字。

原来,文字是这么沉重,她想。不过,这一夜她写了十一页纸。

马克斯·范登伯格,1943年8月

第1页

他听到了她的话。

我尽量不去想它,但我知道,一切是从那辆火车、雪和咳嗽的弟弟开始的。那天,我偷来了第一本书,它是一本指导工人怎样挖掘坟墓的工作手册。在来汉密尔街的半路上,我偷了它……

“马克斯,我在这儿”

她在下面睡着了,睡在一堆床罩上。那个本子放在高一点的油漆桶上,本子边缘已经卷了起来。早晨,妈妈站在她旁边,她那双像是用氯气消过毒的眼睛盯着莉赛尔。

再大声点。

“莉赛尔,”她说,“你到底在这下面干什么?”

“我在这儿,马克斯”

“我在写作,妈妈。”

马克斯。

“上帝啊,”罗莎噔噔噔走上楼梯,“限你五分钟之内上来,要不然你要吃苦头的,懂吗?”

她的声音逐渐变微弱,最后消失了。她得再把声音找回来——继续走,重新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我明白了。”

她往前走着,非常安静地说:“他在看我。”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要到地下室去。她一直拿着那本书。她可以一连写上好几个小时,打算每晚写10页自己的故事。她还要考虑许多东西,因为有许多事泄露出来后会造成危险。要有耐心,她告诉自己。随着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写作能力也增强了。她甚至重读了《撷取文字的人》和《监视者》两本书,描摹里面的图画,抄写里面的文字,甚至还能指出《我的奋斗》中带着的血腥味。她在马克斯的书里见到的第一批素描也出现在她自己的书里——以便把故事写得与她的记忆一致。

她的行动从来没有这样让她觉得沉重,少女的胸膛里的心跳从来没有这样坚决,这样剧烈。

有时,她会记下在写这本书时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她刚刚写完爸爸在教堂的台阶上打了她一记耳光,然后和她一起喊“万岁,希特勒”这一段后,她往对面一看,爸爸正在收拾手风琴,原来,在莉赛尔写作时,他拉了半个小时的手风琴。

偷书贼站到了公路上。

第42页

“他在看什么呢?”她旁边的一个男人问。

今晚,爸爸和我坐在一起,他把手风琴拿下楼,靠近马克斯以前经常坐的地方坐下来。他拉琴时,我常常观察他的手指和脸。手风琴仿佛有了呼吸,爸爸脸上的表情也在变化,他的脸也和手风琴一样生机勃勃。每当我看到他的脸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想哭,不是因为悲伤或骄傲,我只是喜欢看他变换的表情。有时,我想,我的爸爸是一部手风琴,当他看着我,朝我微笑,对着我呼吸的时候,我能听到一个个音符响起。

莉赛尔在人群中寻找着,决不放过任何一张像马克斯·范登伯格的面孔。游行队伍中的一张脸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也在搜寻着围观的人群。目光定格了。当莉赛尔发现唯一的直盯着围观的日耳曼人的那张脸时,她感到自己停了下来。那双眼睛注视着他们,连偷书贼身旁的人都发觉了这一点。

她写了十个晚上后,慕尼黑遭到了轰炸。莉赛尔写到第102页就在地下室里睡着了。她没有听到杜鹃鸟的叫声或者警报的声音,当爸爸下来唤醒她时,她在睡梦中还抱着那本书。“莉赛尔,快走。”她拿上了《偷书贼》和所有的书,接着,他们去找霍茨佩菲尔太太。

有这么多双濒临死亡的眼睛,还有踉跄的脚步。

第175页

上帝啊,人太多了。

安佩尔河上漂浮着一本书。一个男孩跳进河里,抓住书,用右手举着,他咧开嘴笑了。他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这是十二月份,河水冰冷刺骨。

不对,是细长枝条一样的头发,要是没洗头,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细小的树枝。要寻找细长枝条一样的头发和湿润的眼睛,还有像燃烧的火焰般的胡子。

“亲一个怎么样,小母猪?”他说。

羽毛一样长的头发,她想。

到10月2日,下一次空袭时,她写完了这本书。这个本子只剩下几十页空白,偷书贼已经开始读她写的故事了。这本书被分成了十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是以一本书或故事的名字来命名的,里面描写了每本书是如何影响她的生活的。

