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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监视者

现在,在晨曦中,她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的嘴巴张开着,皮肤的颜色像蛋壳一样,下巴上长满了胡须,耳朵又硬又扁,脸上长着个形状奇怪的小鼻子。

当她再回房间拿衣服时,对面床上的那个人翻了个身,把身子卷了起来,他不再像根直木,变成了Z字形,从床的这头弯到那头。

“莉赛尔”

莉赛尔点点头。

她转过身。

这就对了。

“出来”

“听清楚了吗,小母猪?”

她走出来,向盥洗室走去。

女孩还在吃东西。

刚走到门厅,她就发现去不了盥洗室了。爸爸站在通向地下室的门前,带着勉强的笑意,手里还举着一盏灯。他领着她走下楼。

妈妈宣布了今天的安排。她坐在餐桌旁说:“莉赛尔,你听好了,爸爸今天要和你说点要紧事。”这事看来挺严肃——因为她没有再叫莉赛尔小母猪了,这是对个人爱好的一种扼杀,“你可得听仔细了,明白吗?”

她坐在床罩堆里,四周充斥着油漆的味道。爸爸让她放松些,他们只是聊聊。那些学过的生字还涂在墙上。“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只有吞咽食物的声音。

莉赛尔坐在近一米高的床罩堆里,爸爸坐在一个容积十五升的油漆桶上。开头几分钟,他搜肠刮肚,考虑该如何开口。想好之后,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开口说话。

厨房里,妈妈静悄悄的,这还是头一遭。这是一种因困惑而失语的沉默。让莉赛尔感到放松的是,这沉默只持续了几分钟。

“莉赛尔,”他低声说,“我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关于上面这人的故事。”他从地下室的一头踱到另一头,灯光将他的影子放大,把他变成了一个巨人,在墙上晃来晃去。

她彻底清醒过来后,看着对面床上的陌生人,他露在毯子外面的只有一撮歪到一边的头发。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接受过无声睡觉的训练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走过他床边,跟着爸爸来到客厅。

等他停下脚步后,他的影子也逼近他身后,监视着他。总有人喜欢监视别人。

手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告诉她今天不用上学了。显而易见,她求之不得。

“你记得我的手风琴吗?”他说,故事从这儿开始。

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十分,一只手摇醒了她。

他解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埃里克·范登伯格的情况,还有他对这个阵亡士兵的妻子的拜访。“那天走进房间的小男孩就是楼上的那个人。明白吗?”

她睡得又沉又香。

偷书贼坐着听完了汉斯·休伯曼的故事。这个故事讲了近一个小时,直到一切真相大白,直到牵扯到一个至关重要的誓言,才暂时中断。

又过了一个小时,莉赛尔才睡着。

“莉赛尔,你必须听好了。”爸爸让她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马克斯的嘴里冒出一声回答,好像凝成了一个污渍粘在天花板上。这是他的羞耻感在作祟。“还好,谢谢你。”当爸爸走到床边经常坐的那张椅子边时,他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他们面向着墙壁。

还是爸爸的声音,不过这次他是在问马克斯。

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两人之间的对话在地下室回旋。

“还好吗?”

他紧握着她的手指头。

几分钟后,马克斯·范登伯格悄无声息地摸着黑走进卧室。这个人没有呼吸,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是从门口一下来到床边,钻进了毯子下面。

“记得元首生日那天——我们从篝火堆旁回家的那个晚上吗?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好的,爸爸。”

女孩想起来了。她对着墙壁说:“要保守一个秘密。”

“你也看见了,我们来了个客人。”黑暗中,她只能依稀辨认出汉斯·休伯曼的身影。“他今晚要在这里睡觉。”

“说得对。”那些涂在墙上的生字到处都是,散布在爸爸和莉赛尔的影子中间,有的停在他们肩头,有的歇在他们头上,有的悬在他们手臂上。“莉赛尔,要是你把楼上那人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们就会有大麻烦。”他的话说得恰到好处,既唬住了女孩,又让她能保持足够的冷静。讲完这些话后,他就用他金属般明亮的眼睛观察着她,绝望而平静地看着她。“最起码,我和妈妈会被抓走。”汉斯很害怕会吓着她,但他尝试着冒此风险,宁愿选择吓唬吓唬她,也不愿让她不重视这件事。对于这件事,女孩得绝对地,永远地服从。

“没事儿,爸爸。”

末了,汉斯·休伯曼看着莉赛尔·梅明格,确定她的注意力已集中到这件事上了。

“你没什么事吧,莉赛尔?”

他给她列出一张清单。

几分钟后,爸爸走进卧室,揭开了另外那张空床上的床罩。

“要是你把这人的事情告诉了……”

“回你的床上去,小母猪。”她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太不同寻常了。

她的老师。

妈妈让莉赛尔走开。

鲁迪。

令人惊奇的一点是,尽管这恐惧在黑暗中闪烁,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变得歇斯底里。

无论是谁。

要是一个犹太人在凌晨出现在你家里,在这个纳粹主义诞生的地方,你完全可能经历极度不安的时刻。焦虑,怀疑,妄想。每种情绪都会出现,每种情绪都会引起一个潜在的怀疑,一个毋庸置疑的结果在等待着这怀疑。恐惧闪耀着微光,在冷酷地逡巡。

重要的是,你都会因此受到惩罚。

十分艰难。事实上,是极其艰难。

“首先,”他说,“我会拿走你所有的书——再把它们统统烧掉。”这番话冷酷无情,“我会把它们都扔进炉子或壁炉里。”他的样子像个十足的暴君,但这是必要的态度,“明白了吗?”

汉斯和罗莎·休伯曼的处境

这番话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最容易解释的是他们面临的困境。

泪水涌进她眼眶。

准确地说,汉斯和罗莎·休伯曼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善良的人?可笑的无知的人?还是心智不正常的人?

“是的,爸爸。”

给莉赛尔的训诫

“然后,”他不得不再严厉些,他需要巩固这种效果,“他们就会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你愿意这样吗?”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现在,她已经急得哭起来了。“不愿意。”

她看着她的养父母。

“那好,”他用力捏捏她的手,“他们会抓走这个人,也许还会带走我和妈妈——我们永远,永远都回不来了。

莉赛尔从门厅里都能看见陌生人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还有他后面,妈妈脸上那焦急的表情。

这句话更加有效。

等她收拾好,发现那个年轻人坐在餐桌旁,没精打采的。汉斯坐在他对面,双手搭在桌布上。

女孩开始难以自控地抽泣起来,爸爸真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蹲下身子,直盯着她的双眼,忠于说出了最柔和的一句话。“你听懂了吗?”

“让开。”罗莎命令他,然后动手收拾起残局来。

女孩点点头。现在,她哭泣着,难过无比,伤心欲绝。在煤油灯下,在那充满油漆味的空气中,爸爸搂住了她。

马克斯转身道歉。因为刚刚呕吐过,他的话含混不清。“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是吃得太多了。我的胃,你们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想它受不了这么——”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上帝啊,”罗莎嘟囔着,“又来一个饿鬼。”

在他的怀抱中,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他们就这样待了好几分钟。莉赛尔泣不成声;爸爸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马克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而是跑到水槽边呕吐起来。他的背剧烈抽动着,手臂伸开,两手紧紧抠着水槽的金属边沿。

他们爬上楼梯,回到上面时,发现妈妈独自坐在厨房里,沉思着。看到他们后,她站起身,招手让莉赛尔过来。她发现了莉赛尔脸上的泪痕,忙把女孩搂进怀里,给她一个喘不过气来的拥抱。“你没事儿吧,小母猪?”

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只是问他是不是想再喝一点。

女孩用不着回答。

不过,她的脸上也带着某种成就感,不是因为帮助别人逃离迫害后的成就感,它的潜台词是:“看到没有,至少他没有抱怨我的汤难喝。”她看看汤,又看看这个犹太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汤碗上。

她没事。

她在忧虑。

但也很糟糕。

妈妈神情严肃。

沉睡者

经过十分钟激烈的思想斗争,莉赛尔冒着挨打的风险来到门厅,看到一幅着实让她吃惊不小的景象:罗莎·休伯曼正站在马克斯·范登伯格的身边,看着他咕嘟咕嘟大口喝着她最“拿手”的豌豆汤。餐桌上放着烛台,烛光闪烁。

马克斯·范登伯格一连睡了三天。

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想象罗莎会滔滔不绝地咒骂一番。的确,厨房里传来一阵动静,还有拖椅子的声音。

在他熟睡的时候,莉赛尔观察过他。你可以想象,到第三天的时候,这种观察变成了一种牵挂,得去看看他,得去看看他是否还有呼吸。现在,她说得出能证明他还有气的特征了,他嘴唇的蠕动,他撅起的胡子,那几缕微微摆动的头发——可能是他在做梦,都证明他还活着。

“这是谁?”

