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我不爱,
我低声咕哝着说:
外公我也不爱,
“瞧,你知道的,你不是会嘛!可你不该嘲笑乞丐,上帝保佑他们!基督就当过乞丐,凡是圣人都当过……”
我该怎么做?
夜里,我和外婆躺在宽板床上,我一遍又一遍令人厌烦地把我从书本上学的和我自己编的,全都背给外婆听;她听了有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更经常的是数落我。
主啊,原谅我!
还能在山沟里喝老酒。
外公尽找碴儿,
卖出钱去买黄牛,
狠狠把我打……
讨来的全给彼得罗夫娜,
“你说什么话,烂掉你的舌头!”外婆生气了,“要是你外祖父听见你这些话会怎样?”
伸手讨饭哀声求,
“就让他听见好了!”
好多孤儿和老头,
“你真不应该淘气,惹你母亲生气!你不让她生气,她就已经够难受的了。”外婆若有所思地、温和地劝我。
就在我家大门口,
“她为什么难受?”
他们说得全对,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我的过错。但我一拿起诗来读,一些不相干的词就像蟑螂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它们也一队队地排成了行:
“别问啦,听见吗?你不懂……”
“他童话记得,歌也记得,诗不就是歌吗?”
“我知道,是外公对她……”
外婆也常揭发我:
“住嘴!我让你住嘴!”
“他是顽皮!他的记性好得很,祷词记得比我牢。他说记不住是撒谎,他的记忆力就像石头,刻上去就再也抹不掉了!你要常抽抽他!”
我过得很不愉快,常常体验到一种近乎悲观绝望的感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又想掩饰这种感情,于是故意装得满不在乎,仍然调皮捣蛋。母亲给我上的课愈来愈多,越来越不懂,算术我倒不费劲就学会了,可使我受不了的是作文,文法我一点不懂。但最使我压抑的,是我看见并感觉到母亲生活在外祖父家里心情总是很沉重。她整日愁眉苦脸,总是用像外人的目光看着大家,她能久久地坐在朝花园的那个窗口,沉默不语,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刚来的那几天,动作敏捷,精神焕发,可现在,她的眼睛下面现出了两个黑斑似的阴影,常常一连几天不梳洗,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走来走去,身上的连衣裙皱皱巴巴,短上衣的纽扣也不扣。这副模样使她挺难看,我看了心里很难过。我心目中的她应当永远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望之俨然,应当比谁都强!
这一句我背时准会漏掉。母亲气愤地告诉外祖父,说我是玩花样。外祖父阴郁地说:
给我上课时,她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常常越过我凝视着墙壁、窗户,向我提问时,声音显得十分疲惫,有时忘了回答我的问题,而且动不动就对我发火,大喊大叫,这使我很委屈。母亲嘛,应当比所有的人都公正,童话中的母亲都是这样的。
他们挨户行乞,悲声阵阵[104]
有时我问她:
而下一诗句: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高兴吗?”
以基督的名义哀求施舍,
她生气地回答:
那众多的孤儿和鳏寡老人,
“你做你自己的事。”
无论是黄昏,还是清晨,
我还发觉,似乎外祖父正在准备做一件使外婆和母亲害怕的事情。他常常在母亲房间里,锁上门,只听见他在屋里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尖声号叫,就像那个歪肋的牧人尼卡诺尔在吹我最讨厌听的木头笛子一样。有一次他们在屋里谈话时,突然听到母亲一声大叫,震得整座房子都听见:
她开始要我背越来越多的诗,而面对这些四平八稳的诗句,我的记忆力却愈来愈不管用,我难以克制地想把这些诗改头换面,配上一些其他词,使它变个样,而且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其实我要这么做非常容易,头脑里那些毫不相干的词蜂拥而至,转瞬就和书上应该用的词搞混了。常常整整一个诗行我似乎都视而不见,不论怎么拼命地抓住不放,都看不见,记不住。有一首很凄凉的,仿佛是维亚泽姆斯基公爵[103]的诗,使我十分苦恼:
“这不行,办不到!”