他们一个个望着眼前闪过的街道,当莉赛尔找到一个最佳位置时,她停下来注视着他们。她扫视着一张又一张面孔,想把其中的一张脸与写《监视者》和《撷取文字的人》的那个人的脸对上号。

我常常感到好奇,五天后的那个炸弹如雨点般落下的夜晚,当我走到汉密尔街时,她究竟读到了哪一页。我还想知道,当第一枚炸弹从飞机的机舱里掉下来的时候,她在读什么地方。

他们的眼睛。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想象她只是在看着墙壁,看着马克斯·范登伯格画的像钢丝绳一样的云,还有像水滴一样落下的太阳和两个朝太阳走去的身影。然后,她看着那曾经使她烦恼的用油漆写的单词。我看见元首走下了楼梯,脖子上随意地挂着一付系在一起的拳击手套。偷书贼反复地读着她写的最后一句话,读了几个小时。

她可以听到走在队伍前面的士兵的声音。她挤过人群,想看清整个队伍。这个声音让她惊奇,它把无尽的天空变成了她头顶上的一片天花板,声音从天花板上反弹回来,落到步履蹒跚的犹太人脚边的地面上。

《偷书贼》最后一行

和往常一样,莉赛尔跑到慕尼黑大街上,和那些经常被游街的队伍吸引的围观者站在一起。“万岁,希特勒”

我厌恶过文字,也喜爱过文字。我希望我能把它们运用得恰到好处。

士兵们和犹太人们一起走过了几个小镇,现在刚到达莫尔钦镇。或许是因为集中营里有更多的活儿需要人手,或许是因为死了几个囚犯,总之,这一回,有一批新的疲惫不堪的犹太人加入到步行去达豪的行列里。

屋外的世界响起了呼啸声,雨水被玷污了。

是一个游街的好天气。

世界的尽头(之二)

这天早晨,天气不太热。

现在,所有的文字几乎都变得黯然失色了,那本黑色的书本因我的到来而毁灭,这就是我来讲这个故事的原因。我们先前是怎么说的?故事多说上几遍,你就不会忘记了。还有,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偷书贼的文字终止后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是如何第一个知道她的故事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犹太人被迫穿过慕尼黑市的郊区,一个少女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穿过人群和他们一起走着。士兵们把她拉出来,推到了地上,她又站了起来,继续走。

请想象一下你们自己在黑暗中走在汉密尔街上,你们的头发被雨淋湿了。气压几乎是在急剧地变化。第一枚炸弹落在了汤米·穆勒家的那幢公寓楼上。他的脸在梦中无辜地抽搐着,然后,我就跪在他床边。接下来是他的妹妹,克里思蒂娜的两只脚从毯子下伸出来,好像是在大街上玩跳房子的游戏,她的脚指头是那么小。他们的妈妈睡在几一两米外的床上,床边的烟灰缸里放着四支熄灭的香烟,被掀去屋顶的天花板红得像块电热板。汉密尔街在燃烧……

更多的痛苦接踵而至,其中一小部分已经到达。

警报开始响了。

故事发生在纳粹德国腹地的一个小镇上。

“现在太迟了,”我低声说,“他们都以为是场演习。”因为每个人都曾被反复愚弄过。开始的时候,盟军徉作袭击慕尼黑,其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斯图加特。可是有十架飞机被留了下来。噢,警报传来。他们带着炸弹飞到了莫尔钦。

文字之路

被轰炸的街道名单

马克斯·范登伯格就是这样的一个犹太人。

慕尼黑大街、艾伦伯格街、约翰逊街、汉密尔街。

在这些集中营里,许多人被驱赶去干苦力活。

主干道加上贫民区的三条街道。

他既没有放慢制造战争的速度,也没有取消种族灭绝和惩罚的政策。集中营遍布欧洲各地,德国本土也有一些集中营。

几分钟以内,灰飞烟灭。

他当然有钢铁般的意志。

一座教堂被炸塌了。

我还是会给他,这个元首一点东西。

马克斯·范登伯格曾经待过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

德国人开始真正地付出代价了。元首长着丘疹的瘦弱的双膝开始哆嗦了。

汉密尔街三十一号里,霍茨佩菲尔太太仿佛在厨房里等着我来似的。她面前放着一个破杯子,在她最后清醒的时刻,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责问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被安葬了,偷书贼给遭受丧子之痛的人读了书。盟军轰炸了汉堡——从这点来说,我能有点神奇的力量真是太幸运了,没人能在短时间内带走近四万五千个灵魂,在人类近一百万年的历史上都没有。

