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阿瑟·伯格
“不，”他那冷酷的声音里带着不同寻常的耿耿衷心，莫名其妙的，“另外有人了。”
他有风一样的头发，一双浑浊的眼睛。
“那你现在当头儿喽？”鲁迪曾问过安迪，可他却失望地摇摇头。他当然也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机会。
他是那种有偷窃癖的少年犯。
说起偷东西，莉赛尔和鲁迪都认为集体行动会更安全。安迪·舒马克召集他俩到河边开会。一个偷水果的计划将被提上议事日程。
他的名字是维克多·切默尔。
失败者
与大多数热衷于偷窃的人不同，维克多·切默尔是以此为乐。他住在莫尔钦镇富人区的一幢别墅里，犹太人被赶出后，这里消了毒。维克多有钱，还有香烟。不过，他想要得到更多。
尽管雨一场接一场地下，可夏天已经快来了。水晶苹果应该已经成熟了，还会发生一些盗窃事件的。
“想多要点东西算不上犯法，”他躺在草丛里对周围的男孩们宣称，“这是我们作为德国人最起码的权利。我们的元首是怎么说的？”他自问自答道，“我们必须拿走属于我们的东西”
两年后，在地下室里，有些时候，莉赛尔非常渴望去隔壁看看他，即使在凌晨写作的时候。同时她也意识到，很可能就是因为那些在希特勒青年团的伤心往事，才使得他，后来也包括她自己，有了犯罪的冲动。
从表面上看，维克多·切默尔的话显然是在胡说八道，但不幸的是，当他想表达自己的意见时，这话总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一种“跟着我干”的魅力。
他在台阶上伤心地笑着叫她，一只手还捋了捋头发。“有一天，”他警告她，“总有一天，莉赛尔”
莉赛尔和鲁迪靠近河边这群人的时候，听到他正问另一个问题。“你们吹捧的那两个怪人跑到哪儿去了？都已经四点十分了。”
“蠢猪。”她笑了，向不远处的家门走去。泥巴和可怜是一回事，要吻鲁迪·斯丹纳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表还没到呢。”鲁迪说。
莉赛尔的反应一如既往。
维克多·切默尔用一只胳膊撑着地，直起身说：“你可没带表。”
“你心里清楚。”
“我要是有钱买表还用上这儿来吗？”
“什么怎么样？”
这个新头头笑着坐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又漫不经心地瞥了女孩一眼。“这个小婊子是谁？”莉赛尔早已习惯了尖酸刻薄的脏话，她只是盯着他雾蒙蒙的眼睛。
他坐在台阶上，仔细打量了一番制服上结成硬壳的泥巴，然后无助地看了看莉赛尔的脸。“小母猪，怎么样？”
“去年，”她一一道来，“我偷了至少三百个苹果，还有好几打土豆。我翻铁丝网的本事不逊于任何人。”
同情。
“真的？”
汤米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了，不久，鲁迪准备玩个看起来不错的新花样。
“当然，”她没有胆怯或退缩，“我所要的只是一小部分。随便拿一打苹果，给我和我朋友剩点就行了。”
“是，鲁迪。”
“嗯，我想这是小菜一碟。”维克多点燃一支香烟送到嘴边，猛吸了一口，然后把满口的烟雾使劲喷到莉赛尔脸上。
“现在保持安静”
莉赛尔没有咳嗽。
“什么时候？”
这群人和去年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换了个头儿。莉赛尔感到奇怪，其他男孩怎么只是面面相觑而不去当领头的。她意识到他们都没这个能耐。他们偷起东西来十分老练，但需要有人告诉他们怎么干。他们乐意听从别人的指挥，而恰好维克多·切默尔又喜欢对别人发号施令，这简直是某个社会的绝妙缩影。
“汤米，我说过什么话？”
有一阵子，莉赛尔盼望着阿瑟·伯格的重新出现。他会服从切默尔的领导吗？这一点并不重要。莉赛尔只知道阿瑟·伯格骨子里并不残暴，而这个新头头比他要残暴几百倍。去年，她知道她要是卡在树上了，阿瑟·伯格一定会回来救她，不会抱怨。而今年，她本能地预感到，维克多·切默尔可能连头都懒得回。
汤米点点头，脸抽搐着，开了口，忘了先前的命令。“都是因为我。”
他站在那里，盯着豆芽菜一样瘦长的男孩子和营养不良的女孩子。“那你们想和我一起去偷了？”
“那个德舒尔，”他轻描淡写地总结着，“他整了我们，对吗，汤米？”
他们能有什么损失呢？他们赶紧点点头。
他的话一句句扔到她身边，落在水泥台阶上的某个地方。
他靠近一步，抓住鲁迪的头发。“我想听听你的话。”
他正了正领结。
“当然是。”鲁迪说，然后被切默尔抓着头发往后猛地一搡。
他来回踱着步子。
“你呢？”
又过了十一分钟，汤米挨着她坐下了，对她说：“都是我的错。”可是，鲁迪却挥挥手让他走开，同时，一边对莉赛尔说着话，一边笑着用手指把泥巴搓成碎末。“是我的——”汤米又准备开口，但这次鲁迪干脆打断了他，指着他说：“汤米，请你，”鲁迪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满足的神情，莉赛尔从没见过有谁遇上了这等倒霉事还能像这样心满意足，“就坐在那儿抽抽脸，或者干点别的事儿好啦。”他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当然。”莉赛尔飞快地回答，免得遭到同样对待。
十分钟后，莉赛尔坐了下来。
维克多微微一笑，掐灭了烟头，他深吸一口气，挠挠胸口。“我的绅士们，我的小婊子们，该去购物了。”
斯丹纳家的房子就像个水泥鞋盒，他们就在这鞋盒前的台阶上碰了头，鲁迪把这一天发生的插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这群人出发了，莉赛尔和鲁迪走在队伍的最后，就像从前一样。
这天，他们回到汉密尔街时，莉赛尔正在和一群小孩子们玩跳房子的游戏，她身上还穿着少女队的制服。她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两个身影郁郁寡欢地走近自己，其中一个把她叫了过去。
“你喜欢他吗？”鲁迪偷偷问。
汤米闭上了双眼，他的脸在抽搐。
“你呢？”
鲁迪爬了起来，掏掏耳朵，朝汤米看去。
鲁迪停了一下。“我认为他是个十足的下流胚。”
弗兰兹·德舒尔彬彬有礼地说：“十分感谢，我的绅士们。”
“我也是。”
口令十分清晰，这一次鲁迪也接受了。他扑倒在泥巴地上，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潮湿的土地上。训练结束了。
他们掉队了。
“起立”弗兰兹笑着，“向后一步走。”他们照做无误。“卧倒”
“快点，”鲁迪说，“我们落在后面了。”
鲁迪马上倒在泥巴地上，肚子紧贴地面。
走了几英里后，他们到了第一个农场，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想象中挂满水果的枝头现在看上去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每个枝头只挂了几个可怜的苹果。接下来的农场也是同样的景象。或许是今年的收成不好，或许是他们错过了收获的季节。
“卧倒”弗兰兹命令。
傍晚时分，所有的赃物都被分配一空，莉赛尔和鲁迪两人只得到了一个小得可怜的苹果。公平地说，大家的收获都少得可怜，但维克多·切默尔这样做是在戏弄他们。
泥巴圈好像在这么问。
“你把这东西叫什么？”鲁迪把苹果放在手掌上问维克多。
你看上去像什么？
维克多头也不回。“它看上去像什么？”这句话从前面传来。
地上一圈歪歪扭扭的泥巴好像在咧着嘴笑他。
“一个烂苹果？”
鲁迪盯着地面。
“给你，”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扔到了他们脚边，啃过的那面正好朝下。“你还可以拿上这个。”
六圈跑完了，紧接着又是卧倒，起立，再卧倒，漫长的十五分钟后，他们又奉命来到操场，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训练了。
鲁迪愤怒了。“见鬼去吧。我们走了二十几里路可不是为了半个烂苹果，对不对，莉赛尔？”
“行了，就到这儿，”德舒尔搓着双手，“你们俩——去跑六圈。”他们服从了命令，跑步的速度却不够快。“快点”他的声音就跟在他们后面。
莉赛尔没有回答。
“是他的耳朵，”鲁迪想把话说完，“他不能——”
她是没来得及回答，因为维克多·切默尔还没等她开口就抓住了鲁迪，用膝盖压住鲁迪的胳膊，用双手掐住他的喉咙。在维克多的威逼下，安迪·舒马克很快捡起了苹果。
“我看得出来”
“你弄伤他了。”莉赛尔说。
这时，鲁迪站了出来。他面对弗兰兹·德舒尔，仰头看着对方。“他有毛病，长官——”
“是吗？”维克多狞笑起来。她讨厌这样的笑。
“万岁，”汤米抽搐着，徒劳地想赢得一点赞许，可他却没能说出“希特勒”几个字。
“他伤不了我。”鲁迪挤出一句话，他的脸涨得通红，鼻子里开始流血。
“你敢嘲笑我？”
维克多又使劲压了他一会儿才松开手，漫不经心地走到一边。他命令鲁迪：“站起来，小子。”这回鲁迪放聪明了，照他的话做了。
汤米的脸抽搐得更厉害了，越来越快，越来越严重。
维克多又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正对着鲁迪。他摸了摸鲁迪的胳膊，咧嘴笑了笑，对着鲁迪耳语：“除非你想血流成河，否则我建议你早点滚开，小子，”他看看莉赛尔，“别忘了带上这个小婊子。”
“好吧，”他问，“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他们没有动弹。
汤米站在后面吓蔫了，可他的左脸却扭曲成一副激动而愉快的模样。他看上去不仅是在洋洋得意地傻笑，更像是在兴高采烈。弗兰兹·德舒尔无法忍受了，他瞪大了双眼，仿佛要把汤米吃掉。
“喂，你们还在等什么？”
“你这傻瓜——”他浓密的金发气得直抖，他冲着汤米劈头盖脸地骂道：“怎么回事？”
莉赛尔拉着鲁迪起身离开，但是很快，鲁迪回转身朝维克多的脚上吐了一口带血的痰。这个举动引发了一个最后通牒。
特别是七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三点半刚过，在汤米破坏了队伍一次又一次前进的准备后，弗兰兹·德舒尔（这个最忠实的小纳粹）简直受够了。
维克多·切默尔对鲁迪·斯丹纳的小小威胁
我想他左耳的毛病最严重，当那声声嘶力竭的“立定”传到其他人耳朵里的时候，只有汤米没有察觉，还在可笑地前进。他能把前进的队伍眨眼间弄得七零八落的。
“你早晚会遭殃的，我的朋友。”
接下来，汤米出现了。
随便你认为维克多是什么样的人，可有一点，他很有耐心，记忆力也很好。大约五个月后，他把这个威胁变成了现实。
“声音要整齐划一”他们总是得到这样的命令，“这才是元首想听到的。每个人的行动都要一致，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素描
让每个人都同时停止，这是队伍前进时的目标之一。
1941年的夏天，莉赛尔和鲁迪的爱好都落空了，与此同时，写作和绘画却融入了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生活。地下室里孤寂的日子里，文字开始在他的脑子里慢慢堆积。事物的形象开始进入他的脑海，在那里扎下根来。有时，他的笔端会涌出一些文字。