“你这人真难弄,”她低下头说道,“去吧!”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外祖父哀号起来。
“我不知道。我本不想……”
这事发生在晚上,外婆坐在厨房里的桌旁替外祖父缝衬衣,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听到关门声,她侧耳听了听,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啦?”她问道,连声音都变了。“就是说,你是假装的■?”
“她到房客那儿去了,啊,上帝啊!”
我感到,我的脸突然涨得像肿起来似的,耳朵充满了血,变得好重,脑袋里嗡嗡地响得难受。站在母亲面前,我害臊得像发烧一般,透过眼泪,看见母亲紧闭嘴唇,皱起眉头,脸色显得忧伤黯然。
忽然,外祖父一下子跳进了厨房,跑到外婆面前,照着她的头就是一巴掌,然后甩着打疼了的手,撕破了嗓子喊道:
我回答说:“没有。”但马上一想:“也许我是装的吧?”突然,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背了一遍,背得完全正确。这使我自己大吃一惊,也使自己无地自容。
“不该说的别乱说,你这爱唠叨的老妖婆!”
“你有没有装假?”
“你这个老傻瓜,”外婆整了整被打歪了的头巾,仍然心平气和地说,“我就不开口,那又怎样呢!反正平时你的那些想当然的主意,只要我知道了,我就告诉她……”
我尽我所能地向她解释说,我一闭上眼,诗就全部记得,就像印在脑子里似的,可是一念,其他词就从嘴巴里出来了。
他猛地扑向外婆,拳头像雨点似的打在外婆的大脑袋上。她既不挡他的拳头,也不推开他,说:
“那你为什么故意乱七八糟地背诗?”
“好,你打吧,你打吧,你这疯子!喏,我让你打!”
“你为什么对我大喊大叫啊?”
我拿起宽木板床上的枕头、被子和炕炉上的靴子向他们扔去,暴怒中的外祖父没注意我扔他们,外婆跌倒在地,他就用脚踢外婆的头。最后他绊了一下,也摔倒了,碰翻了一桶水。他跳起来,气冲冲地吐着唾沫,狠狠向四面看了一眼,跑到自己住的顶楼去了。外婆从地上爬起来,哼着坐到长凳上,开始整理被弄乱的头发。我从宽板床上跳下来,她生气地对我说:
我走到她面前,问她:
“把枕头和其他东西全都放在炕炉上去!你也想得出,扔枕头!关你什么事?那个老鬼竟发这么大的脾气,真是疯子!”
“唉——!你到这儿来。”
突然她哎哟喊了一声,皱起眉,低下头喊我:
她叹了一口气。
“你来看看,这儿怎么疼啊?”
“不,为什么这样处罚呢?”
我掰开她那厚厚的头发一看,原来是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把它拔出来,接着又找到一根,我的手指已吓得麻木了。
“你知道,站墙角——这是一种处罚吗?”
“我去把妈妈叫来吧,我怕!”
“不。我不记得。”
外婆摇摇手说:
“一般地说,随便什么时候!”她大叫一声,重重地拍了两下桌子。
“你怎么啦?我看你敢去喊!她没听到,没看见,就谢谢上帝了,你还要去叫,简直叫人没办法!你还不走开!”
“什么时候?”
她开始用那织花边的灵巧的手指在自己黑油油的浓密的头发里摸寻。我鼓足勇气,又帮她从头皮里拔出两根已经弯了的粗发针:
“外公罚你站过墙角吗?”
“你疼吗?”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擦擦前额和脸颊,然后问道:
“不要紧,明天我烧澡堂,洗洗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要我干什么。”我真感到再也无法理解母亲了,说道。
她温和地央求我说:
她不回答,一直盯着我的脸看,这下我真手足无措了,不明白她要我干什么。圣像下的那个墙角里有一张小圆桌,桌上的花瓶里插着虽已干枯但仍有浓郁香味的花草,在前面的那个墙角里放了一只箱子,箱子上盖着毯子,屋后的那个墙角被床占着,没有第四个墙角,门框紧靠墙边。
“你啊,心肝宝贝,别告诉妈妈说他打我了,听见吗?就是没这件事,他们父女俩的火气就够大的了。你不要告诉你妈妈,好吗?”
“站什么墙角?”
“我不告诉她。”
“去站墙角!”
