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们气喘吁吁。
许多只脚在地上踢来踢去。
高声叫嚷着:“这儿往这儿传天哪”
请允许我向你们描述一幅图画。
足球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第三个部分,感谢上帝,这是一件稍微轻松点的事——汉密尔街上的足球比赛。
随着盛夏来临,汉密尔街上什么都有了,其中还包括道歉的声音。
1940年的夏天,她无法预见到未来路上等待着她的是什么,而且,还不止一条路。她只是目睹了一个伤心的女人,她拥有满屋子莉赛尔喜欢看的书,仅此而已。这是这个夏天里她生活中的第二个重要部分。
道歉者是莉赛尔·梅明格。
然而,几个月后,她会感到如此难受(随后也如此高兴)。那时,镇长夫人不让她来了,她马上释放出了这种新力量。怜悯之心会飞快消失,并迅速变成别的面目全非的东西……
道歉是给汤米·穆勒的。
这些文字是多么精准、恰当。
六月初,她终于让他相信了她是不会杀他的。从去年十一月莉赛尔揍了他一顿后,汤米一直都在躲避她。在汉密尔街的足球集会上,他说得十分清楚。“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把手指头拗得啪啪响,蓄势待发准备打人。”他向鲁迪透露倾诉,边说边抽动着他的脸。
生活在纳粹德国。
莉赛尔辩解道,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让他放松的努力。她已成功地与路德威格·舒马克和解,却不能和无辜受牵连的汤米·穆勒和好,这一点让她十分沮丧。那件事发生后,他只要一看到莉赛尔,就会把身子一缩。
她是个女孩。
“我怎么知道你那天不是在嘲笑我呢?”她不断问他。
有时,莉赛尔考虑是否应该让那女人单独待着,但伊尔莎·赫曼引起了她的兴趣,而且,从书架上取出书来读也太具有吸引力了。对莉赛尔来说,文字曾经毫无用处,但现在,她坐在地板上,镇长夫人坐在她丈夫的书桌旁,莉赛尔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当她认识了一个生词或是把一句话连贯起来后,她就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她甚至让他来当了一阵守门员,直到别的队员都求他快点退回原地。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可惜慢了一步。女孩已经走出了房间,快走到大门口了。莉赛尔听到这句问话时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走下台阶。在进入莫尔钦镇之前,她看了一眼小镇,心里涌起一阵对镇长夫人的怜悯。
“一边待着去”最后,一个叫哈罗德·穆伦豪尔的男孩发出命令。“你一点用都没有。”刚才他正要射门,汤米却把他绊倒了。本来汤米犯了规,他应该罚一个点球,只可惜汤米和他是一个队的。
镇长夫人又看了看身边,面无表情。
莉赛尔又回来踢球了,她总是负责钉人——鲁迪。他们俩都争相抢球,想方设法给对方使绊,还大叫着对方的名字。鲁迪的评价是:“这回她过不了人,愚蠢的小母猪,只会抓别人的屁股,别指望她了。”看来他喜欢管莉赛尔叫“抓屁股的人”,这也是童年的乐趣之一。
对不起
当然,还有一个乐子,那就是偷东西。这是1940年夏天的第四部分。
三个大字是
公平地说,莉赛尔和鲁迪走到一块儿是有很多原因的,但巩固这友谊的却是偷窃。他们是有机可乘才去偷东西的,这也是被一个不可避免的力量所驱使的——鲁迪的饥饿感。这男孩永远都饿得发慌,总想找点吃的。
那天,莉赛尔离开时,不安地说了一些话。这些话翻译出来主要有三个大字。这几个字被她扛在肩上,然后乱糟糟地落在伊尔莎·赫曼的脚边。因为女孩改变了它们的方向,无力再承受它们的重量,所以它们歪扭扭地落了下来。它们一起落在地板上,庞大,嘈杂,笨拙。
在配给制执行得最严厉的时候,他爸爸的生意也不太好做了(犹太人的竞争威胁不存在了,可犹太主顾也同时消失了)。斯丹纳一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像镇上住在汉密尔街这类贫民区的人一样,他们需要拿东西去换食物。莉赛尔倒是想从自己家拿点吃的给他,可是自己家的食物也不够。妈妈老是煮豌豆汤。每周日晚上妈妈就煮上一锅汤——不光是够一两次吃的,她煮的汤要吃到下周六。然后,下个周日再煮下一锅。每天吃的都是豌豆汤、面包,有时加一点点土豆和肉。吃完一份,就别指望能再多添一点,也不要抱怨,完全没用。
她本来可以开枪自杀,或是把自己抓得伤痕累累,或是沉溺于其他形式的自虐中,但她选择了她自认为最懦弱的方式——至少忍受天气带来的不适。莉赛尔所知道的是,她祈祷夏天变得阴冷潮湿。大多数时候,她都生活在这座豪宅里。
最初,他们用别的事情来忘掉饥饿。
关键在于,伊尔莎·赫曼决心让苦难成为她的胜利。既然无法逃避苦难,那就接受它,拥抱它。
要是他们在街上踢球,鲁迪就不会觉得饿;或者他们从他哥哥那里借到了自行车,骑上车去亚历克斯·斯丹纳的裁缝铺,或去找莉赛尔的爸爸。要是汉斯·休伯曼那天找到了活儿的话,他会和他们坐在一起,在落日的余晖中给他们讲笑话。
我相信,镇长夫人这类人比比皆是。你一定曾多次见过她,在你的故事里,你的诗歌里,在你想看到的这样的场景里。他们到处都有,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呢?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一个德国小镇那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呢?这个地方也像别处一样充满了苦难。
天气很热的那几天,另一个消遣就是到安佩尔河里学游泳。河水还有一点冷,可他们还是要去。
“没有别的可能,”她说,“他是被冻死的。”她摆弄着双手,又说,“他是冻死的,我敢肯定。”
“来吧,”鲁迪骗她,“就在这儿,水不深。”她看不见前面河底的大洞,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一阵狗刨,总算没丢小命,可也差点被河水呛死。
哦,是的,我当然记得他。天空灰暗阴沉,如同一片流沙。一个年轻人浑身缠着带刺的铁丝,像是一顶荆棘编织的巨大皇冠。我解开铁丝,把他带了出去。我们瘫倒了下去,膝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了。那是发生在1918年某一天的事情。
“你这头蠢猪。”她瘫倒在河岸边,咒骂着鲁迪。
记忆的片段
鲁迪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因为他见识过莉赛尔是如何对付路德威格·舒马克的。“你现在会游泳了,不是吗?”
女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慢慢开口了。“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解释道,“他是我的……”
她回去的时候,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高兴。她的头发耷拉在一边,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莉赛尔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她的话没有人答复。
他追着她说:“照你的意思,我教会你游泳还不能亲你一下了?”
女人盯着女孩的身旁,在她膝盖旁的某个地方。
“猪猡”
莉赛尔咬咬下嘴唇,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她坐在地板上,回身抬头望着穿着浴袍的女人,问:“约翰尼·赫曼,这个人是谁?”