她时常站在他面前,想象这样的场面:他刚刚醒来,他的眼睛倏地睁开,盯着她——眼对眼地盯着她。这种被当场抓住的想法让她既烦恼又兴奋。她害怕这样的念头,又老想着它。只有妈妈的呼唤才能让她离开。当他醒来时,她可能不在场,这感觉让她有些宽慰,同时又让她失望。

莉赛尔刚要重新进入梦乡,忽然听到了说话声,那无疑是罗莎·休伯曼的。

有时,在这样马拉松式的长眠中,他也会说梦话。

罗莎的愤怒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一长串名字。

黑暗中,他们三人都是孤独的。他们互相凝视着。只有那女人说了话。

伊萨克,鲁思婶婶,萨拉,妈妈,沃尔特·库格勒。

女孩回卧室好一会儿了,但还有别的脚步声因为他的到来而响了起来。那张百搭牌出现了。

家人,朋友,敌人。

他摸黑给马克斯冲好了咖啡。

他们都和他一起躺在毯子下面。有一次,他像是在和自己争辩。“不,”他低声说,这个词被重复了七次,“不。”

汉斯·休伯曼和他握握手,做了自我介绍。

在一旁观察的莉赛尔早已看出这个陌生人和自己的共同之处了。他们都是在焦虑不安中到达汉密尔街的。他们都做噩梦。

时间到了,马克斯该去慕尼黑市的莫尔钦镇了。现在,他坐在一个陌生人的厨房里,渴望得到帮助,并准备承受责难,他觉得受责难是理所当然的。

他是在令人不快的迷茫中醒来的。他先睁开双眼,然后张开嘴巴,接着坐起身来,直挺挺地坐起来。

沃尔特得到通知要前往波兰,以加强德国当局对波兰人和犹太人的控制。波兰人的日子也不比犹太人好过多少。时间到了。

“啊”

一直到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

他嘴里发出了这个声音。

马克斯藏在另一间与世隔绝的空屋子里。

他看到一个女孩颠倒的脸——她正在俯视他。由于陌生感,他感觉到一阵烦躁不安,他努力回忆着——他试图回忆起身在何处。几秒钟后,他才挠挠头(听上去是在沙沙作响),瞅着她。他手足无措。既然他睁开了眼睛,女孩就能看到它们了,那是一双温暖湿润的褐色眼睛,浑浊,忧虑。

战争一步步升级。

莉赛尔本能地朝后退。

时间飞逝而过。

但还是慢了一步。

尤其是在纳粹德国。

陌生人抓住了她的前臂,他那只手在被窝里捂得暖暖的。

你不可能事事顺心。

“求您了。”

这个人真是个天才,马克斯想,心情舒展很多。可一想到要坐车去慕尼黑,仍然十分恐慌。和其他有类似经历的人一样,他内心里下意识地逃避这次旅程,因为他得面对太多未知。

他的声音也像长着手指甲似的伸了过来,将她牢牢抓住。

1940年5月中旬,《我的奋斗》一书寄到了斯图加特市,书的内封还粘着一把钥匙。

“爸爸”莉赛尔大叫起来。

要小心。

“求您了。”他小声说。

一周后,汉斯·休伯曼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沃尔特·库格勒,自己会尽可能提供帮助。信里夹着一张莫尔钦镇和整个慕尼黑市的地图,还有从帕辛(这个火车站更安全)到他家门前的路线说明。他信中的最后几个字非常显眼。

快到黄昏时分了,天色灰暗,只有一点暗淡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了这间屋子。你们要是乐观,可以把这光线想象成是古铜色的。

“我想不会。他还给了我钱呢,不是吗?他说承诺就是承诺。”

爸爸进来前,已经在门口看到了这幕——马克斯·范登伯格紧紧抓着莉赛尔的手和他那张绝望的脸,这两者都不肯让莉赛尔离开。

“他肯定已经嫌弃我了,对吧?”

“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爸爸说。

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克斯打破了沉默。

马克斯的手指渐渐变冷了。

“就这样我们都算幸运了。”

交换噩梦

“是啊,孩子可能会走漏风声。”

马克斯发誓再也不在莉赛尔的房间睡觉了。第一天晚上他想了些什么呢?正是这些想法克制了他。

“十岁,你不能指望事事如意。”

对于自己能顺利到达,他已经颇感幸运,所以只能允许自己这样做。按他目前的想法,地下室是唯一适合他待的地方,尽管那里只有寒冷和孤独。他是个犹太人,如果能有个容身之地,那只能是在地下室或其他这类的藏身之所。

这话让马克斯产生了顾虑。“多大的孩子?”

“对不起,”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他对汉斯和罗莎说,“从现在起,我就待在下面,你们不会听到我发出的声音,我不会弄出什么响动的。”

沃尔特点点头。“他为人不错,还在拉你妈妈说的那部手风琴——你父亲留下的那部。他不是纳粹党员,还给了我些钱。”这个时候,汉斯·休伯曼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他很穷,结了婚,还有个孩子。”

在眼下的困境中,汉斯和罗莎内心都充满了绝望,他们没有提出异议,甚至也没顾虑地下室里的寒冷。他们抱了些毯子下来,给煤油灯灌上煤油。罗莎抱歉地表示食物不是太充足,马克斯强烈要求给他点残羹剩饭就行了,而且还要在他们都吃不下的时候。

马克斯把身上最后的几芬尼都给他做盘缠。几天后,沃尔特回来了,拥抱完毕,马克斯屏住了呼吸。“怎么样?”

“不,不,”罗莎向他保证,“有你吃的,我会尽力而为的。”

“情况越来越糟了,”沃尔特告诉马克斯,“他们随时都可能发现我们。”黑暗中,他们只能弓着腰讲话,“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能会被抓住,也许你该找找这个人……我害怕得很,不敢找别人帮忙。他们也许会揭发我,”办法只有一个,“我要去那儿找这人。要是他当了纳粹——这很有可能——我就只好回来。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对吗?”

他们还把莉赛尔房间里空床上的床垫拿了下来,代之以篷布——真是完美的交换。

莫尔钦镇,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楼下,汉斯和罗莎把床垫放在楼梯底下,用床罩在旁边垒起一堵墙。这些高高的床罩足以遮住整个三角形的入口。没有人的时候,马克斯可以把它们挪开来透透气。

汉斯·休伯曼

爸爸抱歉地说:“我觉得这地方太委屈你了。”

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马克斯安慰他,“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谢谢你。”

1939年年中,在躲藏了六个月后,他们决定采取新的行动。他们查看了马克斯弃家出逃前得到的那张纸片。是的——他不光逃走了,还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在他荒诞的解脱感下,他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行为的。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了。

汉斯在外面又精心地摆放了一些油漆桶,的确能让人误以为这不过是随意堆在墙角的一堆废品,不碍事的。问题在于别人只需要移开几个油漆桶,再搬掀开一两张床罩,就能嗅出犹太人的味道。

生活在对自我的厌弃和对幸存的欣慰中,他每天都试着让自己解脱并振作起来。虽然自己遭了难,却还没有崩溃。

“我们尽量往好处想吧。”他说。

马克斯听到这个消息时,身体仿佛被揉成了一团。他就像一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像一堆垃圾。

“只能这样想了,”马克斯爬进去,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随后的两年里,他一直躲在一间空储藏室里。这间屋子在沃尔特先前工作过的一幢大楼里,屋里没有多少食物,漂浮着猜疑的空气。附近有钱的犹太人忙着移民,没钱的犹太人也企图移民,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成功。马克斯一家就属于后者。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沃尔特只是偶尔才去看看他的家人是否还在。一天下午,打开房门的是陌生人。

谢谢你。

就离开了。

对马克斯·范登伯格来说,这是他所说的最让人同情的两句话之一,另一句与之相配的是——“对不起”。由于受犯罪感的折磨,他总是想说这话。

没有最后看他们一眼。

在开头那段清醒的时间里,他有多少次想走出地下室,离开这所房子?他肯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要是他离开公寓时再回头看一眼家人,也许心中的负罪感还不会那么强烈,但他没有最后说一声再见。

