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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耸耸肩膀

他们俩是一块儿从慕尼黑乘火车回家的。到家不久,父子俩又开始剑拔弩张了。

小汉斯的眼睛和个头都像他爸爸。不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的银光可不像爸爸一样充满暖意——那光芒是属于元首的。他比爸爸略胖些,一头金发,皮肤就像米白色的油漆。

汉斯·休伯曼与儿子对峙的缘由

特鲁迪,人们又常常把叫她特鲁黛尔,只比她妈妈高几厘米。她继承了罗莎·休伯曼的缺点,走路时老迈着鸭步,除此之外,其他方面要比她妈妈好一点。她在慕尼黑的富人区做女佣,住在那户人家里。看上去,她已经腻烦了小孩,可对莉赛尔至少还能笑着说说话,她的嘴唇柔软,声音轻柔。

在小汉斯眼里,爸爸属于旧德国——那时候别的国家都可以任意欺凌这个国家,而它的人民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长大以后,小汉斯发现别人把爸爸叫做“犹太人的粉刷匠”,因为爸爸要替犹太人刷房子。接着就发生了我马上要提到的这一幕——汉斯快要加入纳粹党的当口,他却失去了这次机会。所有人都清楚他不应该刷掉犹太人商店外墙上那些谩骂犹太人的话。这种行为既有损于德国,也对那些犹太罪人不利。

后来,小汉斯和特鲁迪都回到家来吃饭,就像过圣诞节和复活节时一样。现在,该详细介绍一下这两个人了。

“那他们还是没让你参加了?”小汉斯旧话重提,这是圣诞节没有谈完的话题。

女孩很荣幸地把这面旗帜钉在窗框上。

“参加什么?”

“这个破手风琴太碍手碍脚了”妈妈转身喊道,“莉赛尔”

“当然是纳粹党了。”

“他们要来找茬了,”妈妈警告她丈夫,“他们要来把我们抓走了。”又是一个“他们”。“我们得赶紧找出来”爸爸差点就跑到地下室去在废旧的床单上画一面旗帜了。谢天谢地,旗帜终于钻出来了,原来是藏在柜子里的手风琴后面了。

“没有,我想他们已经把我忘了。”

起初,休伯曼一家差点大难临头,因为他们找不着旗帜了。

“你没再去试试吗?你不能光坐在这儿,等着新世界来接纳你,你得走出去,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虽然你过去犯过错误。”

那一天,莫尔钦镇的大街小巷都为了庆祝元首的生日而张灯结彩。有的地方,像迪勒太太家,连玻璃都被擦得锃亮,簇新的纳粹党旗迎风飘扬,那符号就像镶嵌在红底白心的毯子上的珠宝。而有些人就把旗帜搭在壁架上,像是在晾什么东西一样,可没有人管它。

爸爸抬起头来。“错误?我这辈子犯过不少错误,可没参加纳粹不是错误。我向他们递交了申请的——你知道这件事——可我不可能天天跑去问他们。我只是……”

爸爸继续看着窗外,凝视着那个假想中的女人和那一排真真切切的旗帜。

此时,一股寒风袭来。

“猪猡”妈妈冲他挥舞着木勺。

它随着空气吹进窗户。或许,这是来自第三帝国的和风,里面积蓄着更为强大的力量;或许,这显示出欧洲还一息尚存。不管这是什么风,它从怒目圆睁着的父子俩中间吹过。

“噢。”爸爸高兴地回应着,窗子上头的旗帜遮住了他的背,“你该来瞧瞧这个女人,”他扭头瞟了妈妈一眼,又对莉赛尔咧咧嘴,“我真想跑出去追求她,你可比不上她哦,妈妈。”

“你从来不关心这个国家,”小汉斯说,“至少是不够关心。”

“那只蠢猪又在看窗子外头了,”罗莎·休伯曼骂道,“天天看,今儿你又有啥好瞧的?”

爸爸的眼睛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可这并没有消除小汉斯心头的怒气。不知为什么,他看着那女孩。莉赛尔把她的三本书都堆在桌上,正在读其中的一本。她的嘴在无声地蠕动着,好像在和谁说话似的。“这孩子在读什么垃圾啊?她该读读《我的奋斗》。”

那天早晨,在休伯曼家一切如常。

莉赛尔抬起头。

还有图书偷盗事件。

“别理他,莉赛尔,”爸爸说,“读你的书吧,他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四月二十日的庆祝会将成为一次盛典,这一天将充满火焰和欢呼声。

可小汉斯没有就此罢休。他走近一步,说道:“你得选择,要么支持元首,要么反对他——我看你是反对派。你一直都是。”莉赛尔观察着小汉斯的脸,注视着他薄薄的嘴唇和尖利的下齿。“你太丢人了——如今全国上下都忙着清理那些人渣,好让德国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袖手旁观。”

甚至连正在等待改造的舒勒大街——著名的黄星之街——也最终被彻底搜查了一番,以便找出点什么,随便是什么东西,好以元首的名义来烧掉。如果说某个纳粹党徒仅仅为了增加燃料的数量而去印出一千多“毒书”或“毒海报”来,那也不足为奇。

特鲁迪和妈妈坐在那里不敢搭话,她们和莉赛尔一样被吓坏了。空气中弥漫着豌豆汤的味道,还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莉赛尔在莫尔钦镇上送衣服的时候,纳粹党徒们也在四处活动收集燃料。有那么一两回,莉赛尔碰巧遇到有人敲着别人家的门,问这些人有没有不需要或者打算扔掉的东西。爸爸拿回家的《莫尔钦快报》上面宣称,要在镇上的广场为庆祝会生一堆火,当地所有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都要参加。这次活动不仅是为了庆祝希特勒的生日,更是为了庆祝他战胜了敌人,结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各国对德国的遏制。“所有的东西,”报上这样写道,“那个时期以来的东西——报纸,海报,书籍,旗帜——我们的敌人用于宣传的任何东西都要送到慕尼黑大街的纳粹党党部来。”

他们都在等着下一句话。

德国举国上下都开始筹备希特勒的生日,莫尔钦镇也不例外。这一年尤其特别。随着德军的节节胜利,希特勒的地位日益稳固,莫尔钦镇上纳粹党党部希望这次生日庆祝会能更为隆重。他们将举行一次游行。大家一起游行,在音乐的伴奏下唱歌,还要点上一堆篝火。