他真是个厚脸皮。
约翰尼·赫曼
一切都不可避免。
一个男孩的名字
没完没了的豌豆汤和鲁迪的饥饿最终促使他们去偷窃。一群偷农场东西的半大小子大大地鼓舞了他们。偷水果的贼。一场球赛后,莉赛尔和鲁迪都懂得了目光敏锐的好处。他们坐在鲁迪家门前的台阶上,看到弗利兹·哈默——以前的一个对手——正在啃一个苹果。这种苹果是水晶苹果——六月到八月间成熟——他手里的苹果看上去是如此诱人,还有三四个苹果把他的上衣口袋胀得鼓鼓的。他们走到他身边。
她能记起的是,在其中一本图画书的内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你从哪儿弄到这东西的?”鲁迪问。
随着盛夏的临近,装满图书的那个房间越来越热。每次去收取或送还衣服时,那里的地板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莉赛尔喜欢放一小堆书在她身旁,每本书她都要读上几段,试着记住那些生词的拼写,回家后问爸爸。后来,当莉赛尔成长为一个少女时,再次写到这些书的时候,她已经记不住那些书的名字了,当初真应该把它们都记下来。
男孩开头只是撇撇嘴。“嘘。”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来,擦了一遍。“只准看,”他警告他们,“不准吃。”
“再见,赫曼太太,”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吓人一跳,“谢谢你。”镇长夫人付了洗衣费后,她就离开了。任务顺利完成,偷书贼跑回了家。
第二次,他们又看到这男孩穿着同一件夹克,那天的天气穿夹克可太热了。他们紧跟着他。他把他们带到了安佩尔河上游的一处地方,这儿离莉赛尔和爸爸第一次学习的地方不远。
四十分钟后,她把每本书都放回原处,离开了书房。
有一群男孩站在那里等他,一共五个,有几个个子瘦长,其余的又瘦又小。
莉赛尔坐在地板上,书散落在她身旁。
那个时候,莫尔钦镇有好几个这样的团伙,有的最小的成员才六岁。他们这群家伙的头儿是个十五来岁的叫阿瑟·伯格的。他瞅瞅四周,瞧见了他们后面那两个十一岁大的孩子。“你们来干什么?”他问。
这一回,莉赛尔站在屋子里阴凉的角落里,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眼前这个沉默的、忧伤的女人却没有反应。她还穿着浴袍,有时她会抬眼观察女孩,可时间并不长。她似乎更关注身边某个失落的东西。窗户敞开着,一阵大风偶尔会从方方正正的窗口吹进来。
“我饿坏了。”鲁迪回答。
镇长夫人第四次同意女孩进屋来,她自己则坐在桌前,埋头读书。莉赛尔第二次来时,镇长夫人就允许她抽出一本书来读,看完一本再取下一本。女孩一口气浏览了六七本书,有的书紧紧夹在她腋下,有的则拿在她空着的那只手里。
“他跑得很快。”莉赛尔补充。
但是,她可以读书。
伯格看看她。“我记得没有问你,”他已经发育得像个小伙子了,脖子长长的,脸上粉刺密布,“可我挺喜欢你。”他的语气带着种年轻人的油腔滑调,“安德尔,是不是她揍了你弟弟一顿?”他们打的那场架可是尽人皆知。
当然,她得付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代价。
另一个男孩——又瘦又小的一个——他留着蓬乱的金发,皮肤白皙,向这边瞧瞧。“我想就是她。”
她跑了起来,朝着格兰德大街,朝着镇长家跑去。
鲁迪证实了这一点。“是她。”
“蠢猪。”她笑了,当她也抬起手臂时,清楚地知道他这会儿正骂她是头小母猪呢。我想这是十一岁孩子对爱情最深入的理解吧。
安迪·舒马克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思索了一阵后,突然笑起来。“干得好,孩子。”他甚至拍了拍她的后背,碰到了她瘦削的肩胛骨。“要是换了我,我得抽他一顿鞭子。”
他扭头看看。“得了,要是你这样想的话,”他顿了顿,“你就自个儿去吧。”他立刻往足球队那边跑去了。莉赛尔走到汉密尔街的尽头时,回头刚好看见鲁迪站在最近的临时球门前,在冲她挥手。
阿瑟走到鲁迪跟前。“你就是那个所谓的杰西·欧文斯?”
“别抱怨了,蠢猪,”她训斥着他,“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耽误你踢球了。”
鲁迪点点头。
莉赛尔·梅明格以为她是谁,居然敢说今天她要一个人去取脏衣服?难道他陪着她在街上走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很明显,”阿瑟说,“你是个白痴——不过,是和我们同类的白痴。来吧”
拿六月末的某一天来说吧,这一天天气凉爽。而鲁迪,委婉点说,这天十分不满。
他们就这样入了伙。
我已经提到过,下一个要素是镇长家的书房。
他们到达田边时,有人扔给莉赛尔和鲁迪每人一只大口袋。阿瑟·伯格紧紧捏着他的粗麻布口袋,伸手捋捋本来就服服帖帖的头发。“你们俩谁偷过东西?”
“好好睡吧,爸爸,”这种时候,女孩总是这样说,“好好睡吧。”她悄悄从他身边溜过,跳下床把灯关掉。
“当然是我了,”鲁迪申明,“我一直都在偷东西。”他的话听上去可不那么令人信服。
有时,她会在爸爸睡觉时端详他的模样,从他脸上多少能看出点被别人忽视的东西。她常常听到他和妈妈议论着他找不到活儿干,或是沮丧地说起汉斯去看望儿子,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了他的住处,十有八九是去打仗了。
莉赛尔说得更明确点。“我偷了两本书。”阿瑟对此大加嘲讽,脸上的粉刺都笑得挤到了一起。
在莫尔钦镇的这个初夏,莉赛尔和爸爸读到此人到阿姆斯特丹谈生意,书中的天气是大雪纷飞。女孩喜欢看这一部分——纷飞的雪花。“下雪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告诉汉斯·休伯曼。他们俩一起坐在床上,爸爸睡眼迷离,女孩却十分清醒。
“你可不能拿书当饭吃,甜心。”
纳粹当局显然不喜欢这本书,书里的主角是个犹太人,书里还对他进行了正面描写,这是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他是个有钱人,厌倦了平淡的生活——对于尘世间凡人的种种苦与乐,他的提议就是耸耸肩膀,不去理会。
他们在田里侦察了一番苹果树,这些树歪歪扭扭地栽了一长串。阿瑟·伯格下了命令。“等等,”他说,“别碰着篱笆。被篱笆钩住就要掉队了,懂吗?”孩子们点头或应声以示明白。“第二,一个人上树,一个人在树下,再找个人来把苹果收拢到一堆。”他搓着两只手。他喜欢这样发号施令,“第三,要是看见有人过来,就大吼一声,声音要大得能吵醒死人——然后我们一起逃走。听明白了吗?”“明白。”大伙齐声说。
她觉得《耸耸肩膀》棒极了。每天晚上,当她从噩梦中恢复平静后,马上就会为自己头脑清醒、能够读书而高兴不已。“读几页书吗?”爸爸问她,莉赛尔会点头同意。有时,他们会在第二天下午到地下室里读完一个章节。
两个初次偷苹果者的悄悄话
4.不期而至的偷窃机会。
“莉赛尔——你肯定吗?你还想跟着他们干吗?”