相反,迪勒太太睡得正香。她的眼镜落在床边,碎了。她的商店被彻底摧毁,柜台飞到了路那的另一边,相框里的元首的照片掉到了地下。画上的人像是遭到了抢劫,连同玻璃一起被打成了碎片。我踩在他上面走出去。

1943年7月27日

费得勒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排在床上,都被压在下面。普菲库斯只露出了半截鼻子。

这真是繁忙的一天。

在斯丹纳家,我用手指轻轻地拂过芭芭拉梳得伏伏帖帖的头发。科特在睡梦中都一脸严肃,我带走了他这副严肃的模样。我挨着个亲吻着几个小孩子们,和他们道晚安。

地上放着一口新棺材,人们穿着黑色丧服,地下埋着许多巨大的行李箱一样的棺材。莉赛尔和其他人一起站在草地上,这天下午她为霍茨佩菲尔太太读了书——《梦的挑夫》——她的邻居最喜欢的书。

然后是鲁迪。

战争制造者

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鲁迪……

当我想象着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和眼里闪着银光的高个子男人的模样时,汉密尔街三十一号的厨房里仍在飘着雪花。

他和他的一个妹妹睡在床上。她睡觉的时候一定不老实,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他已经被挤到了床边,却还用胳膊搂着她。男孩睡着了,他的头发,颜色像闪着的蜡烛光,照亮了整张床。我抱起他和贝蒂娜在毯子下的灵魂。还好,他们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身体还是温热的。这个爬上飞机的男孩,我在想着那个泰迪熊,鲁迪的安慰在哪里?当生命从他熟睡的脚下被夺走时,谁来安慰他?

过了许久,汉斯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往家走。他们穿过前门,走进屋子。我曾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此事,但是当时的情景不容我胡猜乱想,他默默的关爱是那么纯粹,那么温暖。

只有我。

她的尖叫声充斥着整条街。

我不太善于安慰别人,尤其是当我的双手冰冷,而床还温暖的时候。我带着他轻轻地穿过被毁的街道,我的眼里流着泪,心如死灰。我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我看到他灵魂的内涵,我看到了一个全身涂成黑色的男孩嘴里喊着杰西·欧文斯的名字冲过假想中的终点线;我看到他站在齐腰深的冰水里追赶一本书;我还看见一个男孩躺在床上,想象着美丽的邻家女孩的亲吻会是什么滋味。这个男孩,他打动了我,每次都打动了我,这是他造成的唯一的伤害,他踩住了我的心,让我哭泣。

当她仰面倒在坚硬的路面上时,他把手放到她的手上。

最后,是休伯曼夫妇。

汉斯·休伯曼和她坐在一起。

汉斯。

人们远远地看着,最好离这样的事情远一点。

爸爸。

阳光在他身后闪烁着,这个精瘦的女人朝着干洗店走去。她哭泣着跑到汉密尔街尽头人们团团围住的那个地方。她嘴里至少念叨了几十遍“米歇尔”,可米歇尔已经无法回答了。根据偷书贼的描述,霍茨佩菲尔太太抱着儿子近一个小时,然后转身对着汉密尔街上耀眼的阳光坐了下来,她走不动路了。

他瘦长的身躯躺在床上,我能透过睫毛看到他眼中的银色光芒。他的灵魂站起来,迎接我的到来。这种灵魂通常会这样做——他们是美好的灵魂,他们会说:“我知道你是谁,我准备好了。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走,但我还是会跟着你去。”这些灵魂总是轻飘飘的,因为他们灵魂中的大部分都已找到了其他的归宿。这一个灵魂已经被一部手风琴的呼吸、夏天里香槟的味道,以及保守秘密的艺术所带走。他躺在我怀里,休息着。他那被香烟污染的肺还在渴望最后一根烟;他心里对地下室有着无限牵挂——那里,有她正在写书的女儿,他还期待着有一天能读到这本书。