这句话是儿子说的,只有五个字。

从三月份一直到四月份,莉赛尔每天下午都要去看看信箱里面有没有她的信。这期间,在汉斯的请求下,亨瑞奇太太到家里来了一趟。她的解释是寄养处也和波拉·梅明格完全失去了联系。可是,那女孩还是没有放弃,你可以想象那情形:她每天兴致勃勃打开信箱,里边却空空如也。

“你是胆小鬼。”他对着爸爸的脸吼了这句话,然后就飞快地离开厨房,冲出家门。

1940年,希特勒的生日

虽然明知没有用,爸爸还是走到门口对儿子大喊:“胆小鬼?我是胆小鬼?”接着,他又跟到门口,恳求似的去追儿子。妈妈急忙跑到窗子边,用力扯下旗帜,推开窗户。她和特鲁迪、莉赛尔三个人一起挤在窗户旁看着爸爸追上儿子,抓住儿子的手臂,求儿子回去。她们什么都听不见,可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小汉斯拼命挣脱爸爸的样子,爸爸只好望着儿子远去。这一幕她们看得明明白白。

许多快乐会由此产生。

“汉斯,”妈妈终于大声叫嚷起来,特鲁迪和莉赛尔都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快回来。”

生日快乐,万岁,希特勒。

可那小子还是走掉了。

莉赛尔·梅明格做好了准备。

是的,那小子走了,我真希望能把后来发生在小汉斯·休伯曼身上的事都告诉你们,可惜不行。

当偷书贼逐渐悟出一切真相后,她陷入到无边的噩梦中不能自拔。这件事至少让她做好了某种准备,为她在元首生日那天,出于困惑和愤怒所做出的举动埋下了一个伏笔。

元首生日庆祝会那晚,他从汉密尔街上消失后,很快就进入到另外一个故事的场景里去了。那个故事的每一步都把他引向了那场发生在苏联的悲剧。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苏联的斯大林格勒。

黑暗,光明。

关于斯大林格勒的一些情况

奇怪的是,这样的想法仿佛给她带来了某种安慰,而不是痛苦。

1.1942年和1943年初,每天早晨,这个城市的上空都如同漂白过的床单一样白。

连爸爸的音乐都变成黑色的了。

2.每天,当我穿过这个城市,带走属于我的灵魂时,这张白床单上都会溅上鲜血,直到最后血流成河。

尽管她清楚当时灯是亮着的,也无数次试图回忆起那个场景,但在内心却总是这样一幅图画:她是在黑暗中被殴打的,她躺在冰冷的黑漆漆的厨房里,甚至连爸爸的音乐都是黑色的。

3.每天晚上,这张床单又被拧干、漂白,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可屋里的确是黑漆漆的。”她自言自语道。

4.战斗是白天唯一可做的事情。

当她写到那晚的情形时,心里一点不恨罗莎·休伯曼,也不恨自己的妈妈。对她来说,她们只不过是当时那个环境下的牺牲品。在她眼前不断闪现的是那滴浑浊的泪水。她觉得,要是屋子里是漆黑一片的话,那滴眼泪就会变成黑色的。

儿子走后,汉斯·休伯曼又站了一会儿。街道看上去异常空旷。

她就这样在厨房的餐桌下面趴了将近一个小时,一直到爸爸回到家拉起了手风琴的时候,她才站起身,清醒过来。

等他回到家,妈妈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她没有训斥爸爸,要是在过去,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她感觉到,被唯一的儿子贴上了胆小鬼的标签,他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晚饭后,他默默无语地坐在桌旁。难道真的像儿子残忍地指责的那样,他是个胆小鬼吗?当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考虑的只有他一个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活下来。然而,恐惧会让人胆怯吗?是因为庆幸自己还活着所以才胆怯的吗?

地板冰凉,尤其是脸颊挨着的那块地方,更是凉透了,但她却不能动弹。

他两眼盯着桌子,心潮起伏。

红印慢慢扩散开来,她的皮肤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她趴在地上,趴在尘土和污秽中,昏暗的灯光照着她。她的呼吸平静,一滴浑浊的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抵着地板,感到自己的前臂,膝盖,手肘,脸颊,小腿都挨着地面。

“爸爸,”莉赛尔叫他,可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他刚才在说什么?他是什么意思……”

莉赛尔十分清楚,她的养母不是因为打了她而道歉。

“没什么,”爸爸回答道,他对着桌子轻声说,“没什么意思。忘了他的话吧,莉赛尔。”大约过了一分钟,他又说:“你是不是准备好了?”这次他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打算去看篝火吗?”

头顶上罗莎的样子变得模糊起来,不过,当罗莎把她的纸板脸凑过来的时候,她的样子又逐渐清晰了。胖墩墩的罗莎颓然地站在那儿,手里像拎棍子一样拎着把木勺。“对不起,莉赛尔。”

“准备好了,爸爸。”

接下来,莉赛尔能感觉到的只有积满灰尘的地板,还有衣服仿佛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以及突如其来的醒悟——她的妈妈永远不可能给她回信了,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是给她的第二顿痛打,同时也刺痛了她的心,持续了许久,许久。

偷书贼换上了她的希特勒青年团制服。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家,去青年团总部。孩子们将在那儿列队前往镇上的广场。

她的眼前直冒金星,不得不眯缝着眼睛。“我拿钱寄信了。”

有人将在那儿发表演讲。

莉赛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把木勺就抡过来打在她身上,就像上帝在她身上踩了一脚一样。她的皮肤上马上留下了红印,火辣辣地灼痛起来。妈妈发泄完以后,莉赛尔趴在地板上,抬起头准备解释这事。

还会点燃一堆篝火。

罗莎走过来,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离那些木头勺子太近了,“你干了些啥好事?”

有一本书会被偷走。

她招供了:“是我把钱花了,妈妈。”

百分之百的纯日耳曼汗水

“你没数吗?”

人们站在街道两旁看着这些德国青年向市政大厅和广场方向前进。在这样的场合里,莉赛尔忘记了她的亲生母亲和别的困扰她的问题。人群朝着他们欢呼鼓掌,她的情绪也随之高涨。有的孩子向父母挥手示意,可也只敢挥了几下——他们得到了详尽的指示:一直前进,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向人群挥手。

她撒了谎:“可能是他们给少了点。”

当鲁迪所在的队伍走进广场并按照命令停下来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是汤米·穆勒引发的。这个团的其他人都停止了前进,只有他直挺挺地撞上了前面的一个男孩。

“钱的数目不对,”妈妈把钱数了四遍,莉赛尔靠在炉子旁,这儿暖和一点,也让她的血流速度加快,“怎么回事,莉赛尔?”

