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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梦的挑夫

她说得一点没错。

他们会把咱们一家送进大牢的。

一具犹太人的尸体可是个大麻烦。休伯曼一家需要马克斯·范登伯格苏醒过来,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们一家人,连向来沉着的爸爸也感到束手无策。

咱们不能说:“你们肯定猜不到,今儿早晨我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啥东西……”

“我看,”他的声音平静而沉重,“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们只需要想个办法。”莉赛尔发现她听到了他紧张地吞口水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喉咙上挨了一下似的,“用我装油漆的小车,再盖上些床罩……”

咱们也不能把他搬出去,扔到大街上。

莉赛尔走进厨房。

咱们不能把他留在家里,那股味儿会害死咱们的……

“现在别进来,莉赛尔。”这话是爸爸说的,尽管他没有看她,而是正在注视着自己映在勺子背面的扭曲的脸。他的胳膊趴在桌上。

汉塞尔,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该拿他的尸体咋办?

偷书贼没有退却,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坐下来。她冰冷的双手摸索着袖子,嘴里蹦出一句话:“他还没有死呢。”这几个字好像落在桌子上,在桌子中间生了根似的。三个人全都盯着它们。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他还没有死。他还没有死。接下来开口的是罗莎。

要是他醒不了咋办?要是他死在家里了咋办?

“你们哪个饿了?”

妈妈话中的内容

也许他们唯一不牵挂马克斯病情的时候就是吃饭的时候。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三个坐在餐桌旁分享着多余的那份面包、汤或是土豆时,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没人提起。

一天下午,罗莎——这个善于应付危机的女人——在厨房里快要崩溃了。她提高了嗓门说着什么,又很快低下去。莉赛尔停止了朗读,蹑手蹑脚走到门厅。尽管她离得很近,也只能辨别出妈妈的声音。等她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后,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这番话,因为谈话的内容太可怕了,说的全是现实。

几小时后,莉赛尔醒来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是从《梦的挑夫》里学到这句话的,这本书和《吹口哨的人》截然相反——讲述一个被遗弃的,一心成为牧师的孩子的故事。),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里的空气。

到三月中旬的时候,沉重的打击出现了。

“莉赛尔?”爸爸翻过身问,“怎么了?”

她把《梦的挑夫》当做营养品喂给马克斯。有个星期二,她发觉他有了点动静。她敢发誓他的双眼睁开过。要是果真如此,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更像是她的幻觉,还有她的期待。

“没什么,爸爸,没什么。”可是她一说完这句话,就清楚地看到了梦中发生的一切。

这成了她的任务。

梦里的情景

每天,莉赛尔都要读完两章。一章是在早晨上学前读,一章是在回家后立刻读给他听。有的晚上,当她无法入睡时,也会起来给他读半章。有时,她就趴在他的床头睡着了。

大部分情形都与从前相同。火车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她弟弟咳得很厉害。

“这是本新书,马克斯,是专门给你的。”她开始朗读,“第一章:梦的挑夫出生时,整个小镇恰好都在熟睡……”

然而,这一次,莉赛尔看到他的脸没有盯着地板。

莉赛尔把《梦的挑夫》藏在她外套下面,一回家就开始读这本书。她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翻开书,低声说起话来。

她慢慢靠过去,用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在她面前出现的却是双眼圆睁的马克斯·范登伯格。

也许,格兰德大街上的一个女人把她书房的窗户打开是另有原因的——不过,这也许只是我在瞎猜,也许真的是她有意这样,也许两者都对。

他凝视着她。一片羽毛落在地板上。那个身体现在变大了,和他的脸的大小相吻合。

有一种可能

火车的汽笛拉响了。

鲁迪在桥上总结了今天下午的行动。“要么镇长家的人全是疯子,”他说,“要么就是他们喜欢新鲜空气。”

“莉赛尔?”

莉赛尔同意他的看法,因为她把车骑得飞快。“我知道。”

“我说了没什么。”

“上帝啊,梅明格,”他从来没有叫过她梅明格,“你简直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她哆哆嗦嗦从床垫上下来,她的大脑因为恐惧而变得迟钝。她穿过门厅去看马克斯,在他身旁站了几分钟,等她镇定下来后,她试图解释这个梦。这是马克斯要死的预兆吗?还是只是对今天下午厨房里的谈话的反应?马克斯现在已经代替了弟弟吗?如果是,她怎么能这样抛弃自己的亲人呢?也许她的内心深处希望他死,毕竟,如果死亡对弟弟威尔纳是个解脱,那它对这个犹太人来说,也是一个好的归宿。

这次,鲁迪没忘记她的鞋子,还把自行车也准备好了。她穿上鞋子,就和他骑上车走了。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她站在他的床头喃喃自语,“不。”她无法相信这一点。她的回答永远不会改变,因为黑暗渐渐退去,露出了床头柜上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东西,是那些礼物。

她把书从书架上划拉下来,夹到胳膊下面,然后爬上窗沿,跳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

“快醒醒吧。”她说。

她想到了马克斯·范登伯格和他的梦,那些关于罪恶、生存、离别,还有和元首打拳的梦。她也想起了自己的梦——她的弟弟,火车上的死亡,还有他出现在这间屋子外的台阶上的情景,偷书贼看着他冒血的膝盖,那是被自己推了一把后受的伤。

马克斯没有醒。

这本书是红色的,书脊上的字是黑色的。《梦的挑夫》。

他又睡了八天。

窗外暮色渐深,尘埃和偷窃的味道慢慢在周围弥漫。随后,她看见了它。

上课时,有人在敲教室的门。

这次,她有一点点轻松的感觉。她花了一些宝贵的时间在屋子里转了转,寻找最能吸引她的书。有两三次,她差点伸出手去拿书了。她甚至想过多拿一本书,但是她又不想坏了规矩,她现在只需要一本书。她浏览着书架上的书,等待着。

“进来。”欧伦瑞奇太太说。

她用手指紧抠着窗台爬了进去。

门打开了,教室里所有孩子都惊奇地注视着站在门口的罗莎·休伯曼。有一两个孩子对着眼前的景象喘了一大口气——一个长得像个小衣橱的女人,嘴上涂着口红,冷笑着,两眼好像在释放出消毒的氯气。这,就是那个传奇人物。她穿着她最体面的衣服,可是头发却乱成一团,简直是一团橡皮筋捆着的灰色布条。

不需要做什么决定。她一路拼命蹬着这辆生锈的自行车来这里,不偷到书她是不会走的。她把自行车放到路旁的水沟里,瞧瞧四下没人,就走到窗户前。她动作敏捷,毫不慌张。这次,她用两个脚后跟互相帮助蹬掉了脚上的鞋子。

老师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休伯曼太太……”她在全班漫无目的地搜寻着。“莉赛尔?”