人们请汉斯·休伯曼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霍茨佩菲尔太太。他站在她家门槛上,她一定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六个月内死了两个儿子。

莉赛尔。

您的米歇尔

我把他带走时,他的灵魂低声叫喊着,可是这所房子里没有莉赛尔,至少,没有我要带走的莉赛尔。

您能宽恕我吗?我只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我要去见罗伯特。我不管那些该死的天主教徒们会说些什么。天堂里一定有像我一样经历的人能去的地方。因为我的这些所作所为,您可能认为我不爱您了,但是,我真的爱您。

对于我来说,只有罗莎,是的,我的确认为我是在她打鼾的时候把她带走的,因为她的嘴张着,她那薄薄的粉红色的嘴唇还在动。如果她看到过我,我敢肯定她会叫我蠢猪的,尽管我不会太在意这个称呼。读完《偷书贼》后,我发现她把每个人都叫做猪猡,蠢猪,母猪,尤其是那些她爱的人。她扎着橡皮筋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衣橱似的矮胖的身体带着心跳升起来。没错,她有心,这个女人的心比别人料想的要大。里面有很多东西,高高地,隐蔽地储存在一个阁楼里。我记得,她是那个在漫长的月夜里,抱着那件乐器的女人;她还是在犹太人到达莫尔钦镇的第一天晚上,毫不迟疑给他端来食物的女人;她还是那个伸长了手臂,到床垫里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取素描本的人。

亲爱的妈妈:

最后的幸运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最后的告别

我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又回到汉密尔街的尾部,带走一个叫舒尔茨的男人。

当然,令人尴尬的是,这种人通常会闭而不谈一些至关重要的话题,直到周围的人们不幸发现了他们写的一张便条,一句话,甚至是一个问题,或是像1943年6月汉密尔街上的那封信。

他不能在倒塌下的房子里等待。我正带着他的灵魂经过汉密尔街,却注意到空军特勤队的队员在叫喊和欢呼。

在探寻他的死因的过程中,女孩意识到他经常失眠,每个夜晚对他来说都是一剂毒药。我常常想象着他清醒地躺在床上,在雪似的床单里冒汗,眼前或许还出现了他弟弟被炸断的双腿的幻影。莉赛尔写道,她差点告诉他自己弟弟的故事,就像对马克斯讲的那样,但是旅途中的咳嗽和被炸断的双腿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你怎么能够安慰一个见过这种场面的人?你能对他说元首为他感到骄傲,元首为他在斯大林格勒的英勇表现而自豪吗?你怎么能够这么说?你只能听他述说。

堆积如山的瓦砾被挖出了一个洞。

我没有见到霍茨佩菲尔太太仰面倒在汉密尔街上,双手摊开,绝望尖叫的场面。不,我没有看到这一切,直到几个月后,我返回此地时,才从一本叫做《偷书贼》的书里读到了这些事情。我得到的解释是,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最后不是被他受伤的手或是别的伤痛折磨致死的,他是因为自己想求生的罪恶感而死的。

炽热的天空红云翻滚,呛人的烟雾开始打旋,我感到好奇。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开头告诉过你们。通常,我的好奇心只会让我目睹人类的悲呼,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尽管它让我心碎,但直到现在我也为自己当时在场而高兴。

我没有听到一位老人发现吊着的尸体时发出的惊呼,也没有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和其他人到来时气喘吁吁的声音。我没有听到一个蓄着胡子的瘦子在喃喃自语:“太可耻了,真是可耻……”

他们把她拉出来时,她痛哭着,叫喊着汉斯·休伯曼的名字。空军特勤队的队员试图用强壮的臂膀抱住她,但偷书贼却挣脱了,绝望的人经常会这么做。

当然,这天我没有见到莉赛尔·梅明格。我知道自己太忙了,没有时间在汉密尔街逗留,听人们的尖叫。他们要是看到我在场就不妙了,所以我走出门外,走进金灿灿的阳光中。

她不知道自己在朝什么地方跑,因为汉密尔街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充满了宗教寓意。为什么天空是红色的?天空怎么会飘起了雪花?雪花又怎么会灼伤了她的手臂?