“白痴”那个男孩吐了一口唾沫,转过身来。

三天后,计划实现了。

“对不起,”汤米·穆勒抱歉地伸出手臂,他的脸又开始抽搐,“我听不见。”这虽然是个小插曲,不过却预示着麻烦将接踵而至。这个麻烦既与汤米有关,也与鲁迪有关。

莉赛尔却一点都不在意。她不吵不闹,也没有跺脚发脾气。她独自品尝着失望的痛苦,决心干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自己给自己弄件礼物。她要把给妈妈写的信都攒起来,装到一个信封里,再用收到的洗衣费中的一小部分把信寄出去。她肯定要挨打,多半是在厨房里,她不会有半句怨言。

游行接近尾声时,希特勒青年团获令将队伍解散。熊熊的篝火点亮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兴奋不已,再让他们保持队形是几乎不可能的。他们齐声高喊了一句“万岁,希特勒”就散开了。莉赛尔寻找着鲁迪的影子,可孩子们四下散开后,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人,和高声的呼喊。孩子们都在找自己的伙伴。

“我知道”爸爸缓缓地转过身,对女孩道歉,“对不起,莉赛尔,我们没钱给你买礼物。”

下午4点30分,天气已十分寒冷。

“我早就警告过你,”妈妈指着爸爸的鼻子说道,“我让你甭在圣诞节的时候就把两本书都给她,可没用,你哪肯听我的话,对吧?”

人们开玩笑说他们需要暖和一下了。“这堆垃圾就只有这点好处。”

等莉赛尔的生日到来的时候,她没有收到生日礼物。没有礼物是因为没钱买,那段时间,爸爸连烟都不抽了。

手推车把它们全运进来了,它们被倾倒在广场中央,上面还浇上了味道挺好闻的东西。有些书、纸张和别的东西滑落下来,又被重新扔回去。从远处看来,它就像一座火山,或是一个降落在广场中间的神奇的不速之客,需要有人将其尽快消灭。

莉赛尔继续写着信。

浇在上面的东西产生了一股气味,这股味道向站在远处的人群飘过来。大约有一千多人聚集在广场四周,有的站在市政大厅前的台阶上,有的站在广场周围建筑的屋顶上。

“他们得一个月都撒不出尿来,他们准会被尿活活憋死。”她听到妈妈嚷嚷着。

莉赛尔在人群中穿梭着,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让她误以为火已经点着了,其实并没有,那不过是人流涌动发出的声音。

即使莉赛尔躲进地下室去写给妈妈的第五封信(它们中只有一封被寄出去了),她也能听见罗莎在上面不停咒骂着潘菲胡佛家的这群猪猡,还有可恶的恩斯特·沃格尔。

他们没有等我就开始了。

这天晚上,休伯曼家又不得安宁了。

虽然她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是一种罪恶——毕竟,她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她的三本书——她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燃烧的书籍。我猜想人类喜欢看到毁灭的场景。沙滩上的城堡、多米诺骨牌搭成的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人类拥有的超凡能力就是把毁灭升级。

雪上加霜的是,二月中旬的一天,莉赛尔收到一个海德大街的老主顾,潘菲胡佛夫妇的信。夫妻俩的个子都很高,他们站在门口,把信递给她,并用忧郁的眼神望着她。“给你妈妈的信,”男人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她,“告诉她我们很抱歉,真的十分抱歉。”

莉赛尔透过人墙中的一条缝隙窥见那堆罪恶的东西还没有被点燃,心里顿时觉得宽慰了许多,她还没有错过这场好戏。人们朝着那堆东西乱戳一气,甚至朝那上面吐痰。这让她联想到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孤苦伶仃,四顾茫然,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没人喜欢他,他只能低下头,把两手插进衣袋里,永远地为自己祈祷。

一月份剩下的日子,再加上整个二月份,莉赛尔天天都要去查看信箱里有没有她的信。有几次,她的举动让养父的心都快碎了。“对不起,”他告诉她,“今天没有信,嗯?”事后,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没指望了。要是妈妈能写信,她早就会和寄养处的人联系了,或者早就直接和自己或休伯曼夫妻联系了。但是,没有任何音信。

越来越多的碎片落在这堆东西的边上,莉赛尔搜寻着鲁迪的影子。这头蠢猪上哪儿去了?

他说话了:“莉赛尔,你知道吗?我差点想给你写封回信,在信后边签上你妈妈的名字。”他伸手挠挠大腿,那儿的石膏刚被拆掉,“可是我没写,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等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天空已经暗下来了。

一个十四岁大的女孩正在一个黑色封面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她虽然很瘦,身子却不弱。她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了。爸爸坐在她旁边,手风琴就放在他的脚边。

纳粹党的旗帜四处林立,穿制服的人随处可见,挡住了她的视线。没有用,到处人头攒动,无论怎么挤,无论怎么想办法,都无法出去。你只能融入其中,与其他人一起唱着歌等待着篝火燃起。

故事跳到1943年9月,地点是休伯曼家的地下室。

讲坛上的一个男人要求大家安静下来,他的身上穿着件亮闪闪的褐色制服,衣服上熨过的痕迹还依稀可见。人们开始安静下来。

石沉大海的信件

他的第一句话是:“万岁,希特勒”

可关键是,“他们”是谁呢?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向元首行举手礼。

他们对她怎么了?

“今天是个光辉的日子,”他继续说,“不仅因为今天是我们伟大元首的生日,也是因为我们又一次打败了敌人,我们阻止了他们对我们思想的腐蚀。”

她在哪儿?

莉赛尔还在努力从人群中挤出来。

她想念着妈妈,反复思量着罗莎·休伯曼的话。

“我们结束了过去二十年来在德国大地上肆虐的瘟疫,”他在表演一种叫做演讲的东西——那是充满激情的技艺高超的表演——告诫人们要当心,要警觉,要寻找并摧毁图谋颠覆祖国的一切阴谋,“共产主义分子无耻”又是这个词,是从前听到过的,在那阴暗的屋子里,那些穿制服的人。“消灭犹太人”

莉赛尔躺在床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

演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莉赛尔放弃了挤出人群的努力。“共产主义分子”一词引起了她的注意。四面八方纳粹党徒们的附和声如波浪般席卷而过,消失在他们脚下的德国土地上。这应和之声犹如潮水,女孩仿佛踏在潮水之上,反复思考着“共产主义分子”一词。

“老天爷,”妈妈又悄悄说,“她最好忘掉她妈。天晓得她妈这会儿在啥地方呢。鬼才晓得他们拿她妈咋样了。”

迄今为止,在青年团里,他们都被告知日耳曼人是上等民族,除此外就没有再特别提起什么人了。当然,每个人都清楚犹太人是危害日耳曼理想的要犯。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到共产主义分子,一直到现在,虽然抱有这样政治信仰的人也受到了惩罚。

“她问我,”爸爸回答,“我又不能说不让她写,我怎么能那样说呢?”