起初，事情变糟的速度相对缓慢，可是，几个月后，希特勒青年团的头头们渐渐把矛头对准了汤米，尤其是在齐步走的时候。还记得头一年希特勒生日那天发生的事吗？最近，汤米耳朵的感染愈发严重，直到他的听力真的出了问题。在列队前进时，他听不清队伍的口令，无论是在大厅里还是在雪地里，在泥巴地里还是在雨里。
他拥有限额配给的工具：
六年前，汤米·穆勒没有在慕尼黑历史上最冷的日子里失踪七个小时，要是没这回事就好了。他那双受伤的耳朵和受损的神经一直影响着希特勒青年团前进的队形。我向你们保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本被漆过的书。
3.鲁迪不能坐视不管。
一大把铅笔。
2.弗兰兹·德舒尔——希特勒青年团愤怒的头头。
满脑子的想法。
1.汤米·穆勒的耳朵。
他就像填字谜一样把这些文字拼到一起。
三层烦恼
起初，马克斯只打算写他本人的故事。
1941年的上半年里，当莉赛尔忙于隐藏马克斯·范登伯格、偷报纸、斥责镇长夫人的时候，鲁迪正经历着自己一段崭新的人生，那是在希特勒青年团里度过的人生。二月初开始，他每次开会回来时，心情都比去的时候更糟糕。一路上，汤米·穆勒总陪伴在他左右，和他有同样的感受。这种痛苦出于三个原因。
他的想法是写下他的所有遭遇——他是怎么到汉密尔街的——但后来却没有这样写。马克斯的流亡生涯创造出完全不同的东西，这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思想，然而他却深信不疑。它们比他写给家人和朋友沃尔特·库格勒的信更为真实，那些信也许永远无法寄达。那些被裁下来的《我的奋斗》的书页变成了一张张素描，这些素描反映出了改变他生活的一系列事件。其中一些素描只花了几分钟就完成了，有一些则花了几个小时。他决定写完后，要把它送给莉赛尔，等她长大一点，最好是等到这荒唐的一切都结束以后。
是的。
从他在第一次动笔以来，他总是把书带在身边。甚至有时入睡了还拿在手上。
“到处都是狗屎。”他宣称。
一天下午，他做完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以后，靠在地下室的墙上睡着了。莉赛尔下来时，发现那本书就斜靠在他的大腿上。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于是弯腰拿起书，原以为会把他惊醒，他却没有醒，还坐在那里沉睡。他的头和肩膀靠在墙上，她甚至听不到他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打开书，随手翻了几页……
他站在离台阶几米开外的地方，极其坚决、极其快乐地说着话。
他不是元首——是乐团指挥
一头蓬乱的淡黄色头发，脸上挂着悲伤的，怪诞的微笑。
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他的脸上沾着几滴泥浆。领带像一根早已停摆的钟摆。
她被看到的东西吓坏了，赶忙把书放回原处，重新靠在马克斯腿上。
鲁迪·斯丹纳的一幅肖像画：1941年7月
一个声音让她吃了一惊。
他知道该如何表现。
“非常感谢。”这个声音说。她循声望去，一种满足的表情出现在犹太人的嘴唇上。
最后，她只得吻了他。
“上帝啊，”莉赛尔倒吸一口气，“你把我吓坏了，马克斯。”
鲁迪的青春
他又睡着了，女孩上了楼，心里还是这样想着。
她盯着爸爸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躺下来，靠在爸爸身上，和爸爸一起入睡。他们是在慕尼黑沉沉入睡的，不是在德国这颗骰子的第七面上。
你把我吓坏了，马克斯。
“你不会下地狱的。”爸爸回答。
《吹口哨的人》和鞋子
“你该刮刮胡子了。”她说。
夏去秋来，日子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鲁迪在希特勒青年团里竭尽全力挺过来了。马克斯每天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还画他的素描。莉赛尔四处寻找报纸来读，然后把生词写在地下室的墙上。
她回忆起尿床的那些夜晚，爸爸洗净床单，然后再教她认字母表。现在，他躺在毯子下面呼吸着。她亲了亲爸爸扎人的脸颊。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或多或少有些特别之处，有时这个人突显出来，有时又落到后面几页去。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鲁迪，或者说，至少是鲁迪和一片新近施过肥的运动场。
她双腿温暖，膝盖却是冰凉的。
十月下旬，一切如常。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沿着汉密尔街走来。几分钟后，他的家人就能见到他了。他通常会谎称希特勒青年团对每个人都增加了额外训练，他的父母甚至可以听到几声放声大笑。可今天，他们却听不到这样的话了。
“爸爸，”她低声说，“我想我会下地狱的。”
今天，鲁迪完全没有心思笑，也没有心情撒谎。
快读完书时，爸爸睡着了。这时，莉赛尔才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话。
在这个星期三的下午，莉赛尔凑近鲁迪看时，才发现鲁迪·斯丹纳没有穿衬衣，而且，他的脸上全是愤怒的表情。
爸爸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他每隔两三分钟就摸摸扎人的胡茬。他那双银色的眼睛平和宁静，带着暖意，每次他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莉赛尔。
“怎么回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莉赛尔身边时，她问道。
莉赛尔摇摇头。
他回转身，把衬衣递过来。“你闻闻。”他说。
“是因为洗衣服的活儿吗？”他问。
“是什么？”
她和爸爸坐在床上看书时，爸爸看出她有点异常。一个月以来，爸爸第一次进来和她坐在一起，她得到了某种安慰，虽然只有一点点。汉斯·休伯曼总是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该和她待在一起，什么时候该让她独自待着。也许，他是真正了解莉赛尔的人。
“你聋了吗？叫你闻闻衣服。”
马克斯给她做了示范，必要时还帮她支撑身体。莉赛尔虽然外表瘦弱，但身体很结实，双手能够稳稳地撑起身子。她没有数一共做了几下，但这天晚上，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偷书贼做了许多次俯卧撑，以至于全身酸痛了好几天。马克斯提醒她不要做得太多，但她没有理会，坚持做了许多。
莉赛尔不情愿地靠过来，闻到了褐色衬衣上传来的一阵恶臭。
“马克斯？”出现了一点如豆的灯光——就像一枚红色的硬币漂浮在角落里。“你能教我做俯卧撑吗？”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这不是——”
隔了一阵儿，她走进地下室，马克斯正站在黑暗中，很有可能是在和元首打架。
男孩点点头。“我的下巴上也有。我的下巴没吃进嘴里真算运气好”
莉赛尔离开房间时，听到妈妈把木勺放回了原来装勺子的金属罐。但是，她走到自己的卧室后，所有的勺子，包括那个罐子，都一齐被甩到了地上。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
“得了，就算你说过吧。”
“希特勒青年团的训练场里刚施了肥，”他又朝衬衣投去厌恶的一瞥，“我猜是牛粪。”
“我说了。”
“那个叫德舒尔的事先知道这事吗？”
“不对，”妈妈说，她甚至还站起来摸了摸莉赛尔油腻腻的头发，“我晓得你不会说这些话的。”
“他说不知道，可他还咧着臭嘴嘲笑我。”
莉赛尔在痛苦和迷茫中煎熬着，这个时候，她迫切希望妈妈打她，却不能如愿“是我的错。”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
罗莎顺手拿起一把勺子，举了起来，却没有用它打莉赛尔。“我才不信你的话。”
“你就别老说这话了”
“是我的错，”莉赛尔回答道，“都是我的错。我骂了镇长夫人，让她别再为她死了的儿子嚎个没完，我叫她可怜虫，这就是他们解雇你的原因。来吧。”她走到木勺边，抓了一大把勺子放到自己跟前，对罗莎说：“你挑一把吧。”
此时此刻，鲁迪急需取得一次胜利。他在与维克多·切默尔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在希特勒青年团里又忍受了一个接一个的折磨。他迫切需要取得一点小小的胜利，他决心要得到它。
“你这头小母猪，你都干了些啥好事？”这句话算不上刻薄，她一时也想不出更恶毒的话了。
他继续往家走，不过，走到水泥台阶时，他改变了主意。他慢慢地回到女孩身旁。
罗莎走过来，在餐桌旁坐下。她明白了。她仿佛突然就衰老了。莉赛尔在想罗莎头发披在肩上会是个什么形象，大概会像一块灰色的毛巾吧。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知道什么事才能让我高兴起来吗？”
“今天没有要洗的。”莉赛尔告诉她。
莉赛尔退缩了。“要是你以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
莉赛尔走进家门，真是不巧，罗莎正好在厨房里。“喂，”她问，“衣服呢？”
他看上去对她非常失望。“不，我说的不是那个，”他叹了一口气，走近她跟前，“是别的东西。”他思索了一阵，稍稍抬起头，“看着我，我浑身脏兮兮的，有股牛粪或狗屎的味道，随你怎么说。还有，我像以前一样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一次胜利，莉赛尔，真的。”
回家的路上，她在想，下一次下雨时，当罩着莫尔钦镇的被补过的玻璃瓶倒过来后，那纸团会有怎样的命运。她甚至都能看见信上的字一个个溶化在雨里，最后一字不剩，只有纸，只有泥土留存。
莉赛尔明白。
“十足的，”她说着把纸团踢进了草丛，“窝囊废。”
要不是他身上的那股味儿，她会靠近他的。
那封信是她最后一笔订单，她又把它读了一遍。快走出大门时，她用力把信纸揉成一团，朝那所房子的木头门扔过去，像是在扔一块石头似的。我不知道偷书贼希望有怎样的效果，但那纸团打在了结实的木门上，骨碌碌滚下台阶，又回到她脚边。
偷东西。
伊尔莎·赫曼没有扇她耳光，仅仅是退后几步，退回到这所漂亮的大房子污浊的空气中去。莉赛尔被再次留在外面，呆立在台阶上。她不敢转身，因为她知道，只要一转身，就会发现罩着莫尔钦镇的广口瓶已经被打碎了。
他们得去偷点东西。
扇我耳光吧，莉赛尔想，扇我耳光吧。
不。
伊尔莎·赫曼手里拿着书，蹲着的身子直了起来，她又准备说抱歉，但这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们得偷到点东西。不管是什么，越快越好。