3.汉密尔街上的足球比赛。
“瞧瞧那些铁丝网,鲁迪,太高了。”
2.坐在镇长家的书房地板上看书。
“别,别那样,瞧,你得把口袋搭在篱笆上。看到了吗?像他们一样。”
1.每晚阅读《耸耸肩膀》,并且不断取得进步。
“好吧。”
获得这项提名的是……
“那就干吧?”
对偷书贼来说,这年夏天仅仅由四个主要部分或四个元素构成。有时,她禁不住想哪个部分最精彩。
“我不行”一阵迟疑,“鲁迪,我——”
不过,莉赛尔·梅明格不在知情人之列。
“快走,小母猪”
你知道。
他推搡着她走到篱笆边,把空口袋搭在铁丝网上翻了过去,紧紧跟在其他人后面。鲁迪爬上离他最近的一棵树,开始朝下扔苹果。莉赛尔站在树下,把苹果装进口袋。口袋装满后,他们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我知道。
“我们怎么从篱笆上翻回去呢?”
你完全了解在1940年底,汉密尔街上会发生什么事了。
答案有了,他们注意到阿瑟·伯格正在爬上离他最近的篱笆桩。“那儿的铁丝要牢实些。”鲁迪看出来了。他把口袋先扔过篱笆,再让莉赛尔过去,最后自己一下跳到她身旁,落在从口袋里散落出来的苹果中间。
现在你清楚了。
长了一双长腿的阿瑟·伯格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夏天的要素
“不错,”他的声音传过来,“真是不错。”
“请求您。”
他们回到河边,藏在树丛里。阿瑟·伯格拿走了口袋,留了一打苹果给莉赛尔和鲁迪。
他在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讲话。他从别处得知了那人的姓名。汉斯·休伯曼。他对着自己,也对着远方的陌生人说起话来。他在恳求。
“干得好。”这是他对这件事的最后评价。
“请求您,”他说,“请求您。”
这天下午,鲁迪和莉赛尔回家前的半小时内就吃完了各自的六个苹果。开始,他们还为能和各自的家庭成员一起分享这些苹果而兴奋不已,可后来,他们估计到了这样可能带来的危险。他们决不愿意去解释苹果的来历。莉赛尔想过把这事告诉爸爸,但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和犯罪有牵连,所以她把苹果都吃了。
他开口说话了,轻声低语着。
在她学习游泳的那片河滩上,他们消灭了所有的苹果。他们完全不适应这样奢侈的享受,预感自己可能会因此生病。
黑暗中,他看不见书名,也不敢冒险擦亮一根火柴。
但他们还是要吃。
他打开手提箱,取出书。
“小母猪”这天晚上,妈妈责骂她,“你咋吐得这么凶?”
等一切声音都消失后,他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颇感欣慰,每颗牙齿都还在原处,完好无损。他想笑一笑,却没能成功。他只能勉强想象自己长着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的样子。他连续摸了几个小时的牙齿。
“可能是因为吃了豌豆汤。”莉赛尔辩解道。
他同样留了两根胡萝卜,捧着第三根啃起来,咀嚼声大得让人吃惊,大概连元首本人都能听到他嚼碎胡萝卜的声音。每吃一口都差点把他的牙蹦掉。喝水时,他才感到自己真的是在一口口下咽,他决定下一次得先喝点水才行。
“说得对,”爸爸也在一旁帮腔,他又站在窗户边往外看,“肯定是这个原因,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
然后是胡萝卜。
“哪个在问你,猪猡?”妈妈转身对正呕吐的小母猪说,“啊,这是啥?这是啥?你这头肮脏的猪?”
马克斯把面包分成三份,把其中两份放到一旁,随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手里的那份。面包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去。肥肉又冷又硬,难以下咽,但他还是三口两口就嚼完了。
莉赛尔什么也没说。
食物。
是苹果,她愉快地想着,是苹果,她再次呕吐起来。
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黑暗中传来的任何一点声音都显得非常嘈杂。每次,只要他一动,衣服上的每条褶皱都会发出声响,好像他的衣服是纸做的一样。
雅利安裔老板娘
他立刻听到了是声音。
他们站在迪勒太太店外,靠着粉刷过的墙壁。
又只剩下一个人。
莉赛尔·梅明格嘴里吃着糖。
门打开了,又被关上。
太阳光直射她的眼睛。
来人留下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面包、肥肉和三根小胡萝卜,旁边还有一瓶水。他没有对此感到抱歉。“我能找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尽管有些不方便,她还是能说话,能和鲁迪争论。
那声音安慰着他:“对不起,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我总觉得别人在监视我,做身份证的人用的时间也比我预料的长,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这张身份证是你的了,虽然质量一般,但在紧急关头还是派得上用场的。”他蹲下身子冲手提箱挥挥手,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样平平整整、沉甸甸的东西。“活动活动吧。”马克斯顺从地站起来,挠挠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绷得紧紧的。“身份证就在这里面。”“这”是指一本书。“你要把地图也夹到里头,还有路线说明。还有一把钥匙——黏在书的封里上了。”他啪的一声打开箱子,轻手轻脚地把书放进去,像是在放一颗炸弹。“我过几天就回来。”
鲁迪和莉赛尔之间的另一场对话
他的双眼没有像通常被惊醒的人那样迅速睁开,或是猛地一惊。人从噩梦中醒来时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如果醒来后要进入的是另一场噩梦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不,他的双眼费力地把自己撑开,从黑暗处返回到光亮中。他的身体的反应是,耸耸肩膀,伸出一只手想抓住空气。
“快点,小母猪,已经有十下了。”
“马克斯,”来人耳语道,“马克斯,快醒醒。”
“不对,八下——还有两下。”
门被打开了又关上,一个黑影弯着腰走过来。来人用一只手撩起衣服的一角扇着浑浊的空气,带来一点凉风。随后,响起一个声音。
“那快点吧。我告诉过你,我们最好弄把刀把它切成两半……好了,够十下了。”
要尽力让一切保持原状,不要出任何意外。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光线会像武器一样伤害你的眼睛。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随时都可能,快醒来吧,现在就醒,该死的快点醒来。
“好吧,给,别一口吞了。”
不要有太大的动静。
“我是白痴吗?”
不要挠脚掌。
短暂的停顿。
不要管那生癣的脚。
“味道不错,对不?”
他还能睡觉,饥肠辘辘地睡眠,还有半梦半醒时的烦恼,连硬邦邦的地板也在折磨他。
“当然了,小母猪。”
他唯一的食物就是自己呼出的污浊的空气,连那呼吸,也是饥饿的。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星期,还是没有任何音讯。外面偶尔有人经过,有时,他真盼望有人叩响这扇门,打开它,然后把自己拖出去,拖到刺目的阳光下。可现在,他只能坐在手提箱上,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摩擦着大腿。
夏末,八月下旬,他们在地上捡到了一芬尼,简直太棒了。
他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等待着。已经过了几天了?