莉赛尔没有跟过去。

莉赛尔看看鲁迪,站起来,迅速朝门口走去,想尽快摆脱这尴尬的场面。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现在,只有她和罗莎站在走廊上。

不过,鲁迪的弱点是缺乏耐心。“天快黑了,”说着他开始下车,“你来吗?”

罗莎瞅瞅走廊的另一边。

他们在外面逛了大约一刻钟,镇长夫人还是在楼下,让人实在不爽。她怎么会这么警惕地守着厨房?对鲁迪来说,厨房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他真想冲进去,拼命拿些吃的,然后,如果(只是如果)还有点时间,他才会拿本书塞到裤子里,随便哪本都行。

“什么事,妈妈?”

“太可笑了,小母猪,我的车可比你的臭鞋子大多了。”

她转过身。“别问我,你这只小母猪”莉赛尔因为妈妈这么快就对自己破口大骂而伤心。“我的梳子呢?”一阵笑声从背后的门缝里传出来,可又立刻停止了。

“只要你记得把车骑回去就成。”

“妈妈?”

“我们再骑一会儿车吧,”鲁迪说,“幸好骑了车来,对吧?”

她表情严肃,但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你到底把我的梳子弄到哪儿去了,你这个蠢猪,你这个小偷?我告诉过你几百次了,不许碰那些东西,你长耳朵了吗?当然没有”

像上次一样,他们先摸了摸周围的情况。他们能模模糊糊看到房子里面,楼下可能是厨房,屋里亮着一盏灯,有个人影在里面晃动。

妈妈滔滔不绝地骂了几分钟,莉赛尔绝望地想着她说的那把梳子可能会在什么地方。可是,骂声突然停了,罗莎把莉赛尔拉近身边,只有几秒钟时间。即使离得这么近,莉赛尔也差点听不清她说的悄悄话。“你说让我大喊大叫。你说他们会相信的,”她左右看看,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哼哼,“他醒了,莉赛尔,他醒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破烂的玩具士兵,“他让我把这个给你,他最喜欢的是这个。”她把它递过来,紧紧抓着莉赛尔的手微笑着。莉赛尔还来不及回答,她就收起了微笑。“得了,快回我的话你是不是把它放到别的地儿了?”

他们骑过小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格兰德大街。那扇窗户开着。

他还活着,莉赛尔想……“没有,妈妈。对不起,妈妈,我——”

莉赛尔踩着脚踏板直起身。“不是。”

“养你有啥用?”她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点点头,走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干不了?”

莉赛尔站了一会儿。走廊里空荡荡的。她看着手里捏着的玩具士兵,本能地想立刻跑回家,可理智不允许她这么干。因此,她只好把这个破玩具兵放进口袋,回到教室。

“还有,往下跳的时候,要比你想象的高得多。”

所有人都在等着。

“你真是想得太周到了”这种情况下,鲁迪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蠢货。”她从鼻子底下哼了一句。

莉赛尔脑子飞快地转着。“也许你最好别进去,鲁迪。那里头到处堆着东西,天又暗,像你这种白痴肯定会碰翻什么东西的。”

孩子们又笑起来。欧伦瑞奇太太没有笑。

这一回,鲁迪急于当进屋偷东西的人。“今天该我进去了。”他说。他们握着自行车把的手都冻僵了。

“你说什么?”

“自行车,”鲁迪说,“你可以骑我家的一辆车。”

莉赛尔提高嗓门,高到自己觉得理直气壮的地步。“我说,”她重复道,“蠢货。”老师立刻扇了她一记耳光。

“我们去吗?”

“不许这样说你母亲。”她说。可惜效果不大,女孩只是站在那里,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咧开嘴大笑。现在,她能承受最严厉的惩罚。“现在回你的坐位上去。”

要说偷东西,今天正好合适。这是三月初的一个下午,阴天,气温只有几度——十度以下的气温经常让人不舒服,没有人愿意到街上闲逛。雨下得像灰色的铅笔刨花。

“是的,欧伦瑞奇太太。”

当一个人最后骂你是母猪或是猪猡的时候,你就知道你触到他们的痛处了。

鲁迪挨近她,竟还敢和她说话。

“小母猪。”

“上帝啊,”他小声说,“我能在你脸上看到她的手印。一个红红的巴掌,还有五个手指头”

“这是给你的教训。”

“没什么。”莉赛尔说,因为马克斯还活着。

“我当然读完了,它当然有趣了。”他企图从地里再挖出一块石头,不料却把手指割破了。

这天下午她回家时,他正坐在床上,大腿上放着那个压扁了的足球。他脸上的胡子直痒痒,他竭力睁开潮湿的眼睛。那些礼物的旁边放着一个空碗。

“它当然有趣了。”

他们没有互相打招呼。

鲁迪朝河里扔了块石头。“有趣吗?”

一切都很自然。

“我当然读完了。”

门嘎吱一声打开,女孩走进来,站在他面前,看着汤碗。“是妈妈逼你喝下去的?”

“你把最后一部分也读完了?”

他满足地点点头,疲惫不堪的样子。“不过,味道非常好。”

他们站在安佩尔河边,莉赛尔刚刚告诉鲁迪她想再到镇长家的书房里偷一本书。读完《吹口哨的人》后,她又在马克斯的床边读了几遍《监视者》,每次都花不了太久。她也试着读了《耸耸肩膀》,连《掘墓人手册》也读完了,但是没有一本书看上去适合读给他听了。我得找本新书,她这样想。

“妈妈的汤好喝?真的?”

新鲜空气、噩梦重现、怎么处理犹太死尸

他回报她的不只是一个微笑,“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一滴泪水流到他的嘴角,“谢谢你的那片云,你爸爸给我讲了它的故事。”

她明白。

一小时后,莉赛尔试图探探马克斯的反应。“马克斯,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

“我明白。”她说。

他立刻明白了。“你是说,怎么处理我的尸体?”

妈妈拉住她。她用双臂抱着莉赛尔。

“对不起。”

这次她回答了。“我来了,妈妈。”事实上,她是在对马克斯说话。她走近床边,把已经读完的书放到床头柜上,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她低下头看看他,忍不住低声说:“快点醒醒,马克斯。”即使是妈妈来到她身后的脚步声也无法让她停止哭泣,无法阻止她眼中咸咸的泪水滴在马克斯·范登伯格脸上。

“不,”他没有丝毫的不悦,“你们是对的。”他轻轻摆弄着那个球,“你们想到这个是很正常的。站在你们的立场,一个死了的犹太人和活着时一样危险,说不定还更危险些。”

“过来吃点东西”

“我还做了个梦。”她详细地讲述了她的梦境,手里紧紧握着玩具兵。马克斯打断她时,她正准备再次道歉。

她没有搭理。

“莉赛尔,”他让她看着他,“用不着再道歉了,应该是我向你道歉。”他环顾四周她送来的礼物,“看看这些东西,这些礼物。”他把那颗纽扣攥在手里,“罗莎告诉我,你每天会来给我读两次故事,有时还更多。”然后他盯着窗帘,仿佛能透过窗帘看到外面。他把身子挺直了一点,有些话他暂时说不出口。沉默了一阵后,他的脸上出现一种不安的神情。他对女孩坦白道:“莉赛尔?”他微微向右靠了靠,“我害怕,”他说,“我怕我会再次长睡不醒。”