片刻的静默后，镇长夫人走到门边，捡起书。她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脸上再也没了笑容。莉赛尔可以看到，有鲜血从她鼻子里流出来，一直流到嘴边。她的眼睛更暗淡了。伤口被撕开，一串伤痕出现在她的皮肤上，一切都是莉赛尔这番话造成的。
“这次就你和我两个人去，”鲁迪提议，“别叫上切默尔，也别叫舒马克，只有你和我。”
她的弟弟抱着膝盖消失了。
女孩无法反对。
她的喉咙里空空的，再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她双手痒痒，心跳加速，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听上去不错。”
现在，她把话说完了，陷入了沉默。
“那就一言为定。”尽管鲁迪努力不泄漏兴奋之情，他沾着牛粪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意。“明天就去？”
“这本书，”她继续说着，她要把男孩推倒在台阶上，让他滚下去，“我不要。”这几句话的语气要缓和多了，但还是让人难受。她把《吹口哨的人》扔到那女人穿着拖鞋的脚下，听到它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我不想要你这本该死的书……”
莉赛尔点点头。“明天。”
莉赛尔瞟了他一眼，但她没办法停止，还不能。
他们的计划完美无缺，只可惜少了一样东西。
他们把他埋在雪地里了。
他们没有目标。
他死在一列火车上。
水果早已过季。鲁迪对洋葱和土豆又不屑一顾。他们对奥图·斯德姆和他自行车上载的农产品也不打主意了。偷他一次已经是不道德了，两次就是十足的恶棍了。
他低声劝她住口。但他也是死人，不用听他的话。
“那我们到底上哪儿去呢？”鲁迪问。
她的弟弟站到了她身旁。
“我怎么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不是吗？”
很快。
“这不是说你就可以一点都不管了。不可能凡事都赖着我。”
“是时候了，”她告诉那女人，“该轮到你自己洗你们的臭衣服了。你该面对现实了，你儿子已经死了。他被杀死了他被人掐死，被剁成肉酱已经二十几年了他是冻死的吗？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他死了，你活该倒霉，要坐在你们的大房子里发抖，你要忍受这一切。你以为你是唯一的倒霉鬼吗？”
“什么事赖过你了？”
她想到了唯一能伤害这个女人的话，朝着伊尔莎·赫曼扔过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吵个不停。在郊外，他们看到了头几个农场。果园的果树好像形容憔悴的雕像，树干灰蒙蒙的。他们抬头看了看，除了空荡荡的树枝和同样空荡荡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是的，语言的残酷折磨。
鲁迪吐了口唾沫。
语言的伤害。
他们穿过莫尔钦镇往回走，一路上商量着。
“你和你丈夫，坐在这里。”现在，她变得恶毒起来，出人意料地恶毒和刻薄。
“迪勒太太的商店怎么样？”
然而，莉赛尔却没有胆怯。她把她的话直接射进了这女人的眼睛里。
“那怎么对付她？”
她的脸沉了下来。
“也许我们先说‘万岁，希特勒’，再偷东西就没问题了。”
举了起来。
他们在慕尼黑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近一个小时后，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已经快要放弃这个念头了。“没用的，”鲁迪说，“我越来越饿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都快饿死了。”他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扭头看看。“你怎么了？”只见莉赛尔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出现了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镇长夫人的手臂。
怎么没早点想到她呢？
“你觉得，”她说，“你用这本书就能收买我吗？”她的声音虽然在颤抖，却让这个女人闭上了嘴。狂怒让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还是坚持说下去，说到了惹得她眼泪都流出来的地方，“你给我这本该死的书，以为这样做，我回去告诉我妈妈最后一个顾客也没了的时候，就不会感到难受了？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你的大房子里了？”
“怎么了？”鲁迪有点不耐烦了。“小母猪，出啥事了？”
镇长夫人看到女孩时显然吃了一惊。她那柔软的头发还有点湿润。当她注意到莉赛尔原本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的愤怒表情时，她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她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因为莉赛尔抢先开了口。
这个时候，莉赛尔还在犹豫。她真的能这样干吗？她能这样去报复那个人吗？她能这样去蔑视一个人吗？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使劲敲打着门环，手都被震痛了。她喜欢这痛苦。
她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鲁迪赶上她时，她放慢了脚步，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毕竟，邪念已经产生了，湿润的泥土让种子开出了邪恶的花朵。她心里掂量着自己能否真的要付诸行动。到下一个路口时，她停了下来。
然而，她失望地发现镇长不在家，他的车没有稳稳地停在街上的空位里，也许这也是件好事。要是他的车子停在那儿，在这场富人和穷人的较量中，说不准她会对它干出点什么事儿来。
“我知道一个地方。”
她像上次一样转身朝格兰德大街八号走去，她竭力控制自己跑过去的冲动，好友时间准备待会儿要说的话。
他们过了河，沿着山路向上走。
“所以你给我这本书，”女孩心想，“想可怜我——好让你自己好受点……”镇长夫人在此之前就打算把书送给她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
格兰德大街上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擦得锃亮，屋顶上的瓷砖像精心梳理过的假发，墙壁和窗户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烟囱里冒着一个个烟圈。
她手里的《吹口哨的人》被紧紧攥着。
鲁迪驻足不前。“镇长家？”
最后，她站起身朝家里走去，当她看到慕尼黑大街上“斯丹纳裁缝店”的招牌时，终于又有了反应。她内心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该死的镇长，”她小声说，“可恶的女人。”要渡过难关，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雇佣罗莎，相反，他们却解雇了她。尽管莉赛尔相信他们自己能洗衣服、熨衣服，像普通人一样，像穷人一样。
莉赛尔认真地点点头，停了一下后说：“他们解雇了我妈妈。”
她打开信。镇长海因斯·赫曼在信中委婉地列举了不再需要罗莎·休伯曼服务的原因。大部分内容都集中在一个原因上——如果镇长继续享受这小小的奢侈，却建议别人渡过难关的话，他就太像个伪君子了。
他们慢慢朝那里走去。鲁迪说天知道怎么才能进去，可是莉赛尔知道。“你真是个孤陋寡闻的人，”她回答道，“孤——”可等他们观察了通向书房的窗户时，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窗户是紧闭着的。
她坐在台阶上，久久地注视着小镇。天气不冷不热，莫尔钦镇宁静祥和，像装在一个广口瓶里一样。
“怎么办？”鲁迪问。
莉赛尔没有离开。
莉赛尔转过身，急于离开。“今天不去了。”她说。鲁迪笑了。
“再见。”女孩说。门缓缓关闭，仿佛它也带着重重忧郁。
“我知道，”他赶上前来，“我知道，你这头肮脏的小母猪，就算有钥匙你也没胆量进去。”
此时此刻，莉赛尔对这间空荡荡的门厅感到吃惊。这里的空间太大了。人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地方来进出呢？要是鲁迪在场，他准会叫她白痴——这里可以住得下他全家了。
“你管得着吗？”她走得更快了，毫不理会鲁迪的挖苦，“我们只不过要等个好机会。”在她的内心，她试图摆脱那扇紧闭的窗户带来的某种喜悦。她严厉地责备自己。为什么，莉赛尔？她问自己，为什么他们解雇妈妈时你要愤怒呢？你怎么不闭上你的大嘴巴呢？你应该知道，你对镇长夫人嚷嚷了一通之后，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也许她已经解决了问题，振作起了精神；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再让自己在那所房子里发抖了，窗户也将永远关闭……你这头愚蠢的小母猪
“如果你还想来看书，”这个女人在撒谎（在处于震惊和悲伤中的女孩看来，这是个谎言），“欢迎你再来。”
不过，一个星期以后，他们第五次造访莫尔钦镇的上半城时，窗户是打开的。
莉赛尔慢慢拿起她的空袋子，向门口走去。她在门外转过身，盯住了镇长夫人，这是她这一天里倒数第二次盯着镇长夫人。她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脸上带着近乎野蛮的骄傲。“非常感谢。”她说。伊尔莎·赫曼无奈地笑了笑。
那扇打开的窗户是用来通气的。
就这样吗？她在心里问道，你就这么把我扫地出门了？
这就是它打开的原因。
莉赛尔觉得肩膀疼痛，这是最终被抛弃的打击造成的。
鲁迪首先停住脚步，他用手背敲敲莉赛尔的肩胛骨。“是那扇窗户吗？”他悄悄问，“开着的那扇？”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某种焦急，像一只手臂搭在莉赛尔的肩头。
伊尔莎·赫曼这会儿急于摆脱莉赛尔。她紧了紧裹住身上的长袍——莉赛尔由此看穿了她的想法。虽然她笨拙地想表示歉意，但她显然也打算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告诉你妈妈，”她又说起话来，而且声音已经变了调，还把一句话分成了两句来说，“我们很抱歉。”她开始领着女孩朝门口走。
“当然是它。”她回答道。
对罗莎来说，这点微薄的收入可以填补许多亏空，意味着能多买一点面粉，多买一块肉。
她的心脏开始发烫了。
她怎么去面对妈妈？
前面几次，当他们发现窗户紧闭时，莉赛尔外表的失望掩盖了她内心强烈的解脱感。她会有勇气进去吗？事实上，她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东西进去的呢？要找点食物吗？