然而,每次都不过是一阵痛苦的挣扎。

他为此自责不已。

这使得一切更加糟糕。

他们走了,没有再回头。

他想走出去——上帝,他太想了(或至少愿意这样想)——可他知道他不能。这就像他在虚假的忠诚的掩盖下,离开斯图加特的家人一样。

“走吧。”沃尔特拉着他往外走,家里人纷纷和他道别,塞给他一些钱和值钱的东西。“外面一片混乱,我们得赶紧趁乱离开。”

要活下去。

他看着母亲衰老的面容,重重地吻了她一下,吻了她的嘴唇。

生存就是生存。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要是万一……”她最后一次拉住他的胳膊,“这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还要以牺牲罪恶感和羞耻感为代价。

“马克斯。”妈妈在叫他。

他待在地下室的头几天里,莉赛尔没有去看过他。她想否认他的存在。他那沙沙作响的头发,他那冰冷光滑的手指。

“什么也别带。”沃尔特·库格勒告诉他,“穿上衣服就行了。我会给你其他东西。”

他所受的苦难。

但他的确这样做了。

爸爸和妈妈。

家人把他推出来时,那种解脱的感觉在他内心蠢蠢欲动着。这是他不愿有的感受,但是,他确实由衷地高兴。这简直让他唾弃自己。他怎么能这样?怎能这样?

他们俩的表情一直很严肃,还进行过多次毫无结果的讨论。

他在撒谎。

他们考虑是否能给他换个住处。

他一只手拉着母亲,另一只手拉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堂妹萨拉。“我不走,要是我们都跑不了,我也不跑。”

“可是上哪儿去呢?”

这是马克斯的第一个反应。

没有答案。

“决不”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孤立无援,无计可施。马克斯·范登伯格无处可去,只有靠汉斯和罗莎两个人了。莉赛尔从未见过他俩这么频繁地看着对方,或者说这么严肃地看着对方。

不出所料,门口站着个纳粹党徒,身上穿着军装。

他们俩负责把吃的端下去。马克斯用一个空油漆桶来方便,由汉斯负责悄悄倒掉马克斯的排泄物。这些都要小心翼翼的进行。罗莎提了几桶热水下去给他洗澡,这个犹太人太脏了。

伊萨克起身走到门边。木头门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被一阵阵敲门声震得嗡嗡作响。他回头看看那几张写满恐惧的脸,转身拧开门锁。

现在是十一月份,每次莉赛尔离开家的时候,门外迎接她的总是阵阵寒风。

又是一声。“开门”

蒙蒙细雨下个不停。

一家人相互望着,都想逃到别的房间去,可是恐惧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他们竟然动弹不了。

地下落叶堆积。

“开门”

很快,轮到偷书贼到地下室去送饭了,是爸爸妈妈让她去的。

只要有敲门声响起,就有犹太人的住宅遭到暴力袭击,并被洗劫一空。马克斯和他的婶婶、母亲、堂兄弟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挤在起居室里。

她犹豫着走下楼梯,心里清楚用不着叫他,脚步声肯定把他惊醒了。

正是这次事件给犹太人带来了灭顶之灾,但也给马克斯·范登伯格提供了逃跑的绝好机会。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她站在地下室中间等着,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大片黑土地中央,太阳正落到一堆晒干的床罩后面。

然后是11月9日,著名的“水晶之夜”,这晚,许多犹太人家里的玻璃被砸得粉碎。

马克斯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我的奋斗》。他到这里后就把书还给了汉斯·休伯曼,可汉斯让他自己保留此书。

如果你是个好奇的人,当然,我得告诉你,那些年里,也有几个女孩子和马克斯在一起。一个叫塔尼亚,另一个叫海蒂,两个人都没有和马克斯来往太久,很有可能是不安全感和巨大的压力造成的。马克斯得找工作,他能为女孩子提供什么呢?到了1938年,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当然,正端着晚饭的莉赛尔无法把目光从这本书上移开。她曾经在青年团里见过这本书,但他们集会时并没有阅读或使用过这本书。曾经有人提及这本书的伟大之处,并且许诺,来年他们升入希特勒青年团更高一级的部门后,就有机会学习它了。

接下来的几年,他们只能偶尔见上一面。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样,逐渐被社会抛弃,不断被人践踏,而沃尔特则忙于他的工作——一家印刷公司。

马克斯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翻了翻这本书。

沃尔特笑起来。“也该有条法律来奖励我们——只要你赢了的话。”

“这?”她低声说。

马克斯反驳道:“不,我们能。你不能娶一个犹太人,可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你打一个犹太人。”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夹着条奇异的线。

一天晚上,他们在从前比赛的一个小角落里见面了。“上帝啊,”沃尔特说,“日子不好过了,对吗?怎么会出这种事?”他嘲讽地看了看马克斯袖子上的黄星,“我们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打架了。”

犹太人把头靠拢过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他们一直打到1933年,两人十七岁的时候。内心的嫉妒变成了真挚的友谊,他们不再有打架的冲动了。两个人都有了工作,直到1935年,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杰得曼工厂解雇。那时,纽伦堡法令刚颁布不久,这条法令剥夺了犹太人的德国国籍,也禁止德国人和犹太人通婚。

她把豌豆汤递给他,转身匆匆上了楼,觉得自己很愚蠢,脸都羞红了。

随后的几年里,马克斯·范登伯格和沃尔特·库格勒一共进行了十三次较量。沃尔特·库格勒一直伺机为马克斯从他手里夺走的首次胜利报仇,而马克斯还想重温辉煌。最后,比赛记录是沃尔特十胜三负。

“这本书好看吗?”

库格勒回敬他的是一个警告。“下次我会干掉你。”

她在盥洗室的镜子面前反复练习着自己想说的那句话。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小便的气味,因为在她下楼前马克斯刚解过小便。真难闻,她想。

“谢谢。”马克斯对他说。

别人的小便总是比自己的臭。

按照惯例,比赛后失败的一方要举起赢家的手。库格勒终于爬起来了,他不情愿地走到马克斯·范登伯格身旁,把他的手举到空中。

日子一天天艰难地熬下去。

每次他们总是这样数数。声音和数字在耳边回响。

每晚入睡前,她都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厨房里讨论已经做了些什么,现在在做什么,下一步该干什么。同时,马克斯的形象浮现在她眼前。他的脸上总是一副忧伤的、感激涕零的神情,还有那双潮湿的眼睛。

围观的人群数着数:一,二……

只有一次,厨房里爆发出一句话。

一瞬间,库格勒眼冒金星,向后退去。马克斯抓住机会追到右边,又是一拳,对着他暴露的肋骨重重一击。接着,右手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让他彻底倒下。沃尔特·库格勒躺在地上,金发上沾着灰尘,双腿叉开成了一个V字型,晶莹的泪水流下来,不是在哭泣,眼泪是被打出来的。

这话是爸爸说的。

但,他又被打倒在地了。随后,他改变了战术,引诱沃尔特·库格勒站得更近一些。等沃尔特一站过来,马克斯立刻一记快拳打在他脸上。打中了,刚好打在鼻子上。

“我知道”

马克斯却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粗暴,但他马上就压低了嗓门。

他被击倒时,发出一声怒吼。下了注的观众们以为胜负已定,开始算账了。

“我必须得去,至少一周去一次。我不能一直在家里待着,我们需要钱,要是我不去拉琴,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可能会猜我为什么不去了。上周我说你生病了,可现在我们得和以前一样才行。”

哪怕在重拳的袭击之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鲜血染红了他的嘴巴,很快会在他的牙齿上凝固。

他们面前摆着这道难题。

马克斯步步紧逼。

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了,可他们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必须的。

马克斯要比对手矮一个头。他头发柔软,被揍得鼻青脸肿,两眼湿润。他的拳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风度,他一直弯着腰,伸出拳头朝库格勒脸上打上一阵快拳。那个男孩显然更强壮,更有技巧。他一直保持直立姿势,朝马克斯的脸颊和下巴上不断猛击。

想想挨了一记耳光后强颜欢笑的感受,想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保持这种笑容的感觉。

“快点,马克斯”他的一个朋友叫喊着,助威声此起彼伏。“快点,马克斯,大力士马克斯,你打中他了,犹太小子,你打中他啦,你打中他啦”