这枚铜币是在送衣服的途中发现的,它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快要锈蚀掉了。
几百里外的西北方,在远离偷书贼、镇长夫人和汉密尔街的斯图加特市,有个人坐在黑暗里。他们觉得这是最好的地方,在黑暗中寻找一个犹太人要困难得多。
“快看这个”
请你——不要掉转你的头。
鲁迪扑了上去。他们跑回迪勒太太店里时,心里还在狂喜,完全没有想过一芬尼也许买不到任何东西。他们冲进店里,站在这位雅利安店主面前,后者正轻蔑地看着他们。
里面坐着一个犹太人。他是被社会遗弃的垃圾,饥肠辘辘,惊恐万状。
“我在等着呢。”她说。她把头发扎在脑后,穿一件紧绷绷的黑裙。墙上相框里的元首正注视着他们。
在你左边,或许是右边,或许就在你面前,你发现了一间小黑屋。
“万岁,希特勒。”鲁迪带头说。
探访一个受苦的人
“万岁,希特勒。”她回答道,柜台后面的身体挺得笔直。“还有你呢?”她瞪着莉赛尔,莉赛尔赶紧向她说了声:“万岁,希特勒。”
让我们走远一点,来到一处秘密的储藏室,那儿有我们应该看到的东西。
鲁迪从衣袋里掏出铜币,把铜币稳稳当当地放到柜台上。他盯着迪勒太太眼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说:“买点糖果。”
对这个故事也很重要。
迪勒太太笑了,她嘴里的牙齿称得上是犬牙交错(牙齿们都在争抢地盘)。她这出人意料的亲切也感染了鲁迪和莉赛尔,可惜好景不长。
这会对我们有好处的。
她弯下腰,在柜台里搜罗着,然后站起身朝着他们俩。“给,”说着她把一块糖扔到柜台上,“你们自己砸开分吧。”
到目前为止,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太简单了,不是吗,我的朋友们?让我们把莫尔钦镇暂且放到一边吧。
商店外,他们撕开糖纸打算把糖分成两半,可糖却像玻璃一样硬,任凭鲁迪像野兽一样用牙使劲咬也咬不动。最后,他们只好一人吮一口把它吃完。鲁迪十下,莉赛尔十下,一人吮一头。
现在,让我们把故事的场景切换到另一处吧。
“这就是,”鲁迪咧开包着糖的嘴巴宣布,“美好生活。”莉赛尔没有反对。他们吮完糖后,两个人的嘴巴都染上了红色。回家途中,他们相互提醒要把眼睛睁大点,说不定还能发现一枚铜币。
走近奋斗者
当然,他俩什么也没发现。一年都难得碰上一次这样的好运气,更别想一下午能碰上两次了。
她站在台阶上微笑着。
他们走回汉密尔街,嘴巴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搜寻。这天真是个伟大的日子,纳粹德国是个让人惊奇的地方。
莉赛尔过了一阵才离开。
奋斗者(续篇)
镇长夫人脸上又出现了忧伤的表情。她走上来站在丈夫身边,微微点点头,略等了一下便关上大门。
现在,我们朝前看看,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的挣扎,等会儿再来看偷书贼。
“我忘了,”莉赛尔说着举起了手中的洗衣袋,对镇长夫人示意。尽管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可仍把这话透过门厅的间隙——镇长和门框之间的间隙——传到了女人耳朵里。以下就是她断断续续挤出来的话。“我忘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说,”她说,“谢谢,你。”
11月3日,他的脚踩着火车车厢的地板。他的面前摆着《我的奋斗》,这是他的救星。他的双手出汗了,手指印留在了书上。
莉赛尔什么也说不出口,至少现在是这样。她弯着腰,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幸运的是,等她刚缓过一点劲来,那女人就出来了。伊尔莎·赫曼站在她丈夫的后侧。
偷书贼的成果
这个留着小胡子、穿着黑西装的人说话了。“有什么事吗?”
官方印刷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镇长夫人,而是镇长本人。匆忙中,莉赛尔没有注意到停在外面大街上的汽车。
《我的奋斗》
天哪!
阿道夫·希特勒著
她重重地敲着门,黄铜门环发出一阵回音,声音穿透了木门。
在马克斯·范登伯格身后,斯图加特这座城市嘲弄地张开了双臂。他在那里并不受欢迎,他极力不去回忆过去,他的胃正在费劲地分解馊面包。过了会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在,看着路灯从眼前一闪而过。
这一次她毫不迟疑。
要表现出自豪来,他警告自己,不能一副吓坏了的模样,盯着书,对它微笑。这是一本巨著——你读过的最伟大的作品。别管对面的那个女人,好在她已经睡着了。来吧,马克斯,只有几小时的路程了。
她刚看到“斯丹纳裁缝店”的招牌,就转身往回跑。
一切如那人所说,他对黑暗小屋的再次拜访没有相隔太久,只有一周半。随后,一周又一周过去,直到马克斯对时间的流逝已没有感觉。他被再次转移到另一间更小的储藏室,那儿光线明亮些,那人来看他的次数也要多些,还带来了更多的食物。不过,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走到慕尼黑大街时不再犹豫不决了。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来人——他的朋友沃尔特·库格勒告诉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得去参军打仗了。”
她走了许久,内心一直在斗争着,举棋不定。
“对不起,沃尔特。”
“你什么都没说,”她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使劲摇摇头,“没有说再见,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什么话都没说”虽然她是个偷书贼,但并不意味着她不懂礼貌,也不意味着她不是个有礼貌的人。
沃尔特·库格勒是马克斯从小到大的死党。他把手放在这个犹太人肩上。“情况可能会更糟,”他看着那双犹太人的眼睛,“我也可能有和你相同的遭遇。”
很快,她那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就充满了烦恼和自责。她开始责备自己。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个袋子被放到墙角,这是最后一个了,还多了一张车票。沃尔特打开《我的奋斗》,把车票塞进去,紧挨着书中夹着的地图。“第十三页,”他笑笑,“但愿好运,对吗?”
满屋的书籍,吃惊而伤心的女人带来的离奇体验一直伴随着她,她甚至可以在两边的建筑物上看到这一幕,就像在看一出戏,也许这有点像爸爸得到《我的奋斗》后的感觉。不管她往哪儿看,都会看到镇长夫人和她手里的书。在街角,她能听到自己的手划过书架的声音。她看到那打开的窗户,枝形吊灯那迷人的灯光,她看到她自己离开,没有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
“但愿有好运。”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她茫然地朝家里走去。
关好门后,马克斯打开书,查看着车票。斯图加特到慕尼黑的帕辛。火车是两天后的晚上开,刚好能赶上最后一班到莫尔钦的汽车,然后再走到那个地方。地图已经印在他脑子里了,还是折得四四方方的。钥匙也还粘在书的封面里。
这次,她避开了地板上松动的地方,靠着左边的墙壁一直走到了走廊。当她关上身后的大门时,黄铜门环那清脆的撞击声传到她耳朵里。她把洗衣袋放在旁边,伸手摸着木门。“我得走了。”她说。
他坐了半小时,然后走到袋子旁,打开它。除了食物以外,包里还有几样别的东西。
她在门厅里等了几分钟,可女人没有出来,她又回到书房门口,看到女人坐在书桌旁,盯着其中一本书发呆。莉赛尔没有去打搅她,转身到门厅拿起了洗衣袋。
沃尔特·库格勒送的额外礼物
她犹豫再三后离开了这间书房。
小剃须刀、勺子——最方便取代镜子的东西、剃须膏、小剪刀。
一种难堪的气氛在屋里蔓延。莉赛尔飞快地瞥了这满壁的书籍最后一眼。话已经到嘴边,她犹豫了一阵,还是脱口而出:“我该走了。”
他离开时,储藏室里除了地板就别无他物了。
现在该怎么办?