她猛然感到两只脚在鞋子里是那么空荡荡。她的喉咙哽咽，身体颤抖。当她终于伸出手要碰到信封时，听到了书房里的时钟走动的声音。她悲伤地意识到，时钟不仅是在冷漠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冷漠而坚硬，更像是一把锤子发出的声音，它被人抡起来，不紧不慢地砸在地上。这是掘墓的声音。要是我的墓地已经挖好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因为这时候，莉赛尔·梅明格一心只想死掉。别人不来洗衣服没多大关系，还有镇长和他的书房在，还有她和镇长夫人之间的关系存在。这也是最后一家顾客了，是最后的希望，现在也消失了。这次，她觉得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
不，令人心烦的真相是：
莉赛尔屏住了呼吸。
她一点都不在乎吃的东西。无论她多么努力抵制这个想法，在她的计划里，鲁迪是排在第二位的。她要的是书，《吹口哨的人》。她不能忍受一个可爱又可怜的老妇人送给她这本书。偷书，从另一方面来说，看上去更容易接受。偷出这本书，从某种病态的意义上来说，更像是自己挣回来的。
莉赛尔被她奇怪的举动打动了，不忍心再让她失望。她正要问脏衣服在哪儿的时候，身穿浴袍的镇长夫人用忧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把手伸进五斗橱，取出一个信封，挤出一句话。“对不起，这是给你妈妈的。”
灯光在树荫中忽明忽暗。
一周后，镇长的话成为了可怕的现实。莉赛尔依然出现在格兰德大街上镇长家的书房里，她坐在地板上读《吹口哨的人》。镇长夫人并没有反常的表现（或者坦白说，没有其他暗示），直到最后莉赛尔要离开的时候，她把《吹口哨的人》递给莉赛尔，并且坚持让女孩收下。“请你拿着吧。”她几乎是在恳求女孩，她把书郑重而坚决地塞到女孩手里，“拿着吧，请你拿着吧。”
这两个人是被这座一尘不染的豪宅吸引来的。他们在窃窃私语。
她继续读这篇文章，里面引用了镇长海因斯·赫曼的话，说虽然战事进展顺利，但，和全体有强烈责任感的德国人一样，莫尔钦镇的居民也应当做好充分准备，以度过更大的难关。“你们永远不知道，”他声称，“我们的敌人在想些什么，或者他们准备如何打垮我们。”
“你饿吗？”鲁迪问。
莉赛尔从墙边走过来，她本来一直在写“争论”一词，在马克斯的画作——长绳似的云朵和水滴一样的太阳——旁写了六个“争论”。马克斯给她看报纸，她确认了一下。“是他。”
莉赛尔回答：“饿极了。”让她饥饿的是一本书。
事情在6月24日前一周就有了征兆。莉赛尔像往常一样在垃圾堆里替马克斯·范登伯格找到一张报纸。她把手伸进慕尼黑大街上的一个垃圾桶里，翻出一张报纸夹在腋下。她把报纸递给了马克斯，他开始读第一遍时，瞟了她一眼，然后指着头版上的一张照片说：“这不是你替他们洗衣服的那人吗？”
“看——有盏灯被端上楼了。”
莉赛尔事后告诉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在地下室里开始写自己的故事时已经发生了太多变故，她已经习以为常。在整件事情中，她认为罗莎被镇长夫人解雇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幸，与窝藏犹太人完全无关，倒是与战争密切相关。可是，那个时候，的确让人有种受到惩罚的感觉——因窝藏犹太人而受到惩罚。
“我看见了。”
这就是你让自己相信的——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知道运气的这一小小转变是危险来临的信号。你隐藏了一个犹太人，就要付出代价。无论如何，你都要付出代价。
“还饿吗，小母猪？”
这并不重要。
他们忐忑不安地笑了笑，然后开始讨论谁进去，谁望风。在这种情形下，作为一个男人，鲁迪觉得理所应当是自己进去，但是莉赛尔显然更熟悉这里的地形，应该让她进去，她知道窗户里边有什么。
你这样说。
她也说了同样一句话。“只能是我进去。”
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莉赛尔闭上双眼，紧紧闭着。
你掷下骰子，看着它滚过来，你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骰子。你知道它预示不幸，但你也一直清楚它一定会到来。你把它带进屋子，桌子都能从你的呼吸中嗅出它的味道来。这个犹太人从一开始就从你的口袋里冒出来，他是你口袋外沿上的一个污点。你掷骰子时，明白自己一定会掷到七点——那是别人找来伤害你的一个理由。骰子落地，它盯着你的两只眼睛，奇妙，却又令人厌恶。你移开视线，它却还靠吸你胸口的鲜血来维持生命。
她强迫自己回忆，回忆镇长和他妻子的模样。她看到自己和伊尔莎·赫曼逐步建立起来的友谊，确信这友谊已经被狠狠踹了一脚，扔在了路边。这办法奏效了，她开始憎恨他们了。
七点。
他们侦察了一番大街上的情况，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
现在轮到骰子的第七面了。是在德国进攻苏联的两天以后，英国和苏联加入同盟国的三天以前。
现在，他们蹲在一楼那扇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下，两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一决胜负：6月24日
“来，”鲁迪建议，“把鞋子给我，这样才不会弄出声。”
当油漆匠的感觉真好。
莉赛尔毫无异议地解开黑色的旧鞋带，把鞋子放在地上。她站起身，鲁迪轻轻地把窗户开到刚好容身的宽度。窗户打开时就像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在头顶上轰鸣。
这天下午，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下面的秘密处所，休伯曼夫妇，莉赛尔·梅明格和马克斯·范登伯格一起准备好了《撷取文字的人》一书所需要的纸张。
莉赛尔爬上窗台，扭动着身体爬进了窗户里面。她意识到，脱掉鞋子真是个好主意，因为她落地时的声音比她想象的更重，她疼得踮起了脚。
幻觉消失时，她刚好刷完了第一页。爸爸对她眨眨眼。妈妈嫌她油漆泼得太多了。马克斯查看着每一张、每一页，也许是在计划要画点什么。许多个月以后，他会把这本书的封面也刷上油漆，在里面写下一个故事，配上插图，再加上一个新标题。
屋子里一切如故。
人们殴打完马克斯，纷纷爬出围栏。马克斯和元首为了各自的性命而搏斗，两人都被对方打得撞到了楼梯。元首的胡子上沾上了鲜血，脑袋右侧的头发上也有血迹。“来吧，元首，”犹太人说着挥挥手，让元首过来，“来吧，元首。”
在灰蒙蒙的微弱光线下，莉赛尔抛掉了怀旧的感觉。她一边向前爬，一边让两眼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
1941年6月，地下室的想象
“怎么样？”鲁迪在外边小声问。但她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保持安静。
莉赛尔开始刷油漆时，还在思考着马克斯·范登伯格和元首比赛的事情，想象着他描述的那番景象。
“吃的，”他提醒她，“找点吃的，还有香烟，如果你找得到的话。”
“小母猪，来得正好，你到哪儿晃了半天？”
然而，在她的头脑中，这两样东西却是排在最后面的。她又回家了，身处镇长家各色各样的书籍中，每本书上都印着银色或金色的字母。她能闻到这些书页的味道。她几乎能品尝到这些文字的味道，它们就堆在她身旁。她的双脚把她引向右边墙壁。她知道她想要去哪个地方——确切的位置——可是，当她走到书架通常放《吹口哨的人》的地方时，它却不在那儿，那个位置上有个小小的空缺。
“给你一把刷子，莉赛尔。”
她听到头顶上传来了脚步声。
“嗨，莉赛尔”
“那盏灯”打开的窗户里传来鲁迪小声的提醒，“灯出来了”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说话。
“他妈的。”
马克斯的另一项工程是《我的奋斗》这本残破的书。书里的每一页纸都被裁了下来，放在地板上等着刷油漆，然后再挂起来吹干，最后重新夹到封面和封底中间。一天，莉赛尔放学后走下楼梯，发现马克斯、罗莎和她爸爸都在刷着各人面前的书页。许多页纸都被挂在一条绷得长长的绳子上，就像他们做《监视者》那本书一样。
“他们下楼了。”
粉刷匠们：六月初
电光火石间，她做了决定。她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吹口哨的人》正安静地摆在镇长的书桌上。
不过，这不是一个玩笑。
“快点。”鲁迪警告她。不过，莉赛尔保持镇定，直接走过去，拿起书，小心翼翼地往窗外翻。她先伸出头，然后爬出窗子，让双脚先着地，再一次体会到疼痛的感觉，这次是脚踝在疼。
“地下室里有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德国人，对吗？……”
“来吧，”鲁迪恳求她，“快跑，快跑，快点。”
在德国慕尼黑市的地底下，有两个人站在一间地下室里交谈，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的开头：
他们又转过街角，顺着公路跑到河边，回到慕尼黑大街。她停下来，弯着腰喘气。她的身子垂得低低的，嘴里呼出的空气都差点结成冰了，她的心跳砰砰砰地敲打着她的耳朵。
他好像掰开了她的手掌，把这些话放进她的掌心，然后再合上。
鲁迪也是一样。
“我赢了。”他说。
鲁迪朝这边看时，发现了她手臂下夹着的书。他挣扎着说出一句话：“这本书，”他吃力地说，“有什么用？”
起初，他想说没有赢家，但后来他注意到那些油漆桶、床罩，和周围日益增多的报纸。他看着墙上写的字，长长的云朵和人。
现在，黑暗真的降临了。莉赛尔喘着气，她喉咙里的空气仿佛解了冻。“我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个。”
这时，莉赛尔倏地站了起来。“谁赢了？”
不幸的是，鲁迪闻得出来谎言的味道。他扬起头，告诉她自己知道真相是什么。“你进去不是想找吃的？你拿的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对，”他朝水泥楼梯走去，“每天晚上，我都在黑暗中等待着元首走下楼梯。他走下来，我和他进行几小时的拳击。”
莉赛尔直起腰，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吓坏了。
“做俯卧撑？”
鞋子。
马克斯一动不动。“等元首，”他实话实说，“这就是我锻炼身体的原因。”
她看看鲁迪的双脚，又看看他的双手，接着瞅了瞅他周围的地面。
莉赛尔沉默了一阵子，这样的谈话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那你在等谁呢？”
“什么事？”他问，“怎么了？”
马克斯纠正她：“不是等什么，是等谁。”