他是因为自己求生的愿望而杀死自己的。

莉赛尔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迪勒太太的商店在哪里?她想,在哪里——

他们有多种寻死的方法,各种各样的方法——他们干得太漂亮了,不管他们选择什么方法,我都无法阻止。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直到找到她的那个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不停地对她讲:“你只是受了点惊吓,孩子,只是受了惊吓,你会好起来的。”

对此,我无能为力。

“发生什么事了?”莉赛尔问,“这还是汉密尔街吗?”

“带我走吧。”他们说,没有办法能够阻止他们。毫无疑问,他们被吓坏了,但他们对我却没有丝毫畏惧,这种恐惧把一切都搞乱了,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他们,面对这个世界,还有你们这类人。

“是的,”那个人的眼里也充满了失落。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看到了些什么啊?“这是汉密尔街,你们被轰炸了,孩子,对不起,亲爱的。”

那段日子里,许多人追赶着我,呼唤着我的名字,哀求我把他们带走。还有一小部分人随意地把我叫过去,压低了嗓门和我悄悄说话。

女孩的嘴巴茫然地张开着,她的身体现在也安静下来了。她忘记了先前一直尖叫着呼喊的汉斯·休伯曼的名字,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轰炸往往会造成这种结果。她说:“我们得去找我爸爸,我妈妈,我们得把马克斯从地下室里弄出来。要是他不在地下室,就是在门厅里朝外面看呢。空袭的时候,他有时会这样做——你知道,他没怎么看到过天空。我现在得去告诉他天气怎么样了,他决不会相信……”

干洗店很暖和,房梁也挺结实。米歇尔·霍茨佩菲尔从椅子上一跃而下,仿佛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一样。

这个时候,她弯下了腰,空军特勤队人抓住她,让她坐下来。“我们马上把她带过来。”他告诉他的中士。偷书贼看着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6月24日,上午6:03

那本书。

粗心大意的店主离开干洗店时忘记了锁门。

那些文字。

他们十天内从这里经过了两次。慕尼黑大街上那个长着一张西梅干似的脸的老妇人证实了这一点。痛苦终于降临了,如果他们责怪这些犹太人是个不祥的警告或者预兆,那他们就应该谴责罪魁祸首——元首和他对苏联的入侵——因为六月末的一天早晨,汉密尔街苏醒时,有一个退伍兵自杀了。他悬吊在离迪勒太太家不远的一家干洗店的房梁上,这又是一根用人的身体做成的指针,又一座钟停止了摆动。

她的手指在流血,就像她刚到这里时一样。

“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她将在汉密尔街的地下室里这样写道,但她相信这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作为一个旁观者的痛苦。那他们的痛苦呢?那些脚步蹒跚,饱受折磨的人的痛苦呢?那些紧闭着的集中营大门后的痛苦呢?

空军特勤队的队员把她扶起来,准备带着她离开。一柄木勺在燃烧。一个人拿着一部破烂的手风琴盒子走过,莉赛尔能看到里面的琴。她能看到上面排列着的黑白琴键,它们在朝她微笑,把她带回到现实中。我们被轰炸了,她想,现在,她朝旁边的人转过身说:“这是我爸爸的手风琴。”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爸爸的手风琴。”

六月的这一天,莉赛尔后来计算出这是爸爸回来后的第九十八天。她站在大街上,审视着成群结队走过的悲伤的犹太人——找寻着马克斯。没有别的目的,这样减轻了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的痛苦。

“别担心,小姑娘,再走一段你就安全了。”

他会在慕尼黑大街上寻找一张偷书的女孩的面孔。

可是莉赛尔不走了。

一个与马克斯·范登伯格有关的事实

她要看看那人把手风琴拿到什么地方去,就跟在他后面。红色的天空仍在飘着美丽的灰烬。她拦住那个高个子的空军特勤队队员,对他说:“要是你同意,我要把它拿走——这是我爸爸的。”她轻轻地从那人手里接过琴,提着它离开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第一具尸体。