这就是藏匿一个犹太人的代价。

他们相互打量了一两分钟后,开始慢慢靠近,准备出拳。这只是场街头拳击赛,终究不是一小时长的冠军争夺战,他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打架。

几个星期过去了。现在,尽管他们为这些事情烦恼,可还是接受了现实——这一切都是战争、诺言和那部手风琴带来的后果。还有,也可以这么说,休伯曼失去儿子的半年后,得到一个危险的替补。

两个拳击手被这种气氛强烈感染了,脸上的表情丰富又夸张,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对手。

最让莉赛尔吃惊的是妈妈的变化。不管是她分食物时的样子,还是她那张嘴巴,都收敛了许多,连她板着的脸也温和了许多。总而言之,有一件事是越来越清楚了。

上帝啊,这里充满着了快乐和恐惧,是多么辉煌的一场骚乱。

罗莎·休伯曼的品质

像往常一样,他们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地面上污秽不堪,围观者们的脸上差不多都带着微笑,脏兮兮的手里捏着钱,叫好声、欢呼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是一个善于应付危机的善良女人。

现在,他回想过去,发现了他最喜欢的一次比赛,那是和一个叫沃尔特·库格勒的高个野孩子的第五次较量。那时,他们刚十五岁。沃尔特赢了前四场,可第五次,马克斯感觉到了不同,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新的血液——胜利的血液——这血液既让他恐惧,又令他兴奋。

马克斯到汉密尔街的一个月后,患关节炎的海伦娜·舒密特取消了洗衣服的服务,即使这个时候,她也只是坐在桌子前,把汤端到自个儿跟前,说了句:“今晚的汤还挺好喝的。”

这个想法在他内心上下翻腾,搅得他不得安宁,一直到他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唯一的治疗办法是抡起胳膊,挥动拳头。马克斯可不是那种喜欢冥思苦想的孩子。

那晚的汤其实难以下咽。

是赢还是输?

每天早晨,莉赛尔上学前,或是要冒险到外面踢足球的时候,妈妈都会小声对女孩说:“记住,莉赛尔……”她指指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说。等莉赛尔点完头,她会说:“好姑娘,小母猪,现在可以去玩了。”

未知的甜酸苦辣。

看来爸爸说的话是真的,现在,她成了一个好姑娘。她每到一处都闭紧嘴巴,把秘密深埋在心底。

他喜欢周围密不透风的人墙和那些未知的东西。

像往常一样,她和鲁迪一起在镇上走着,鲁迪东拉西扯说着闲话。有时,他们会对一对在希特勒青年团里记的笔记。鲁迪第一次提到了团里一个叫弗兰兹·德舒尔的“暴君”,此人是个小头目。如果鲁迪不谈残忍的德舒尔,就要卖弄每次他打破的记录,为他上一次在汉密尔街足球场上的射门当解说员,以供消遣。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更有规律地打拳了。一群死党和敌人聚集在斯德伯街上——那儿有一小块他们的专用场地——在夕阳下干上一架。不论是典型的德国人,还是古怪的犹太人,或者是东方来的男孩,都可以成为对手。打架是十几岁男孩发泄过盛精力的好办法。敌人也可以很快成为朋友。

“我知道,”莉赛尔会为他作证,“当时我在场。”

我十分喜欢。

“那又怎么样?”

是的。

“我全瞧见了,蠢猪。”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一点,这样一个莽夫。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在哪儿呢?我猜你最多是躺在地上某个地方,舔着我射门时溅到你身上的泥巴呢。”

“当我落入死神之手时,”男孩发誓,“我会让他的脸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可能多亏了鲁迪,她的神经才能保持正常。多亏了他的废话,他淡黄色的头发,还有他的自负。

他和别的亲属一起站在床前,看着这个人死去——从生到死,平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是灰黄色的,像夏天里皮肤的颜色。叔叔停止最后一次呼吸时,像是得到了解脱。

他内心一直自信地认为,生活不过是一场游戏——是由没完没了的射门、恶作剧以及连篇累牍的废话组成的。

当然,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些问题有点过于严肃了。他没有在这张脸上看到我的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还好,还有镇长夫人和在她丈夫的书房里读书的乐趣。现在,那个地方也冷起来了,每去一次就觉得更冷一点,但莉赛尔是不会离开的。她会选好满满一堆书,把每本书都读上一小部分,直到某天下午,有一本书让她爱不释手为止。这本书叫《吹口哨的人》。她最初本这本书吸引,因为书名让她联想到汉密尔街上偶尔一见的吹口哨的人——普菲库斯。她能回忆起他弯腰驼背的样子,还有元首生日那天篝火晚会上他的身影。

他为什么没有留住生命的愿望呢?

书里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谋杀。有人被刺死在维也纳的一条街上,离维也纳的标志性建筑——史蒂芬大教堂不远。

他为什么不挣扎呢?男孩想知道。

《吹口哨的人》中的一个小片段

他脸色蜡黄,面容祥和,虽然他的面部明显具备暴力特征——下巴宽得好像有几公里,颧骨高耸,眼睛深陷下去。他的脸是这么平静,男孩不禁想问他几个问题。

她躺在血泊中,惊恐万分,耳旁响起一首奇怪的曲子。她记起了那把刀,捅进她的身体又抽了出去,还有一个微笑。像平常一样,吹口哨的人逃跑时还在微笑,他跑进了阴森的谋杀之夜……

叔叔的脸上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莉赛尔浑身发抖,她不清楚是因为这些文字,还是窗外吹来的冷风。每次她到镇长家送衣服的时候,她都会哆嗦着读上三页,不过,她不会一直抖下去。

马克斯·范登伯格如今是个有一双铁拳的少年了,他的眼睛被打得乌黑,牙齿又酸又痛。在悲伤和迷惘中,他也有一些失望,甚至有点不快。他看着叔叔在床上一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发誓决不让自己像这样死去。

同样,马克斯·范登伯格再也不能忍受这间地下室了。他没有抱怨——他没有这个权利——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寒冷中越来越焦虑。最后,他找到的自我拯救方式是读书和写作,还有一本叫《耸耸肩膀》的书。

和其他家庭一样,一家人围在他床前,眼看着他断气。

“莉赛尔,”一天晚上,汉斯叫道,“过来。”

从比率来看,他的叔叔不像马克斯一样容易冲动。他为了一点点微薄的薪水默默地辛勤工作。他不善交际,凡事都为家庭考虑。他死于胃里的一个毒瘤,它长得像保龄球那么大。

自从马克斯来后,莉赛尔和爸爸的读书活动就中断了一段时间,他显然觉得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来吧,”他对她讲,“我可不想让你荒废学习,去把你的书拿过来,就拿《耸耸肩膀》怎么样?”

十三岁时,灾难又降临了,他的叔叔去世了。

等到她手里拿着书回来,爸爸却打了个手势,让她跟着他到下面的老地方——地下室去。

他九岁时,母亲彻底破产了。她卖掉了比公寓大一倍的音乐教室,搬到了叔叔家。他和六个堂兄妹一起长大。他们打打闹闹,亲亲热热。和年纪最大的堂兄伊萨克打架是他拳击生涯的开始。每晚,他都惨败。

“可是,爸爸,”她想阻止他,“我们不能——”

父亲离开人世时,他只有两岁。父亲被炸死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什么?下面有个怪物吗?”

他的街坊里没有谁喜欢打架,即使他们爱打架,也不会使用拳头。那时候,人们都说犹太人只喜欢站着赚钱,默默忍受折磨,再慢慢向上爬。显然,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一样。

现在是十二月初,天寒地冻。他们越往下,就越是冷得发抖。

他舔了舔,觉得味道还不错。

“爸爸,太冷了。”

鲜血一滴滴从马克斯嘴角流下。

“你以前可没抱怨过。”

正当他们打得精彩的时候,两个孩子被一个警惕的家长提溜着领子拉开了。

“是,可从来也没这么冷过……”

比赛只进行了一分钟。

他们走下楼来。爸爸悄悄问马克斯:“我们能借用一下煤油灯吗?”

他们就像拳击冠军一样出拳。

床罩和铁罐被马克斯惶恐不安地挪开了。他把灯递出来,交到爸爸手里。汉斯看着火苗摇摇头。“简直是疯了,对不对?”里面那只手伸出来拉回床罩时,他抓住了它。“马克斯,你也出来吧,好吗?”

