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宝刀像只飞燕直落地面,
后母冷冷一笑,满脸放出红光,
一下插进了后母的胸膛。
鲜红的霞光映得湖水如炽烈的火焰,
善良的人们纷纷俯身下拜,
钢刀仍在空中游荡,不知它将落向何方!
祝祷万能的上帝,灵验的上苍:
向清澈的天穹,举首仰望,
“主啊,你公正无比,无上荣光!”
众人脱帽紧紧聚拢,
渔夫老人拉起了约努什科的手,
等啊,等啊,就是不见刀落地上。
领他到遥远的穷乡僻壤,
那是老人将它抛上了高高的天空,
到清澈的凯尔仁查河畔的隐修院,
钢刀像鸟儿在白发的上空飞翔,
在那看不见的基杰查城的近旁……[110]
老人接过快刀一把,
次日,我一觉醒来,全身都是红色斑疹,出天花了。家人让我睡在后楼阁上,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躺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手脚全用宽绷带紧紧地绑住,日日夜夜地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折磨着,其中有一个噩梦差点送了我的命。只有外婆常来用匙子像喂小小孩似的给我喂饭,给我没完没了地讲以前从未听过的童话。后来,我已渐渐好了,手脚已经松绑,但为了防止我在脸上抓痒,手指头全用绷带裹着,像戴了一双无指手套。有一天晚上,外婆不知因为什么,该来的时候还没有来,这使我十分惊慌,后来我似乎突然看见外婆脸朝下两手叉开,趴在阁楼门外积满灰尘的木板上,脖子上像彼得伯伯那样被割断了一半。在灰蒙蒙的暮色里,我还似乎看见一只好大的猫,贪婪地瞪大了碧绿的眼睛,慢慢逼近外婆。
谁有罪过,让刀落在谁的身上!”
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用脚蹬,又用肩膀撞,把窗框打掉,跳进了院子,冲到雪堆里。那天晚上,母亲在她房间里招待客人,谁也没有听见我打破玻璃和弄坏窗框的声音,我在雪里躺了很长时间,幸好没有一处摔伤,只是一只胳膊脱了臼,身上不少地方被玻璃划破,两条腿冻坏了。我躺在床上三个月左右,腿完全不听使唤,只能躺在床上用耳朵听。家里越来越热闹,我听到楼下乒乒乓乓的开门关门声和很多人进进出出的走路声。
我将宝刀抛向天空,
令人烦闷的暴风雪刮得屋顶沙沙作响,寒风在阁楼的门外游荡,烟囱呜呜的叫声犹如送葬的哀歌,火炉的风门发出刺耳的颤抖的声音,白昼乌鸦苦呀苦呀地叫着,夜深人静时,从旷野传来凄楚的狼嗥——在这种音乐的伴奏下,我的心在成长。后来,胆怯的春天睁开那明亮的三月春晖的眸子,偷偷地、羞答答地,但又一天比一天亲切地向窗里窥视,屋顶和阁楼上叫春的猫儿呜啊呜啊地号叫,春的簌簌沙沙的声息,透过墙壁传进了屋里——屋檐下滴水结成的晶莹的冰溜断落了,融雪一块一块地从屋脊上滑下来,马车上叮当作响的铃声比冬天更多了。
请把那宝刀放我手上,
外婆常来;她说话的时候,口中越来越多地散发出酒味,而且酒味越来越浓,后来她索性带来一个白颜色的大壶,藏在我的床下,向我挤着眼说:
“善良的人们请听端详,
“心肝宝贝,你不要告诉外祖父那个家神爷!”
最后的决定,由他宣讲:
“你为什么喝酒?”
他先向众人躬身致意,
“别吭声!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一位年迈的渔夫终于出场,
她从壶嘴吮吸了一会儿酒,用袖子擦干嘴唇,甜蜜蜜地笑着问道:
窃窃私语,互相商量。
“好吧,我的小少爷,昨天我到底讲什么来着?”
众人神色颓唐,苦思冥想,
“讲我父亲。”
觉察到事情异乎寻常。
“讲到哪儿啦?”
人们察颜观色,静听他们争论,
我提醒了她后,她便滔滔不绝像小河流水一样,连贯流畅地讲了很久很久。
你怎能够这样信口雌黄?”
关于我父亲的情况,是她主动对我说的。有一天她来到我的身旁,看出来她没有喝酒,但神色忧郁而疲惫,说道:
你的想法怎么这样荒唐?