“再见。”他悄悄说。
她考虑要不要关上窗子,但仔细想想,这不是她的房子,不要擅自做主。于是,她回到了站在她背后的女人身旁。这位夫人刚才温暖的微笑此刻僵硬地挂在脸上,她纤细的双臂软弱无力低垂在身体两侧。
马克斯在这里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小团头发,孤零零地粘在墙上。
莉赛尔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自己动手作了答。她走过去,从女人的手里轻轻接过书,把它们放回到敞开的窗户旁的空书架上。窗外的冷空气正灌进屋子。
再见。
“你愿意让我——?”
他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没分整齐,却梳得妥妥帖帖。他面目一新地走出这幢房子。事实上,他是作为一个德国人走出来的,在这一刻,他是德国人,或者,准确地说,他曾经是个德国人。
那女人出现在她左边,站在一张大书桌旁,仍抱着那堆小山似的书。她愉快地弯着腰,嘴角挂着微笑。
他的胃里混合着兴奋和恶心的感觉。
她来来回回走动着,重复着刚才的举动。这一次要更慢一些,而且她把手向前伸,用手掌心抚摸着每本书的书脊,那种感觉很不真实,是魔术,是梦幻,是枝形吊灯上洒下的点点光芒。有几次她差点抽一本书出来,可她还是不敢打扰它们,它们真是太完美了。
他向车站走去。
她感受到了多少本书呢?
他出示了车票和身份证,现在,他坐在一个火车包厢里,处于危险的聚光灯下。
她摸到了多少本书呢?
“证件。”
这间屋子不断缩小,小到偷书贼能够触摸得到离她几步之遥的书架。她用手背触碰着第一个书架,聆听着指甲划过每本书的书脊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件乐器在演奏,或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她的两只手都派上了用场,不停地抚摸着书架,一个接着一个。她笑起来,笑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最后,她停下来,站在屋子中央,一会儿看看书架,一会儿又瞧瞧自己的手指。
这是他最怕听到的一句话。
是的,你可以。
在站台上被人拦住时就已经够受的了,他明白自己无法经受第二次考验。
女人点点头。
双手在颤抖。
这几个词在空荡荡的、铺着木地板的空间里回荡,那些书好像远在数里之外似的。
带着罪恶的气味——不,是恶臭。
“我可以吗?”
他简直不能再忍受了。
沉默比她想象的还长,就像一根被拉长的松紧带,快要被拉断了。女孩打破了沉默。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走过来,只是验了验车票。现在,包厢里只剩下窗外闪过的一个个小镇和点点灯光,还有对面鼾声不断的女人。
她试图用手臂遮住脸上流露出的一丝微笑,不过,她立刻意识到这个举动毫无意义。她能感到那女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等到她望着那女人的时候,女人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脸上。
旅途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翻阅这本书,绝不抬一下头。
原来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
他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读着书中的文字。
她出神地望着它们,笑了。
奇怪的是,他一章接一章地读下去,嘴里反复念诵的却只有四个字。
她大声说,这句话在这间满是冰冷的空气和书籍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到处都是书。每堵墙都被一尘不染的书架挡住,书架上堆满了书,几乎都看不见墙上刷的漆了。有黑色的、红色的、灰色的,各种颜色的书,书脊上印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字体。这是莉赛尔·梅明格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之一。
我的奋斗。
“上帝,圣母玛利亚啊……”
只有这本书的名字一遍一遍在他心头回味,伴随火车隆隆前进,驶过一个又一个德国小镇。
莉赛尔伸伸脖子,好像想透过这扇门看到里面的情形。显而易见,这是等待开门的暗示。
我的奋斗。
你准备好了吗?
这是他的救星。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十有八九是书在引诱她——她发现自己居然走了进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让她胆怯。她踩到一块松了的地板,它嘎吱嘎吱地响起来,吓得她几乎停下脚步。镇长夫人没有呵斥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扇栗色木门前。现在,她的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气。
搞恶作剧的人们
她要来折磨我了,莉赛尔想,她会把我弄进去,点燃壁炉,再把我和那些书都扔到火里,要么就是把我关到地下室里,不给我饭吃。
或许,你会认为莉赛尔·梅明格的日子要轻松点,当然,与马克斯·范登伯格相比,她的日子好过多了。虽然,她弟弟死在了她的怀里,她妈妈也抛弃了她。
进来看看。
不过,这总比当一个犹太人强。
她颤巍巍地在门边站稳,手里抱着一大摞书,书从她的腹部一直摞到齐胸高的地方。空旷的门厅把她映衬得如此羸弱。她那长长的、柔软的睫毛流露出非常细微的表情,那是一个建议。
马克斯来之前,他们又失去了一个洗衣服的主顾,这次是魏因加特纳家。厨房里照例又传来一阵咒骂。好在还有两家,莉赛尔安慰自己,其中一家是镇长,镇长夫人,还有书。
然而,那女人拿回来的却不是那种东西。
莉赛尔还有其他活动——她和鲁迪·斯丹纳还在继续惹乱子。我得说他们的花招越来越高明了。
“感谢上帝,”莉赛尔长吁一口气,“她终于去拿它了。”它指的是脏衣服。
他们跟着阿瑟·伯格一伙又去干了几票,好证明自己的价值,顺便扩大偷窃的范围。他们从一个农场偷点土豆,又从另一处顺点洋葱。不过,最辉煌的胜利是他们两人单独取得的。
接着,镇长夫人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她伸出冰凉的手说:“等等。”当她确信女孩已经平静下来后,就转过身,匆匆走进房里。
前面我们说过,在镇上溜达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在地上寻到“宝物”,另一个好处是可以趁机观察别人,尤其是那些长期重复一件事的人。
“我只是来取衣服的。”莉赛尔觉得浑身的热血都要凝固了。她站在台阶上,差点崩溃。
学校里有个叫奥图·斯德姆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的人。他每周五下午都骑着自行车去给教堂的神父送货。
镇长夫人打开门,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着洗衣袋。相反,她向门边一闪,用笔杆一样细的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女孩进屋去。
他们观察了整整一个月,发现他无论刮风下雨,总是雷打不动地骑车去教堂。鲁迪擅自决定:十月里一个寒冷的星期五,奥图的货将送不到教堂里去。
下一次,鲁迪没有陪莉赛尔去镇长家,那一刻终于到了。这天,莉赛尔去取脏衣服。
“神父们一个个都是肥头大耳,”他们走在镇上,鲁迪向她解释,“要是一个星期不吃东西,他们也能撑下去。”
一直到……