那个叫格鲁伯的小子长着一张利嘴,一头卷发。他们的较量是在当地的操场上进行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意见。

罩单被缓缓地拉到一旁,露出了马克斯·范登伯格那消瘦的身体和憔悴的脸庞。他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如豆的灯光下。他在发抖。

是他的对手。

汉斯碰碰他的手臂,让他靠近点。

温泽尔·格鲁伯。

“上帝啊,你不能再待在下面了,你会被冻死的。”爸爸转过身,“莉赛尔,把澡盆装满水,别太烫。”

打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瘦得像一根被削过的扫帚杆。

莉赛尔跑上楼去。

从小,他就爱上了拳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爱好。

“上帝啊。”

他在斯图加特长大。

她跑到门厅时又听到了这句话。

马克斯·范登伯格生于1916年。

马克斯走进盥洗室后,莉赛尔躲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象着冒着热气的水在温暖他冻僵的身体。妈妈和爸爸在起居室兼卧室的那个房间里争得不可开交,他们压得低低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这个犹太拳击手的故事

“他在下面会冻死的,我敢打赌。”

一张百搭牌很快就要上场了。

“那要是有人往里头看呢?”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这个女孩清醒地躺在床上,倾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嘀嘀咕咕的谈话声。

“不,不,他只有晚上才上来。白天,我们可以敞开大门表示没藏着掖着什么。而且,我们让他睡这个房间,不是厨房,这样能避开前门。”

“别害怕,”她听到爸爸悄声说,“她是个好孩子。”

一阵沉默。

她又逗留了一阵,才拖着双腿准备走回卧室。她停下来最后又偷偷看了厨房里的陌生人一眼,认出桌上有一本书的轮廓。

然后,妈妈开口了。“好吧……对,你说得对。”

“没什么事,莉赛尔,”爸爸说,“回去睡吧。”

“如果我们要为一个犹太人赌上性命,”爸爸又说,“我宁愿为一个活着的犹太人下赌注。”从这一刻起,一个新的日程安排诞生了。

马克斯站起身,就像一根被点燃的火柴。黑暗在他周围弥漫开来。

每天晚上,爸爸和妈妈房间里的壁炉生好后,马克斯就会悄然现身。他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一脸迷茫。这些历经苦难的幸存者们最能体会到温暖的可贵。

“爸爸?”

窗帘被拉得紧紧的,他睡在地板上,头下枕着个垫子。炉火一直燃烧着,直到最后变成一堆灰烬。

只有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门厅里微弱的光线才射进了他的眼睛。他注意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站在那里,她目睹了一切。

早晨,他又回地下室去。

他的手指上残留着手提箱的味道,还有金属钥匙,《我的奋斗》和幸存的味道。

一个无声无息的人。

黑暗将他轻轻包围。

一只犹太老鼠,回到自己的洞穴里。

汉斯检查了下窗帘,看是否拉严实了,还好,没有一点缝隙。此时,马克斯已经忍不住蹲下身子,握紧双手。

圣诞节来临,也带来了额外的危险。不出所料,小汉斯没有回家(这让人既安心又失望),但特鲁迪和往常一样回了趟家,平安无事。

这个犹太人,马克斯·范登伯格,闭上双眼,因为有了安全感而完全放松下来。虽然认为这很幼稚,但他依然愿意这样想想。

平安无事的标准

莉赛尔的爸爸走到前门,打开门,小心谨慎地朝外查看了一番,然后回来肯定地说:“外面没人。”

马克斯待在地下室里。特鲁迪来了又走,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当然,这个问题的真实含义是:“你会帮助我吗?”

他们下了结论,尽管特鲁迪举止温和,但还是不能信任。

“你还在拉手风琴吗?”

“我们只能相信不得不相信的人,”爸爸宣布,“就是我们仨。”

1940年11月,马克斯·范登伯格走进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厨房时,已经二十四岁了。身上的衣服好像能把他压垮,他的身子疲乏得快散架了。他站在门廊里,浑身哆嗦,被吓坏了。

马克斯得到了额外的食物和一个道歉,虽然这不是他所信奉的宗教节日,但这却是一个风俗习惯。

好女孩

他没有抱怨。

他们坐在一起密谈了大约十五分钟,安排晚上晚些时候再见面。

他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汉斯取下两个油漆桶,请来人一起坐下。年轻人与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沃尔特·库格勒,从斯图加特市来。”

他解释说,他生来就是个犹太人,血液里流淌的是犹太人的鲜血,但犹太人现在更多地成为了一个最不幸的标志。

陌生人摸摸下巴,四下看看,然后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问:“你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吗?”

接着,他又为休伯曼的儿子没回家而表示遗憾。爸爸告诉他这种事情是无法控制的。“毕竟,”他说,“你自己也知道——年轻人还是孩子,孩子有时候有固执己见的权利。”

这时,汉斯停下手里的活,又点了一下头。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你会拉手风琴吗?”

在壁炉前睡觉的头几个星期里,马克斯一直寡言少语。他每周都能洗上一次澡了,他的头发不再像鸟窝,可莉赛尔觉得那还是一堆飘动的羽毛。她对这个陌生人面前依然感到害羞,就偷偷告诉了爸爸。

汉斯冲他点点头,伸手去拿刷子。“是的,我是。”

“他的头发像鸟的羽毛。”

“你是汉斯·休伯曼吗?”

“什么?”炉火发出的劈啪声掩盖了她的话。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我说,”她把身子靠过去,又低声说,“他的头发像羽毛一样……”

等他到达工作的地点后,一个年轻的陌生人走上前来。这人一头金发,高个儿,神情严肃。

汉斯·休伯曼看了对面一眼,点头同意。我敢肯定,他希望自己的眼睛也能像女孩一眼敏锐。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被马克斯听在耳朵里了。

他拉着装着油漆的小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有时,他会把《我的奋斗》带上来,借着火光读书,对书中的内容感到怒火中烧。他第三次把书带上来时,莉赛尔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早晨七点,他准时离开家。

“这本书——好看吗?”

这一天,他找到点儿活干。

他从书本上抬起头,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他用这种方式发泄完愤怒后,对女孩微微一笑,伸手拂了拂额前羽毛般的长发,以免遮住眼睛。“这是最好的一本书,”他看看爸爸,又看了看女孩,“它救了我的命。”

1939年6月16日(这个日子现在看来就像一剂黏合剂),就在莉赛尔到达汉密尔街的六个月后,一件事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汉斯·休伯曼的生活。

女孩动了动,把两条腿交叉起来。她平静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他和别人打招呼时会说“万岁,希特勒”,在重大的节日里也会悬挂纳粹旗帜,没有犯明显的过错。

“怎么救的?”

最有可能把他从流放的厄运中拯救出来的是手风琴这件乐器。慕尼黑到处都有粉刷匠,可是,只有他,经过埃里克·范登伯格的教导,再加上近二十年的长期练习,他已经成为莫尔钦镇上首屈一指的手风琴手了。他琴艺出众,不是因为技艺纯熟,而是他的琴声中流露出的热情能感染人,哪怕他弹错了也丝毫不会影响这种感觉。

于是,起居室里每晚就有了一段讲故事的时间,声音只能让对方听见。那是一个犹太拳击手谜一样的生活片断,它们将在这里被拼凑起来。

他还有一个救星。

有时,马克斯·范登伯格的语言会幽默起来。虽然,那话的质地依然粗糙,像一种摩擦——就像一块石头在另一块大岩石上摩擦一样。石头上一些地方留下了深深的擦痕——马克斯的悔恨,另外有些地方被磨平了,有时,这块石头甚至被磨断了——一个笑话,或是一番自我谴责。

可能因为他们知道至少他在等待申请被批准,才没有逮捕他,还有,他是个出色的粉刷匠。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这话是对马克斯·范登伯格的故事最常用的评价,后面还常常跟着别的问题。

第二年,汉斯开始庆幸没有正式撤回他的入党申请。这年,许多人立刻被批准入党,而汉斯,考虑到他对党的猜疑,被列入了等候入党的名单。到1938年底,在盖世太保策划了“水晶之夜”后,犹太人遭到了彻底的清除。盖世太保搜查了汉斯·休伯曼的房子,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他算得上幸运了,没有被抓走。

另外的问题

3.汉斯·休伯曼没有被吸纳为纳粹党员,直到现在也没有。

你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多久?