“莉赛尔”

莉赛尔十分坚决。“那我会再给你读书的。要是你打盹儿了,我会打你耳光,我会合上书,使劲摇你,直到把你摇醒。”

“再见,爸爸。”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莉赛尔都在给马克斯·范登伯格读书。他坐在床上,听着故事,一直没有睡觉,直到十点过,莉赛尔稍做休息,翻了翻书,马克斯就睡着了。她紧张地用书推推他,他醒了。

“上帝啊,”汉斯无法掩饰怀疑的语气,“哪个修女会给你这种书?”他起身过来,吻吻她的前额,“再见,莉赛尔,我得去科勒尔酒吧了。”

他又睡着了三次,她又把他弄醒了两次。

“但愿你能如愿以偿。”吹口哨的人得意地笑着,他的想象已经展开——人们在那辆崭新的宝马车里发现这个巡官的尸体——他沉浸其中。

接下来的四天里,他每天早上都是在莉赛尔的床上醒来的。后来,他是在壁炉边醒来。最后,到四月中旬的时候,他就是在地下室里醒来了。他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他刮掉了胡子,体重增加了一点。

“当然。”这个赌马的人咧着嘴笑起来,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吹口哨的人了。“他会从后面冲过来,超过所有对手”在火车的汽笛声中,他大声叫嚷着。

这段时间,在莉赛尔家里,在家这个世界里,她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而在外面的世界里,一切看上去却开始摇摇欲坠。三月末,一个叫卢贝克的地方遭到了轰炸。下一个被炸的将是科隆,然后是更多的德国城市,包括慕尼黑。

“那你认为第七道会赢吗?”

是的,老板就站在我的肩膀上。

那天早晨,维也纳的空气在火车车窗周围弥漫升腾。人们都是准备乘火车上班的,忙碌而焦急,一个谋杀犯却在吹着欢快的曲子。他买完车票后,和同行的乘客、检票员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甚至还把坐位让给了一位老太太,又和一个赌马的乘客谈论起美国的赛马来。这个吹口哨的人喜欢与人攀谈,以此来骗取别人的喜欢和信任。他在杀害他们、折磨他们、拿刀子捅他们的时候,还在和他们说话。只有没人和他说话时,他才会吹口哨,这就是他每次杀人后喜欢吹口哨的原因……

“快点干,快点干。”

《吹口哨的人》的最后一部分

炸弹要来了——我也要来了。

爸爸坐在墙角的地板上,他像往常一样没活儿干。幸运的是,他很快要带着手风琴去科勒尔酒吧了。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女孩朗朗的读书声,是他努力教会了她认字母表。她骄傲地把书中最后那段骇人听闻的文字读给马克斯·范登伯格听。

死神日记:科隆

那天下午,她没有吃饭,也没有上厕所,连水都没有喝。她在学校里发过誓,今天要读完这本书,等她读完了,马克斯·范登伯格就会听到并苏醒过来。

五月三十日,炸弹落下的时刻。

她没有把这片树叶像其他礼物一样放在床头柜上,而是把它别在紧闭的窗帘上,然后读完了《吹口哨的人》的最后三十四页。

我敢肯定,当一千多架轰炸机朝着一个叫科隆的地方飞去时,莉赛尔正在酣睡。对我而言,结果是得到了五百人,或许大约是五百人。另有五万人在残垣断壁间流浪,无家可归。他们想辨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处被炸毁的地方又是谁的家。

莉赛尔伸手把它夹在手指里旋转起来。

五百个灵魂。

那片树叶是片枫树叶,她是在学校的清洁工具柜里发现它的。它落在水桶和鸡毛掸之间。柜子门开了一条缝,那片树叶又干又硬,像片干面包。树叶表面好像高低起伏的丘陵和山谷一样。它不知怎么飘进了学校的大门,又落到了柜子里,就像一颗有叶梗的星星一样。

我把他们拎在手指上,就像拎着行李箱一样,有时,又把他们扛在肩头,我只会把小孩子们抱在臂弯里。

玩具士兵埋在离汤米·穆勒家不远的一片泥巴地里。它的外表残破不堪,可对莉赛尔来说,这就足够了,虽然它受了伤,可还是能站起来。

我收工的时候,天空是黄色的,像在燃烧的报纸。如果我凑近一点看,还能看见上面的文字,报道的标题,对战争进程的评论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真想把它一把扯下来,把这报纸似的天空揉成一团扔到一旁。我的手臂酸痛,我不能再让我的手指烧伤了。我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呢。

一个玩具士兵。一片奇妙的树叶。一本读完的《吹口哨的人》。一段沉重的忧伤。

你可以想象得到,许多人在刹那间死去,另外一些人又喘息了片刻。我还要去几个地方,还要去面对几处天空,还要接纳许多灵魂。当我再次回到科隆时,最后一架飞机刚飞走不久,我注意到了一件特别的东西。

第十份到第十三份礼物

我正抱起一个烧得如同焦炭的少女的灵魂,我的双眼忧虑地注视着满是硫磺味的天空。一群十多岁的小姑娘走过来,其中一个大声喊叫起来。

写完这句话后,莉赛尔又修改了几次,觉得很满意。她开始想象自己把这句话从毯子上递给他的情景。她把它写在一张小纸片上,压在那块石头下面。

“那是什么?”

“它就像一头白色的巨兽,”她再次坐在床边时,对马克斯描述着,“它是从山那边飘过来的。”

她伸出手臂,用手指着从空中缓缓落下的一个黑色的东西。开始的时候,它就像一片黑色的羽毛,轻盈地漂浮在空中,或者说,像是一片灰烬,然后,它越变越大。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孩——一个红头发的,脸上长着像句号一样雀斑的女孩——又开口了,这次她加重了语气。“那是什么?”

他轻轻用手敲敲她的脑袋。“记在心里,然后写在纸上。”

“是具尸体。”另一个女孩猜测着,她有一头黑发,梳着辫子,头发朝两边分开。

莉赛尔看看他,好像他在说胡话。“怎么送呢?”

“又是一颗炸弹”

汉斯抬头仰望天空,说他也有同感。“你应该把它送给马克斯,莉赛尔。看看你能不能把它留在床头柜上,就像其他东西一样。”

它落得太慢了,不可能是炸弹。

“你看看那边吧。”她对爸爸说。

我怀里的那个青春少女的灵魂还在缓缓燃烧。我又跟着她们走了几百米。我像那些女孩一样注视着天空。

二月下旬的一天,她站在慕尼黑大街上,看到一片巨大的云飘过山顶,像一个白色的怪兽。它爬上山后,把太阳都遮住了,这使它变成了一头有颗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在俯瞰着小镇。

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俯看手中少女那一筹莫展的脸庞,一个漂亮姑娘,她的死期已到。

你怎么能把一片云送给别人?