“我梦见你父亲了,他在走路,仿佛是在野外,手里拿着一根胡桃木的棍子,不时轻轻地吹着口哨,一条花狗跟在他的身后跑着,狗舌头不住地颤动。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常常梦见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仿佛他的可怜的灵魂在到处漂泊,没有安宁……”
你这早产的弃儿丧心病狂,
一连几个晚上她讲的都是我父亲过去的事情。父亲的故事像她讲的其他所有的故事一样使我感到有趣。
“咳,你这畜生失去了理智,
我父亲是一个军官的儿子。我祖父在当军官前也当过兵,可当军官后因虐待下属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西伯利亚的一个什么地方。当时生活艰苦,他很小就常从家里逃跑。有一次,我爷爷带着狗在森林里像捉兔子似的满处找他,还有一次,祖父捉住他以后,狠狠地打他,幸亏邻居把他抱走藏了起来。
面对约纳论短争长:
“小孩总得挨打吗?”我问道。外婆平静地回答说:
她猛然起立站定了身子,
“总要挨打的。”
两眼迸出狠毒的凶光,
我的祖母很早就去世了,我父亲满九岁时,我爷爷也去世了。父亲的教父是个木匠,他把我父亲带回家去,替他登记加入了彼尔姆城[111]的行会,并且开始把自己的手艺教给他,但我父亲又从他教父那儿逃跑了,到集市上给瞎子带路。他十六岁那年来到尼日尼,到科尔钦的轮船上,在当木匠的包工头手下干活。二十岁他已是一名手艺高超的细木匠、家具蒙面匠和装潢匠了。他工作的作坊在铁匠街上,紧靠外祖父的房子。
后母抬头把他打量,
“真是围墙不高人胆大,”外婆笑眯眯地说,“有一天,我和瓦里娅正在花园里采马林果,突然他,就是你父亲,‘通’地一声从围墙跳了过来,嗬,我吓坏了!我看到从苹果树丛里走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身穿白衬衫、波里斯绒裤子,但光着脚,没戴帽子,用一根细皮条扎着长发。他突然求婚来了!这个人以前我见过,他常从窗前走过。我一看见他,心里就想:真是个棒小子!当他走近时,我便问他:‘哎,小伙子,你怎么有路不走啊?’谁知他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说道:‘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瞧我整个人、整个灵魂都跪在你面前了,瓦里娅也在这里,看在上帝分上,你帮帮我们吧,我们想结婚。’我一下子愣住了,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抬头一看,你母亲,这小滑头,她正躲在苹果树后面,满脸通红,比马林果还要红,正在向你父亲打手势哩,可她眼睛里已噙满泪水了。我说:‘嘿,叫你们遭电打雷轰,你们怎么想得出?瓦尔瓦拉,你怎么了,疯了怎么的?还有你,小伙子,你想想吧:鸡子能攀上凤凰?’那时候你外公财大气粗,还没给孩子们分家,有四幢房子,又有钱,又出名。在这不久前,因为他九年连任行会会长,奖了他一顶饰有金银绦带的帽子和制服,当时他可傲慢哩!该说的我全说了,自己吓得直哆嗦,但看他们俩脸色忧郁得发暗,心里又可怜他们。这时你父亲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绝不会甘心情愿把瓦里娅嫁给我,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要偷偷地娶她,只是恳求你帮助我们。’嘿,竟要我帮这个忙!我甚至抡起手来打了他一下,他连动都没动一下,他说:‘哪怕你用石头我也让你砸,但还是求你帮帮我们,反正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时瓦尔瓦拉也走上前来,把手搭在你父亲肩上,说道:‘你告诉妈妈,我们早在五月份就已经结婚了,现在只不过需要举行一次婚礼!’我顿时天旋地转,猛地摔晕过去。老天爷呀!”
宝刀落到你的身上!”
外婆笑得浑身发抖,接着嗅了一下鼻烟,擦去笑出的眼泪,愉悦地叹息了一声,继续讲下去:
倘若我说得对——
“你现在还不能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更不懂什么是举行婚礼,不过你要知道,如若一个姑娘,没有举行婚礼就生孩子,那就是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了!你记住,你长大以后,可别撮弄姑娘干这种事,不然你就作了大孽,姑娘会受一辈子罪的。生孩子不合法,是私生子,你可要记住了,千万当心!你跟女人过日子,就要怜惜女人,要真心实意地爱她们,不能胡作非为,我对你讲的全是金玉良言!”
宝刀将我杀死,
她陷入了沉思,坐在椅子上晃着身子,后来猝然一抖,又接着说起来:
倘若你是真心——
“呣,到底怎么办呢?我敲马克西姆的脑门子,揪瓦尔瓦拉的辫子,马克西姆冷静地对我说:‘打不能解决问题!’瓦尔瓦拉也说:‘你先想想该怎么做才好,然后再打也不迟!’我问你父亲:‘你有钱吗?’他说:‘以前有钱,可后来我用那些钱给瓦里娅买了一只戒指。’‘你还有多少,三个卢布吧?’他说:‘不,将近一百个卢布哩!’那时候的钱值钱,东西便宜,我瞧着他们俩,打量着你的母亲和父亲,心里想:这两个孩子,真是一对小傻瓜!你母亲说:‘为了不让你们看见,我把那只戒指藏到地板下面了,可以把戒指卖掉嘛!’唉,完全是小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商量定了:他们的婚礼定在一个星期以后,要我亲自去和神甫商量安排。尽管这样,我仍然号啕大哭,心惊肉跳,生怕你外公知道,就连瓦里娅也提心吊胆的。后来,终于安排好了!
把刀抛向圣洁的天上,
“但是,你父亲有一个仇人,他是个工匠,是个坏家伙,你父母的事他早就看出来了,一直暗中盯着他们。那天,我把我唯一的可爱的女儿尽可能地打扮漂亮一些,领着她走出大门。在街角有一辆三套马车等在那儿,女儿上了车,马克西姆打了个口哨,马车就走了!我含着眼泪走回家,这时,突然那个坏蛋迎面走来。那个下流坯说道:‘我这个人心眼好,不想扰乱他们的婚礼,只不过,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为了这你得给我五十卢布!’我身上没钱,我不喜欢钱,从不攒钱,瞧我当时真糊涂,对他说:‘我没有钱,也不给你钱!’他说:‘你答应给我就行了!’我问:‘我怎么能答应,我以后从哪儿弄到钱啊?’他说:‘嘿,从你男人那儿偷点还费难吗?’我真笨,当时我要跟他谈一会儿话,拖住他也好啊,可我却对着他的鬼脸啐了一口,就走我的路了!谁知他抢先跑到我前面,进了院子就耍无赖!”