“那好,你可要记住了!来,我们马上把东西全收拾好。我的脸没打破吧?好,这样我们悄悄地搞好,人不知,鬼不觉的……”
她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
她动手擦干地板,我发自内心地说:
“为什么?”
“你真像圣徒,别人这样折磨你,你还说不要紧!”
“站到墙角去。”
“你怎么说蠢话?我像圣徒……你这想法打哪儿来的?”
“好玩。”
她在地上爬来爬去地擦地板,口中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我坐在炉炕的小台阶上,冥思苦想怎样替外婆报复一下外祖父。
“什么就是这样?”
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这样疯狂和可怕地打外婆。在昏暗中,外祖父烧得发红的脸孔和扬起的棕红色的头发,似乎仍在我的眼前显现;一种屈辱感在我心中难以忍受地翻腾。我真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为外婆报仇。
“就是这样。”
但是,两天以后,我为一件什么事走进外祖父住的顶楼,看见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放了一个打开的大匣子,他正在整理匣子里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心爱的教堂日历,那是十二张厚厚的灰色的纸,纸上按每个月里的日子列成方格,每个格子里则印着那一天所有圣徒的画像。外祖父非常珍惜这些圣徒像。我看见这些圣像的机会很少,只有在当他因为什么事对我感到满意的时候才让我看。每当我仔细看那些紧紧排在一起的、可爱的、灰色的小人像时,心中总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其中有些圣徒,例如基里克和乌莉塔、受苦受难的瓦尔瓦拉、潘苔雷蒙和其他许多圣徒的生平我是知道的,我特别喜爱神人阿历克谢的令人感伤的传记和叙述他的那些美妙的诗。外婆常常动人地背这些诗给我听。往往有这种情况,当你看了几百个这样的人以后,你就会稍稍地聊以自慰,因为受苦的人自古有之。
“不行,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现在我决定把这些教堂日历剪成碎片,于是趁外祖父到窗口去看印有几只鹰的文件的时候,我就抓起几张飞快地跑下楼去,从外婆的桌子抽屉里拿出剪刀,爬上宽板床,动手剪掉那些圣徒的头。我剪掉了一排人头以后,又对这些圣像怜惜起来,于是我便开始沿着方格的线剪,但还没来得及把第二排剪下来,外祖父就来了,他站在小台阶上问道:
“我不知道。”我吓傻了,说道。
“谁让你拿走十二圣徒像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看见板床上撒满了剪下的方块纸,抓起几张放到眼前看看,丢掉后又抓几张看,他的下巴突然变弯曲了,胡子气得一翘一翘,呼吸急促,甚至把手中的方块纸吹落到地板上。
等我意识到时已经迟了:母亲双手撑住桌子,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
“你干了什么?”他终于大喝一声,一把抓住我的脚往自己身边拉,我猛地腾空从宽板床上翻了下去,幸亏外婆用手接住了我,外祖父不住地用拳头捶外婆和我,刺耳地大叫:
马蹄、神甫、洗衣盆……[102]”
“我要打死你们!……”
“大路、两只角、奶渣、不贵,
这时,母亲来了,我钻到炉旁的屋角里,她用身子挡住我,抓住并推开外祖父在她脸前挥舞的两只手,说道:
但是,就因为这顽皮受了母亲狠狠一顿教训:有一天,顺利地上完课以后,母亲问我诗背熟了没有,谁知我不由自主地溜了嘴,念念有词地咕哝起来:
“真不像样子,干吗这样?冷静一下!……”
她动火了,说我头脑不清,太犟,我听了这话很难过,我确实是认认真真的,努力想把这首该死的诗记牢,在心里默读时一点也不错,可一读出声来,准错。我真恨死这几句老是念不准的诗了,一气愤,便故意把字念得不像样子,将发音差不多的词乱七八糟地凑成一行。念着这些根本不能表达任何意思的像施巫术时念咒语似的诗,我十分得意。
外祖父一下子躺倒在窗下的长凳上,悲号起来:
我懂,可一出口,还是念成‘普通’,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杀人啦!你们所有的人全都反对我啊,啊——”
“哎,你动脑子想想,”母亲训斥我,“怎么念‘普通’呢?你这个怪物!念‘地——方’,懂吗?”