一个声音猛地响起,我像她们一样吃了一惊。一个满脸怒气的父亲在命令他的孩子们进去。红发女孩迅速做出反应,她脸上的雀斑变成了逗号。“可是,爸爸,你看。”

接下来是一片云。

那名男子走了几步,马上认出了这个东西是什么。“这是燃料。”他说。

那两张报纸来自一个冰冷的垃圾箱的深处(和以前的那些报纸一样)。那张平整的糖纸早已褪色了,是她在学校附近发现的。她把糖纸举到亮处看了看,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鞋印。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根羽毛很可爱,它被夹在了慕尼黑大街教堂的门缝里。莉赛尔看到一截羽毛歪歪扭扭地伸出来,就赶紧把它拽了出来。羽毛的左侧是漂漂亮亮的,可右边却是前面整齐,后半截被挤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只能这样来描述它了。

“汽油,”他重复着,“汽油桶。”他是个秃头,穿着一件破了洞的西服。“他们用光了这个桶里的燃料,就把空桶丢掉。看,那边还有一个。”

一根羽毛。两张报纸。一张糖果纸。一片流云。

“还有那儿”

第六份到第九份礼物

孩子终归是孩子,他们此时都忙着四处搜寻,想找到一个落到地面的空燃料桶。

“垃圾?”在她的想象中,她会坐在床边说,“这些可不是什么垃圾,马克斯,是它们唤醒了你。”

第一个桶带着一声空响着地了。

“这是什么东西?”马克斯会问,“这堆垃圾是什么?”

“我们能留着它吗,爸爸?”

每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时常想象着以下对话。

“不行,”这位父亲刚刚受了炸弹的惊吓,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我们不能留下它。”

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途中,莉赛尔都寻觅着别人扔掉的,却可能对一个垂死的人有价值的东西。最初,她还是怀疑这些东西是否有用。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能给人带来多少安慰呢?水沟里的一条丝带,大街上落着的一颗松果,丢在教室墙边的一粒纽扣,河里捞上来的一块扁圆的石头,虽然这些东西没有多少价值,可至少显示出对他的关心。马克斯醒来后,这些东西可以为他们提供谈资。

“为什么不行呢?”

那个足球给她带来了灵感。

“我要去问问我爸爸,看看能不能留着它。”另一个女孩说。

一条丝带。一颗松果。一粒纽扣。一块石头。

“我也是。”

第二份到第五份礼物

就在科隆的废墟上,一群孩子收集着他们的敌人投下的空燃料桶。我依旧收集着人类的灵魂。我已筋疲力尽,而这一年还没过半呢。

莉赛尔唯一能做的,只是看着这个球被压烂的球皮。这是众多礼物中的第一份。

来访者

她没有这样做。

汉密尔街的足球队弄到了一个新足球,这是个好消息。但也有让人不安的消息,纳粹党党部的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要不就把他摇醒。

纳粹们在莫尔钦镇上挨家挨户地走着,现在,他们站在迪勒太太的商店外抽烟,抽完烟就准备继续干活儿了。

快点醒来啊她想尖叫。

莫尔钦镇上已经有一些防空洞了,可是就在科隆被轰炸后不久,上头决定最好再多搞点防空洞。纳粹们一家家检查着,看看哪些房子里的地下室可以用作防空洞。

“对不起,”她说,“这算不上什么。可是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会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我会告诉你,在天色最暗的那个下午,那辆车没有开车灯,直冲过来压扁了它,车上下来个人对着我们大喊大叫。后来他又向我们问路,他的脸皮可真厚……”

孩子们远远地看着。

进屋后,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把球拿给马克斯看了看,然后把它放到床脚。

他们能看到纳粹们吐出来的烟。

从她站着的地方,最后听到的是鲁迪·斯丹纳这只蠢猪的笑声。

莉赛尔刚刚出来,她走到鲁迪和汤米身边。哈罗德·穆伦豪尔在摆弄着足球。“发生什么事了?”

“让你的自行车见鬼去吧。”

鲁迪把手插在衣兜里。“纳粹,”他看了看,他的朋友还在霍茨佩菲尔太太家前面的篱笆里摆弄着那个足球。“他们在检查所有的房子和公寓。”

“要是你想要的话,我还有一辆没轮子的自行车。”

莉赛尔的嗓子顿时感到一阵干涩。“他们在找什么?”

她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告诉她,汤米。”

他往家走时,莉赛尔把球捡起来,夹在了胳膊下面。她能听到他在大声喊她。“嗨,小母猪。”她停下来。“小母猪”

汤米一脸困惑。“我也不清楚。”

“不要,谢谢。”鲁迪小心地用脚碰碰它,好像这是一具动物尸体,而且还是死了很久的动物。

“你真是没治了,你们俩都是,他们需要更多的防空洞。”

“你到底想不想要?”

“什么——你是说地下室?”

鲁迪耸耸肩。“我拿这个被压成狗屎一样的球来干什么?没法再往里头灌气了,懂吗?”

“难道用阁楼?当然是地下室了。上帝啊,莉赛尔,你真是太蠢了,不对吗?”

“你还要它吗?”莉赛尔问。

球踢过来了。

半小时后,他们的足球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汽车压扁了。小汽车在这条街上可是个稀罕物。莉赛尔找到了送给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第一件礼物。眼看足球没法补好了,所有的孩子心里都不痛快,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只剩下那个肚子瘪瘪的足球躺在寒冷泥泞的路上。莉赛尔和鲁迪弯下腰,看着这个破球,它的一侧裂开了一个大洞,像一张嘴。

“鲁迪”

“来得正好,臭脚。”他用足球场上一贯的招呼方式来欢迎她,“你跑到哪儿去了?”

他去踢球了,莉赛尔依然站在原地。她怎么才能回屋去而又不会引起怀疑呢?迪勒太太商店前的烟雾正在散去,那群人开始散开了。恐慌在心中可怕地聚集。她的喉咙和嘴里充满了沙子似的空气。想个办法,她心想,快点,莉赛尔,快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莉赛尔考虑了一下,还是跑到泥泞的大街上去对付鲁迪去了。

鲁迪进球了。

“别耍贫嘴”

远处传来对他的祝贺。

“是的,妈妈。”

快想想,莉——

“那就进两个吧,小母猪。”

她有了主意。

“当然,妈妈。”

就是它了,她决定,可我得装得逼真才行。

妈妈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她双手插着腰,威胁莉赛尔要是再这样讲话,就免不了挨耳光了。“要进一个球,”她吓唬莉赛尔,“要不就甭回家了。”

正当纳粹们沿着街道前进,把LSR这几个字母涂在一些门上的时候,球在空中被传给了一个大孩子,克劳斯·伯瑞格。

“好的,妈妈。”她刚要打开门,又嘱咐妈妈,“要是他醒了,你一定出来叫我,好吗?就假装有什么事,就像我干了坏事一样尖叫,大声骂我。所有人都会相信的,别担心。”

LSR

“快到外面去玩,”妈妈求她,“你这些话简直让我发疯,快点,出去踢你的足球,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德文“防空洞”的缩写

在外面的世界里,莉赛尔每天放学后都冲回家,盼望能看到一个好一点的马克斯。“他醒了吗?他吃东西了吗?”