请谁拿出锋利的宝刀,
外婆闭上眼睛,含笑说道:
去问那所有的神灵上苍:
“甚至现在一回想起干的这些事就觉得可怕!你外公气得暴跳如雷,像野兽似地咆哮起来,这不是拿他开玩笑吗?他常常一面打量着瓦尔瓦拉,一面夸口说:‘我要把她嫁给一个贵族,嫁给一个老爷!现在竟是这么个贵族,竟是这样的老爷!至圣圣母比我们清楚谁和谁般配。你外公像被火燎似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喊来了雅科夫和米哈伊尔,约了那个麻脸工匠,还有马车夫克里姆。我看见你外公还带了一把像古代兵器似的短柄链锤,就是在一根细皮带上扣了个秤砣,米哈伊尔拿了火枪。我们家的那几匹马都是好马,性子烈,四轮轻便马车跑得又快,我一想,不好,他们会被赶上的!就在这时候,瓦尔瓦拉的保护天使指点了我,我立刻拿起小刀,偷偷地把连接车辕和马颈套包的皮环割破了一点,我想,皮环在路上兴许能断掉!果然是这样:车辕在半路上脱落了,险些把你外祖父、米哈伊尔、克里姆砸死;就这样,他们被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们把车整好,快马加鞭赶到教堂时,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已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婚礼已经举行过了,啊,荣耀归于主!
让我们诉诸万能的上帝,
“我们那帮人上去就打马克西姆。嗬,他可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力气出奇地大!一下子就把米哈伊尔从台阶上扔了下去,你舅舅的胳膊脱了臼,克里姆也被碰伤了,你外公和雅科夫以及那个工匠害怕了。
因为你快乐的心儿,咚咚直响!
“可是,你父亲虽然怒气冲天,仍然没有失去理智,他对你外公说:‘把铁锤扔掉,别对着我晃荡,我不喜欢打架,我要的是上帝赐给我的,谁也不能夺走,我也不需要你任何其他的东西。’他们从他身边退了回去,你外公上了马车,喊道:‘瓦尔瓦拉,现在就永别了,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活也好,饿死也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外公回家以后,我任他打,任他骂,我只哼哼,死活不作声: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后来他对我说:‘喂,阿库林娜,你给我注意了,你已经再没女儿了,我不准你再认她,记住!’我有我的想法:这个红毛鬼,随你吹得再多,恨是冰,见热就化!”
我不信你流出的眼泪:
我聚精会神贪婪地听外婆讲。在她讲的故事里有些地方使我惊奇:外祖父形容母亲的婚礼和外婆说的完全两样,外公说:他是反对这桩婚姻的,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后,他没有允许母亲回家。按外祖父的说法,母亲的婚礼不是秘密举行的,他去了教堂。我不想问外婆他们两个人谁说得对。因为外婆讲的故事动听,我更爱听。她讲的时候,身子一直晃悠着,就像坐在小船上荡漾。倘若讲到痛苦和可怕的情节时,就摇晃得厉害起来,双手向前伸出,仿佛在空气里要抓住什么似的。她常常半合上眼睛,在她脸颊的皱纹里掩藏着一种好似盲人的慈祥的笑容,浓密的眉毛微微有点颤动。这种宛似盲人的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的慈祥,有时触动着我的心灵,有时真想要外婆讲一些言词激烈的话,或者高声大喊大叫。
你是黑夜之鸟,恶毒的心肠,
“最初,有两个星期,连我也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住在什么地方,后来瓦里娅打发了一个挺可爱机灵的孩子来告诉了我。我等到星期六,装着去做彻夜祈祷,亲自去他们那儿!他们住得很远,在忙坡街的一间小厢房里。整个院子里杂草丛生、垃圾成堆,住满了各行各业的工匠,吵吵嚷嚷,可他们对这却毫不在意,简直像一对小猫咪,小两口过得快快活活,成天唧唧哝哝,哼哼唱唱,打闹着玩。我把能带的全给他们带去了:茶叶、糖、各种杂粮、果酱、面粉、干蘑菇、钱——不记得多少钱了,是从你外祖父那里慢慢偷来积聚起来的。你知道,只要不为自己,偷也不要紧!你父亲却什么也不肯收,他觉得伤了自尊心。他说,我难道是叫化子?瓦尔瓦拉也随声附和说:咳,妈妈,你干吗要这样?……我数落了他们几句,我说:‘傻瓜,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的丈母娘,我是你什么人,傻丫头,我是你的亲娘!难道就可以让我生气啦?要知道,母亲在人间受气,圣母在天上就会痛哭!’马克西姆听我说了这番话,猛地把我抱了起来在房间里打转转,还跳起了舞,他那力气可大哩,简直像只大狗熊!而这时瓦丽卡这丫头像只孔雀,仪态万方步履从容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在夸耀刚买来的洋娃娃那样夸耀自己的丈夫。她不断扑闪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唠叨着家务事,仿佛就是个管家婆,看她那样子真笑死人了!喝茶时,她端出了奶渣饼,饼硬得就是狼也要把牙齿啃断,奶渣做得就像大砂粒儿,不黏在一起,全是散的!