莉赛尔只得同意。首先,她不是天主教徒;其次,她也饿得发慌。她像往常一样提着衣服。鲁迪提着两桶冷水,他说这是两桶未来的冰。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两点前,他开始行动。
这期间,她又去了一次镇长家,平安无事。
他毫不犹豫把水准确地泼在奥图准会经过的一处街角上。
每天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从噩梦中惊醒后,或者是下午,莉赛尔都在地下室读着《耸耸肩膀》。
莉赛尔只能由他去了。
汉密尔街上还在进行着足球比赛。
开始他们还有点犯罪感,可这计划太完美了,至少是接近完美。每周五下午,两点刚过,奥图·斯德姆就会骑着满载农产品的自行车转过街角,骑上慕尼黑大街。可这个星期五,他只能到此为止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
路面结了冰,不过鲁迪多穿了一件外衣,他乐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她什么也没有摆脱。镇长夫人的确看见了她。她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来,”他说,“我们藏到灌木丛里去。”
不能让她完全心满意足的小麻烦
大约过了十分钟,这个恶毒的阴谋得逞了,可以这样说吧。
“我们走吧,猪猡。”她甚至笑起来。十一岁的妄想是疯狂的,十一岁的解脱是心满意足的。
鲁迪伸出手指拨开树叶。“他来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像往常一样走下台阶,一步跨过最后三级台阶。
奥图骑着车拐过街角,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也许那女人根本没有看见她偷书。那时天已经黑了,有时也许你会感到有人在盯着你,可事实上他们却是在看别处或者只是在做白日梦。不管答案是什么,莉赛尔都不打算进一步分析了。这事与她无关,这就行了。
他的车猛地失去控制,在冰面上滑出去老远,他本人也脸朝下摔在地上。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边走心里边合计。
眼看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鲁迪警觉地瞅瞅莉赛尔。“仁慈的上帝啊,”他说,“我猜我们可能把他弄死了”他慢慢爬出灌木丛,捡起篮子,赶紧和莉赛尔一起逃跑了。
小心谨慎地。
“他还有气吗?”跑了一阵后,莉赛尔问道。
莉赛尔转过身。
“没气啦。”鲁迪说着,手里紧紧抓着篮子,不知所措。
“嗨,小母猪。”没有反应。“莉赛尔”
他们站在山脚下,远远地看见奥图从地上爬起来,抓抓脑袋,又挠挠裤裆,四处踅摸他的篮子。
莉赛尔望着那扇木门发了好一阵呆。
“白痴。”鲁迪撇撇嘴。他们清点着赃物,有面包、摔破的鸡蛋,还有一块庞然大物,是熏肉。鲁迪把这块肥腻腻的熏肉放到鼻子底下,陶醉在肉的香味里。“太棒了。”
最初,她不敢看那女人,只是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口袋上。她检查了一下拴口袋的细绳,再把袋子递给女人,女人把钱给她,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寡言少语的镇长夫人只是披着浴袍站在那儿,柔软蓬松的头发在脑后系了个短短的马尾巴。屋里传出一阵气味,莉赛尔猜想是那些未燃尽的残骸的味道。镇长夫人还是不说一个字,莉赛尔鼓起勇气看她,发现她脸上并未流露出责备的神情,仅仅是冷漠。她的目光越过莉赛尔的肩头,瞥了男孩一眼,然后就点点头,走回屋里,关上了大门。
尽管他们想独吞胜利果实,可是,对阿瑟·伯格的一片忠心占了上风。他们来到阿瑟·伯格居住的贫民窟肯弗街,向他展示战利品。阿瑟无法掩饰对他们的赞许。
说完,她又转身面对大门,抬起黄铜门环缓缓敲了三下。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们从哪儿搞来的?”
“我让你闭嘴,蠢猪”
鲁迪回答了这个问题:“奥图·斯德姆。”
“啥?”
“好吧,”他点点头,“不管是哪个倒霉蛋,我都得谢谢他。”他回到屋里,拿上一把切面包的餐刀,一口煎锅和一件上衣。三个小偷来到公寓门口。“我们再叫上其他人。”他们走出门时,阿瑟·伯格说,“我们虽然是小偷,但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像偷书贼一样,他的心里也有一条底线。
“闭上你的臭嘴,斯丹纳”这声喊叫却像是在说悄悄话。
他们敲响了更多家的房门,他们站在大街上对住在楼上的同伙大呼小叫。不一会儿,阿瑟·伯格水果盗窃团伙的全部人马都朝安佩尔河边走去。他们在河对岸的一块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破鸡蛋被打到锅里煎起来,面包和熏肉也切好了。大家挥动着双手和刀叉把奥图·斯德姆的供应品一扫而光,没有被神父发现。
“我们可没多少工夫了,”鲁迪遥远的声音又传过来,“你到底磨叽啥呢?”
只是在快结束时,他们对篮子产生了小小的争执。大部分男孩子赞成烧掉它,弗利兹·哈默和安迪·舒马克却想留下它。不过,阿瑟·伯格却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道德水准,他出了个好主意。
莉赛尔转身面向大街。有什么地方,不管是哪里,可以让她逃避这一切吗?还有没有她没想到的借口,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还有别的谎话可以应付妈妈吗?
“你们俩,”他对鲁迪和莉赛尔说,“也许该把它送还给那个斯德姆。我看那可怜的家伙大概急需这东西。”
“你在磨蹭什么呢?”鲁迪嚷起来。
“噢,别这样,阿瑟。”
人行道的前面是通向房子的八级台阶,那扇大门就像个怪物。莉赛尔对着黄铜门环皱起眉头。
“我不想听废话,安迪。”
“好了,你去吧,”男孩催促着她,莫尔钦镇已经黑下来了,寒冷从地面上冒了出来,“快点去,小母猪。”他留在大门口。
“耶稣基督啊。”
莉赛尔点点头,鲁迪说得对。她本来打算走过这所房子,好多点时间考虑。
“耶稣也不爱听这话。”
“你在干吗呢?这不是到了吗?”
这帮人都笑了,鲁迪·斯丹纳拾起篮子。“我把它送回去,挂在他家信箱下面。”
莉赛尔走在左边,鲁迪走在右边。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话,从汉密尔街上最近的一次足球比赛一直说到他爸爸店里的活儿,凡是他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他都滔滔不绝地讲出来。莉赛尔努力跟着他的思路,可怎么也听不进去,恐惧填满了她的耳朵。他们离格兰德大街越近,这恐惧也渐渐加剧。
他只走了二十多米,莉赛尔就赶了上来。也许她会因为回家太晚而挨骂,但是她很清楚她得陪鲁迪·斯丹纳穿过小镇,到镇子另一侧斯德姆家的农场去。
像往常一样,鲁迪陪着莉赛尔向镇上走去。他经常想表现得绅士一些,比如替莉赛尔拎拎口袋,可惜每次都遭到拒绝。莉赛尔的心总是悬着,老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因此,只有她自己拿着口袋才能放心。别的任何人都可能使劲拉扯它,把它甩来甩去,让它受些不大不小的虐待,她可不敢冒这个险。另外,如果鲁迪替她拎了衣服,肯定会乘机索要报酬,好来亲亲她,这样可太不划算了,何况她早已习惯了洗衣袋的重量,走上一百步她就换一下肩膀,好让两边肩膀轮流得到休息。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不,”她说,“我只好到那儿去一趟了。”
“你觉得不舒服吗?”最后,莉赛尔问。他们已经踏上了归途。
“我已经离饿死不远了”他们狂笑起来。
“关于什么事?”