那个男孩带球过来时,正好撞上莉赛尔,两人撞得很厉害,连比赛都被迫停止了。球滚到一旁,队员们跑过来。莉赛尔一手捂着擦破的膝盖,另一只手捂着头。克劳斯·伯瑞格只是捂着小腿,一脸痛苦的表情,嘴里咒骂着:“她在哪儿?”他啐了一口,“我要杀了她”

从这天起,莉赛尔大声朗读起《吹口哨的人》这本书来,对象是躺在她床上的马克斯。让人扫兴的是,她必须不断地跳过一些章节,因为有些书页粘到一块了,书还没有完全干透呢。她坚持读着书,一直读到快到书的四分之三的地方。这本书有三百九十六页。

没有发生仇杀。

爸爸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抗议的动作。“我知道,我知道,”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不过……”他字斟句酌地说,“别被抓住了。”这句话出自一个偷回了一个犹太人的男人之口。

情况还要更糟糕。

“我告诉过你的,爸爸,是学校的一个修女给我的。”

一个和气的纳粹目睹了整件事,忙一溜小跑过来,关切地问他们:“怎么回事?”

后来,爸爸建议她可以给马克斯读读书。“来吧,莉赛尔,你这些天读书很有进步——不过,这本书是怎么来的对我们还是一个谜。”

“她是个疯子。”克劳斯指着莉赛尔,让这人把她扶起来。这个人嘴里浓烈的烟味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座烟熏的沙丘。

汉斯重新坐到椅子上。

“我认为你不能再继续比赛了,我的小姑娘,”他说,“你住在哪里?”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她回答道,“真的,我自己能行。”快从我身边走开,快走开

他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认出她来。那双眼睛在研究着她,仿佛她是一个字谜,然后,又闭上了。

就在这时,鲁迪插了一杠子,他最喜欢插手别人的事,他为什么不先管好自己的事儿呢?

“看,”莉赛尔急促地喘着气,“快醒醒,马克斯,快醒醒。”

“真的,”莉赛尔说,“去踢你的球吧,鲁迪,我自己能行。”

又快过了一个星期,马克斯第二次醒了,这次是莉赛尔和爸爸在场。他们都看着床上这具躯体发出低低的呻吟。爸爸的身体离开了椅子,尽量往前倾。

“不,不行,”他毫不动摇,他真是个榆木脑袋“只要一两分钟就行了。”

当罗莎转过身时,莉赛尔不需要答案了。

她只好另打主意,又想出个办法。当鲁迪扶她起来时,她让自己再次摔倒在地,仰面朝天。“我爸爸,”她说,她注意到,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你能去找我爸爸来吗,鲁迪?”

“他醒了吗?”

“你待在这儿,”他朝右边大叫一声,“汤米,看着她好吗?别让她动。”

第五天,马克斯睁开了眼睛,可惜只有一小会儿,这让他们兴奋不已。他看到的全是罗莎·休伯曼(这该是一个多么吓人的幻觉),她正把一大勺汤往他嘴里灌。“往下咽,”她劝他,“甭多想,咽下去。”妈妈把碗递过来,莉赛尔想再看看他的脸,可是却被喂汤的人挡住了视线。

汤米立即行动。“我来看着她,鲁迪。”他站在她旁边,脸依旧抽搐着,努力不笑出来,而莉赛尔一直留意着那个纳粹的举动。

那一定是女孩偶尔不在他身旁的时间里,因为我看到只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我跪下来,准备把双手插进毯子里,却感到里面传来了一种复苏的活力——一股巨大的抗拒我的力量。我缩回手,还有许多人在等着我,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被打败是件好事。离开屋子前,我甚至闭上双眼,让自己平静了片刻。

一分钟后,汉斯·休伯曼冷静地站在了她身旁。

后来,我意识到,在那段时间,我的确拜访过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嗨,爸爸。”

深夜里的一份记录

一个失望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嘴唇上。“我老想着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厨房里也没有蛋糕。

他扶起她,搀着她往家走。比赛继续进行,那个纳粹已经在敲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的门了。没人应门。鲁迪又在朝这边嚷嚷了。

他没有醒。

“你要我帮忙吗,休伯曼先生?”

开头几天,她坐在一旁,对他讲话。她生日那天,她对他说,只要他醒来,厨房里就有一个大蛋糕在等着他。

“不,不用,你接着踢球吧,斯丹纳先生。”斯丹纳先生,你不得不爱莉赛尔的爸爸。

他头上羽毛似的头发变成了细细的树枝,他光滑的脸变得粗糙。她需要的证据还存在,他还活着。

等到一进家门,莉赛尔立刻告诉爸爸这个消息,她试图在绝望和沉默中想好到底该如何开口。“爸爸。”

这是马克斯的归来,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别说话。”

十三件礼物

“纳粹,”她悄悄说,爸爸停下来,他努力克制着打开门到街上瞅瞅的冲动,“他们在查看可以用来作为防空洞的地下室。”

他的身体越冷,他就融化得更快。

他把她放下来。“聪明姑娘。”他夸奖道,然后马上把罗莎叫过来。

他是第二个快要在她眼前融化的雪人,只有一点不同,这是自相矛盾的一点。

他们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来想办法,所有的想法都是乱七八糟的。

“别死,”她低声说,“求你了,马克斯,你别死。”

“我们把他藏到莉赛尔的房间,”这是妈妈的建议,“藏在床底下。”

一连几个小时,她都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浑身颤抖,沉睡不醒。

“就这样?要是他们决定搜查我们的房间怎么办?”

历经磨难的爸爸态度坚决。“莉赛尔,”他说,“你没有做错。”

“那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爸爸进来时,她没有回头看他,而是面对着墙壁,对着马克斯·范登伯格说话。“为什么我要把那个雪球带下去呢?”她问,“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生病的,对不对,爸爸?”她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我为什么要弄那个雪人呢?”