她不得不挤出人群。

“她干吗给她妈写信?”妈妈问道。令人惊奇的是,她说这番话时语气平和,忧虑。你能想象得出,这一点让莉赛尔大为担忧。她宁愿听到他们争吵不休。大人们要是说悄悄话,就表示有可疑的事情发生了。

她前面站着个女人,她的一头金发从中间分开,两条辫子静静地垂在肩头。这使莉赛尔回忆起过去待过的那些阴暗屋子,妈妈回答着那些只有一个词的讯问。

在她写完信的那天晚上,她偷听到了汉斯和罗莎之间的谈话。

一切仿佛在眼前重现。

莉赛尔没有问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立刻动手写起信来,不愿再琢磨心里逐渐产生的不祥的预感。她花了三个小时,前后修改了六次,终于完成了这封信。在信中,她对妈妈讲述了镇上的许多事情,她的爸爸和手风琴,古怪又有趣的鲁迪·斯丹纳,还有罗莎·休伯曼的“光辉”事迹。她在信里骄傲地谈到了自己已经学会了读书,还学了点写作。第二天,她就把信寄给了亨瑞奇太太,信封上贴着一张在厨房抽屉里找到的邮票。然后,她就开始了等待。

挨饿的妈妈,失踪的爸爸。共产主义分子。

“对了,寄给她,她可以把信转给你妈妈。”即便这样,他的话听上去还是不可信,他并没有提供更有价值的建议,因为亨瑞奇太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来访中,绝口不提她生母的情况。

死去的弟弟。

“是亨瑞奇太太。”

“现在,我们就对这堆垃圾,这堆毒药说再见吧”

“噢,”爸爸又转身刷起墙来,“好吧,我想这样得了,你把信寄给那个叫什么来着——寄养处那个带你来这儿,偶尔来瞧瞧你的人。”

正当莉赛尔觉得恶心准备离开时,那个穿着亮闪闪的棕色制服的家伙从讲坛上走下来,从一个同伙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了下面那堆受尽诅咒的东西。“万岁,希特勒”

“不是这个妈妈。”她咽了口唾沫。

围观的人群也高喊:“万岁,希特勒”

“你为什么想给她写信呢?你每天都要受她的气,”爸爸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是在打趣她,“还不够你受的吗?”

一群人从看台上跳下来,围着书堆继续点火,好像是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周围爆发出阵阵欢呼声。纯日耳曼的汗水开始冒出来,接着,汗水出得越来越多,人们挥汗如雨,如同在汗水中游泳一样。叫喊声,汗水,微笑。我们记住这微笑吧。

沉默。

人们兴高采烈地评论着,一起大喊着“万岁,希特勒”。你相信吗,这让我十分好奇,会不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瞎了一只眼或是伤到一只手或手腕。只要你不小心在错误的时间把头转向错误的方向,或者靠某人太近,完全有此可能。也许真的有人受了伤。我个人的所见是,这次事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至少没有造成肉体上的死亡。当然,这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带走了大约四千万人的灵魂,不过,这是后话了。让我们还是回到火堆那儿去吧。

“我可以给妈妈写封信吗?”

橘黄色的火焰在人群中舞动,纸张和印刷品都消失在火光中,燃烧的碎片从书上脱落下来。

爸爸带着一股油漆味转过身来问:“什么破事?”这样的字眼是德国人能说出来的最难听的话了,可是爸爸说起来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

在另一端,隔着模糊不清的火焰,可以看到许多棕色衬衣和做出卐字形状的手。你看不见人,只能看到制服和手势。

莉赛尔在家里完成写信的作业时,才发觉要是给鲁迪或别的哪头蠢猪写信真是太可笑了,这样的信毫无意义。她一面在地下室里写着信,一面和爸爸搭话,爸爸又在刷地下室的墙壁了。

天空中的鸟儿都飞了下来。

不用说,鲁迪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把信撕掉又重新写起来。这次,他写给一位叫莉赛尔的女孩,想问问她有什么爱好。

它们被火光吸引,围绕着火堆飞行——直到受不了火焰的热度。或者,是人类的狂热?显然火焰的热度比不上人类的狂热。

“你想到走廊上去站站吗,斯丹纳先生?”

莉赛尔正打算逃离,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玛丽亚修女的问题

“莉赛尔”

玛丽亚修女看了这封信后,“和蔼可亲”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循着声音扭头望去,想找到发出声音的人。噢,天哪,原来是路德威格·舒马克。他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讥笑她或开她的玩笑,或是说点别的话。他只是把她拉到身边,把自己的脚踝指给她看,他在狂欢中受了伤,可怕的污血正从袜子里渗出来。他那一头金发乱成一团,脸上充满了无助的表情,就像一只动物,不是一头灯光下的鹿,不是这么典型或是特殊,就是一只动物,在同类的混战中受了伤,就快要被他的同类踩死了。

你的球还踢得和以前一样臭吗?但愿如此,那样的话,我就能像奥运会上的杰西·欧文斯一样从你身边冲过去了……

她扶着他站起来,把他拖到人群后面,那里的空气好些。

亲爱的小母猪:

他们蹒跚着走到教堂一侧的台阶上,这里没有什么人,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下来休息。

鲁迪给莉赛尔的信是这样写的:

舒马克长长出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

一月中旬,学校里的老师着手教他们写信。教完信件的基本格式后,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写两封信,一封写给一个朋友,一封写给其他班里的某个人。

他把身子坐好,抬起脚踝,然后看着莉赛尔·梅明格的脸说:“对不起。”他没有看着她的眼睛,而是看着她的嘴巴说,“还有……”他们的脑海中都是学校操场上那滑稽的一幕,还有他们的打斗,“你知道,我觉得对不起你。”

鲁迪耸耸肩膀说:“这可值得一试哦。”

莉赛尔再次听到人们叫着那个词。

“你就别打这钱的主意了,”莉赛尔像往常一样把钱捏得紧紧的,“对你来说无所谓——反正你又不用向我妈妈交差。”

共产主义分子。

“你能挣多少钱?”一天下午,鲁迪问道。天快黑了,他俩正走过商店,准备回汉密尔街去。“你知道迪勒太太的秘密吗?有人说她藏着糖果,只要价格合适就……”