“啊,你,我的灾星,我的后娘,
“他们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直到你快要生下来的时候,你外公这个家神,还是不闻不问,一声不吭,真倔!我时常偷偷去看望他们,他知道,可装着不知道。家里不准任何人说一句关于瓦里娅的事,大家都绝口不提,我也不哼不哈,可我心里有数,你外公的心肠不会永远那么硬的。果然有一天,我朝思暮想的那个时刻到来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夜,外面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就像有好多只狗熊要向窗子里爬,烟囱吹得呜呜叫,好似大鬼小鬼都挣脱了锁链。我和你外公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说,在这样的夜里,穷人的日子不好过,谁要是心里不安那就更难过了!突然你外公问:‘他们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听说过得挺不错。’他说:‘你知道我问的是谁?’我说:‘你问的是女儿瓦尔瓦拉,是女婿马克西姆。’‘你怎么猜到我问的是他们?’我说:‘够了,孩子他爸,不要再闹别扭了,收起你那套把戏吧,嗳,你那套把戏有谁受得了?’你外公叹着气说:‘你们这帮鬼东西,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鬼东西!’接着他又探问:‘有人说,他是个大混蛋,’他这是说你父亲,‘果真是个混蛋?’我说:‘自己不愿干活,靠别人养的人才是混蛋哩,你瞧瞧你的儿子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吧,不正是两个靠人养的混蛋?家里是谁干活,谁挣钱?是你。他们帮了你多大的忙?’他听了这话后,顿时骂起我来了,骂我是混蛋,说我可恶,下贱,替他们拉皮条,现在我都记不得他是怎么骂的了!我一声不吭。他说:‘你怎么能被一个来历不明、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骗了呢?’我仍然不作声。等他骂累了,我说:‘你去看看他们过得怎样也好啊,他们过得挺好的。’他说:‘那就太给他们面子了,让他们自己来吧……’我一听他这话,高兴得哭了出来。平时他喜欢玩我的头发,这时松手放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别哭了,傻瓜,难道我没有心肝?’你的外公啊,他从前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可自从他异想天开地认为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以后,就变得又凶又蠢了。
态度温和地对她言讲:
“有一天,是圣日,也就是四旬斋前最后一个星期日,你母亲和父亲来了。小夫妻俩高高大大,穿得整齐清洁。马克西姆站到你外公的面前,外公只齐到他的肩膀,你父亲说道:‘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认为我来是要嫁妆的,不,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表示敬意的。’这几句话你外公听了很高兴,他微笑着说:‘咳,你这傻大个儿,小强盗!别胡闹啦!搬来和我一起住吧!’马克西姆皱起眉头说:‘这事就要看瓦里娅的想法了,我反正怎么都行!’他们之间马上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地磨起牙来了!我不住地向你父亲使眼色,用脚在桌肚里碰他,可怎么也不管用,他仍然一个劲儿地按自己的想法说!你父亲那双眼睛可漂亮哩:晶莹透亮,一看就叫人高兴。两道乌眉,有时他把眉头一皱,眼睛就藏到眉毛下面去,脸上露出刚毅倔强的神色。这时候,除了我,谁的话他也不听。我爱他,大大胜过爱我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他知道这,他也爱我!有时候他紧紧偎着我,拥抱我,再不然就是把我一抱,在屋里来回转。他说:‘你是我真正的母亲,你就像生我养我的大地,我爱你胜过爱瓦尔瓦拉!’这时候,你母亲,那个欢天喜地的调皮鬼,就猛地向他扑过去,大声喊起来:‘你这个彼尔米亚克捣蛋鬼,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们三个人就这样闹着玩。我们过得可快活哩,我的心肝宝贝!他跳舞也是绝无仅有的,会唱很多好歌,是从瞎子那儿学来的,瞎子唱歌可是顶呱呱的,歌手比不上他们!
他把手儿放到继母的胸前,
“那时,他和你母亲住在花园里的一间小厢房里,你就是在那儿生的。生的时候正好是中午,你父亲回来吃中饭,你迎接他。一见儿子,瞧他高兴得那样子,真像发狂似的,疯得简直把你母亲累得精疲力竭,仿佛他一点儿不明白生孩子有多难,有多苦!他把我放到自己肩上,扛着我穿过院子去向你外公报喜,告诉他添了个外孙。你外公听了甚至笑起来,他说:‘嘿,马克西姆,你真是个怪物!’
他不相信那流泪的后娘,
“可是你的两个舅舅不喜欢他,因为你父亲从不喝酒,加上他的嘴不饶人,主意多,有时异想天开地玩鬼花样。为了这,你的两个舅舅让他吃了苦头!有一天,是大斋期,刮起了大风,突然整个房子上发出了单调的声音,呜呜地响得可怕,大家被这莫名其妙的怪声搞糊涂了,惊呆了,出鬼啦?你外公吓傻了,立刻吩咐屋里屋外所有地方全点上灯,急得团团转,大喊大叫:‘快做祷告!’这时,响声忽然停了,大家就更怕得魂不附体了。雅科夫舅舅一下子猜到了,他说:‘这一定是马克西姆搞的鬼!’后来,你父亲自己承认了,是他把各式各样的玻璃瓶安放在天窗口,风一吹到瓶口便发出呜呜的怪声,瓶子大小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外祖父吓唬他说:‘马克西姆,当心,你要再玩这些把戏,就把你送到西伯利亚,让你永远回不来!’