更正:他们连一分钟的时间都不剩了。

早晨,莉赛尔把他的素描本从地下室拿上来,放在床头。去年,她曾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而这次,出于对马克斯的尊重,她把本子紧紧合着。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门上响起了七下敲门声,想把马克斯转移到任何地方都晚了。

莉赛尔·梅明格:3次

然后是叫门声。

罗莎·休伯曼:2次

“开门”

汉斯·休伯曼:2次

他们的心都砰砰地狂跳个不停。莉赛尔差点想把自己的心脏吃掉,心脏的味道可不会太妙。

马克斯·范登伯格的探视记录

罗莎低声祷告着:“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啊……”

这天晚上,马克斯被探视了七次。

这回是爸爸起身做出反应。他冲到地下室的门边,朝下面发出一声警告,然后,又回来对他们急冲冲地说:“得了,现在没时间玩花样了。我们也许可以用一百种办法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可现在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他看了一眼大门,总结道,“什么都不干。”

爸爸想得更深。“罗莎,罪魁祸首是阿道夫。”他直起身子,“我们得去瞧瞧他。”

这可不是罗莎想要的答案,她的两眼瞪得大大的。“啥也不做?你疯了吗?”

“那个该死的雪人,”她悄悄说,“我敢说病根儿就是那个雪人——弄得满地都是雪水,冷得要死。”

敲门声再次响起。

妈妈以为女孩应该睡着了,把自己的看法讲了出来。

爸爸的表情严肃。“对了,啥也不做。我们甚至都别下去——装出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后来,晚上她偷听到了汉斯和罗莎的谈话,罗莎让她在他们的房间里睡觉。她挨着他们的床躺下,就睡在地板上,躺在他们从地下室拿上来的床垫上。(他们考虑过垫子是否也被染上了病毒,但随后得出结论,这个想法不成立。马克斯不是被病毒感染的,所以他们把垫子搬了上来,代替了床罩。)

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她太渴望这个拥抱了。

罗莎点头同意。

在门厅里,爸爸拥抱了她。

她的眉头紧锁,摇摇头,去应门了。

“现在出去吧。”

“莉赛尔,”爸爸的声音好像把她碾成了薄薄的一片,“只要保持镇静就行了,懂吗?”

莉赛尔点点头。

“好的,爸爸。”

罗莎接着转过身,明确地回答:“现在,听我说,莉赛尔。我把这人弄进家里可不是要看着他死的。明白吗?”

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流血的伤腿上。

盘着的发髻。

“啊哈”

莉赛尔走近一点,害怕会听到可怕的答案。“他还活着吗?”

门口,罗莎还在盘问来人此行的目的,而那个和气的纳粹却先注意到了莉赛尔。

“啥事?”罗莎·休伯曼那紧紧盘着的头发足以让人望而生畏。她重复这个问题时,头发仿佛绷得更紧了。“啥事,莉赛尔?”

“疯狂的足球队员”他咧着嘴笑了,“膝盖怎么样了?”你们通常认为纳粹不会有这种兴致,可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他走过来,好像打算蹲下身看看她的伤口。

“妈妈?”莉赛尔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了吗?休伯曼太太想,他能闻得出我们藏着个犹太人吗?

他躺在床上,周围堆着高高的毯子。

爸爸从水槽边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块湿布,他把湿布搭在莉赛尔的膝盖上。“疼吗?”他那闪着银光的双眼关切而冷静地看着她,这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恐惧很容易被当成对她的伤口的担忧。

妈妈走在他们身后,依旧迈着摇摇摆摆的鸭步。

罗莎隔着厨房嚷嚷着。“能疼到哪儿去?她就得吃点苦头。”

“闪开。”

那个纳粹站起身,笑了。“我猜这姑娘是不会接受任何教训的……太太?”

门厅里是他无力的双脚和低垂的头发,一只鞋子落在他后面。

“休伯曼太太。”那张板着的脸扭曲着。

莉赛尔手里抱着毯子,观察着他。

“休伯曼太太——我觉得她倒给我们上了一课,”他对莉赛尔送上一个微笑,“尤其对那些男孩子们来说,对不对,小姑娘?”

“说得对。”汉斯把他抱了出去。

爸爸猛地一按湿布,莉赛尔疼得直抽搐,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相反,汉斯开口对女孩低声道歉。

罗莎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不行。白天我们得拉开窗帘,要不会让人起疑心的。”

接下来是令人不舒服的沉默,那个纳粹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如果方便的话,”他解释道,“我想看看你们的地下室,只是看一下,看看它是否适合做防空洞。”

爸爸一脸忧愁,眨巴着那双灰色眼睛。他一个人就把马克斯抱了起来,马克斯轻得像个孩子。“不能把他放在我们床上吗?”

爸爸最后往莉赛尔膝盖上轻轻一拍。“你这里会留下一块小伤疤,莉赛尔。”他漫不经心地朝站着的那人招呼了一句,“当然可以,右边第一道门就是,下面有点乱,别介意。”

一柄木勺立刻掉到汤里,罗莎·休伯曼跑到他身边。她扶着马克斯的头,朝那间屋子里的莉赛尔吼道:“别傻站着,拿床多余的毯子来,铺到你床上。还有你”下一个人是爸爸。“帮我把他抬起来,弄到莉赛尔房里去。快”

“有什么好介意的——比起我今天见过的那些地下室,肯定要好得多。是这扇门吗?”

“汉斯。”他小声叫着,他的脸看上去在痉挛,他的两腿颤抖着,头碰到了手风琴盒子上。

“对,是它。”

二月中旬的一天,离莉赛尔的生日还有几天时间,他走到壁炉旁时差点跌到火里。

休伯曼家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三分钟

整个一月份,他都挣扎着硬挺过来了,但是到二月初的时候,马克斯的样子再也无法让人忽视。凌晨,他会挣扎着在壁炉边醒来,可接着,整个上午他都在地下室里沉睡。他的嘴巴歪着,颧骨肿胀。对于他们的询问,他总是回答一切都好。

爸爸坐在桌旁。罗莎在角落里嘟嘟囔囔地祈祷着。

不幸的是,这个夜晚是马克斯的健康严重恶化的开端。起初没有明显的征兆,他只是一直发冷,他的双手哆嗦着,眼前频频出现和元首拳击的幻象。一直到他做完俯卧撑和仰卧起坐都无法使身子暖和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始发愁了。他尽量挨着火炉坐,还是没用。日复一日,他的体重到了让他跌跌撞撞的程度,他的锻炼养生法也停止了,因为他的双手无力支撑身体,脸颊总是撞到凹凸不平的地面。

莉赛尔则倍受煎熬:她的膝盖,她的胸口,还有手臂上的肌肉都疼得要命。我怀疑他们中谁都没有想过,如果这间地下室被指定作防空洞的话,该怎么办。

“常常在我希望这一切能早点结束时,莉赛尔,你捧着个雪人,或是带着别的什么东西,来到我面前。”

他们得先熬过检查这一关再说。

马克斯·范登伯格的圣诞祝福

他们听到那个纳粹在地下室里走动的声音,还有拉动卷尺的声音。莉赛尔禁不住想象着马克斯坐在楼梯下面,怀里紧紧抱着他的素描本的样子。

不过,它最后还是融化掉了,但在他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雪人站着。平安夜的晚上,他们进入梦乡时,雪人一定陪伴着他们。他们的耳朵里传来的是手风琴的声音,眼前晃动着雪人的影子。对莉赛尔来说,她想的是在火炉边告别时,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爸爸站着,又有了一个主意。

爸爸不同意。“它不会融化的,”他摩拳擦掌,朝它吹了一口气,“这下面冰凉。”

他走到门厅,冲下面大声问:“下边一切还好吧?”