“你怎么不害臊?”母亲闷声闷气地说,“干吗您老是要装疯卖傻?”
我念时总把“地方”这个词里念错一个音节,意思就成了“普通”,把“铲平”念错两个音节,结果就成了“砍伐”,而“马蹄”在语法上应念第三格,我却念成第二格[101]。
外祖父狂喊乱叫,两只脚啪啪地跺着板凳,胡须可笑地翘向天花板,两眼紧闭。我也感觉到他在我母亲面前感到惭愧,确实他在装腔作势,所以闭住眼睛。
马蹄踏在你又厚又软的尘土上。
“我替您把这些方块块纸贴到白棉布上,比原先的好,而且比纸牢。”母亲一一细看那几页圣像和已剪下的纸片,一面说道:
斧子铁锹没有把你铲平,
“您瞧,全揉皱了,压出褶子了,还有的给搞破了……”
上帝赐你那么多的地方。
她跟外祖父说话时的神情和口吻,就像在课上我不懂的时候她跟我说话一样。这时,外公突然爬起来,认乎其真地整了整衬衣和背心,咳出了一口痰后,说道:
大路笔直,大路宽广,
“今天你就给我贴好!我马上去把另外几张也拿来……”
这首诗是这样的:
他向门走去,但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用弯曲的手指指着我说:
过了不久,母亲开始精神抖擞地教我认俄罗斯民用字母。她买了几本小书,其中有一本《国语》,我花几天工夫才学会阅读民用字母印的书,母亲立刻就让我把一首诗记熟。就为这我们之间搞得很不开心。
“不过得抽他一顿!”
吃晚饭时,像过节一样,大家都循规蹈矩地坐在桌旁,很少说话,要说话也小心翼翼,仿佛怕吵醒谁的易醒的好梦。
“是该打,”母亲表示同意,又俯下身子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后来她又挨着我坐到沙发上,我们便默默地坐着,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直到两位老人回家。他们满身散发着蜡烛和神香的气味,神情肃穆而和蔼。
“我故意这么干的。让他不要打外婆,要不,我还要剪掉他的胡子……”
我很愉快,她不像家里其他人,但很少说话,这使我心里很难受,如果我不问她,她就一直不开口。
外婆正在脱被撕破的上衣,摇着头责备我说:
“我自己缝的。我什么都是自己做的。”
“你不是答应过不说的!”
“你这些衣裳是在哪儿买的?”
她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
她仿佛又忆起已忘却了很久的过去,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在房间里无声无息地转来转去,像一只老鹰在盘旋。
“叫你的舌头肿得动也不能动、卷也不能卷才好呢!”
“你前些时住在哪儿的?”
母亲瞧了瞧外婆,在厨房里走了一会儿,又走到我面前。
确实,这样房间里的空气清新些了,地板上再没有肮脏黑影晃来晃去了,只有几个蓝莹莹的光点,窗玻璃上显现出黄灿灿的火花。
“他什么时候打外婆的?”
“这样好些!”
“你啊,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件事,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外婆生气地说。
母亲看了看蜡烛,皱了皱眉,把蜡烛吹灭了,说道:
母亲拥抱了她,说道:
“我知道。”
“啊,好妈妈,你是我最亲爱的好妈妈……”
“外婆很喜欢马克西姆,非常喜欢!他也喜欢外婆……”
“这就是所谓的好妈妈,给我走开……”
“讲过。”
她俩相互对看了一眼,不再说话,分开了:因为这时外祖父正在过道里橐橐地跺着脚呢。
“你长大后会像你的父亲。”她一面说,一面把门前的擦脚垫踢到一边。“外婆跟你讲起过他吗?”
母亲刚回来几天,就和那个军人的妻子——爱说爱笑的女房客交上了朋友,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前院子去,贝特连家的那些美貌的小姐、军官也常去那儿。外祖父很不高兴,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不止一次地举起汤匙发狠,气呼呼地咕哝说:
其实我的心也很悲痛,我马上感到她将不会住在这个家里,她要走了……
“这些该死的家伙,又聚会了!从现在起到明天早晨就别想睡着了。”
“颈子痛。”
过了不久,他就要那几家房客让出房子。房客一搬走,他就不知从哪儿拖来两大车各种各样的家具,分放在前院的几个房间里,并用大挂锁锁上门。
“你这是怎么啦?”