2.十六小时之内,一句新的诅咒又被写到这扇门上。

沃尔特·库格勒现在在哪儿?

1.从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人叫鲁尔夫·费舍尔,是莫尔钦镇最忠实的纳粹党徒之一。

你知道你的家人怎么样了吗?

三件小事

火车上那个打呼噜的女人去什么地方?

“万岁,希特勒。”汉斯回答。

十比三的失败记录那你干吗还要和他比赛?

“万岁,希特勒”他说。

莉赛尔回顾她一生的经历时,对那些在起居室里一起度过的夜晚还记忆犹新。她还能看到映照在那张椭圆脸上的火光,还能品味得到他故事中的温情。他逃脱的全过程环环相扣,仿佛他正从自己身上把它们一块块切下,盛在盘子里。

不料,有个人从旁边经过。

“我真是太自私了。”

第二天一早,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他比平时更早起床,但还是不够早。克莱曼服装店的门上还有露珠,汉斯擦干门,尽量把门刷成与原来一样的颜色,给门穿上了一层厚实的外衣。

他说这话时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我扔下了家里人,自个儿来到这里,还连累了你们……”讲完后,他的脸上交织着悲伤和孤寂,又开始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你相信吗?我真的感到抱歉,实在是对不起,我——”

他没有告诉他们。

他的手臂碰到了火舌,赶紧缩回来。

“你再考虑考虑,汉斯·休伯曼,然后再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父女俩默默地看着他。最后,爸爸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背后传来那人的几句话。

“烫着你的胳膊了吗?”

汉斯看了看他右手的指关节,咽了一口唾沫,他能够尝到这个错误的味道,就像嘴里含着块金属一样。“我忘了原因。”他转身朝家走去。

一天晚上,汉斯、马克斯和莉赛尔围坐在壁炉旁,妈妈在厨房里忙活。马克斯又在读《我的奋斗》。

这个人被震惊了。“为什么?”

“你知道吗?”汉斯说着把身子向火边靠了靠,“其实,莉赛尔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马克斯放下书。“你猜不到,她和你还有多少共同点。”爸爸确认罗莎没有进来后继续说,“她也像个优秀的拳击手。”

“我不想入党了。”汉斯说。

“爸爸”

他走回来问汉斯有什么事。

快满十二岁的莉赛尔依然像竹竿那么瘦,她靠墙坐着,听到爸爸的话,吓了一跳,忙申辩:“我可从来没打过架。”

他回到纳粹党总部,用拳头使劲砸着门,窗户玻璃被震得沙沙直响,可还是没人回答。所有人都收拾好东西回家了,最后出门的一个人已经走在慕尼黑大街上了。他听到窗户玻璃的响动,回头看到了油漆匠。

“嘘”爸爸开心地笑了。他向莉赛尔挥挥手,让她压低嗓门,接着凑近她说:“得了,你想否认暴打路德威格·舒马克的事吗,嗯?”

第一个错误是在看到这件事以后犯下的。

“我从来没有——”她住了口,想抵赖是徒劳的,“你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这是两个错误中的第二个。

“我在科勒尔酒吧碰到过他爸爸。”

他真的这样做了。

莉赛尔害臊得用双手捂住了脸,她把手放下来后,马上提了一个要紧的问题:“你对妈妈讲了吗?”

“我明天来,”他说,“把门再刷一遍。”

“你在开玩笑吧?”他冲马克斯眨眨眼,偷偷对女孩说,“你还活得好好的呢,对吧?”

克莱曼先生抬起头,无力地拿着一把满是灰尘的扫帚。“不需要,汉斯,你走吧。”去年,汉斯替乔尔·克莱曼油漆过房子,记得他有三个孩子,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那晚也是几个月来爸爸第一次在家里拉起手风琴。他拉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问了马克斯一个问题。

汉斯走上前,探头朝里面看看。“你需要帮助吗?”

“你学过吗?”

他到慕尼黑大街上的纳粹党总部递交了申请表,刚出来,就看到有四个人朝一家叫克莱曼的服装店扔砖头。这是莫尔钦镇上少数还在营业的犹太人商店之一。店里,一个小个子男人一边结结巴巴嘟囔着,一边清理着脚下的碎玻璃。他的门上涂着一颗深黄色的星星,旁边写着“犹太猪”几个大字。店里渐渐没有了动静。

他的脸藏在角落里,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学过,”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只学到九岁。那时,我母亲卖掉了音乐教室,也停止了授课。她只保留了一件乐器,但我拒绝学琴。后来,她也就放弃了教我。我是个笨蛋。”

几年过去了,犹太人在全国境内被肆意虐待。1937年春,汉斯·休伯曼屈辱地顺从了。经过一番咨询,他递交了加入纳粹党的申请。

“不,”爸爸纠正他的说法,“因为你是个男孩子。“

这个高个子的粉刷匠朝他挥挥手,走开了。

夜里,莉赛尔和马克斯·范登伯格还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睡在各自的房间里,都会做噩梦,并从梦中惊醒。一个人是在床上尖叫着醒来,另一个人则是在冒着烟的炉火旁喘息着醒来。

“得了,汉塞尔,”林格继续说,“别逼我把话说白了。”

有时,莉赛尔和爸爸一起读书,读到近凌晨三点时,他们会听到马克斯醒来时的动静。“他像你一样在做噩梦。”爸爸这样说。有一次,莉赛尔对马克斯的焦虑感到好奇,决定下床去看看他。听了他的故事后,虽然她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每晚梦境的具体内容,但也能猜到他的噩梦里可能会出现什么。

事实上,汉斯·休伯曼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门厅,来到起居室兼卧室的那个房间。

“什么党员?”

“马克斯?”

赫伯特·林格不再畏缩了,他挺直身板,用一个反问来回答这个问题。“好吧,汉斯,你是党员吗?”

她悄悄地喊了一声,睡意蒙眬中,她的话有些含混不清。

“怎么回事,赫伯特?我的顾客都快跑光了。”

开头,他没有答应,但很快他就坐起来,在黑暗中搜寻着。

一天,他在慕尼黑大街上碰到一个老朋友,赫伯特·林格。此人来自汉堡,腆着肚子,说一口标准德语——他朝这人走过去,那人赶紧低下头,眼睛越过隆起的肚子注视着地面,但当他的眼光再次回到油漆匠身上时,明显有些不自在。汉斯不想问这个问题,可他还是脱口而出。

爸爸还待在她的卧室里,莉赛尔挨着马克斯坐在壁炉旁。妈妈在他们身后睡得正香。火车上那个女人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打出比妈妈更响的呼噜来。

随着对犹太人迫害的升级,他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起初影响不大,但是很快顾客就急剧减少。看来,一大群主顾已经消失在冉冉升起的纳粹德国的空气中了。

炉火只剩下一团烟雾,没有一点火星。这天清晨,他们进行了一次谈话。

他既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对政治一窍不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追求公正的人。他无法忘记犹太人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参加一个以这种方式反对犹太人的政党,还有,像亚历克斯·斯丹纳那样的,他的一些老主顾都是犹太人。他像许多犹太人一样相信,对犹太人的仇恨是不会持久的,不做希特勒的追随者是件明智的事。可是,从许多方面来说,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

噩梦的交流

汉斯·休伯曼的想法

女孩:“告诉我,你做这种梦的时候会梦到什么?”

1933年希特勒掌权的时候,刷房子的活儿受了一点点影响。汉斯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参加纳粹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犹太人:“……我看到自己转过身,挥手告别。”

小汉斯和特鲁迪出世了,慢慢长大,他们会去看他干活,把油漆拍到墙上,还会帮他清洗刷子。

女孩:“我也在做噩梦。”

二十年多来,一直如此。

犹太人:“你梦到了什么?”