只有那继子约努什科,
“有一年冬天,冷得特别厉害,野外的狼开始光顾城里,今天咬死你家的狗,明天惊了他家的马,有时把喝醉酒的看门人吃掉,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你父亲拿了一支猎枪,穿上滑雪板,深更半夜在旷野里。你瞧吧,一次就拖回来一条狼,有时打两只。他剥下狼皮,把狼头掏成空壳,眼洞里装两只玻璃球,活像只真狼!你舅舅米哈伊尔有一次去过道那边解手,突然直往回跑,头发竖起,两眼发直,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连裤带也没系,裤子掉下来,绊住脚,摔了个跟头,轻声哆哆嗦嗦地说:‘狼!’大伙儿随手操起能拿到的棍棒,带着灯扑向过道,一看,哎呀,真有一只狼从过道的大柜子里伸出头来!不过无论用棍子打,还是向它放枪,它都无所谓,一动不动!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张狼皮加一个空脑袋壳子,前面的两只狼爪子用钉子钉在柜子边上!为此,你外祖父对马克西姆大大动了一次肝火!你舅舅雅科夫也跟你父亲一起恶作剧:马克西姆用马粪纸黏成一个狼头的模样,有鼻子、眼睛、嘴巴,再贴上麻絮当狼毛,然后戴着它,和雅科夫一起满街乱窜,把两个可怕的狼脸伸到人家的窗子里,看到的人当然害怕,吓得狂喊乱叫。一到夜里,他们就蒙上床单去吓唬神甫,把神甫吓得奔到岗棚子里,岗警也害怕,便拼命喊救命。这样的恶作剧他们玩了很多,怎么也管不住他们。我不止一次地对他们说:‘别再胡闹了。’瓦里娅劝他们,他们也不听,仍然惹是生非!马克西姆笑着说:‘那些人碰到这么一点小玩意儿就吓破了胆,拼命地逃,看他们的样子,真滑稽可笑极了!’你去试试,哪能说得服他!
是万能的上帝赐我们死亡!”
“他因为一心玩这套把戏险些送了命:你的舅舅米哈伊尔就像外公,心眼儿窄,爱记仇,他暗暗打算弄死你父亲。有一年刚入冬,马克西姆、你的两个舅舅,还有一个教堂的执事四个人做客回家——顺便说一句,后来那个执事因为打死了车夫被教堂开除了——他们把马克西姆从驿站街骗到久科夫水塘,说是再滑一会儿冰,就像小孩子那样站在冰上滑。他们诓骗他到冰上,把他推下了冰窟窿,这件事我以前曾经给你讲过的……”
可我们的生命由上帝执掌,
“舅舅为什么这么坏?”
女人最大的不幸,降你身上,
“他们不是坏,”外婆嗅着鼻烟,安详地说,“他们只不过是愚蠢!米什卡既刁滑又愚蠢,雅科夫还马马虎虎,是个傻里傻气的男人……嘿,你父亲被他们推到水里以后,又划出水面,两手抓住冰窟窿的边,他们就踩他的手,十个手指都被他们的靴后跟跺烂了。幸好你父亲没喝酒,头脑清醒得很,而他们却喝得醉醺醺的。他好像有上帝保佑似的,在冰下面挺直了身子,待在冰窟窿中间,脸朝上喘气,你两个舅舅够不到他,便用小冰块砸他的头,砸了一会儿便走了,他们说,他自己会淹死的!等他们走后,你父亲爬了上来,上岸后就跑到警察局。你知道,警察局就在那儿,就在广场上。警察分局局长认识他,我们全家人他都认识,他问你父亲:‘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啊,你这年轻的遗孀!
外婆画着十字,感激地说道:
替她流泪,陪她悲伤:
“主啊,你让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和你的虔诚的教徒们安息吧,他值得这样!你知道,他瞒过了这件事,没把事情的经过告诉警察局。他说:‘我喝多了,无意走进了池塘的冰上,摔进了冰窟窿。’警察分局局长说:‘不对,你没喝酒!’在分局里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们给你父亲用酒搓擦整个身子,换上干衣服,再用大皮袄裹起来,然后用车子送他回家。分局局长亲自带来两个人护送他回来。他到家时,雅什卡和米什卡还没回来呢,他们跑到大大小小的酒馆去散布你爸爸妈妈的谣言去了。我和你母亲看到马克西姆时,他人已经变了形了。他浑身上下红得发紫,十个指头血肉模糊,不住地往外渗血,两边太阳穴上像是有积雪,可是不化,原来是鬓角白了。
善良的人们轻易地上当,
“瓦尔瓦拉一见马克西姆那副模样,大叫:‘他们把你怎么啦?’那位分局局长习惯对什么事都用鼻子嗅嗅,刨根问底,听你母亲这么一说,便仔细追问起来;哎哟,我预感到要出事了,这不是好兆头!我便要瓦里娅先缠住警官,自己趁机悄悄问马克西穆什卡[112]:‘出了什么事?’他低声向我说:‘你先去迎住雅科夫和米哈伊尔,教他们说:他们是在驿站街和我分手的,分手后他们就到圣母节大街去了,叫他们说我是拐弯向纺纱巷走的!记住,别说错了,不然他们就要吃警察局的苦了。’我立刻找到你外公,对他说:‘你快去跟那个警察磨磨牙,拖住他,我到大门口去等两个儿子,告诉他们,大祸临头了。’你外公一面穿衣服,一面发抖,嘟嘟哝哝地说:‘我早就知道,这是意料中的事!’你外祖父全是瞎说,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嘿,总算等到了,我迎上去就给这两个不要脸的小子几个嘴巴,米什卡吓得马上清醒了,雅申卡[113]那个宝贝醉得舌头都短了,可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全是米哈伊尔干的,他是老大!’