“我们不需要房客,我要自己请客!”
“走到哪儿?”她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反问我,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果然,每逢节日,家里都有客人来:常来的有外婆的妹妹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她是个爱喊爱叫的洗衣婆,大鼻子,穿有条纹的绸连衣裙,扎金黄色的头巾。常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瓦西里,是个绘图员,长头发,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另一个穿得像花花公子似的儿子叫维克托,他生就一张马脸,狭长的脸上洒满了雀斑,人还在过道里脱着套鞋,就用像木偶戏中装疯卖傻逗人笑的小丑彼得鲁什卡那样尖着嗓门低声唱起了:
“你想走?”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难怪,你白天睡过了。”她想起了这事,叹息了一声。
这使我十分惊奇,也很害怕。
“还要等会儿。”
雅科夫舅舅也常来,而且总随身带着吉他,有时他的雪橇上还带来一个独眼、秃头钟表匠,钟表匠身穿长长的黑色礼服,态度安详,待人温和,像一个修士。他总坐在屋角,头歪向一边,面带笑容,古怪地用一根手指戳在他那剃得光光的双下巴上支撑住整个脑袋。他的面色黑黝黝的,那只唯一的眼睛看所有人不知为什么都特别凝神。这个人难得说话,要开口也常常重复同样的一句话:
“你什么时候睡觉?”
“一样、一样,不难为您了,先生……”
桌上点着的脂油烛淌油了,烛光在镜子里映出的肮脏黑影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屋角神像前点的那盏神灯微微发光,结冰的窗户在月亮的映照下,泛出一片银色。母亲环顾周围,就像在空无一物的四壁和天花板上寻觅着什么。
当第一眼看见他时,我突然想起了过去看见过的一个人:很久以前,那还是住在新大街的时候,有一天,门外远远响起了令人不安的鼓声。一辆黑色的高大的马车,沿着从监狱通向广场的大街驶过,大车旁围满了士兵和人群,大车凳子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他头戴圆呢帽,胸前挂着一块黑底白字的牌子,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牌子上的字,全身不住地摇晃着,镣铐不时地发出铛锒声。所以当母亲对钟表匠说“这就是我的儿子”的时候,我吓得连忙将两手藏在背后,直向后退躲开他。
她轻声讲了很久,很严肃,但我听不懂,然后她站起来,开始走来走去,用指头敲着下巴,两道浓密的眉毛不住地动。
“不难为您了,”他说话时,把嘴巴可怕地歪向耳根,一把抓住我的裤带,把我拉到他身边,又轻又快地使我就地转了个圈,放开我后,称赞说:
“哎哟,你啊,真是个小怪物!这事儿不该你问,听见吗?别说,连想都别想!”
“不错,孩子挺结实……”
她猛地把身子向后一仰,脸上现出阴郁的神色,咬住嘴唇,接着把我搂得紧紧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躲进屋角的一张皮圈椅里,圈椅很大,我可以躺在上面,外公常常自吹,说这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我钻在这宝座里看着大人们的枯燥无味的应酬,观察着那个钟表匠古怪而令人怀疑地变化着的脸。他那油光光、胖乎乎的脸仿佛正在溶化,在流油。他一笑,两片厚嘴唇就会歪到右腮帮,而小小的鼻子就像碟子里的一只饺子,跟着滑过去。两只撅出的大耳朵很奇怪:居然能动,一会儿跟着那只有视力的眼睛的眉毛向上翘起,一会儿随着眉毛往下耷拉,向颧骨靠拢。看起来,只要他想,说不定能用两只耳朵,像用两只手掌似的,捂住自己的鼻子。有时他叹了口气,伸出那黑乎乎圆滚滚像小捣槌似的舌头,灵巧地在嘴边画个圆圈,舔舔那油腻的厚嘴唇。不过,他的面部表情和动作,我并不觉得可笑,只是说不出的惊讶,迫使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
“假如你把那个小孩给他带来呢?……”
他们喝的茶里加上罗姆酒[105],这种酒有一股烧焦的葱叶味;喝外婆酿的各种果子酒:有金黄色的,有焦油般黑色的,有绿色的;还吃味道浓馥的酸奶、包罂粟花籽的蜜饼。大家吃得身上冒汗,大声地喘气,齐声夸奖外婆做得好。吃饱喝足以后,个个满面通红,挺着肚子,一本正经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懒洋洋地邀请雅科夫舅舅弹支曲子。
“我对不起他。”
雅科夫俯身抱着吉他,丁丁咚咚地弹了起来,随着乐曲他惹人厌烦地唱道:
“外祖父为什么生你的气?”