几周后,他开始了干起了粉刷房子的活儿。天气好的时候,他干得十分卖力,甚至在冬天也不放松。他经常对罗莎说,虽然生意不会像倾盆大雨一样落下来,但至少偶尔能下点毛毛雨。

女孩:“一列火车,还有我死去的弟弟。”

短暂的摇头叹息以后,汉斯回到慕尼黑,以为再也不会有这家人的音信了。没有想到,他会给予他们至关重要的帮助,不是帮他们刷房子,而且还要等到二十年后。

犹太人:“你弟弟?”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对死去的埃里克·范登伯格和斯图加特渐渐远去的地平线说,“你从没说过你有个儿子。”

女孩:“他死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汉斯离开了埃里克·范登伯格家。

女孩和犹太人同时说:“是啊——是啊。”

“他叫马克斯。”女人说。可是孩子年纪太小,不好意思和陌生人讲话。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头发很柔软,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陌生人。汉斯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又拉了一首曲子。孩子瞅瞅拉手风琴的人,又瞅瞅一旁啜泣的母亲。这和从前不一样的音乐声使她两眼发酸,难以控制自己的悲哀。

如果自打这次短短的交谈后,莉赛尔和马克斯就再也没梦到类似的可怕场面,那就太好了。可惜,这只是个良好的愿望,不是事实。他们仍然会做噩梦。那噩梦就像是对方球队里最棒的队员,你听到谣传说他受伤了,或者是生病了——可是他却出现在你眼前,和其他球员一起做热身运动,准备上场;也像是一列按照时刻表运行的火车,停靠在夜晚的站台,后面用一根绳子牵引着许多回忆,一长串的回忆,引发了一连串可怕的碰撞。

女人把纸片拿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走进屋来坐在她膝上。

唯一的变化是,莉赛尔告诉爸爸,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应付那些噩梦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受伤的感觉,但爸爸总归是爸爸,他的话总是很得体。

“你知道吗,”汉斯对她解释道,“他救了我一命。”屋里的灯光微弱,气氛沉重。“他——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他在桌上的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是个油漆匠。如果您愿意,我会随时替您免费粉刷房子。”他明白这是笔毫无用处的补偿金,但他还是执意要提供。

“哦,感谢上帝,”他似笑非笑地说,“至少现在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那把椅子把我硌得难受死了。”他伸手搂着女孩,一起走进厨房。

也许果真如此,伤心的女人问他能否给她演奏一曲。她默默地流着泪,听他笨拙地按着琴键拉完了一曲《蓝色的多瑙河》,这首曲子是她丈夫的最爱。

时光流逝,莉赛尔生活的两个世界——汉密尔街三十三号里面和外面——之间产生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她学会了把两者截然分开的技巧。

“是他教会我拉手风琴的。”汉斯告诉她,或许这能给她带来一丝安慰。

在外面的世界里,莉赛尔也学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事物可以有多种用途。一天下午,在她拎着空洗衣袋回家的路上,瞥到一张报纸露在垃圾桶外,那是一份周刊——《莫尔钦快报》。她把报纸带回家里,递给马克斯。“我想,”她告诉他,“你可能愿意填填报上的字谜游戏,可以打发时间。”

等他退伍后,查问到地址,来到埃里克·范登伯格在斯图加特的家里,范登伯格的妻子告诉他可以保存下那把琴。她的公寓里已经乱丢着好几把琴了,因为她曾教过手风琴。范登伯格留下的这部琴会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她不愿再看到它,其余的已经足以留做纪念了。

马克斯对她的好意深表感谢,为了证明她带回来的东西有价值,他把报纸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几小时后,他把自己填的谜底拿给她看,只有一个没有填出来。

那次大战中,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部手风琴。

“该死的第十七列。”他说。

很少有人能幸运地欺骗我两次。

1941年2月,莉赛尔十二岁生日这天,她收到了一件礼物——一本旧书,心里非常感激。这本书叫《泥人》,写一对古怪的父子。她紧紧抱着妈妈和爸爸,高兴得不行,而站在一旁的马克斯心里却不好受。

一次是在他年轻时,一次是在他的中年。

“生日快乐,”他的笑很勉强,“衷心祝你生日快乐。”他把双手插在衣兜里,“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否则会送点东西给你。”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根本没什么可以送人的,也许除了《我的奋斗》,但是他不能把这样的政治宣传品送给一个德国女孩,这等于一头羔羊送给屠夫一把锋利的刀。

两次战争,两次逃脱。

他脸上的微笑极不自然。

他就要第二次从我身边逃脱了,那是1943年,在艾森。

她拥抱了她的妈妈和爸爸。

这是汉斯·休伯曼第一次从我身边逃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马克斯看上去那么孤单。

无人生还。

莉赛尔咽了一口唾沫。

“是,长官。”汉斯点点头,事情到此结束。他的字写得好坏姑且不论,但他运气确实不错。他竭尽全力写好每一封信的同时,其他人都上了战场。

然后,她走到他身边,紧紧拥抱他。“谢谢你,马克斯。”

没有时间争辩。舒勒克还被派去洗厕所呢,另一个,那个被派去舔信封的菲勒根,差点没累死,他的舌头都被染成蓝色了。

最初,他只是木然地站着,可等她抱他的时候,他的双手慢慢抬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

中士叹了口气。“上尉要找个人替他写寄几十封信,他的手有风湿的毛病,就是关节炎。你去干吧。”

事后,她才想起马克斯·范登伯格脸上那无助的表情,她忽然明白,他就是在那一瞬间决定要送她一点东西的。我时常想象这番景象:他整晚躺着,无法入睡,反复思量可以送她什么东西。

这个瘦瘦的高个子走上前一步,问他的任务是什么。

结果,一周后,他送来一份画在纸上的礼物。

“问题解决了,”中士噘嘴一笑,“休伯曼,就是你了。”

他要在凌晨时分把礼物带给她,在回到水泥台阶下面——他所谓的“家”之前。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说话了,他的话越过所有人的头顶,让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休伯曼,”埃里克·范登伯格平静地说,“他的字写得整齐漂亮,长官,非常漂亮。”

地下室里的书页

史蒂芬·舒雷德是一个杰出的步测者,一个说话、做事、打仗都急匆匆的小个子。他在两列士兵面前踱来踱去。汉斯目视前方,等待命令。也许是某个护士生病了,需要有人给手受到感染的伤员解开绷带再重新包扎好;也许是有一千封信需要有人舔舔信封,把信粘牢,再把这些装着死亡通知书的信寄回阵亡将士的家中。

一周以来,莉赛尔完全被拦在地下室以外,只有妈妈和爸爸负责给马克斯送吃的下去。

“谁在说话?”

“不行,小母猪,”只要她一开口,妈妈就会这样说,而且总能找到新借口,“你在上面干点正事得了,比如帮我把衣服熨完?你觉着送衣服挺有趣的?那就再试试熨衣服好了。”如果你有出了名地凶,就能轻而易举完成这项保密工作,的确很管用。

中士在队伍前走了一圈。

在这个星期里,马克斯从《我的奋斗》里裁下一些张纸,把它们刷成了白色。然后,他在地下室里绷了一根绳子,把这些纸挂在绳子上面。等纸干透以后,最困难的部分就开始了。他学会了如何勉强过活,但显然不是一个作家,也不是一个画家。除此之外,他还得在脑海里构思写作,直到他能准确无误地描述出来。只有这样,他才敢在纸上写故事,它们晾干后变得凹凸不平,还残留着气泡。他用的是一支小号的黑色油漆刷。

还是没人站到队伍前面,可是,一个声音飘了出来。那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但发力不小。“汉斯·休伯曼。”声音来自埃里克·范登伯格,显然,他认为今天不是朋友送死的日子。

故事叫做《监视者》。

埃里克·范登伯格和汉斯·休伯曼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当口有人站出来,这代表着他将保全生命,但那是排里全部弟兄用余生为他换来的,这将让他生不如死,没人愿意当懦夫,不过,要是有人推荐另一个人的话……

他估计要用十三页纸,因此刷了四十页,预计至少重复两次就能大功告成。他先用《莫尔钦快报》来做实验,好把自己那拙劣的绘画水平提高到可以勉强接受的程度。他工作时,仿佛能听到女孩在悄悄说:“他的头发,”她不停地在他耳边嘀咕,“就像鸟的羽毛。”

他非常希望有一个部下能机灵点,能活下来。

画完后,他用一把小刀在这些纸的一侧戳了个洞,用绳子穿上。这本十三页小册子的成品是这个样子的:

要活命还是要自尊。

我这一生都在恐惧之中,因为周围总是有监视我的人。

“听着,”舒雷德中士说,“这次与以前不同,要刷上整整一早上,说不定还要更长时间。”他忍不住笑了,“你们这帮家伙玩纸牌的时候,舒勒克却在洗茅坑,这回该轮到你们了。”

我想第一个监视我的人应该是我的父亲。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样子,他就消失了。

枪声促使他们做出反应。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小我就喜欢打架。我多次被打败。另一个男孩常和我较量,有时他的鼻子也会流血。

远处传来枪声。

许多年后,我不得不东躲西藏。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因为我害怕醒来时会发现有人站在我面前。不过,我很幸运,站在那儿的总是我的朋友。

“快点说,”中士捉弄起他们来,他的头发上抹了点油,显得油光水滑的,不过,头顶上却老有一小撮头发警惕地翘着。“你们这群废物里总该有人能把字写好吧?”