但是,她选择把注意力转移到路德威格·舒马克身上。“我也觉得抱歉。”

有时,鲁迪也陪她一块去。

然后,他们俩都静静地呼吸着,因为没什么可说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过节了。

还有镇长夫人,赫曼太太,她总是披着一头柔软的头发冷冷地站在她家空旷阴冷的门厅里,孑然独立,一言不发。

路德威格·舒马克想着他正在流血的肿胀脚踝。

魏因加特纳家那只翘着胡子的猫总会和主人一起来应门。它叫小戈倍尔,希特勒得力助手的名字。

那女孩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温柔的海伦娜·舒密特会伸出因关节炎而弯曲的手把钱付给她。

在他们左手边,火焰和燃烧的书籍就像在迎接英雄一样欢舞。

潘菲胡佛家一般会把衣服仔细检查一遍,再说:“真的,真的,非常好,非常好。”莉赛尔怀疑他们一家人是不是都要把一句话重复两遍。

盗窃之门

她也开始喜欢上那些主顾们了。

她坐在台阶上等爸爸,眼前是一片灰烬,灰烬中还有没有燃烧完的书籍的残骸。放眼望去,满目凄凉,那红色和橘红色的灰烬就像被人丢弃的糖果。人群大多已经散去。她看到迪勒太太心满意足地离去;满头白发的普菲库斯也走了,他身上穿着件纳粹党的制服,脚上还趿拉着那双破鞋子,嘴里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现在,只剩下清理工作了,很快,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总的来说,莉赛尔挺喜欢去跑腿。虽然妈妈不会分给她一分钱,但好歹能走出家门,到大街上转转,没有妈妈在一旁,简直像到了天堂。没有人拿手指着她,也没人骂她,再也不会因为没拎好袋子而挨骂了。一切是那么宁静。

不过,你们还能闻到味道。

要想活命,就得学会说这几个字。莉赛尔只能听从妈妈的吩咐。从此以后,她就开始了这段旅程——从莫尔钦镇上的穷人区走到富人区,把洗好的衣服给别人送去,再把接来的活儿带回家。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去,从来不抱怨什么。当她第一次拿着袋子穿过镇上时,刚一拐上慕尼黑大街,她就抡着口袋使劲一甩——甩了一大圈——然后赶紧检查里面的东西。谢天谢地,衣服没起皱,一点也没有褶皱。莉赛尔笑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甩衣服了。

“你在干什么呢?”

“是的,妈妈。”

汉斯·休伯曼走上教堂的台阶。

“是的,妈妈,”罗莎·休伯曼最擅长也最喜欢模仿别人说话的腔调,“你最好留点神,小母猪,要是让我发现你不听话,看看我会咋收拾你,听懂了吗?”

“嗨,爸爸。”

“是的,妈妈。”

“你该在市政大厅前面等我的。”

“还有,手里头的袋子要拿好,不许甩来甩去,不许掉到地上,不许把衣服弄皱,也不许把袋子扛在肩膀上。”

“对不起,爸爸。”

“是的,妈妈。”

他挨着她坐在地上,俯下身撩起她的一缕头发,用手轻轻把头发别在她耳朵后面。“莉赛尔,出什么事啦?”

罗莎·休伯曼站起来,挑了一把木勺,把勺子伸到莉赛尔鼻子底下晃了晃。在她看来,这样做才是必要的。“你带上洗衣袋,把衣服送到各家各户,完事后马上把袋子送回家。还有钱,哪怕是点零钱也要给我拿回来。不许去找你爸,他在干活。也不许和鲁迪·斯丹纳那头小蠢猪搅和到一块儿,你得立马回家。”

有好一阵子,她一句话不说,默默地在心里计算着,虽然她早已知道结果。

她并没有这样做。

一道加法题

乖女孩,莉赛尔,好孩子。

“共产主义分子”一词+一堆篝火+一堆石沉大海的信+亲生妈妈的遭遇+弟弟的死亡=元首

她的养母好像打算安慰她一下,看样子打算拍拍她的肩头。

元首。

“好的,妈妈。”

他就是她第一次给妈妈写信的那晚,汉斯和罗莎·休伯曼口中谈论的那个“他们”,她知道这点,但她还是得问问。

“得了……”她显得烦躁不安,“其他人会的,不许再狡辩了。”

“我妈妈是共产主义分子吗?”她盯着爸爸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我来这儿之前,他们老是问她事情。”

“可沃格尔没这么想。”

汉斯往前面挪挪,准备撒谎。“我不清楚——我没见过她。”

“从今儿起,你得替我去揽活儿,收衣服,送衣服,都该你去跑腿。要是你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那些阔佬就不能对你说不了。要是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病了。你得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们。你瘦得像根竹竿,他们会可怜你的。”

“是元首把她给带走了吗?”

莉赛尔只敢看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什么事,妈妈?”

这个问题让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爸爸被迫站起来,他看了看那些穿着褐色衬衣铲着火堆灰烬的人,他甚至都能听到他们的铲子嗤地一下戳进去的声音。他心里又想好一个谎言,可他发现自己没法说出口。他说:“我想可能是的。”

这件事情发生后没过几天,罗莎把莉赛尔拖到厨房里。“来,莉赛尔,”她把莉赛尔抱到桌子上坐下,“反正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大街上踢足球,不如用来干点正事。”

“我知道,”这句话掷地有声,莉赛尔能够感受到自己心头的愤怒,她的胃也因此而开始绞痛,“我恨元首,”她说,“我恨他。”

莉赛尔坐在水里,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汉斯·休伯曼该怎么办呢?

当晚,给莉赛尔洗澡的时候,妈妈用力地擦着她的身体,嘴里一直对沃格尔这头猪猡骂骂咧咧。她每隔两分钟就会模仿着他的语气说:“我想你靠抚养这个小家伙还能挣点津贴吧……”她一边搓着莉赛尔的身体一边骂,“你哪有那么值钱,小母猪,我靠你可发不了财。”

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说呢?

“别对那只猪猡挥手,”她说,“快点走。”

他会像他真正希望的那样,弯下腰,给他的养女一个拥抱吗?他会对她,她的妈妈,还有她弟弟的遭遇表示同情吗?