“我们会饿死的。”
“你知道的。”
莉赛尔把妈妈的话告诉鲁迪,他的反应居然是这样,“你愿意和我一块儿逃跑吗?”
“当然喽,不过我没有那么饿了,我敢打赌他也饿不着的。别老惦记了,用不着担心,要是他家里的东西不够再送到教堂去,神父能找到别的食物。”
“真的吗?”
“他的头碰得很厉害。”
“没人在家?”妈妈表示怀疑,这念头让她真想抡起木勺打人,她冲莉赛尔挥舞着木勺咆哮,“给我滚回去,要是你拿不回脏衣服,就甭指望回家。”
“别跟我说这事了。”鲁迪·斯丹纳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后来的日子里,他会成为一个施舍面包的人,而不是小偷——这再次证明了人性中的自相矛盾,有一点善,有一点恶,只需加点水和和。
第一次,她声称只是忘了去那家——这在我听来,明显是个借口,因为那所房子雄踞于小山之上,俯视着全镇,没有人会漏掉它。等她第二次空手而归的时候,她又谎称他们没人在家。
那苦乐参半的胜利后的第五天,阿瑟·伯格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邀请他们参加下一次行动。星期三,他们在放学路上撞见了他。他身上穿着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我们明天下午去。你们有兴趣吗?”
对莉赛尔来说,这种妄想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惩罚,到镇长家送衣服也成了一种惩罚。我敢肯定你们猜得到,她不是因为疏忽大意而忘了去格兰德大街上的这所房子。她给患关节炎的海伦娜·舒密特送去衣服,又从喜欢猫的魏因加特纳家收走脏衣服,唯独漏掉了镇长海因斯·赫曼和他太太伊尔莎。
他们忍不住问:“上哪儿?”
每分每秒她都在担心,确切地讲,她简直像患了妄想症。人们犯罪后通常会如此,孩子们更是免不了。他们会幻想出各种各样被人抓住的情景,比方说:大街小巷里随时会跳出个人来逮捕自己;学校的老师突然对自己的罪行了如指掌;每有开门声都可能是警察来了。
“土豆田。”
偷书贼做出了反应,正常的反应。
二十四小时后,莉赛尔和鲁迪又勇敢地爬上了铁丝网,口袋里装得满满当当。
有人看到了。
他们正要离开时,麻烦来了。
她偷了一本书。
“老天爷”阿瑟喊道,“农场主”他的下一句话更吓人,那变了调的声音让人误以为他已经遭到了袭击。他张大嘴巴喊出了那个词,是“斧子”。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肯定有大事要发生,只不过莉赛尔现在对此还一无所知。她的麻烦将会接二连三地到来:
等他们转过身,马上弄明白了,那个农夫正朝他们飞奔而来,手里高举着那件武器。
镇长家的书房
这伙人朝篱笆边飞奔起来,想要翻过篱笆。离得最远的鲁迪也赶上来,可惜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最后。当他抬腿翻越铁丝网时,却被铁丝缠住了。
噢,我们会怎么样来看他啊。
“喂”
然后,再来看看他。
这是困境中的求救。
我们会给他七个月时间。
这伙人停下脚步。
此时此刻,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因为汉斯·休伯曼的灵感不仅来自莉赛尔的启发,更受到他儿子的影响。他是否害怕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呢?另一方面,他也享受着这灵感带来的狂喜,不敢再想象它的复杂、危险和极度愚蠢。现在看来,只要有了这个主意就足够了,它是可行的。好的,把它变为现实吧,这是需要一些合力才能完成的。不过,现在我们可以让他暂时享受一下这个灵感带来的快乐吧。
莉赛尔本能地往回跑。
汉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地回答:“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万岁,希特勒”他沿慕尼黑大街走着,手里拿着元首写的书。
“快点”阿瑟叫着。他的声音很遥远,好像话还没出口就被吞噬了一样。
“谢谢你。”他重复着刚才的话,一个路人问他在说什么。
天空是白色的。
汉斯右手拿着书,心里想着寄书的邮费,没有香烟的日子,还有给了他这个灵感的养女。
其他人都跑开了。
他站在大街上都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他永远都别指望得到批准,”那人说,“哪怕他买上一百本《我的奋斗》,都不行。”他的这番话得到一致赞同。
莉赛尔跑到篱笆旁,开始拽他的裤子。鲁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快,他来了。”他催促着。
“谢谢你。”汉斯点点头。
他们听到弃他们而去的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时,有一只手突然抓住铁丝,把它从鲁迪的裤子上解开,一块布被铁丝上的金属疙瘩扯了下来,但男孩能逃跑了。
“好好读读。”一个纳粹党徒说。
“现在快跑。”阿瑟命令他们。不多时,农夫赶到了,他一面咒骂着,一面喘着粗气,手里抡着的斧子也落到了脚边。这个被抢劫的人骂骂咧咧,说的全是废话。
后来她才知道,几天后,她的养父用香烟换来了另一本书,这时仅有的一次,不是为她换书。他敲响了莫尔钦镇上的纳粹党党部大门,借机问问他申请入党的事情。问完这事后,他掏出兜里仅剩的一点钱和十来根香烟。作为回报,他得到了一本旧的《我的奋斗》。
“我要把你们抓起来我会找到你们的我查得出你们是谁”
莉赛尔咧着嘴笑了。
接下来是阿瑟·伯格的答复。
“好了,我们赶紧走吧。要是再晚点回去,妈妈会杀了我们俩的。我们当然不愿意这样,是吧?别再偷书了,嗯?”
“是杰西·欧文斯”他飞快地赶上了莉赛尔和鲁迪,“杰西·欧文斯”
“我保证。”
他们跑到了安全地带,大口大口喘着气。他们坐下来后,阿瑟·伯格凑近他们身边。鲁迪不愿意看他。“这事可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阿瑟说,他觉察到了鲁迪的沮丧。他是在撒谎吗?他们不能肯定,也永远无法知道。
这个夜晚静谧宜人,万物都在屏息聆听。“要是今后我要你替我保守一个秘密,你得办到。”
几个月后,阿瑟·伯格要搬到科隆去了。
“什么事都行,爸爸。”
在莉赛尔送衣服的路上,他们又见到了他。在慕尼黑大街后面的一条偏僻小巷里,他递给莉赛尔一包装在棕色纸带里的板栗。他得意洋洋地笑着。“我又和烘烤生意有了点往来。”他把搬家的消息告诉这两个人后,长满粉刺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又拍拍他们的额头。“可别把东西一下子吃完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阿瑟·伯格。
“听着,莉赛尔,”爸爸把手搭在她肩头,和她并排走着,“这本书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们可以晚上在地下室里读这本书,就像我们学其他书一样——可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而我,可以确定无疑地说,我还见过他。
现在,还要加上《耸耸肩膀》。然后是厨房里喜怒无常的小汉斯,他看到餐桌上女孩经常读的那些书后,说:“这孩子在读什么垃圾啊?”他还建议给女孩更多适合她阅读的书籍,之后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阿瑟·伯格还在人间的证明
首先,他看到了女孩的书:《掘墓人手册》、《小狗浮士德》、《灯塔》。
科隆的天空是黄色的,其边缘正在腐烂脱落。
爸爸脑子里闪过的念头
他靠墙坐着,怀里搂着个孩子,是他的妹妹。
在我告诉你们答案之前,我想我们该来看看汉斯·休伯曼在做出决定前看到的是什么。
她咽气时,和他在一起,我猜他会把她抱上几个小时。
慕尼黑大街那稀薄的空气能让汉斯·休伯曼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他的口袋里还揣着两个偷来的苹果。
问题就在于此。
这回,他们聪明多了。一人只吃了一个板栗,然后就挨家挨户地推销剩下的栗子。
“那你要干什么呢?”