如果我们来到八月份一个炎热的下午,马克斯就会和大多数犹太人一样经过这个小镇。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两眼没有盯着地面,他不是在随便看着元首提供的德国大看台。

手风琴从她指间滑落,发出一声巨响。

这次,莉赛尔又在队伍中搜寻着马克斯·范登伯格的身影,心想他很可能死在达豪了,根本没有机会路过莫尔钦镇。他不在队伍里,这一次不在。

霍茨佩菲尔太太蜷缩着躺在地上。

这次,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来自相反的方向。他们要被带到附近的莱伯林镇擦洗街道,干军队不愿干的善后工作。这一天的晚些时候,他们又要走回集中营,步履艰难,筋疲力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莉赛尔·梅明格生命中的以下几十秒

盛夏时节,有迹象表明莫尔钦镇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它像往常一样进入了人们的视线。首先是一个低着头的士兵,他身上背着的枪直冲天空,然后是一群衣衫褴褛,镣铐叮当作响的犹太人。

她转过身,注视着这条曾经是汉密尔街,如今却像是被摧毁的河道一样的街道。她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她就跟在他们后面。

莉赛尔第一次看到犹太人时,就是这个老妇人在宣布他们的到来。从外表上看,她的脸就像一块西梅干,只不过颜色白得像张纸。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她的预言总是十分准确。

当莉赛尔看到其余的人时,她咳嗽起来,她只听到一个人告诉别人他们在一棵枫树下找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站在慕尼黑大街上,她说:“耶稣、圣母和约瑟夫,但愿他们别再带那些人经过这里了。这些可怜的犹太人,他们的运气糟透了,他们会带来厄运。我一看到他们,就知道我们会有灭顶之灾。”

那具尸体上穿着件男式睡衣,被炸得面目全非。她首先看到的是男孩的头发。

一位老妇人的简短声明

鲁迪?

一直到第九十八天。

她不再是默默呼唤这个名字了。

一个星期后,汉斯到城里的一个军队的办公室继续服役。他说那里的香烟和食物供应充足,偶尔还能带点点心和多余的果酱回家。一切像是回到了过去的好时光。五月份有一次小小的空袭。虽然时不时得说上一句“万岁,希特勒”,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很美好。

“鲁迪?”

“小母猪,”妈妈警告她,“别笑得那么响。他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还恶心得很……”

他满头黄发,紧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偷书贼朝他奔过去,倒在他身边,那本黑色的书从她身上掉下来。“鲁迪,”她抽泣着,“快醒醒……”她抓住他的衣服,温柔无比地,难以相信地摇着他。“快醒醒,鲁迪,”天空依然炽热,空中飘着灰烬,莉赛尔拽着鲁迪·斯丹纳身上的衣服,“鲁迪,求你了,”眼泪从她脸上滚落,“鲁迪,求你了,快醒醒,该死的,快醒醒,我爱你,快点醒吧,鲁迪,快醒吧,杰西·欧文斯,你不知道我爱你吗,快醒醒,醒醒,醒醒啊……”

回家后的第二个晚上,他在厨房里拉起了手风琴,他要信守诺言。厨房里传出了音乐声,还有热汤和笑话,以及一个十四岁女孩的笑声。

没有一点用处。

1943年4月,汉斯·休伯曼回家后的前九十七天都十分顺利。许多时候,他一想到在斯大林格勒战场上的儿子就陷入沉思,但他希望儿子也能像自己一样幸运。

瓦砾越堆越高,小山似的混凝土堆上笼罩着一片红色。一个美丽的泪眼婆娑的女孩摇晃着那个死去的男孩。

第九十八天

“快醒醒,杰西·欧——”

她绝望地抱着这些救了自己一命的文字。

男孩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还抱着那本书不放。

莉赛尔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她把头埋在鲁迪的胸口。她又抱起无力的身体,努力不让身体垂下,直到她把他放回地面这个屠场的时候,她的动作依然是轻柔的。

他们把她抱上来,她还在哭喊挣扎着,两条腿又踢又踹。即使她受伤了的话,她现在也还不知道,因为她光顾着哭喊挣扎了。

慢慢地,慢慢地。

她把脸皱成一团,再次惊惶失措地高喊:“爸爸,爸爸”