罗莎早就有了办法。“你负责把水拖干,小母猪,动作还得快。”

回答的声音顺着楼梯传上来,就在马克斯·范登伯格的头顶上。“可能还要一分钟。”

“它要是化了,我们该怎么办?”莉赛尔问。

“你想喝点咖啡还是茶?”

“一个小矮人。”马克斯说。

“不用了,谢谢你。”

她出现的时候,汉斯·休伯曼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朝妻子扔了个漂亮的雪球。可惜没打中,雪球打到墙上,碎了。妈妈有了借口,便滔滔不绝地骂起人来。等她骂完了,又走过来帮他们的忙。她找了几个纽扣来当雪人的眼睛和鼻子,又用一条细线弯了张微笑的嘴巴,甚至还为这个半米多高的雪人提供了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

爸爸转过身,命令莉赛尔去拿一本书来看,又让罗莎去张罗晚饭。他感到他们最好不要一脸焦急地坐在一起。“好了,快点,”他大声说,“快点行动,莉赛尔。我不管你的膝盖疼不疼,你得读完那本书,你早就说过的。”

“快点下来,好吗?”

莉赛尔极力控制着自己,好让自己不要崩溃。“好的,爸爸。”

和往常一样,远远就传来了叫骂声。“怎么回事,猪猡?”

“得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呢?”她看得出来,爸爸费了很大的劲在冲她眨眼。

爸爸高声叫着罗莎的名字。

在走廊里,她差点一头撞上那个纳粹。

“雪人,”莉赛尔回答,“我们得堆个雪人。”

“和你爸爸闹别扭了,嗯?没关系,我和我孩子也经常这样。”

爸爸瞅瞅装满雪的锅。“我们用剩下的雪来干点什么?”

他们各自走开了。莉赛尔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跪在地上,顾不上随之而来的疼痛。她先听到那人评价说地下室太浅了,然后又听见那人告别的声音,其中一句话顺着走廊传过来。“再见了,疯狂的足球队员”

“坏蛋”爸爸喊道,“莉赛尔,给我点雪,要一桶”随后的几分钟里,他们忘掉了一切,虽然没有大喊大叫,却忍不住享受这短暂的欢笑。他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在屋子里玩雪的普通人。

她醒悟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赶紧说:“再见”

她先朝马克斯扔了个雪球,自己肚子上也马上挨了一下,非常公平。连汉斯·休伯曼走下楼梯时,也未能幸免,马克斯朝他扔了一个。

她手里的《梦的挑夫》被捏得发烫了。

第一捧雪送到地下室后,莉赛尔看了看外面,四周都没有人。她就尽力拿了许多锅碗瓢盆出来,把落在汉密尔街——世界上这么一个小角落上的雪都往锅里、桶里装,装满之后,就把它们统统拿进屋子,送到地下室里。

据爸爸说,那个纳粹一走,罗莎就瘫倒在炉子旁了。随后,他们叫上莉赛尔,一起来到地下室,搬开了巧妙伪装的床罩和油漆桶。马克斯·范登伯格坐在楼梯下面,手里握着那把生锈的剪刀,仿佛是握着一把刀。他腋下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他嘴巴像受了伤一样艰难地说着话。

一个最快乐的圣诞节就这样开始了。虽然食物少得可怜,也没有礼物,但是,他们的地下室里有一个雪人。

“我本来不想用它,”他轻声说,“我……”他举起生锈的剪刀柄,贴在前额上,“对不起,我连累了你们。”

他又把雪送到嘴边。“谢谢,莉赛尔。”

爸爸点燃一支烟。罗莎拿走了剪刀。

她温柔地碰碰他的手臂。

“你活着,”她说,“我们都还活着。”

莉赛尔挨近他站着。

现在说抱歉已经太迟了。

“这是今天的天气报告吗?”

得意的微笑

平安夜的晚上,莉赛尔用双手捧了一堆雪作为礼物送给马克斯。“闭上眼,”她说,“伸出手来。”马克斯的手一碰到雪,就颤抖了一下。他笑了,可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开始,他只是舔了舔雪,让它在舌头上融化。

几分钟后,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

尽管他们看法不同,但罗莎·休伯曼还是坚持认为,是去年圣诞节时埋下的祸根。12月20日那天,他们又冷又饿,可是居然得到了一个大奖赏——没有客人在家里逗留得太久。小汉斯此时正在和苏联人交战,继续伤他父母的心。特鲁迪只是在圣诞节前的周末回家待了几个小时。她要和她的主人一家去外地过节,这一家人属于德国的另一个阶层。

“上帝,又来了一个”

因为他病倒了。

担忧再次袭来。马克斯再次被遮盖起来。

马克斯·范登伯格后来怎么会睡在莉赛尔的床上?

罗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可是门打开后,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纳粹,而是一头黄发的鲁迪·斯丹纳。他站在那里,殷勤地说:“我只是来看看莉赛尔的伤怎么样了。”

问题和答案

莉赛尔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朝楼上走去。“我来对付这个家伙。”

她快满十三岁了,胸部却依然平坦,也没有来例假。地下室的那个年轻人还躺在她床上。

“是她的男朋友。”爸爸对着油漆桶后面说,接着吐出一口烟。

对莉赛尔·梅明格来说,1942年的年初可以这样总结: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莉赛尔抗议道,不过,她却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我要上去只不过是因为妈妈过不了一秒钟就会叫我。”

雪人

“莉赛尔”

她来了。

她才走到第五级台阶。“听见了吧?”

一捧捧冰冷的雪能让所有人微笑,不过,它却不能让他们遗忘。

她来到门口,鲁迪正坐立不安。“我只是来瞧瞧——”他停下来,“有股什么味儿?”他抽抽鼻子。“你在下面抽烟?”

她把许多雪运到了地下室里。

“噢,我和爸爸在一起。”

她毫不知情,还在等待我一分钟前提到的那些事情发生,但她也在等待着你们。

“你还有烟吗?也许我们能拿去卖几支。”

我相信你们已经猜到了一半,如果你们跟着我一起,会看到余下的部分,我将向你们展示偷书贼的第二部分故事。

莉赛尔可没有心情干这号事。她怕被妈妈听见,就小声说:“我不会偷我爸爸的东西。”

事实上,现在我找到了一个。

“可你要偷别人的东西。”

我经常极力回忆那段日子种下的美好片段。我在各种故事堆成的图书馆里辛勤耕耘。

“你怎么不再说大声点?”