我们好说歹说才使警察局长不再追问,那位警察先生可是个好人啊!他说:‘哼,你们注意,要是你家再出什么坏事,我会知道是谁犯罪!’说完这话他就走了。你外祖父走到马克西姆面前对他说:‘咳,谢谢你,要是别人遇到你这种情况,绝不会这么做的,这事我心里有数!还有你,我的女儿,我也谢谢你,你带到娘家来的是个好人!’要知道,你外公这个人过去就这样,他高兴的时候,说得挺在理的,可后来变蠢了,昏头昏脑就像心窍给堵住了似的。屋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哭了,开始好像说胡话似的问我:‘他们为什么要害死我啊,我对他们做了什么坏事啦?妈妈,为什么?’他不喊我‘妈’,像孩子一样喊我‘妈妈’,他那性格也像个小孩子。他不断地问:‘为什么?’我号啕大哭,除了这,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生的孩子,怎么我也心疼他们!这时,你母亲把上衣的扣子全都揪掉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坐在那里,像刚打过架,大发雷霆地吼叫:‘我们搬走,马克西姆!兄弟反成了仇敌,就算我怕他们好了,我们搬走!’我大声责备她说:‘你就别火上加油了,就这样房子已经要烧着了!’你外公立刻命令那两个混蛋来赔罪,请求原谅。你母亲向米什卡猛扑上去噼噼啪啪狠刷他的嘴巴,骂道:‘这就是原谅!’你父亲抱怨他们说:‘兄弟啊,你们怎么能这样?要知道,你们这样会把我搞成残废的,没有手还做个什么手艺人啊?行了,不论怎么说,好歹我们已经和解了。’你父亲病了一段时间,躺了约莫七个星期,偶尔对我说:‘妈妈,跟我们一起到别的城市去吧,住在这里闷得慌!’过了不久他就到阿斯特拉罕去了。夏天皇帝要到那里巡视,你父亲承建凯旋门。他们是搭开春后的第一班轮船走的。他们要离开,我就像掉了魂似的,你父亲也很悲伤,不住地劝我,我真恨不得也跟他一起去阿斯特拉罕。瓦尔瓦拉高兴得不得了,她甚至不愿掩盖自己快乐的心情,真不怕难为情……他们就这样走了。好,全讲完了……”
她故作不幸,装模作样,
外婆咕嘟喝了一口酒,嗅了嗅鼻烟,隔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看窗外瓦灰色的天空,说道:
恶毒的婆娘放声号丧:
“说真的,你父亲虽然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我们是一个心眼儿……”
到岸就往地下一躺,
有时,她正讲着故事,外祖父走了进来,仰起他那黄鼠狼似的脸,用尖削的鼻子嗅嗅空气,疑心地打量着外婆,听着她讲,嘴里咕哝说:
她却急忙游到岸上。
“尽是胡说,尽是胡说……”
丈夫像铁锚一样沉入了湖底,
忽然他冷不防地问:
轻盈的小舟底儿朝上;
“列克谢,外婆常在这儿喝酒吗?”
只见她弯下身子用力一晃,
“没有。”
妖婆干出了可耻的勾当:
“撒谎,我从你眼睛里就看出来了。”
就在那黑洞洞有漩涡的地方,
外公终于犹豫不决地走了。外婆向他背后挤挤眼睛,说了句俏皮话:
亲自划船到别洛耶湖的中央,
“老爷子再诈,我老婆子也不怕……”
婆娘拿起了槭木船桨,
有一天,他站在房间当中,眼看着地板,轻声问道:
橡木小船像棺材一样;
“孩子他妈!”
昏迷的丈夫被送上了小船,
“哎,喊我干吗?”
还给他喝了迷魂药汤。
“那事儿你知道不?”
灌满了丈夫烈性的酒浆,
“知道。”
年轻的妻子丧尽了天良,
“你怎么想的?”
她可怜了我们一阵后,开始骂萨沙的后母,骂那个小酒馆老板的女儿——肥胖的娜杰日达了。接着她又骂所有的后母、继父,顺便她还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贤明的隐居修士名叫约纳,他父亲是乌格里奇人,是在别洛耶湖上打鱼的渔夫。约纳在少年时期,曾和后母打官司请求神来裁判:
“这是命啊,孩子他爸!记得吗,你不是一直想寻找个贵族吗?”
“说什么啦,这两只小耗子?唉,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就是啊。”
外婆来了,她爬上炕炉,向我们看了看,说道:
“这不是找到了。”
在这问题上,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穷光蛋。”
“我也不杀你。”
“咳,那是她自己的事!”
“这也很好。你将来当军官的时候,我已经是强盗头儿了。那时你需要捉我,不是你杀死我,就是我杀死你,或者谁俘虏谁。不过,我不杀你。”
外祖父走了。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便问外婆:
我不想和他一起跑,因为那时候我有自己的目标,我想当一名军官,脸上蓄起浅色大胡子,为达到这个目标,我必须学习。当我把这个计划讲给表哥听时,他想了想,表示同意,说道:
“你们刚才讲的是什么?”
“后娘不爱我,父亲不爱我,爷爷也不爱我,干吗我还要和他们一起过?我这就去问奶奶,强盗住哪儿,我去投奔他们,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要不,我们一起跑,好吗?”