哎,能怎么活,你就快乐地活,
她忽然沉默起来,微微眯缝上眼睛,看着地板,不断地摇头。我问:
把全城吵它个天翻地覆——
“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面对着喀山的小姐们,
我又讲了隔壁三个小孩的事,讲了上校把我赶出了他的院子,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详详细细地对她们说……
“那么,还有什么呢?”
我觉得这支歌非常伤感,外婆说:
关于外公的事我不愿说,我便开始说在这个房间里原来住了一个很好的人,但谁也不喜欢他,外祖父不肯把房子租给他。看得出,母亲不喜欢听这件事,她说:
“雅沙,你弹个别的曲子吧,弹首好点的,行吗?莫特里娅[106],你还记得以前常唱的那些歌儿吗?”
“真的吗?现在你随便给我说些什么吧,好吗?”
洗衣婆一边整着窸窣作响的连衣裙,一边振振有词地说:
“现在已打得不太多了。”
“如今啊,我的老太太,那些歌儿不时兴啦……”
“外公常打你?”
舅舅微微眯缝起眼睛看着外婆,仿佛她坐在很远的地方,仍然固执地弹那些令人不快的曲调,唱那些喋喋不休的歌词。
“不知道。”
外祖父背着大家和钟表匠秘密交谈,他用手指向钟表匠比划着什么,而钟表匠则微微抬起眉头,向母亲那边看,不住地点着头,他那油光水滑的面孔捉摸不定地变幻着。
“到我这儿来!嗯,告诉我,你过得怎样啊?不好,是吗?”
母亲总是坐在外祖母妹妹的两个儿子——谢尔盖耶夫兄弟中间,她正在与瓦西里悄声、严肃地交谈。瓦西里叹息着,说:
当我和她单独在房间里时,她坐到沙发上,盘起腿,用手拍拍自己的旁边,对我说:
“是啊,这倒是必须考虑的……”
母亲快乐地笑了。
而雅克托则笑容满面,两脚擦着地面,突然尖声尖气地唱道:
“瞧你父亲那副模样,打扮得真像一只干净利落的小山羊!”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晚上,两个老人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去做晚祷。外祖父穿的是行会会长的制服,上身是浣熊皮的大衣,下面的裤脚不塞在靴筒里,外婆快快活活地朝着外祖父方向挤了挤眼睛,并向我母亲使了个眼色说:
大家瞠目结舌,一起看着他,洗衣婆得意洋洋地解释说:
我由于刚才过度激动,在宽板床上睡熟了。
“这是他从戏园子里学来的,那儿就是这么唱的……”
母亲来了,由于她身上的红连衣裙,厨房里变得更亮了。她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外祖父和外婆坐在她的两边,她的又宽又大的袖子搭在他们两人的肩上,轻声地、严肃地叙述着什么,外公外婆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讲,不打断她。现在他们老两口仿佛成了小孩子,她是他们的母亲。
这样枯燥无聊、令人压抑的晚会举行了两三次以后,有一个白天,那天是星期日,刚做完午祷,钟表匠就来了。我正坐在母亲房间里帮她把小玻璃珠穿到破了的刺绣上,房门突然打开了一点,外婆把头伸进房间,面色惊惶,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瓦里娅,他来了!”就立刻消失了。
他用拳头重重地把胸捶得咚咚响。我最不喜欢他这样,总之,我不喜欢他和上帝说话的样子,仿佛他总是在上帝面前表白自己似的。
母亲一动也不动,一点不惊慌失措,门又打开了,外祖父站到门口,摆威风地说:
“无上仁慈的主啊,你瞧,你全都看见了!”