“上帝啊,鲁迪……”

“爸爸”

她低下头,凝视着他失去生机的脸,莉赛尔真的亲吻了她最好的朋友鲁迪·斯丹纳,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上虽然满是灰尘,却充满了甜蜜的气息,仿佛还在为树荫下,还有捣乱分子找西服的灯光下错过的吻而懊悔。她温柔地深吻着他,当她起身离开时,用手指摸了摸他的嘴。她的双手颤抖着,还有她柔嫩的嘴唇。她再次弯下身,这一次的吻失去了控制,他们的牙齿在汉密尔街这个人间地狱里轻轻叩响。

他们没有注意到女孩仍旧抱着那本书。她用尖叫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是生还者震惊的叫声。

她没有说再见,她没有这个能力。又在他身边待了几分钟后,她终于能让自己离开此地了。人类的毅力令我惊讶,即使是他们泪如雨下,他们依然会蹒跚前进,咳嗽着,寻找着,直到找到下一件东西。

救援人员把莉赛尔拉出废墟,为她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小姑娘,”他们说,“警报拉得太迟了。你在地下室里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会有空袭的?”

下一个发现

远处,他们的身体像其他人一样躺在地上。爸爸那双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眼睛已失去了光泽,妈妈纸板似的嘴唇保持着半张开的姿态,像是正在打呼噜。

妈妈和爸爸的尸体,凌乱地散落在汉密尔街的碎石堆上。

在此之前,我用一只手带走了她的爸爸,另一只手带走了她的妈妈,两个灵魂都是如此柔软。

莉赛尔根本没有跑,没有走,也没有移动。她的双眼在人群中搜索,当她发现那个高个子和那个衣橱似的矮个子女人时,她停了下来,眼里浮上一层白雾。那是我的妈妈,那是我的爸爸。这些话被钉住了。

这群人喜出望外地叫喊着,可我不能完全分享他们的热情。

“他们没有动,”她安静地说,“他们没有动。”

这个人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是在给一个新生的婴儿接生一样。“我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也许要是她静静地站上许久的话,他们就会动一动。然而,不管莉赛尔站了多长时间,他们还是一动不动。我意识到此刻她没有穿鞋子,这个时候去注意她的脚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也许我是在故意避开她的脸,因为偷书贼脸上一片悲痛欲绝的茫然。

当又一段残破的墙壁被移开后,一个人看到了偷书贼的头发。

她走了一步便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她还是慢慢地走到妈妈和爸爸身边,坐在他们中间。她握着妈妈的手,开始对妈妈说话。“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吗,妈妈?我哭着拉住门,你记得那天你对街上围观的人是怎么说的吗?”她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你骂他们这群蠢猪在看什么?”她握住妈妈的手,摸摸她的手腕,“妈妈,我知道你……我喜欢你来学校告诉我马克斯醒了,你知道我看到你抱着爸爸的手风琴吗?”她紧紧地握住妈妈逐渐僵硬的手。“我走过去,看到你漂亮极了,真的,你是那么漂亮,妈妈。”

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扔上去。

逃避的时刻

一部悲伤的手风琴,它的套子破了。

爸爸。她不愿意,也不能去看爸爸。

一片画着正在滴落的太阳的墙壁。

她还不能。现在不能。

一块块水泥和屋瓦。

爸爸有一双闪着银光的眼睛,不是一动不动的眼睛。

许多人手中传递的东西

爸爸是一部手风琴

他们都停下来,侧身倾听,当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时,他们动手挖起来。

但他的风箱却空空如也。

她能幸存下来是因为她当时正坐在地下室里,读着自己一生的故事,检查是否有写错的地方。这间屋子从前被认为深度不够,不能用作防空洞,但在10月7日的这个夜晚,它足够深了。残留的屋架很快倒下。几小时后,当莫尔钦镇上终于奇怪地安静下来后,当地的空军特勤队听到了一种声音,是一种回音,就在地下的某个地方,一个女孩正用一支铅笔敲打着一个油漆桶。