“蠢猪，”她骂道，“我的鞋子到哪儿去了？”鲁迪的脸刷地白了，这更证实了她的怀疑。“鞋子掉在那所房子外面了，”她猜，“对不对？”
“等什么？”
鲁迪在身边绝望地摸索着，不顾眼前的现实，祈祷着鞋子可能就在自己身边。他想象自己手上拿着鞋子，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但鞋子不在那里。它们留在那里不仅没有作用，而且更糟糕的是，它们是罪证，堂而皇之地躺在格兰德大街八号的墙边。
“可我醒来的时候还在继续做这个梦，”他指了指那盏没有点亮的煤油灯，“有时，我点燃这盏灯，站在这儿等。”
“傻瓜”他骂了一句，又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莉赛尔脚上那双黑糊糊的袜子。“白痴”他立刻决定该干什么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等着。”说完拔腿就往回跑。
莉赛尔摇摇头，注视着他的脸。
“别被抓住。”莉赛尔在后面叫他，可他没听见。
她瞧了好一会儿，马克斯却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后来，她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他才站起来靠着墙壁。“我告诉过你吗？”他问，“我最近又在做一个新的梦了。”
鲁迪走后，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很慢。
一天下午，莉赛尔下来时，马克斯正在做俯卧撑。
现在，四周一片漆黑，莉赛尔十分肯定到家要挨揍了。“快点啊。”她嘀咕着。可是鲁迪还是没有出现。她仿佛听到呼啸而来的警笛声，看到不停闪烁的警灯。
新的梦境：几天后的晚上
还是没有动静。
只剩下地下室和这个犹太人。
最后，当她穿着湿漉漉的脏袜子回到两条街的十字路口时，终于看到了他。鲁迪得意洋洋地昂着头一溜小跑过来。他龇牙咧嘴地笑着，手里晃荡着两只鞋。“它们差点要了我的命，”他说，“可我还是拿回来了。”一过了河，他就把鞋子递给莉赛尔。她把它们随手扔在地上。
现在只剩下黑暗。
她坐到地上，抬头看了看她最好的朋友。“谢谢。”她说。
黑暗。
鲁迪鞠躬致意。“这是我的荣幸，”他又试探了一下，“我想问问你，为这事可不可以亲亲你呢？”
“字谜，”她轻声说，“空白的。”她把报纸递给他。
“就因为你把你扔下的鞋子给我捡回来了？”
他看着下一个人钻过绳子，这是个女孩。她缓缓走过拳击台的帆布地面时，一滴眼泪从她的左腮流下。她右手拿着一张报纸。
“扯平了。”他举手投降。两人继续走，鲁迪一路说个不停，莉赛尔尽量不理他。她只听到了最后一段话。“可能我根本就不想亲你——要是你嘴里的味道就像你的臭鞋子一样怎么办？”
即使是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地下室里，马克斯·范登伯格仍能感觉到全体德国人的拳头打在他身上的滋味。他们一个个轮番上阵，把他打倒在地。他们让他流血，让他承受痛苦。好几百万人都涌过来——直到最后，他抱着脚，缩成一团。
“你让我作呕。”她警告他，同时希望他没看见，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倏然消失。
阿道夫·希特勒结束了他的演讲。“你们能爬到这上面来，好让我们一起来打败这个敌人吗？”
回到汉密尔街后，鲁迪抢走了那本书。他在路灯下读完出了书名，对书的内容十分好奇。
马克斯发抖了，他的心中充满恐惧。
莉赛尔小声介绍：“就是一个杀人犯的故事。”
“你们看到了吗，这个敌人找到了办法——卑鄙的办法——穿透我们的盔甲，非常明显，我不能在这里和他单打独斗，对不对？”这番话就像宝石一样从他嘴里蹦出来，其效果显而易见。“看看他好好看看。”人们都看着还在流血的马克斯·范登伯格。“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他鬼鬼祟祟地混进了你们中间，就生活在你们附近。他利用他的家庭来骚扰你们。他——”希特勒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就会夺走你们的一切，最后，他不仅站在你们杂货店的柜台上，还要坐在柜台后面抽他的烟斗。还没等你醒悟过来，你就不得不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替他打工，他的荷包里却装得鼓鼓的，重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你们难道就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所欲为吗？当他们把你们的土地送给别人，当他们把你们的国家廉价卖给别人，你们能像以前的领袖一样袖手旁观吗？你们会站到他们那边去吗，软弱的人们？或者，”他又爬高了一梯，“你们愿意和我一起迎击他们吗？”
“就这么简单？”
他们回答：“是的，元首。”
“还写了一个想逮捕他的警察。”
“我的日耳曼兄弟们，”他叫道，“今晚你们看见了一些事情，不是吗？”他光着上身，眼里闪烁着胜利之光，指着马克斯说，“你们应该看到，我们面对的敌人比想象的更阴险、更强大。你们看到了吗？”
鲁迪把书还给她。“说点正事，我想我们俩回家后都会吃点苦头的，特别是你。”
“他放弃了。”有人悄悄议论。可是，很快，阿道夫·希特勒站在粗大结实的绳子上，对着全场观众演讲起来。
“为什么是我？”
观众们惊呆了。
“你知道的——你妈。”
马克斯的第七拳没有打中目标，元首的下巴挨了这一记拳头。元首立刻碰到了围栏的绳子，把绳子都绷弯了。元首双膝着地倒了下去。这一回，裁判没有数数，而是畏缩在角落里。观众退回看台，喝起啤酒来。元首双膝跪地，查看自己是否流了血，伸手从右到左抚平了头发。他再次站起身时，数以千计的观众为他喝彩。他走到拳击台旁，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背对着犹太人，摘下了拳击手套。
“她怎么啦？”莉赛尔在行使家庭成员内部的特权。他们可以互相抱怨、责怪或是批评，却不允许这个家以外的其他人有这样的权力。这是你保护自己的家庭，显示自己对家庭的忠诚的时刻。“她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胡子。
鲁迪只好让步。“对不起，小母猪。我不想伤害你。”
慢慢地，马克斯·范登伯格，这个犹太人，站了起来，挺直了身体。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发出了一个邀请。“来吧，元首。”他说。这一次，当阿道夫·希特勒靠近时，马克斯闪到了一旁，猛地把他推到角落里，朝他打了七拳，目标一致。
即便现在是晚上，莉赛尔也能看出鲁迪的确长大了。他的脸变长了，头发的颜色也有点变深了，体形看上去也有些改变。但有一件事情永远不会改变。你不会对他生很久的气。
裁判数着数。他满口金牙，长着浓密的鼻毛。
“你家今晚有好吃的吗？”他问。
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猜没有。”
开始是一阵吼叫声。
“我也是。你不能把书给吃掉，真是遗憾。阿瑟·伯格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记得吗？”
最后，马克斯的双膝开始颤抖，他的颧骨在无声地呻吟。元首那张兴奋的脸还在逼近，不断地逼近，直到这个犹太人耗尽气力，被一拳击倒，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余下的路途中，他们都在回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莉赛尔不时瞅瞅《吹口哨的人》，看看它那灰色的封面和上面印的黑色书名。
就像一朵朵红云洒在他们脚下的帆布上。它本来是无垠的天空。
他们各自回家前，鲁迪停下来说：“再见，小母猪，”他笑了，又说，“晚安，偷书贼。”
犹太人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这是莉赛尔第一次得到这个封号。她无法掩饰对这个名字的喜爱。正如我们所知，她以前就偷过书，但是从1941年10月末起，这件事得到了承认。从这天晚上起，莉赛尔·梅明格正式成为了偷书贼。
元首打得那个拳击沙袋似的犹太人节节后退。
鲁迪·斯丹纳干的三件蠢事
比赛只有一个回合，却持续了几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情形是一样的。
鲁迪·斯丹纳，十足的天才
元首首先冲过来。他摇晃着瘦弱的身体，迈着笨拙的步子冲到马克斯身边，照着他的脸就是一记重拳。人群欢呼雀跃，哨声在他们耳边回荡，人人都笑逐颜开地围在拳击台边。希特勒的双手又朝马克斯脸上一阵猛击，打中了好几次，拳头落在他的嘴唇上、鼻子上、下巴上——而马克斯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他那一角。他抬起手来试图抵抗，可元首又瞄准了他的肋骨、肾脏和肺部打过来。哦，眼睛，元首的那双眼睛是美丽的褐色——和犹太人的眼睛一样——元首的双眼流露出无比坚定的意志，仅仅是透过挥舞的拳击手套的间隙看了那双眼睛一眼，马克斯也不禁呆了一下。
1.他从当地的杂货商玛默家偷了个最大的土豆。
哨声响起。
2.在慕尼黑大街上对抗弗兰兹·德舒尔。
片刻的安静。
3.逃避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
裁判警告马克斯：“至于你，我的犹太朋友，我是你的话，就会步步小心，事实上，得加倍小心才是。”然后，他们俩就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鲁迪干的第一件蠢事是由贪婪造成的。这是1941年11月中旬一个沉闷的下午。
元首这时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完全清楚。”
最初，他在手握配给券的女人堆里若无其事地钻来钻去——我敢说，他还是有点干坏事的天分，几乎没有人注意他。
“先生们，”一个身着黑裤、蓝T恤的矮矮胖胖的裁判开始说话，他的脖子上系着个蝴蝶领结，“至关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比赛。”下面的话是只对元首说的，“当然，除非是希特勒先生占下风的时候。除此以外，不管你用什么招数把这个又脏又臭的犹太人揍扁，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彬彬有礼地点点头，“您清楚了吗？”
他本人虽然不显眼，但他竟然想偷货架上最大的土豆——排队的人里有好几个都一直盯着这个土豆呢。他们都看到了——一个十三岁小孩的拳头伸过去抓住了土豆。一群矮胖的女人指着他。托马斯·玛默朝这个脏兮兮的男孩气冲冲地走过来。
“你好，元首先生。”马克斯点点头，但元首只是咧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然后就闭上了。
“我的土豆，”他说，“我的土豆啊。”