妈妈表现出强烈的不满。

没有。

他也挥挥手。

他紧闭双眼,然后睁开眼,狠狠地给了莉赛尔·梅明格一记耳光。

莉赛尔对他挥手再见。

“不许再这样说”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清晰。

沃格尔向前走了一步,对着他们大声说着话。他大约有一米八的个子,一缕油腻腻的头发搭在额头上。“对不起,休伯曼太太。”

女孩浑身哆嗦着,耷拉着脑袋坐在台阶上。他坐在她身边,双手捧着头。也许他的样子不过就是一个歪坐在教堂台阶上的心烦意乱的高个子,但事实不仅如此。此时,莉赛尔并不了解,她的养父,汉斯·休伯曼,正处于一个德国公民无法面对的、进退维谷的危险之中。不仅如此,这个问题将困扰他近一年的时间。

这句话没有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她只是推搡着莉赛尔往前走。

“爸爸?”

走吧,莉赛尔。

她声音里的惊恐奔涌而出,使得她无法动弹。她想跑却跑不动。等爸爸下决心再次开口说话,他才把手拿了下来。

她身旁的袋子空空如也。

“你在我们家里可以说这些话,”说完,他严肃地看着莉赛尔的脸颊,“可你决不能在大街上,在学校里,在青年团里这么说,绝对不行”他站在莉赛尔面前,用力抱起她,摇晃着她的身体,“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面对一脸惊愕的莉赛尔,妈妈无话可说。

莉赛尔的眼睛被迫鼓得大大的,她顺从地点点头。

莉赛尔陪着罗莎·休伯曼去莫尔钦镇上送洗好的衣服时,她们的一个主顾,恩斯特·沃格尔说他再也付不起洗衣费了。“这世道,”他解释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世道是越来越艰难了。战争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看了看那个女孩,“我想,你靠抚养这个小家伙还能挣点津贴,对吧?”

其实,这算是未来的一次谈话的预先排练。那次谈话发生在晚些时候,在十一月的一天凌晨。那时,汉斯·休伯曼最惧怕的事情发生在汉密尔街上。

情况是从送衣服时开始变糟的,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糟糕。

“好的,”他把她放下来,“现在,让我们来试试……”爸爸笔直地站在台阶的最下面,伸出手臂,与身体呈四十五度角,“万岁,希特勒”

镇上的步行者

莉赛尔站起身,也伸出手臂,带着所有的痛苦,她重复道:“万岁,希特勒”这个场面令人感动——一个十岁大的女孩,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强忍住眼泪,向元首致敬。她的声音越过了爸爸的肩膀,凌乱地散落在背后的黑暗之中。

这快乐几周后就到头了。

“我们还是朋友吗?“

她煎鸡蛋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歌。看来,香烟还能制造无穷的乐趣,它给休伯曼一家带来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大约一刻钟之后,爸爸手里拿着一支香烟,像是一根表示友好的橄榄枝——那是他刚得到的卷烟纸和烟叶。

妈妈没有抱怨。

莉赛尔一句话也没说,阴沉着脸走过来,开始卷香烟。

不过,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汉斯·休伯曼捧着一盒子鸡蛋回家了。“妈妈,对不起,”他把鸡蛋放到桌上,“鞋子卖完了。”

他们一起坐了好长时间。

不过,妈妈却认为,要是汉斯·休伯曼还懂点事的话,就该用香烟给她换一件急需的新衣服或是新鞋子什么的。“啥都没有……”她在水槽旁边发完了这通牢骚,“一说到我,你哪怕把配给的烟叶都抽完也不会给我买点啥,是不是?说不定还要把隔壁家的烟都抽完。”

烟雾飘过爸爸的肩头。

莉赛尔和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喝完了汤。同往常一样,她的旁边放着一本书。不可否认,这个答案令她非常满意,没有几个人能说他们的教育是用香烟换来的。

十分钟以后,盗窃之门会裂开一条缝隙,莉赛尔·梅明格会把这条缝隙弄大,然后钻过去。

妈妈只是白了他一眼,脱口而出的是她使用最频繁的一个词:“猪猡。”

两个问题

“八支烟换一本书,”爸爸得意地把一支烟塞进嘴里,点着了,吸了一口,“为了香烟,赞美上帝,是吧,妈妈?”

门会在她的身后关闭吗?

妈妈“咕噜”一声喝完汤,压下一个嗝,替爸爸回答了这个问题。“这只蠢猪,”她说,“你晓得他干了些啥好事吗?他裹好了那些臭烘烘的烟,然后趁赶集的时候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和吉卜赛人换了这些书。”

她还能从大门里回来吗?

爸爸笑了。“可我正在告诉你呢,孩子,”他裹完一支香烟,把烟飞快地放到桌子上,又接着裹下一支,“就像这样。”

正如莉赛尔随后发现的那样,一个技术精湛的小偷需要各种不同的能力。

“你打不打算告诉我吗?”

秘密行动,胆识过人,动作迅速。

爸爸从口袋里面掏出剩下的配给烟叶,开始裹香烟。莉赛尔有点儿不耐烦了。

不过,还有一点尤为重要。

“当然了。”

运气。

爸爸嘴里含着勺子笑了。“你真的想知道吗?”

事实上。

“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弄到钱给我买书的?”

忘了这十分钟吧。

是妈妈说的,她的嘴里还有食物。

大门现在已经开启。

“啥事?”

火中书

起初,爸爸没有回答。

夜幕慢慢降临,香烟快抽完了,莉赛尔和汉斯准备起身回家。要想从广场出去,他们得绕过篝火堆,再穿过一条小路,就到了慕尼黑大街。他们没来得及走那么远。

圣诞节的几天后,她才问了关于这些书的一个问题。当时,他们正在厨房里吃饭。她看到妈妈把一勺汤送进嘴里后,就决定把注意力转向爸爸。“我想问你一件事。”

一个叫沃夫冈·埃德尔的中年木匠叫住了他们。他负责为纳粹党的这次盛会搭讲坛,现在又要负责拆除它。“汉斯·休伯曼?”他脸上的络腮胡子一直长到了嘴边,他用沙哑的嗓子叫着:“汉塞尔”

第二本书叫《灯塔》,是个叫英格丽·里普斯坦的女作家写的。这个故事很长,莉赛尔只来得及读了九遍。她的阅读速度需要大量的阅读训练来提高。

“嗨,沃夫冈。”汉斯应道。他向木匠介绍了女孩,女孩回敬了一个举手礼。“做得好,莉赛尔”

后来,他们又在床上读了许多页书,仍然沿用老办法:把她不认识的生词划上圈,再写下来。《小狗浮士德》上有图画,画上有漂亮的曲线,还有一幅德国牧羊人的幽默画,这个人是个馋嘴猫,还喜欢絮絮叨叨的。

开头几分钟,莉赛尔只是待在他们附近五米之内的范围里。他们的交谈断断续续传到她耳朵里,可她并不太关心。

她拆开报纸,里面是两本书。第一本是《小狗浮士德》,是一个叫马修斯·奥特伯格的人写的,她将把这本书读上十三遍。圣诞节晚上,她坐在厨房的餐桌上读了这本书的前二十页,而爸爸和小汉斯却一直在为一个她不懂的东西争论不休,那个东西叫政治。

“活儿多吗?”