“要是你有几个芬尼的零钱,”莉赛尔对每家人都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可以卖点栗子给你。”他们总共赚了十六枚铜币。
爸爸蹲下身,又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到她头上。他用那只又粗又大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当然不会了,莉赛尔。你是安全的。”
“走,现在去报仇。”鲁迪笑得合不拢嘴。
她讨厌这种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迫使她承认一桩丑恶的事实,揭露了她肮脏的偷盗天性。“因为我又偷东西了。”
当天下午,他们再次出现在迪勒太太的店里。他们喊完了“万岁,希特勒”后,就等着迪勒太太的下文。
爸爸疑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又是来买糖果的?”她嘲笑地问。他俩点点头,把钱抖落到柜台上,迪勒太太的笑容僵硬了。
她举起书。“关于这书的事。”她在空中挥舞着这本书,像是挥舞着一把枪。
“是的,迪勒太太,”两人齐声说,“请拿点糖果。”
汉斯·休伯曼仍旧遥望着那又高又远的地方。“什么事?”
相框里的元首看上去也替他们骄傲。
“你知道的。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吗?”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欢乐。
“什么?”
奋斗者(终篇)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正从头到尾迅速观察着,像是在观看一场赛跑。可惜,跑道太远了,莉赛尔看不见。她哀求着:“快点说,爸爸,这是本什么书?”她担心爸爸会把这本书的事情告诉妈妈,和其他人一样,她只关心这一点。“你会告发我吗?”
这两个人的把戏耍完了,而另一个人的挣扎还未结束。我一边是莉赛尔·梅明格,另一边是马克斯·范登伯格。不久我就会让他们汇合,只需再读上几页就可以看到。
这次,他的声音像是一只拳头猛砸在桌子上。
奋斗者的故事。
“当然了。”
要是他们今晚杀掉他,至少他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的。
像所有被新发现吓得目瞪口呆的人一样,汉斯·休伯曼木然地站在那儿,冥思苦想。接下来是该冲她大声叫嚷,还是该保持沉默?或许最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现在,火车开走了,那个打鼾的女人很可能还在被她当做床的车厢里酣睡,随着火车驶向前方。而马克斯,要想活下来还得匆匆赶路,赶路时还在思考和怀疑。
“当然了。”
他按照脑海里的地图从帕辛走到了莫尔钦。小镇在他眼前出现时,天色已晚。他已经走得腰酸腿疼,不过就快到了——那将是最危险的地方,它就在眼前。
小偷按捺不住了。“什么事,爸爸?出什么事了?”
循着地图上的标记,他找到了慕尼黑大街,然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啊,约瑟夫啊。”他把这几个词拖得长长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即将来临。
爸爸研究着书名,他可能很好奇这本书究竟能怎么毒害德国人民。他把书还给莉赛尔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街灯闪闪烁烁。
相比之下,莉赛尔无言以对。或许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人赃俱获、无法抵赖的道理。
周围的建筑阴沉沉的。
“看来,”爸爸提议道,“我用不着再拿烟去换书了,是吗?至少,你偷书要比我买书速度快。“
市政大厅就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大汉杵在那里。他抬头看看教堂,它的上半部分消失在黑暗之中。
还有一半。
周围的一切都在监视着他。
是的。
他警告自己:“睁大眼睛。”
莉赛尔摸摸肋下。
(德国的孩子睁大双眼是为了搜寻地上的硬币,德国的犹太人睁大眼睛是为了躲避追捕。)
他伸手抓过这本《耸耸肩膀》,无须解释,这本书是女孩从火堆里偷出来的。书又热又潮,封面是蓝色和红色的——让人局促不安的颜色——汉斯·休伯曼翻了翻书,三十八页。“还有吗?”
他先前把十三特意当做了幸运数字,为了保持一致,他现在也十三步十三步地数着步子。他鼓励自己,已经走了十三步了,来吧,再走十三步。约莫走完九十个十三步后,他终于站在了汉密尔街的拐角处。
爸爸问:“见鬼,这是什么东西?”
他一只手拎着行李箱。
等书彻底冷却以后,他们俩都盯着书看了一阵,等着对方先开口。
另一只手里还握着《我的奋斗》。
他们快走到汉密尔街时,莉赛尔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弯下腰,取出书来,还不得不两手地轮换着颠来倒去。
两件东西都沉甸甸的,两只手也都攥出了汗。
事情得从篝火燃烧那晚的回家途中说起。
他转过街角,向三十三号走去,抑制着想笑的冲动,也抑制着想哭的冲动,甚至根本不敢想安全就在前面。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心存幻想的时候。尽管希望就在前方,他却没有谢天谢地的想法,相反,他还在寻思着,如果在最后一刻被捕该如何应对,或者,如果那所房子里等着他的碰巧不是他要找的人该怎么办。
有人或许会说,她能拥有这本书是奇迹。
当然,负罪感也在折磨着他。
这是莉赛尔·梅明格得到的第三本意义重大的书。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去偷。在莉赛尔从每晚必经的噩梦中惊醒后又再次入睡的一小时后,这本书出现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他怎么能这样做?
这本书是元首亲手书写的。
他怎么能出现在别人前,请求别人为自己而冒生命危险?他怎么能如此自私?
《我的奋斗》。
三十三号。
回家的路
他凝视着这所房子。它似乎也在打量着它。
两个搞恶作剧的家伙——还有杂味糖般的报复
房子的外表颜色黯淡,一副病容,大门是铁的,里面还有一扇褐色木门,上面残留着痰迹。
夏天的要素——雅利安裔老板娘——打鼾的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钥匙没有光泽,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掌心里。他用力捏了捏钥匙,仿佛想把它捏得粉碎,让碎屑从他手上滑落。钥匙却纹丝不动,金属片又硬又扁,上面的齿痕清晰可见。他再次使劲捏,直到钥匙划破他的手掌。
回家的路——伤心的女人——奋斗者——变戏法的人——
奋斗者的身体慢慢前倾,脸颊靠在木门上。他把钥匙从拳头里拔了出来。
特别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