下面的话听不清楚了，它被露天看台上传来的辱骂声淹没了。对方脱掉了长袍，走到拳台中央，听取比赛规则并和他握手。
土豆还捧在鲁迪的两只手里（用一只手拿不了），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们就像一群摔跤手，他必须得想点办法。
“这位挑战者”拳击场老板拖长了声音，“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犹太人。”人群嗷嗷叫嚷起来，好像是一群食尸怪。“他的体重是……”
“我的家里人，”鲁迪辩解着，一股清鼻涕开始从他鼻子里流出来，他故意没擦，“我们都快饿死了。我妹妹需要一件新外套。她最后一件衣服被偷了。”
拳击场老板转向马克斯，只见他一个人站在挑战者的角落里。没有长袍，没有随从，只是一个孤独的年轻犹太人。他呼吸沉重，上身赤裸，手脚酸软。当然，他的短裤是灰色的。他移动着双脚，但移动的步幅很小，为的是保持体力。为了让体重达标，他在体育馆里做了大量训练。
玛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一只手拎着鲁迪的衣领问：“你打算给她穿件土豆外套吗？”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后，轮到介绍挑战者了。
“不是，先生。”他只能斜着眼睛看着玛默的一只眼睛。玛默长得像个圆桶，眼睛像两个子弹洞，牙齿就像一群踢足球的人一样挤作一团。“三个星期前，我们用全部家当换了件外套，家里现在已经断粮了。”
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随从站在斜对面的角落里。他的两条腿从一件红白相间的长袍里斜伸出来，长袍的背后印着一个卐。他脸上的胡子拧成了一小撮。教练戈培尔正在对他耳语。他换脚弹跳着，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拳击场上的讲解员历数他的辉煌战绩，他大笑起来，周围仰慕他的观众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是长胜将军”拳击场的老板宣布，“他打败了许多犹太人，打败了其他威胁德意志梦想的人元首先生，”他总结道，“我们向您致敬”人群高呼：“万岁”
杂货店老板一手拎着鲁迪，一手拿着土豆，对他妻子喊出了那个可怕的字眼：“警察。”
白色的灯光打在拳击台上。观众们站在四周悄悄嘀咕着——人们的说话声真是美妙。这里的每个人怎么会同时有话要讲呢？拳击场本身完美无缺，完美的帆布带，可爱的围栏绳，连紧绷的发带下散落的几缕头发也是完美无缺的，它们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屋子里充斥着香烟和啤酒的味道。
“别，”鲁迪哀求着，“别叫警察。”虽然他后来告诉莉赛尔他一点都不害怕，可我相信当时他的心肯定提到嗓子眼儿了。“别叫警察，求你了，别叫警察。”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是真实的。
“快叫警察。”玛默丝毫不为之所动，任凭这个男孩在半空中扭动挣扎。
“在蓝角里，”他小声当着评论员，“我们能看到世界冠军，日耳曼民族的杰出领袖——元首，”他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在红角里，站着脸色阴暗的犹太挑战者——马克斯·范登伯格。”
这天下午排队的人群中还有一位教师，林克先生。他在学校里属于少数几个既非神父又非修女的教师之一。鲁迪发现了他，急忙盯着他的眼睛恳求。
他二十四岁了，可仍喜欢幻想。
“林克先生，”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了，“林克先生，求您告诉他，我家里有多穷。”
他不时考虑这样强迫自己做运动是否值得。不过，有的时候，在他心跳平稳、身体运转正常时，他会熄了灯，独自站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
杂货店老板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这位老师。
他需要的是一系列新活动。首先就是做运动。他开始做俯卧撑，先让腹部朝下趴在地下室冰凉的地板上，再用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每做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手臂要断了似的，他疑心自己的心脏会跳出来，悲惨地掉在地上。在斯图加特市，当他还是一个少年时，他一次能做五十个俯卧撑。而现在，二十四岁的他只能做十个了，虽然他比正常体重轻了有六七公斤。一周后，他能连续做十六个俯卧撑和二十二个仰卧起坐了，并可重复两遍。练习完后，他挨着油漆桶朋友靠墙坐下，牙齿里都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身上的肌肉摸上去像块蛋糕。
林克先生走上前一步，说道：“是的，玛默先生。这孩子家里很穷，他住在汉密尔街。”人群中大多数妇女都议论起来，她们知道，汉密尔街可不是莫尔钦镇田园诗般生活的缩影，它是远近闻名的贫民窟。“他家里还有八个兄弟姊妹。”
他独自一人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在消失。他的衣服都是灰色的，好像它们已经开始准备消失了——从裤子到套头毛衣再到上衣，都是灰色的，它们就像水一样要从他身上滴下来了。他经常查看他的皮肤是否也在剥落，因为他的身体好像在融化似的。
八个。
汉斯·休伯曼每天至少会走下楼来一次，和他聊聊天。偶尔，罗莎也会端一点干硬的面包下来。然而，只有莉赛尔来的时候，马克斯才会对生活重新产生兴趣。最初，他试图抵制这种兴趣，但每天都要进行抵制是很困难的，因为女孩每次都会带来一份新的天气报告，要么是湛蓝的天空，硬纸板一样的云彩，要么是突然钻出来的太阳，就像上帝吃撑了把它吐了出来一样。
鲁迪只得忍住笑，虽然他还没有被释放，但至少他让老师撒了谎。林克先生往斯丹纳家头上凭空添了三个孩子。
在他清醒时，他的头顶上总是有只时间之手，毫不犹豫地要将他榨干。它微笑着，挤压着，让他活下来。要出于怎样的恶意，才会让一个人这样活下去啊。
“他经常不吃早饭就来上学。”妇女群中冒出这么一句话。这番话仿佛给整件事披上了一层外衣，为事情的发展推波助澜。
每一个小时都是惩罚。
“难道说这样就允许他来偷我的土豆了？”
每一分钟都是残酷的。
“而且是最大的一个”一个女人突然喊道。
对马克斯·范登伯格来说，只有冰凉的水泥地面和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供他消磨。
“安静，莫茨夫人。”玛默警告那女人，她马上闭了嘴。
拳击：五月末
起初，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鲁迪和他脖子上的围巾上。后来，注意力又从男孩身上转移到土豆上，最后再回到玛默身上——从最美的到最丑的——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杂货店老板决定饶恕鲁迪的？人们不得而知。
今天是星期一，他们沿着一条绳子向太阳走去。
是男孩那副可怜样儿吗？
马克斯·范登伯格写在墙上的话
是林克先生的尊严吗？
这个时候，马克斯知道，只有孩子才能这样描述天气。他在墙上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一个如水滴般坠落的黄色太阳，好像你能跳进去潜水一样。他在绳子似的白云上画了两个人——一个瘦削的女孩和一个干瘪的犹太人——两人手挽手向那个正在滴落下来的太阳走去。他在这幅画的下面写了几句话。
还是莫茨夫人的多管闲事？
“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马克斯，有一溜细长的白云，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伸展出去，云的尽头是太阳，它就像一个黄色的洞。”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玛默把土豆放了回去，放开了鲁迪，用穿着长筒靴的右脚踹了他一脚，说：“不准再回来了。”
回到地下室后，她告诉他。
鲁迪站在店外，看着玛默回到柜台和下一个顾客开玩笑：“我猜不出您想买哪个土豆了。”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监视着鲁迪。
莉赛尔飞快地跑上楼，站在距离大门两三米远的地方——门上有口痰，观察着天空。
对鲁迪来说，还有一次失败在等着他。
“你讲了你们射门的情形，”他说，“可是我不清楚上面的天气如何。我不知道上面是阳光普照，还是阴云密布。”他伸手摸摸剪得太短的头发，湿润的眼睛在恳求着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你能上去看看，然后告诉我外面的天气如何吗？”
他干的第二件蠢事也同样危险，但是起因不同。这次特别争论的结果是，鲁迪被打得鼻青脸肿，肋骨受了伤，连头发都被剪了。
莉赛尔还沉浸在汉密尔街的胜利中，她从床罩上跳起来，没有说话，但她的行动充分表明了她愿意为他效劳。
在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上，汤米·穆勒又遇到了麻烦，而弗兰兹·德舒尔正等着鲁迪来插手，他没有等多久。
等她讲完了进球的故事，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直到马克斯抬起眼睛。“莉赛尔，你能帮我个忙吗？”
等其他人都到室内学习战术时，鲁迪和汤米却被留在外面进行综合操练。他们在寒风中跑着步，一边还扭头看窗户里那些温暖的脑袋和肩膀。即便他们又加入到了其他人中，他们的训练也没有结束。鲁迪一头扑在角落里，飞快地对着窗户拍打着袖子上的泥巴，这时，弗兰兹·德舒尔用希特勒青年团里最喜欢的问题来考他。
她的足球队在汉密尔街上以六比一打败了鲁迪那个队，她欣喜若狂地冲进厨房，把她进球的情形告诉了妈妈和爸爸。接着，又冲到地下室把详情告诉了马克斯。马克斯放下报纸，专心听着，和女孩一起放声大笑。
“我们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莉赛尔打开门，同时张开了嘴巴。
鲁迪抬起头。“什么？”
天气报告员：五月中旬
问题又被重复了一次，鲁迪·斯丹纳尽管清楚答案是1889年4月20日，可顽固不化的他每次都回答耶稣的生日，他甚至还加上伯利恒来巩固自己的答案。
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脑子里开始构想他在地下室里的样子。在她的想象中，他总是和衣而睡，连鞋子都穿在脚上，随时准备再次逃走，甚至入眠后都还睁着一只眼睛。
弗兰兹搓了搓两只手。
“再见，莉赛尔。”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再见，马克斯。”