“是圣诞老人送来的。”爸爸说道,可女孩并不傻。她来不及掸去肩头的雪花就去拥抱养父母。

“不多,现在找活儿挺困难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再加上我又不是纳粹党员。”

圣诞节来临,学校放了几天假。回家之前,莉赛尔甚至还对玛丽亚修女说了句“圣诞快乐”。她知道休伯曼一家需要不断归还欠债和付房租,支出大大超过了收入,基本上没任何积蓄,所以她并不指望能收到任何礼物,只想兴许能有点好东西吃就行了。让她惊喜的是,平安夜晚上,等她和妈妈、爸爸、小汉斯和特鲁迪一起在教堂里做完祷告后回家,发现圣诞树下有一个报纸包着的包裹。

“你说过正在争取,汉塞尔。”

入冬以后,她就不再是玛丽亚修女的惩罚对象了,相反,她也很有兴致地看着别人站到走廊上去领受“奖赏”。虽然他们在半道上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不是那么悦耳,但好在那是别人的事情,这即便算不上什么安慰,好歹也是一种解脱。

“我试过,可我犯了个错误——我想他们还在考虑这事呢。”

事实上,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愚钝。

莉赛尔漫无目的地朝堆积如山的灰烬走去。好像那是块磁铁,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就像黄星之路一样,充满着无力抵制的诱惑。

在班上,她不太爱说话。

莉赛尔目不转睛地径直走过去,就像她刚才一心只想看人们点燃篝火一样。她的头脑中从来没有要保持安全距离的概念。火堆吸引着她,她开始围着火堆转圈。

一天下午,她经不起诱惑,想从教室的书架上偷一本书,可坦白地说,一想到有可能被玛丽亚修女再次弄到走廊上,她就被吓住了,不敢轻举妄动。另外,她内心其实并没有从学校偷书的欲望,很有可能是十一月的那次严重失败使她不再有这样的兴趣,不过,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她只是知道有这种可能。

在她头顶上,黑暗一如既往地将天空渐渐覆盖,可远方的山腰上还闪烁着点点灯光。

那段时间,学校里没有再进行阅读测试。不过,莉赛尔逐渐有了信心。一天早晨,她捡起一本掉在地上的课本,想看看自己能认识多少里面的字。她能读出每一个字,可是她的速度远远比其他同学慢。这一点让她意识到,真正学会读书要比只懂一点皮毛困难得多,她还需要时间。

“当心点,孩子。”一个穿制服的人对她说,他正在把灰烬铲上推车。

爸爸说:“我知道了。”

离市政大厅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几个黑影正站着说话,可能是还在为焚烧书籍的壮举而欢欣鼓舞。莉赛尔只能听到谈话声,却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

莉赛尔手里仍拿着那本书,看着变成橙色的雪,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可以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一处房顶上,仰望着天空。“他的名字叫威尔纳。”她说,这句话是不由自主冒出来的。

有好一阵,她观察着那些人铲灰的过程,要先拍打火堆的两边,让里面塌下来,这样火堆的体积就变小了,然后再用手推车把灰烬运到一辆卡车上,这样来来回回跑了三趟以后,小山似的灰烬已经快见底了,有些没有烧透的东西从灰烬下冒了出来。

“快看那颜色。”爸爸说。如果一个人不但能留意到这些色彩,还能让别人也来欣赏它们,你没法不喜欢这样的人。

那些没烧透的东西有

爸爸紧闭双眼,握紧拳头,舒展着手臂。这天早晨看上去不会下雨。他们两个都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尽管窗外雾气蒙蒙,他们还是能看到汉密尔街每家每户被雪覆盖的房顶上的粉红色晨曦。

半面红旗、两张宣传犹太人诗歌的海报、三本书、一面写着希伯来语的木牌。

莉赛尔的身体半裹在毯子里。她在研究着手里的这本黑色的书和书上银光闪闪的字母。她点点头,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这会儿他们疲倦到极点了,不仅是因为刚刚攻克了手中的书本,还因为他们熬了整整一个通宵。

也许是因为它们太潮湿了,也许是火力不强,没有把放在下面的这些东西烧透。不管是什么原因,它们现在紧缩在灰烬中,好像还在颤抖。它们是幸存者。

他们合上书,对视了一眼。爸爸说:“我们学完了,嗯?”

“三本书。”莉赛尔小声说着,看了看那些人的背影。

我们——巴伐利亚公墓协会,希望能通过本书,对掘墓工作和安全措施及掘墓人的职责进行充分的解释和说明,祝你们在殡葬行业取得成功,希望本书能给予你们一些帮助。

“快点干,”他们中的一个说,“你们得抓紧点时间,我的肚子都饿了。”

当黎明的曙光划破黑暗的时候,他们终于读完了这本书。书的最后一段是:

他们朝着卡车走去。

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里,他们都在读书,把她不认识的生词圈出来,写下来,再继续翻到下一页。有几回,爸爸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头也垂了下来,他差点就睡着了。他每次打瞌睡的时候莉赛尔都瞧在眼里,可她既没有无私地让他继续睡,也没有感到不愉快。现在的她是个一心要读书识字的女孩。

那三本书没有被他们发现。

屋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吸声,爸爸伸手挠挠胡茬,打开灯。他翻开书,开始读起来:“第十二章:对墓地的尊重。”

莉赛尔动手了。

一只胳膊碰碰他。“我们能把那本书读完吗?求你了。”

当她靠近那堆灰烬时,仍能感受到火堆的余热。她的手伸进去时被烫了一下,但第二次伸手时,她的速度极快,一手就抓住了离她最近的那本书。这本书封面是蓝色的,边缘被火烧了,但其余部分没有损坏。

“对。”

书的封面就像是镶满了密密麻麻的丝线。这些丝线里面嵌入了红色的字母。莉赛尔只来得及看清楚头两个字——“肩膀”,没时间看剩下的字了。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烟。

“你没睡着吧,爸爸?”

烟从书的封面冒出来,她那拎着书匆匆离开的样子,跟耍杂技似的。她埋着头,每走一步,那可怜的神经就要紧绷一下。等她走了十四步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他只在喉咙里哼了哼。

她一下子就被钉在那儿了。

“爸爸?”