“什么你全要知道,”她一面替我揉着不能动的两条腿,一面埋怨我说,“你从小就把什么都打听完了,到老就没什么好问的了……”说着便摇晃着脑袋笑起来了。
外祖父、外婆和我的母亲整整一天跑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寻觅逃走的人,直到傍晚才在修道院旁边的奇尔科夫小酒馆里找到萨沙,原来他正在那儿跳舞给大家看哩。他们坐车把他带回家,甚至都没打他,这孩子桀骜不驯的性子把他们吓得惶恐不安。他和我躺在宽板床上,脚翘得高高的,磨蹭着天花板,他悄悄地说:
“唉,老爷子,老爷子,你在上帝的眼里只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灰尘!廖恩卡[114],这事你就别问啦!你外公的家业要毁了!他借给一个贵族老爷有一大笔钱,好几千卢布,可那个贵族老爷破产了……”
为此,我们两个人都挨了一顿打。家里专门雇了一个人每天送我们去上学。那个老头儿过去当过救火队员,断了一只胳臂。他负责盯住萨沙上学,不准他乱跑,但这也不管用,就在第二天,表哥一走到山谷就突然弯下腰来,脱下一只毡靴远远扔出去,接着又脱掉另一只,抛向另一个方向,脚上只剩下一双袜子,向广场奔去。小老头哇哇直喊,小跑着去拾靴子,然后惊魂未定地把我领回家去。
她面带笑容沉思起来,很长时间坐在那儿不说话,宽大的脸上渐渐现出皱纹,慢慢变得忧郁阴暗起来。
他懒懒地、失望地说着这些我听了很不自在的、不攻自破的笨拙的谎言,同时我又很惊奇,他的脾气竟这样执拗。
“你在想什么?”
“我原来是拉着的,可被风刮得拉不住了。”萨沙解释说。
“我在想,讲什么给你听?”外婆身子猝然一抖,说道,“对,我就给你讲讲叶夫斯季格涅伊,好吗?好,我现在就讲:
“你怎么不拉住他的手,拉住他的腰带?”
有个书记官叫叶夫斯季格涅伊,
大家都笑了,这几天根本没刮风,天气晴朗。萨沙也忍不住地笑了笑,外祖父龇起牙,挖苦地问道:
自以为世上最聪明的人就是他,
“刮暴风雪,什么也看不见。”
神甫和贵族大臣当然不在话下,
萨沙想了想,叹了口气说:
就是那最老的猎狗也不如他!
“这是怎么回事?”
他自吹就是那西林神鸟[115],
“是的。”
走路像火鸡,妄自尊大,
“找不到列克谢了?”
左邻右舍都被他训遍,
“我找不到列克谢了。”
不称心这,不满意那。
“你不会跟着列克谢走吗?他记得!”
瞧了瞧教堂——太低!
“是的,我找了又找……”
瞧了瞧街道——太狭!
“忘了?”
苹果熟了,他说不红!
“我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太阳升起,他说早啦!
萨沙用温顺的目光直视着外祖父的脸,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别人无论给他看什么
“究竟你为什么不去学校上课?”
他都说——
这下我们两个人受到了“审讯”:外祖父、外婆、母亲坐在厨房的桌子后面,详细地查问了我们。现在我还记得,萨沙回答外祖父的问题非常滑稽:
外婆鼓起嘴巴,瞪大眼睛,慈祥的脸上装出又蠢又可笑的神情,用懒洋洋的声音接着说——
他蹲下身子,用心地把书包埋进雪里后就走了。那是一月的晴朗天气,银白色的阳光普照大地。我羡慕起表哥来了,但仍然克制自己去上学,因为我不想使母亲伤心。当然,萨沙埋在雪里的书包不见了。第二天,他不去上学就名正言顺了,到第三天他逃学被外祖父知道了。
“这玩意儿我是拿手好戏,
“你去吧,我不去了!我还不如去玩玩哩。”
别人做的东西全比我做得差。
被叫醒后,他向老师要求出去一下,为此被大家狠狠地嘲笑了一番。第二天上学,当我们下坡走向干草广场的山谷时,萨沙停下对我说:
不过我的事情太多,应接不暇。”
“我不了……”
她面带笑容停了一会儿,轻悄悄地接着说:
从一开始,我就讨厌学校了,可我的表哥却没上几天课就对学校很满意,不费难就找到了朋友,但有一天上课时,他睡着了,在梦中可怕地大声喊了起来:
深夜几个小鬼到他身边说:
“小子,你别嚷嚷,我不怕你……”
“书记官,你在这儿不称心吗?
也不能对老师说:
走吧,和我们一起去地狱,
“我姓彼什科夫。”
那里的炭火烧得顶呱呱!”
圣诞节后,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去上学。萨沙的父亲又结婚了,后母一过门就讨厌继子,开始打他。由于外婆坚持,外祖父把萨沙领到自己身边。我们上了近一个月的学,在学校所教我的所有的功课里,我仅仅记得,如果别人问我:“你姓什么?”时,不能简单地回答“彼什科夫”,而应当回答:
聪明的书记官还没来得及戴帽子,
“嘿,好吧,好……让我们瞧瞧,能乱成什么样……”
小鬼们就伸出爪子将他抓。
每次当她和一群穿得花枝招展、五光十色的客人走出大门以后,整座房子就仿佛沉入了地下,到处悄然无声,孤寂得可怕。外婆像老母鸡似的在两个房间里游来游去,把弄乱的东西收拾整齐,外祖父则背靠着炕炉的瓷砖,自言自语地说:
拖的拖,拉的拉,
圣诞节的那些天过得热火朝天,几乎每天晚上母亲的房间里都聚满了穿戴漂亮的客人,她自己也打扮得鲜艳夺目——往往是屋里最好看的人,常和客人们一起出去。
又打号子,又胳肢他。
“确实是个孩子……”
还有两个小鬼往他肩上跨,
那位军官用宽厚的手掌拍着膝部叫道:
到了地狱就把他向烈火上一架。
“您还是个孩子,叶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您原谅……”
“叶夫斯季格涅尤什卡[116],
母亲眯起双眼,面带微笑听着,有时打断他的话说:
这儿舒服吧?”