他朝鲁迪走过来，命令鲁迪回到外面的操场上再跑几圈。
更多的时候，莉赛尔会闭上双眼，让马克斯对她老是认错的单词提问。还是记不住时，她会恶狠狠地咒骂。然后站起身，把它们都刷在墙上，有时甚至要写上十几次。马克斯·范登伯格和莉赛尔·梅明格一起闻着油漆和水泥的味道。
鲁迪独自跑着。每跑完一圈，弗兰兹就再问一遍元首的生日是哪天。他跑了七圈后，终于给出了正确答案。
有时，她会观察他。她觉得最好能用简明的语言来概括他的大致模样：浅褐色皮肤，眼窝深陷，呼吸的声音像逃犯，内心虽然绝望，外表却不动声色，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更大的麻烦发生在几天后的一次集会后。
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书。
在慕尼黑大街上，鲁迪看到德舒尔和几个朋友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他准备朝德舒尔扔块石头。你最好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答案可能是什么都没想。他或许会说他是在练习上帝赋予他的权利——愚蠢。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或者是看到了德舒尔才让他产生了自我毁灭的冲动。
“嗨，莉赛尔。”
石头击中了目标的脊背，尽管打得不如预想的那么重，弗兰兹·德舒尔还是迅速转过了身，高兴地发现鲁迪还站在原地，旁边是莉赛尔、汤米·穆勒和汤米的妹妹，克里思蒂娜。
“嗨，马克斯。”
“我们快跑吧。”莉赛尔催促鲁迪，可他一动不动。
莉赛尔总是坐在床罩上。她读书，马克斯填字谜游戏。他们相隔几米远，不大说话，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她经常在上学时把书留给马克斯看。汉斯·休伯曼和埃里克·范登伯格由音乐结成了朋友，马克斯和莉赛尔却是因为分享无声的文字而走到一起的。
“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希特勒青年团。”他告诉她。大孩子们已经过来了。莉赛尔还是决定站在她朋友身旁，抽抽脸的汤米和弱小的克里思蒂娜也站了过来。
天气暖和的时候，马克斯会一直待在地下室里。白天，通往地下室的门敞开着，好让一缕阳光从门厅射进地下室里。虽然门厅里本身光线也不充足，但在这种特殊年代，你得量入为出。有点光总比没有强，虽然煤油还没有少到可怜的地步，但最好尽量节省。
“斯丹纳先生。”德舒尔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把他拎起来扔到人行道上。
犹太人笑着接过报纸，开始在地下室微弱的灯光下阅读。莉赛尔就在一旁观察他，看他专注地读报，然后填字谜，最后从头到尾把报纸重读一遍。
鲁迪又站起来。现在那群大孩子都在嘲笑他们的朋友，这对鲁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你不能让他尝尝你的厉害吗？”他们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人怂恿着德舒尔。这人两眼湛蓝冰冷，如同天空的颜色。弗兰兹正需要这样的话作动力。他决心要把鲁迪摔倒在地，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好极了。”
更多人围观过来。鲁迪朝德舒尔的肚子打去，却没打中。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左眼窝挨了一拳，火辣辣地疼，然后眼前直冒金星，他一下倒在地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下了。他又被一拳打中同一个部位，他能感觉到受伤的地方立刻变成了黄、蓝、黑三种颜色，令人兴奋的三种层次的疼痛感。
“空白的。”
围拢过来的人们不怀好意地笑着，想看看鲁迪是否还能爬起来。他没有爬起来。这一次，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寒气渗进衣服，又散了出去。
“有字谜吗？”他会问。
他眼前还在冒着金星。等他注意到弗兰兹站在他头顶旁，掏出一把崭新的小折刀时，为时已晚。弗兰兹蹲下身子准备剪他的头发。
现在，莉赛尔·梅明格只有周二用送衣服。这一天她通常会有所收获。当她找到一张《莫尔钦快报》或别的印刷品时，她会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只要能发现一张报纸，这一天就没有白过。要是这张报纸的字谜游戏碰巧没人填过的话，那这一天就太完美了。她会跑回家，关上身后的大门，把报纸拿到地下室去。
“不”莉赛尔抗议道，可高个子男孩把她拉了回去，她的耳边响起一句熟悉的话。
她对着乌沉沉的浮云大笑起来，为自己的发现庆幸不已。她伸手捡起一张被揉成一团的报纸，虽然报纸的第一版和最后一版都被雨水泡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但她仍然把它折叠得整齐的，夹在胳膊下面。几个月来，每周二她都会这么做。
“别担心，”他向她保证，“他不会那样干的，他没有那个胆量。”
“在这儿”
他说错了。
走下台阶来到慕尼黑大街时，偷书贼突然转过身，抛下那些打着伞的男人和女人们——她身上像装了发条一样，从一个垃圾桶跑到另一个垃圾桶。雨幕掩护着女孩，让她忘记了羞耻。
弗兰兹单腿跪着，斜靠到鲁迪身边对他小声说话。
她走出书房，经过铺着木地板的大厅，从空旷的门厅出来。她喜欢在台阶上多站一会儿，俯瞰下面的莫尔钦镇。这天下午，镇子上空笼罩着一层黄色的薄雾，薄雾轻抚着屋顶，好像在抚摸一个宠物。街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洗淋浴。
“我们元首的生日是哪一天？”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进鲁迪的耳朵里，“快说，鲁迪，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说得出来，没事，别害怕。”
“再见，赫曼太太。”
鲁迪呢？
镇长夫人点点头。如果莉赛尔·梅明格还有一件事情值得称赞，那就是，她的偷窃行为不是因贪婪而起。她只偷自己想拥有的书。现在，她的书已经足够了。她把《泥人》读了四遍，也喜欢重新阅读《耸耸肩膀》。还有，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会翻开那本面面俱到的《掘墓人手册》。《监视者》夹在这本书里面。她读着书上的文字，抚摸着画上的鸟儿，慢慢地翻看着窸窣作响的书页。
他会做何回答？
“不，”莉赛尔说，“谢谢您。我家里的书已经够了，下次再来看吧。我和爸爸正在重新读一本。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我从火堆里偷走的那本。”
他是会慎重回答，还是会意气用事，愚蠢地被扔入更深的泥沼？
莉赛尔吃惊地退到一边。
他快活地注视着弗兰兹·德舒尔那双苍白的蓝眼睛，回答：“星期一，复活节。”
她把书递给女孩。
几秒钟后，小折刀就开始割他的头发了。这是莉赛尔这些日子以来第二次看到别人剪头发。一个犹太人的头发被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掉了；她最好的朋友被一把闪闪发光的小刀割掉了头发。她明白没人会为这样的理发付钱。
莉赛尔把书放回原处时，女人坐的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声音，她走过来了，每次结束时都是这样。她走过来，重新取出莉赛尔看的那本书，脸上那些悲伤造成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对鲁迪来说，这一年来，他吞过泥巴，洗过大粪澡，被一个少年罪犯扇过耳光，现在，又正在遭遇一件最倒霉的事——在慕尼黑大街上被公开侮辱。
“我得回家了。”她终于开口了。她的手在颤抖。远处有久违的阳光。一阵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了锯末一样的雨丝。
他前额上的刘海被小刀肆意地割掉，但每次总会有一缕流连不去的头发被无情地扯掉，鲁迪的脸也会随之痛苦地抽搐一下。他那双黑眼睛眨个不停，两肋也痛苦地起伏着。
书在她大腿上微微颤动，秘密就挂在她嘴边。这个秘密仿佛在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交叉着。
“1889年4月20日”弗兰兹训斥完他就领着一帮同伙跑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剩下莉赛尔、汤米和克里思蒂娜陪着他们的朋友。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犹太人。”
鲁迪静静地躺在地上，躺在越来越湿冷的地上。
莉赛尔·梅明格坐在镇长家的书堆里，仿佛听到了这一句话。她旁边放着一袋子脏衣服。镇长夫人那幽灵似的身影弓着腰，坐在书桌前。莉赛尔面前摆着《吹口哨的人》，她正读到二十二和二十三页。她抬起头，想象自己走了过去，轻轻把那柔软的头发撩到一旁，对着那女人耳语。
最后，只剩下他干的第三件蠢事了——逃避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
“有个犹太人在我家地下室里。”
他不是立刻就缺席了，那样只会让德舒尔认为他害怕了。在几周之后，鲁迪才消失在集会上。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犹太人。”
他骄傲地穿着制服从汉密尔街走出去，一直向前走。旁边是他忠实的伙伴汤米。
报纸：五月初
他们没有去参加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相反，他们出了小镇，沿安佩尔河而行。他们在石头上跳来跳去，朝河里扔几块大石头，只是图个好玩。他故意把制服弄脏回家好糊弄妈妈。就这样，直到家里收到希特勒青年团的第一封来信，他才听到厨房里传来妈妈的惊叫声。
他一说完这番话就消失了，回到了地下。
开始，父母威胁他，他还是不去。
马克斯再次出现在门厅里，不过，这次，他只是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最高一级台阶上。“谢谢你，莉赛尔”他的声音高而沙哑，里面还暗藏着微笑。
他们转而恳求他，他依然拒绝。
头发剪完了，有的地方被剪得太多了，有的地方又被剪得歪歪扭扭的。她拿着被剪下的头发走上楼梯，把它们扔进了炉子里，再划着一根火柴，看着这些头发被烧得卷起来，随着橘红色的火焰化为乌有。