“喂”

刚刚关灯不到一分钟,莉赛尔就在黑暗中对爸爸说:

她差点就跑回去把书扔到火堆上,但她没有力气跑,唯一做得到的动作就是转过身。

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学习的准备。他们开始阅读《掘墓人手册》的第十一章。三点刚过,他们就学完了这一章,只剩下最后一章“对墓地的尊重”没有读了。爸爸那双银色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浮肿了,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他合上书,想再睡上一会儿,可惜他的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还有点东西没烧完”一个负责清理的人说道,他不是在对女孩说话,而是对站在市政大厅旁的那些人说话。

莉赛尔承认:“是的。”

“把它们再点着”这就是他得到的答复,“看着它们全烧完”

和往常一样,午夜噩梦再次出现,然后汉斯·休伯曼把她唤醒。他的手摸着她那被汗水打湿的上半截睡衣,低声问:“梦到火车了?”

“我看它们太湿了”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因为它恰好是在圣诞节前一周。

“上帝啊,难道什么事都得我操心吗?”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是镇长,他的纳粹制服外面套着件黑色外套。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女孩。

12月17日。

现实

3.收到了圣诞节礼物——两本书。

一尊偷书贼的塑像立在广场中央……

2.躲开了怒火冲天的玛丽亚修女。

这太不同寻常了,你不这样认为吗?在偷书贼没出名前就有了一尊她的塑像?

1.读完了《掘墓人手册》。

她松了口气。

几件快乐的事

因为没被人发现而激动不已

她爱爸爸汉斯·休伯曼,甚至也爱她的养母,虽然养母让她干家务,还喜欢骂人。她对好友鲁迪·斯丹纳是又爱又恨,这十分正常。还有,尽管她在教室里的测试课上栽了跟头,可是她的读写水平取得了明显进步,很快就会让人刮目相看了,这一点也让她高兴。所有这些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某种满足,快乐就是建立在这种满足的基础之上的。

莉赛尔觉得那本书已经冷却下来,可以塞进制服里了。刚开始,书贴着她的胸膛,又暖和又舒服。然而,等她开始迈步时,书又烧起来了。

到1939年年底时,莉赛尔已经适应了在莫尔钦的生活。她仍然会做有关弟弟的噩梦,仍然思念她的妈妈,可是她的生活中也有了慰藉。

她揣着书回到爸爸和沃夫冈·埃德尔身边时,书已经让她有了灼痛感,它好像真的烧起来了。

香烟带来的快乐

那两人都朝她看过来。

与大多数灾难相同,这个故事有一个快乐的开头。

她笑了笑。

简而言之,答案要从汉密尔街说起,一直说到元首,再说到她那不知去向的生母,最后再说回来。

笑完之后,她立刻察觉到了别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别的人。没错,她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这种感觉传遍了全身。她壮起胆子朝市政大厅投下的阴影看去,她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在那堆灰烬旁边,大约几米远,还站着一个黑影。莉赛尔意识到两件事。

在过去的四五个月里,什么事情引起了她的愤怒呢?

莉赛尔确认的几件小事

有什么事值得她愤怒呢?

1.黑影的身份,还有,

当然,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2.它目睹了整个经过。

德国人喜欢焚烧东西。商店,犹太教堂,国会大厦,房屋,个人物品,被杀死的人,当然,还有书籍。他们喜欢看焚书时燃起的熊熊大火——这给了喜欢书的人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接近那些无缘收藏的印刷品。有个人正有此打算,我们知道,就是那个骨瘦如柴的叫做莉赛尔·梅明格的姑娘。她大概已经等了四百六十三天了,但这等待是值得的。那个下午充满了兴奋,充斥着邪恶,还有一只受伤的脚踝,以及她信赖的人给她的一记耳光。莉赛尔·梅明格的第二本书——《耸耸肩膀》终于弄到手了。这本书的封面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红色的书名,下面画着一只布谷鸟,也是红色的。莉赛尔回忆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偷这本书而感到羞愧。相反,装在她那小小胸膛里的更多是骄傲。愤怒和隐藏的仇恨激发了她偷书的欲望。事实上,在4月20日——元首的生日这天——当她从一堆灰烬中抢出那本书的时候,莉赛尔成了一个黑暗的女孩。

那黑影的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

人们可能会告诉你纳粹德国是建立在反犹太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一个疯狂的领导人和全国上下充满仇恨的追随者。不过,如果德国人不那么热衷于参加一项特别的活动——焚烧东西的话,一切还不至于如此糟糕。

它有一头松软的头发。

从某种程度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要是它有一张脸,那张脸上一定会是受伤害的表情。

现在不是搜肠刮肚寻找答案的时候——因为偷书贼偷第二本书时,不仅有许多因素激发了她对书的渴望,而且这桩偷窃行为还引发了一系列后果。它将给她提供继续偷书的场所,它将鼓励汉斯·休伯曼实施援助一个犹太拳击手的计划,它也将让我再次看到,一个机会直接引发了另一个机会,就像一次冒险引起了更多的冒险,一个生命将生产出更多的生命,一次死亡将导致更多的死亡一样。

“真倒霉。”莉赛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没有时间来做这些轻率的评论。

“我们可以走了吗?”

然而,问题是:

就在这紧急关头,爸爸和沃夫冈·埃德尔告别完毕,准备和莉赛尔一起回家。

如果你是个轻率的人,你会说莉赛尔第二次偷书全凭了那场篝火,还有当时在场的喧闹的人群。你会说莉赛尔·梅明格就是想去偷第二本书,哪怕它在她手里冒着烟,哪怕它灼伤了她的胸部。

“可以了。”她回答道。

两次偷窃的间隔时间:463天

他们开始离开犯罪现场。那本书现在确确实实把她的身体烧痛了,《耸耸肩膀》使她的胸部火辣辣地痛。

第二本偷来的书:1940年4月20日

他们从市政大厅的暗影下经过时,偷书贼显然有些畏缩。

第一本偷来的书:1939年1月13日

“怎么了?”爸爸问。

一些统计数据

“没什么。”

黑暗女孩

可是,显然出了岔子:

百分之百的纯日耳曼汗水——盗窃之门——火中书

一股烟正从莉赛尔的衣领里冒出来。

石沉大海的信件——希特勒的生日——

她脖子周围被热出了一圈汗水。

黑暗女孩——香烟带来的快乐——镇上的步行者——

她的衬衣下面,一本书正在吞噬着她。

特别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