我躲起来的那些日子,总会梦见一个人。我找他的那段旅途,危险丛生。

你当然能够理解了,当中士问到谁的字写得好时,没人愿意挺身而出。他们以为又会接受一个全面的卫生检查,或去擦干净古怪中尉那双踩上屎的靴子。

凭着运气,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到了他家。

有的时候,他喜欢趁部下们休息的时候,走进他们的房间,问他们这样的问题:“谁从帕辛来?”或是“谁的数学学得好?”或者是那个决定汉斯·休伯曼命运的问题,“谁的字写得漂亮?”自打他第一次这么问过之后,就再也没人愿意第一个来回答问题。那次,一个急于表现的叫菲利浦·舒勒克的愣头青骄傲地起身回答:“是,长官,我从帕辛来。”他立刻得到了一把牙刷,奉命刷洗便池。

我在他家一连睡了好些天。他们说是三天……等我醒来时,我发现了什么?站在一旁监视我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另一个人。

那天早晨,他们开拔前不久,史蒂芬·舒雷德中士走进营房,让每个人立正站好。因为他富于幽默感,爱搞恶作剧,所以深受士兵欢迎,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从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冲锋,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孩和我都意识到我们有共同之处:火车、噩梦、拳头。

为此,他得谢谢埃里克·范登伯格,或者,更准确地说,得感谢埃里克·范登伯格和中士的牙刷。

但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女孩说我看上去像别的东西。

那天,他根本没有参战。

现在,我住在一间地下室里,噩梦缠绕着我。一天晚上,噩梦过后,一个影子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他是这样幸存下来的

于是,我告诉了她。

埃里克·范登伯格留下了些财产,包括一些私人物品和一部手风琴,琴上残留着他的指印。他的遗物都被送回家中,除了那件笨重的乐器。带着屈辱,这部手风琴被搁在营房里他的行军床上,留给了他的朋友,汉斯·休伯曼,此人恰好是战争结束后唯一的幸存者。

作为交换,她也向我讲述了她的梦境。

一个比他大一岁的队友——埃里克·范登伯格——教会了他拉手风琴。由于都对战争缺乏兴趣,两个人逐渐成为了朋友。他们都喜欢抽烟,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卷烟来抽。他们宁愿掷骰子也不愿去碰子弹。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赌博、抽烟和音乐之上的,当然,还有希望自己活下来的共同愿望。但是,不久之后,埃里克·范登伯格的残骸散落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丘上。他双眼圆睁,结婚戒指被偷走了。我从他的残骸上捡起他的灵魂,飘向远方。地平线那乳白的颜色像溢出来的新鲜牛奶,洒在尸体上面。

如今,我认为女孩和我成了朋友。她生日那天,她反倒送给我一件礼物。它让我明白了一点,我所认识的最好的监视者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他最喜欢玩扑克,还有下棋(尽管他棋艺不佳),还有音乐。

珍贵的、珍贵的、珍贵的、珍贵的、阳光、水、活动、阳光、阳光

冰冷的汗水——这是要人命的朋友——总是把人的腋下和裤子打湿。

二月下旬的一天,莉赛尔在凌晨醒来了,看到一个黑影走进她的房间。这是典型的马克斯风格,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

世界上最下流的笑话。

莉赛尔在黑暗中搜寻,却只能感觉到有个人在靠近她。

休息的士兵。

“喂?”

枪林弹雨。

没有人回答。

总的来说,从参军的那一刻起,他就为在这次大战中的所见所闻震惊不已。一切就像一部连续剧,日复一日重复着:

他走近床边,把那些书页放在地板上她的袜子旁边。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那近乎无声的脚步。书页只微微发出了一点声音,其中一页被卷着压在地板上。

他在法国结束他的士兵生活时,已经打了六个月的仗了。表面上看,是一桩奇怪的小事救了他一命。另一个观点则是,在无聊的战争中,这桩小事其实至关重要。

“喂?”

不过,他们没有冲到别人前面。他们是冲到我面前来了。

这次有了一点反应。

多年来,我见过不少自认为可以冲到别人前面去的年轻人。

她不清楚这些话来自哪个方向,重要的是它们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它们传了过来,低低地传到了床边。

值得一提的小事

“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早晨再看,晚安。”

在军队里,他从来不冲在最前面,也不会落在最后面。他总是跑在队伍中间,混在大家中间爬上墙头。他的射击术一般,既不至于糟糕到惹长官生气,又不会精湛到被选拔至阵地前沿去,他总是在和我捉迷藏。

有一阵子,她觉得脑子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是否梦见马克斯走了进来?

我们第一次接触时,汉斯刚满二十二岁,正在和法国人打仗。他所在的那个排的大部分年轻人都热衷于打仗,汉斯的想法却不同。我带走了一些年轻人的灵魂,却从未靠近过汉斯。要么是他太幸运了,要么是他是值得活下去的,或者他有充分的理由保全生命。

清晨,她醒来了,一翻身就瞧见了地板上放着的小册子。她伸手把它拿起来。纸张被翻动时发出了哗哗声。

汉斯·休伯曼的遭遇与之相似。我读完偷书贼写的故事后,发现在那次战争期间,我和汉斯·休伯曼曾擦肩而过,虽然我们没有刻意安排这次见面。就我个人而言,我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对汉斯·休伯曼来说,我想他是在尽全力躲避我。

“我这一生都在恐惧之中,因为周围总是有监视我的人。”

它们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但同时又充满了同样多的难以置信的故事。“这是真的,”人们小声说,“我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话,可真的是一只狐狸救了我一命。”或者说,“我旁边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毫发无伤。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们?”

她翻书时,书页响个不停,好像这本书带有静电似的。

这些战争如此奇怪。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了什么?”

事情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她翻着书,这些被刷过的《我的奋斗》的书页在油漆下仿佛快要窒息了。

他对着厨房的方向低声说:“是的,还在拉。”

“它让我明白了一点,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监视者……”

爸爸警觉而惊恐地走过来。

莉赛尔把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礼物读了三遍,也研究了三遍,每次都能发现一条陌生的漆痕或一个陌生的词语。读完第三遍后,她尽量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走到妈妈和爸爸的房间,壁炉旁划给马克斯的那块地方是空的。

年轻人十分不自在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那刺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好像这是他唯一残存的东西了。

她想了想,意识到该去他创作这本书的地方感谢他,应该说这是最好的,甚至是完美的做法。

“你还在拉手风琴吗?”

她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看见墙上有一摊水渍,仿佛一幅相框——里边是一个在对她微笑的秘密。

问题二

再走几米,经过一段长长的通道,就到了那堆床罩和七零八落的油漆桶旁了,它们掩护着马克斯·范登伯格。她把床罩挪开一条缝,朝里面张望着。

“汉斯·休伯曼吗?”

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肩膀,她缓缓地,艰难地把手从缝隙中一点点伸进去,直到把手放到他肩上。他衣着单薄,但还没有被惊醒。

问题一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随着他的呼吸和肩膀轻轻地上下移动。她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靠墙坐下来。

一个年轻人站在厨房里,手里紧攥着的钥匙仿佛要长到他手掌里似的。他没有说你好,或是请救救我等诸如此类的话,只是问了两个问题。

这昏昏欲睡的气氛也感染了她。

手风琴手(汉斯·休伯曼的秘密)

他先前写下的文字还完整地保留在楼梯边的墙上,字迹外歪扭扭的,带着点孩子气。这些文字看着躲在此地的犹太人和小女孩挨在一块儿亲密地入睡。

还有,地下室里的几页纸

他们在呼吸。

罗莎的愤怒——一次训诫——沉睡者——交换噩梦——

德国人和犹太人的肺都在呼吸。

手风琴手——信守诺言的人——好女孩——犹太拳击手——

墙边,《监视者》一书无声地、满足地待在一旁,像是莉赛尔·梅明格脚上一个美丽的癣。

特别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