最后，一个参加另一部门的机会终于让鲁迪走上了正轨。真是幸运，如果他再不露面，斯丹纳一家就要因他的缺席而被罚款了。有人问他哥哥科特，鲁迪是否愿意加入航空师，这个组织是专门教授有关飞机和飞行的知识的，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制造先进的飞机，那里也没有德舒尔这类人。鲁迪同意加入，汤米也参加了。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用愚蠢行为带来了良好后果。
她剪他那羽毛一样长的头发时，对剪刀发出的声音感到很好奇，不是对剪发时的嚓嚓声好奇，而是剪刀的金属刀臂剪掉每一撮头发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觉得非常有趣。
在新组织里，每次别人问鲁迪关于元首的同样问题时，他总是微笑着回答：“1889年4月20日。”然后，他会扭头对汤米说一个不同的日期，比如贝多芬、莫扎特或施特劳斯的生日，他们在学校里都听说过这些作曲家。虽然鲁迪有点傻乎乎的，可在这些方面，他却比一般人聪明。
莉赛尔撩起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第一缕头发。
漂流之书（之二）
爸爸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
十二月初，胜利终于来到了鲁迪·斯丹纳身边，虽然和以往不同。
犹太人坐在一个油漆桶上，脖子上围着一小块床罩。“随便你怎么剪都行。”他告诉她。
这天，天气寒冷，四周一片沉寂，快要下雪了。
莉赛尔接过剪刀，打开一看，有的地方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锃亮如新。她转身看着爸爸，等到爸爸点了头，她才跟着马克斯走到地下室去。
放学后，鲁迪和莉赛尔在亚历克斯·斯丹纳的裁缝铺待了一会儿。当他们向家里走去时，看见了鲁迪的“老朋友”弗兰兹·德舒尔，他正从街角走过来。莉赛尔这几天习惯性地带着《吹口哨的人》，她喜欢手里握着书的感觉，光滑的书脊和粗糙的纸边都让她爱不释手。她最先看到了德舒尔。
“难看？”闹到这会儿，爸爸看上去气得差点要把他自己的头发扯掉了，可是他的声音还是像在说悄悄话。“谁会去看他？”他还打算再说一遍，可是顶着鸟窝的马克斯·范登伯格的出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马克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厅里，局促不安。他拿着自己的剪刀走了过来，他没有把剪刀递给汉斯或是罗莎，而是给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是最此刻最心平气和的人，是他最好的选择。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问：“你来好吗？”
“快看，”她连忙指给鲁迪看，德舒尔和一个希特勒青年团的头头正朝他们跑过来。
头发上扎着橡皮筋的女人和眼里闪着银光的男人唇枪舌剑吵个没完。最后，罗莎砰的一声关上抽屉。“算了，说不准我会给他剪得很难看。”
鲁迪哆嗦了一下，摸了摸刚刚康复的眼睛。“这次他们可没门儿，”他四下里看看，“要是我们从教堂那边过去，可以沿着河边走，再转回到大路上来。”
“别难为她了。”
莉赛尔二话没说，跟在他后面。他们成功地避开了烦人的德舒尔——径直跑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
“闭嘴，猪猡”罗莎边找边问女孩，“莉赛尔，剪刀钻到哪儿去了？”可是莉赛尔也不清楚。“小母猪，没一点用处，我说得没错吧？”
起初，他们没有留意。
汉斯投降了。“该死的婆娘，差点把我耳朵震聋，你声音咋不再大点呢？”
桥上走来的那群抽烟的人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双方认出对方时，要想回头已经太迟。
“我在这儿呢”
“噢，糟糕，他们看见我们了。”
“我是瞎子吗？”她抬起头来大吼一声，“莉赛尔”
维克多·切默尔狞笑起来。
“可能你没看到。”
他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地，这却意味着凶多吉少。“哎呀，这不是鲁迪·斯丹纳和他那个小婊子吗？”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把从莉赛尔手中夺过《吹口哨的人》，“让咱们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我早翻过了，没有。”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鲁迪还想和他理论一番，“与她无关，快点，把书还给她。”
“不是在下面那个抽屉里吗？”
“《吹口哨的人》，”他问莉赛尔，“好看吗？”
现在，罗莎在抽屉里东翻西找，猛地向站在破烂堆里的爸爸扔过去一句话。“该死的剪刀跑哪儿去了？”
莉赛尔清清嗓子。“还行。”不幸的是，她的眼睛流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暴露了她的担忧。她知道，从此刻起，维克多·切默尔决定把这本书当成筹码。
汉斯的答复是：“我看看怎么办。”
“我告诉你们，”他说，“拿五十马克来，就能把书赎回去。”
争执的起因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汉斯和马克斯分别坐在地下室的油漆桶和床罩上，谈论到一个话题。马克斯想问罗莎能否帮他剪剪头发。“我的眼睛都被遮住了。”他说。
“五十马克”这回，说话的是安迪·舒马克，“得了，维克多，你可以买一千本这种书了。”
生活至少有开始恢复正常的迹象了。汉斯和罗莎·休伯曼在起居室力争论着，当然声音比平时小得多。莉赛尔依旧是个旁观者。
“我让你发言了吗？”
理发：1941年4月中旬
安迪的嘴巴仿佛立刻被贴上了封条。
开始是一场赌博，隐藏犹太人就像是掷骰子赌博，这就是你生活的方式。下面就是这场赌博。
莉赛尔竭力保持镇静。“你拿着好了，反正我都看完了。”
我们先来看看这个问题。
“书的结尾是怎么写的？”
就这么决定了。
该死
当然，还有一本《吹口哨的人》值得我们讨论。它同时带来一个问题：1941年圣诞节的前夕，它怎么会浮在安佩尔河上顺流而下的？我们先得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吗？
她还没有看到那个地方呢。
有许多故事。
她迟疑了一下，维克多·切默尔马上醒悟了过来。
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沉思。
鲁迪朝他冲过来。“快点，维克多，别纠缠她。你要找的人是我。随便你怎么对付我。”那个大孩子只是推开他，把书举得高高的，纠正着他的话。
当然，我太鲁莽了。我不仅破坏了全书的结尾，也破坏了书的这一部分。我提前讲了两件事，因为我没有多少兴趣制造悬念。悬念使我厌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也同样明白，是把我们推向那里的阴谋，激怒了我，使我困惑，吸引我，并使我震惊。
“不对，”他说，“是随便我干什么。”说完，他朝河边走去，所有人都连走带跑，跟在他后面。一些人表示反对，另一些人则催促他快走。
赌徒们（骰子有七面）
一切发生在瞬间。一个故作友好的声音嘲弄地问了一个问题。
即使死神也有一颗心啊。
“告诉我，”维克多说，“上一届柏林奥运会的铁饼冠军是谁？”他转身看着他们，做起了准备活动，“是谁呢？该死，名字就到了我嘴边了，是个美国人，对不对？是叫卡彭特还是……”
在我黑暗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他会喜欢这一切的。你看到了吗？
鲁迪说：“求你了”
是的，我知道他会这样想。
水面上轰然一声。
从许多方面来看，带走鲁迪那样的孩子，简直是抢劫——他的生命力是那么旺盛，他有太多活下去的理由——可是，尽管如此，我相信他会喜欢的，喜欢那晚令人恐怖的瓦砾堆和膨胀的天空。只要他能看到偷书贼跪在那儿，抚摸着他毫无生气的躯体，他会抑制不住地大声叫喊，会兴奋地转圈圈，会由衷微笑的。他会乐于亲眼目睹这幕：她亲吻着他被炸弹炸伤的灰扑扑的嘴唇。
维克多·切默尔手一甩。
你们会看到那本肮脏的书还握在他手中，你们会看到他冷得头发都直哆嗦，你们会像我一样主观地断定，鲁迪当天就会被冻死。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往事只会提醒我，他不该有两年后那样的命运。
书在空中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书在空中飘动着，哗哗作响。但它降落得太快了，好像忽然被吸到了河面上。书啪的一声落在水面，顺着河水向下漂去。
他不应该那样死去。
维克多摇摇头。“高度不够，一支可怜的箭。”他又微微一笑，“不过我还是赢了，对吧？”
有关鲁迪·斯丹纳的一个预告
莉赛尔和鲁迪没有留在原地听别人的嘲笑。
可怜的鲁迪。
尤其是鲁迪，他已经跑下了河岸，好看清楚书的确切位置。
亲一个怎么样？亲一个怎么样？
“你看得见吗？”莉赛尔大声问。
四周的空气寒冷逼人，更别提那刺骨的河水带来的疼痛了，从脚趾头一直疼到屁股。
鲁迪沿着河边奔跑。
“亲一个怎么样，小母猪？”他说。
他跑到河边，把书的位置指给她看。“在那儿”他停下脚步，指了指，又继续追下去，想跑到书的前面。很快，他脱下外套，跳进河里，朝河中心蹚去。
寒冬腊月，他站在齐腰深的、冰冷的河水里。
落在后面的莉赛尔也能看出他每走一步的痛苦。河水冰冷刺骨。
一个男孩跳下河去，捞起书，用右手举起。他咧着嘴大笑。
她走近后发现书正从他身边漂过，不过，他立即抓住了它。他的手伸进水里，抓住湿透的纸壳和书页。“是《吹口哨的人》”男孩大叫起来。这天，安佩尔河漂着的只有这一本书，可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宣布一下。
一本书漂浮在安佩尔河上，顺流而下。
另外，最有趣的一点是，鲁迪拿到书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寒冷刺骨的河水，他在河里又待了一分钟。他一直没有对莉赛尔解释，不过我想莉赛尔非常清楚原因，这原因有两个。
漂流之书（之一）
鲁迪·斯丹纳愿意挨冻的动机
三个愚蠢的举动——还有双腿冻僵的受惊吓的男孩
1.几个月来连续失败后，这是他唯一沉醉在胜利中的时刻。
鲁迪的青春——失败者和素描——《吹口哨的人》和几只鞋子——
2.这种无私的表现是对莉赛尔旧事重提的最佳时机。她怎么能忍心拒绝呢？
漂流之书——赌徒们——小幽灵——两次理发——
“亲一个怎么样，小母猪？”
特别介绍：
他在齐腰深的水中站了好一阵，然后才爬上岸，把书递给她。他的裤子紧贴在身上，他没有停下脚步。事实上，我想他是在害怕。鲁迪·斯丹纳害怕偷书贼的吻，虽然他期待已久，虽然他那么让人难以置信地深爱着她，但从此他再也没有向她索要过亲吻，直到他进入坟墓前也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