没有空气吸进去,也没有空气呼出来。

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她开始前后摇晃身体,嘴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平静的声音,最后,她终于能转过身了。

鲁迪·斯丹纳睡着了,妈妈和爸爸也睡着了,霍茨佩菲尔太太、迪勒太太、汤米·穆勒都睡着了,他们都要死了。

面对爸爸。

街道这头的房屋被抛到了另一头。一张表情严肃的元首的照片落到了废墟上,他还在微笑,用他那严肃的方式微笑。他了解我们不清楚的东西,但是我也了解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一切都发生在人们熟睡的时候。

这个时候,我忍不住走近一点,好仔细瞧瞧她。从我再次看清她的脸的那一刻起,我知道了,这个人是她最爱的人。她用目光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顺着他脸颊上的一道道皱纹往下看。他曾经和她一起坐在盥洗室里,教她如何卷香烟。他在慕尼黑大街上把面包送给一个垂死之人,还让女孩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如果他没有这样说,她也就不会在地下室里写她的故事了。

简而言之,汉密尔街会被夷为平地。

爸爸——拉手风琴的人——还有汉密尔街。

炸弹落下来,烘烤着云层,冰凉的雨滴变成灰烬,灼人的雪花将降临大地。

这三者密不可分,对莉赛尔来说,他们都是家。是的,对莉赛尔·梅明格来说,汉斯·休伯曼就是她的家。

是这样吗?

她转过身请求空军特勤队的队员。

没有人会炸一条以天堂名字命名的街道,是吗?

“求你了,”她说,“我爸爸的手风琴,您能给我吗?”

没有谁计划炸汉密尔街。

他们先是迷惑不解,几分钟后,一个年纪大一点的队员取来了破烂的手风琴盒。莉赛尔打开盒子,取出里面被损坏的乐器,放在爸爸身旁。“在这里,爸爸。”

一个小小的,悲哀的希望

有一件事我能向你发誓,因为它是我许多年以后才看到的——偷书贼眼里看到的幻觉——她跪在汉斯·休伯曼身旁,看到他站了起来,拉起了手风琴。他站起来把琴放在被炸毁的房顶上。他的眼睛里闪着银光,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支香烟。他甚至弹错了一个音,然后又笑着悄悄地掩盖了错误。手风琴的风箱吸着气,这个高个子为莉赛尔·梅明格最后演奏了一曲,此时,天空里这锅恶心的炖菜被慢慢从炉子上端走了。

我抬起头,透过阴沉沉的天空,看见了罐头盒子似的飞机。我看到飞机的舱门打开了,炸弹被随意地扔了下来。当然,它们没有命中目标,它们经常错过目标。

接着弹,爸爸。

我听得见它们在我头顶。

爸爸停了下来。

就像一个小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想关紧却没能关上的水龙头。雨水开始是清凉的,当我走在路中间,经过迪勒太太的门前时,我感到它们落在我手上。

手风琴落在地上,那双银色的眼睛慢慢被锈蚀了,最后只剩下一具躯体躺在地上。莉赛尔抱起他,紧紧拥抱着他。她的泪水浸湿了汉斯·休伯曼的肩头。

雨水从天而降。

“再见,爸爸,你救了我的命,你教会我读书,没有人的手风琴比你拉得好。我再也不会喝香槟了。没有人像你一样会拉手风琴。”

当莉赛尔·梅明格的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汉密尔街正在下雨。

她用双手抱着他,吻着他的肩头——她不敢再看他的脸——她把他再次放下来。

世界的尽头(之一)

直到她被轻轻带走时,偷书贼还在哭泣。

飞机机舱——还有,山脉般连绵起伏的瓦砾

后来,他们记起了那部手风琴,却没有人注意到那本书。

患紧张症的女孩——坦白——伊尔莎·赫曼的黑本子——

他们有许多活儿要干,还要收拾一大堆东西。《偷书贼》被人踩了好几次,最后被人捡了起来,那人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把书扔上了一辆垃圾车。就在卡车开动之前,我迅速爬上车,把它拿在我手里……

世界的尽头——第九十八天——战争制造者——文字之路——

幸亏我在场。

特别介绍:

我又在开玩笑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在场,在1943年,我更是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