人们说战争是死神的密友,对这个说法,我必须提出异议。对我来说,战争就像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新老板,他站在你肩头不停地重复着:“快点干,快点干。”于是,你加倍努力干活,完成了任务,然而,你的老板却不会为此感谢你,他还要更多。

鲁迪微微一笑。“偷东西又怎么了?瞧你着急成啥样儿了。”

而在他的内心,却是毫无勇气,软弱无力。

“就像你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似的。”

他表面上毫不慌张,不知疲倦。

“对啊,可是你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味道,”鲁迪现在真的做完热身运动了,“也许根本就不是香烟味儿,”他凑近一点,笑了,“我能闻出来,是你干了坏事的味道,你该去洗个澡了。”他对后面的汤米·穆勒大喊,“嗨,汤米,你快来闻闻这味儿”

在其间穿行。

“你说啥?”忠诚的汤米问,“我听不见。”

还有死神。

鲁迪朝着莉赛尔摇摇头。“没用的家伙。”

接下来。

她开始动手关门。“别废话了,蠢猪,你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们激起我内心的波澜,困扰着我的记忆。我看见他们堆得高高的尸体,一具压在另一具上面。空气如同塑料,地平线如同用来粘底座的胶水。人们制造出一片片天空,再把它们刺穿,让它们漏气。还有那柔软的碳黑色的云朵,砰砰地跳个不停,像是一颗黑色的心脏。

鲁迪洋洋自得地朝街上走去,刚走到信箱的地方,突然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赶紧往回走了几步。“你怎么样了,小母猪?我是问你的伤口。”

这么多的色彩。

现在是六月份,德国正开始走下坡路。

这么多人类。

莉赛尔对此一无所知。对她来说,她家地下室里的犹太人没有暴露,她的养父母没有被抓走,她自己对这些胜利有重大贡献。

我还可以继续列举,不过,我觉得这三个已经足够了。不说别的,就这三个例子就能让你品尝到苦涩的滋味,这正证明了这一年中我的存在。

“一切都很好。”她说,她不是在说足球比赛里受的伤。

3.法国一处海滩上许多具湿透的躯体,他们被海水冲到海边的礁石和沙滩上。

她很好。

2.苏联士兵:他们只有少量弹药,依靠那些倒下的人剩下的子弹。

死神日记:巴黎人

1.绝望的犹太人——当我们坐在屋顶上冒烟的烟囱旁边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就在我的大腿上。

夏天来了。

1942年的花名册(删节版)

对偷书贼来说,一切顺利。

“你们的大限会到的。”我向他们保证这一点,努力不回头看他们。有时,我希望自己能说:“你们难道看不出我的盘子里已经装满了吗?”但是,我从未这样说过。我干活时心里不断抱怨。有些年头里,这些灵魂和躯体不只是增加一点点,他们在成倍增长。

对我来说,天空是犹太人的颜色。

当我在这些被扰乱的城市中穿行时,他们经常紧随我身后,乞求我把他们带走,完全不顾我有多么繁忙。

当他们的躯体停止寻找门上的缝隙时,他们的灵魂升了起来。他们的手指甲抠着木头,因为极度的绝望,指甲深深陷进木头里。他们的灵魂来到我身边,投进我的怀抱。我们爬上了那些毒气设备,来到屋顶,升上天空,到达那永恒的尽头。他们不断来到我身旁,每分钟,每秒钟,一次淋浴,接着又是一场淋浴。

如果上述行为都没有加快速度,它至少让人们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无家可归的人随处可见。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天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和毛特豪森集中营目睹的惨状。在那些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犹太人的逃跑不幸失败后,我也会从陡峭的悬崖下拾起他们的灵魂,那下面到处是人的残肢断臂,不过,这还是比毒气室好一点。至少我可以在他们跌落悬崖的过程中就接住他们,在半空中将他们的灵魂托上天空,只剩下他们的肉体——那些物质的躯壳——骤然跌落到地面。他们都很轻,像空空如也的胡桃。那些集中营上方的天空中烟雾弥漫,就像一只炉子在燃烧,不过却是冷冰冰的炉子。

这一年,我要在地球上巡回好几次,从波兰到苏联到非洲,最后又回来。你可能会说我每年都要这么循环几次,但是人类有时喜欢加快速度,他们制造了更多的尸体和逃避的灵魂。几枚炸弹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几间毒气室或是几声遥远的枪声也可以。

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会浑身颤抖——因为我想努力忘记它。

此时此刻,我感到太纵容自己了,不停地谈论着我,我,我,我的行程,1942年我的见闻。另一方面,你们是人类——你们应该理解自恋的感觉。关键在于,我有理由解释那期间的见闻。这些事情会对莉赛尔产生深远的影响。它们也让战争离汉密尔街更近了,是它们拉着我一路走来。

我向手中吹了口热气,好让他们暖和起来。

我来帮帮你。我接着往下讲的时候,请你站在镜子前面吧。

可是,那些灵魂还在不停哆嗦的时候,是很难让他们暖和起来的。

你们想知道我到底长什么样吗?

“上帝啊。”

我没有长着一张骷髅脸,那样的话,你们老远就能认出我。

每当我回忆至此就会呼唤这个名字。

只有天冷时我才会穿一件带兜帽的黑色斗篷。

“上帝啊。”

我没有带镰刀。

我呼唤了两遍。

一个事实

我叫他的名字只是想徒劳地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你的工作并不是要去理解这一切。”这是我自己的回答,上帝从来不会给我任何答案。你以为他只是不回答你一个人的问题吗?“你的工作是……”我不想再听自己的回答,因为,坦白地说,我对自己感到了厌倦。当我开始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会变得浑身乏力,无法抗拒疲劳。我被迫继续工作,虽然我会让个别人等待,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我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死亡不等人——他一旦死亡,通常不会有漫长的等待,我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好久没有碰上这样的年份了,举几个例子来说,就像公元79年或1346年一样。该死的,忘了长柄大镰刀吧,我需要的是一把扫帚或是拖把,我还需要一个假期。

1942年6月23日,在波兰的土地上,一群法籍犹太人被关押在德国人的监狱里。我带走的第一个人紧挨着门,他的思想在急驰,然后渐渐放慢了速度,慢慢减速,再减速……

死神的日记:1942年

当我告诉你们,那天我拾起每一个灵魂的时候,都觉得它仿佛是刚出生一样,请你们相信我。我甚至还亲吻了几个憔悴的、中毒的脸颊。我倾听着他们最后绝望的叫喊,他们说的是法语,临死前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把他们从恐惧中解脱了出来。

得意的微笑——中毒的脸颊上的最后一个吻

我将他们带走,如果说我有分心的时刻,那就是这一刻。一片荒芜之中,我仰视头顶的天空。看着天空由银色变为灰色再变成雨的颜色,甚至连云朵都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一具犹太尸体的噩梦——一张报纸的天空——来访者——

有时,我想象着在云层之上的一切会是怎样,毫无疑问,那里阳光灿烂,无尽的大气层像是一只巨大的蓝眼睛。

死神的日记——雪人——十三件礼物——下一本书——

他们是法国人,他们是犹太人,他们也是你们。

特别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