“您知道吗,我是这样想的……”
书记官被烤得焦头烂额,
现在母亲住前屋的两个房间,房间里常宾朋满座,最常来的是马克西莫夫两兄弟:一个叫彼得,是个军官,身强力壮的美男子,蓄着浅色的大胡子,蔚蓝色的眼睛,我曾对那个人啐了一口,骂他是老贵族,过后外祖父为此当着他的面揍了我一顿。另一个叫叶甫根尼,他个头高,腿很细,面色苍白,黑色的尖胡子。他的一对大眼睛活像两只大李子,总穿一件浅绿色的制服,制服上有一排金黄色的纽扣,狭狭的肩章上用金线绣着一排花体的缩写字。他常麻利地把头一甩,将挂在又高又滑的脑门上的长波浪头发甩到后面,脸上挂着宽厚的笑容,声音低沉地叙述什么。他每次讲话开头都先婉转地取悦对方说:
但仍眼看四面手一叉,
“嗨,瓦尔瓦拉,要是你有大把大把的钱,倘若周围跟你交往的都是些好人,该有多好啊!……”
目空一切地把话答:
只听见外祖父喉咙里咯地一声,不知怎么地,整个人顿时容光焕发。他绕着母亲走了一圈,摊开双手,手指颤动,像说梦话似的含含糊糊地说道:
“咳,你们这儿的煤气味儿可真大!”
“这样行吗,父亲大人?”
外婆用那懒洋洋的浑厚的嗓音讲完了这个寓言,又恢复成了往常的神情,轻声笑着给我解释说:
有一次,母亲到隔壁房间去,过了一会工夫从那房间走出来,身上穿了件蓝底绣有金丝的萨拉凡,头戴一顶缀珍珠的双角帽,向外祖父一欠身,问道:
“叶夫斯季格涅伊死不认输,自以为是,就像你外公一样,是个犟种!好了,睡吧,到时候了……”
“我们过去穿的衣服,比现在丰富多彩!衣服也比现在多,生活虽没有现在讲究,但过得和睦。那个时代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你试试,穿上戴上看看怎样……”
母亲很少到阁楼上来看我,即使来,和我也待不了一会儿,总是急急匆匆地说几句就走了。她打扮得愈来愈漂亮,穿得越来越好看了。但是她和外婆一样,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件瞒着我的事情,我常有这样的感觉,常在脑子里琢磨和揣测着。
他的几只箱子里装满了奇装异服:花缎裙子,妇女穿的旧式的缎子坎肩,银丝装饰的绸萨拉凡[109],过去已婚妇女节日戴的缀有珍珠的双角帽子和盾形头饰,绣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花朵的帽子和三角巾,用珠子、钱币或彩色宝石等串成的沉甸甸的莫尔多瓦项圈和各种宝石项链等等。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抱到母亲的房间里,所有椅子和桌子上都摆得满满的,母亲一件件、一样样地欣赏,外祖父说:
外婆的故事越来越不能使我像从前那样着迷了,连她讲父亲的往事都不能安抚我心中隐隐的,然而却日益增长的担忧和焦急。
从那时起,他跟母亲说话,比以前温和,而且也少得多了。母亲说话,他都注意倾听,就像彼得伯伯那样,眼睛里不时地微微闪光。常常嘴里嘟嘟囔囔,不耐烦地挥手将我撵开。
“为什么父亲的灵魂会不安啊?”我问外婆。
“这你不需要知道。你等着,我死后,作为遗产送给你。那件浣熊皮外套也留给你。”
“这怎么知道呢?”她微微闭起眼睛说道,“这是上帝的事,老天爷管的事,我们可不知道……”
他几乎足不出户,总是孤独地一个人坐在阁楼里读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札记》。这本书他一直锁在一只小匣子里。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在把书拿出来之前,都先洗手。那本书短短的,但很厚,棕红色的硬皮封面。在有些发青的扉页前,俨然写着几个已经褪色的花体字:怀着感激之情衷心赠给尊敬的瓦西里·卡希林留念,落款的姓很怪,最末的一个字母像是画成了一只飞鸟。每次外祖父小心翼翼地翻开沉甸甸的硬封面,总戴上银丝老花眼镜,为了看清签字,鼻子动了好久才对好光。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这是什么书?他敛容回答说:
夜深人静,我常常睡不着觉,透过窗户看着星星在蓝色的天空慢慢地飘浮。我脑子里不断臆想出许多凄惨的故事,这些故事中的人物主要是父亲,他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拄着棍子向什么地方走去,后面跟着一条毛茸茸的狗……
这事发生以后,母亲立刻变得更坚强了,她腰杆挺得笔直,成了一家之主,而外祖父反而变成无足轻重的人了,整天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简直不像原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