“瓦尔瓦拉,穿好衣服,去吧!”
外婆立刻从厨房里出去了,而他则低下头,对着屋角说:
母亲既不站起来,也不看他,问道:
“全都走开了,都一心一意要到别的地方去,真是什么都不顺心……喂,你去叫住她,好不好!快点,你倒是快啊……”
“去哪儿?”
他两手一摊,丢开我和外婆,愤然大声说:
“上帝保佑,去吧!别争了。他这人脾气好,在钟表行业里,他是把好手,对列克谢来说,是个好父亲……”
“唉,淘气鬼,你也在这儿!你母亲回家了,现在你跟她去吧,外公这个老鬼,太凶啦,现在不要他了,好吗?外婆这个人啊,太娇惯孩子,放纵人,也不要她,好吗?唉,你们这帮人啊……”
外祖父说话不同寻常的一本正经,不住地用手掌抚摩自己的两肋,两肘哆嗦着。他把手臂弯到背后去,似乎他的两只手要向前伸,而他竭力不让它们伸出来。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泣涕如雨,从炉炕上跳下来,扑到他俩身边号啕大哭起来。我这是快乐的哭,他们从来说得没有这样动人,这也是为他们悲痛而哭,还因为母亲从远方回家了而哭,是为他们能平等地接纳我,和他们一起哭而哭。外公外婆两人拥抱我,紧紧地搂住我,真是哭得泪如雨下,外祖父对着我的耳朵和眼睛低声说:
母亲心平气和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唉,傻婆子,你这有福气的傻瓜,我最后的一个亲人!你真是傻得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抱怨,你什么都不明白啊!为了他们,难道我和你不是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难道我没有为了他们作过孽,唉,他们现在哪怕,哪怕有一点点……”
“我对你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外祖父突然苦笑了一下,像山羊似的扭过脖子,钩住外婆颈脖,紧偎着她,显得又瘦小又憔悴,悲咽地说:
外祖父向她跨了一步,伸出双手,像眼瞎了似的,弯着腰,愤怒得竖起毛发,嘶哑地喊道:
“这没什么了不得的!当叫化子有什么可怕的?嘿,讨饭就讨饭呗!你听着,到时候你在家里待着,我去要饭,不要紧,人家会给我的,我们准会吃得饱饱的!你什么都别想啦!”
“去!不然我就拖你去,抓住你的辫子拖……”
外婆抓住他的手,坐到他的身边,悄悄地轻声地笑了。
“要拖?”母亲站起来问道,她的脸变得煞白,眼睛可怕地缩小了,只见她飞快地扒下自己身上的上衣、裙子,身上只剩一件衬衣,走到外祖父面前说:“你拖吧!”
“可是上帝对什么人也不饶恕,不是吗?我眼看要入土了,可在我们最后的日子里,上帝还在惩罚我们,既不能得到安宁,也没有欢乐,永远不会有!你记住我的话!我们还要当叫化子饿死,非当叫化子不可!”
外祖父龇起牙,竖起拳头威吓她:
他向外婆俯下身子,抓住她的两肩,摇晃她,很快地低声絮语说:
“瓦尔瓦拉,穿上衣服!”
“嗯,是啊,那还用说!那又怎么办呢?你什么人不原谅啊,所有的人你都饶恕,嗯,是的吧,唉,你们这帮人啊……”
母亲用手推开他,抓住门把手,说道:
外祖父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墙上,看着她的脸,撇起嘴巴苦笑,哽咽着埋怨说:
“走啊,我们走啊!”
“孩子他爸,看在基督的分上,你就原谅她吧,原谅她吧!不用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会有这种事儿,难道那些老爷、有钱的商人家就没有这种事儿啦?她是女人啊,你瞧,长得又这么漂亮!算了吧,原谅她吧,要知道,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一点儿不犯戒……”
“我诅咒你。”外祖父低声说。
后来,外祖父走进厨房,头发蓬乱,脸气得像猪肝一样赤红,神色疲惫,外婆跟在他的后面,用上衣的下摆擦着脸上的泪水。外祖父坐到长凳上,弯下腰两手撑着凳子,咬着发灰的嘴唇,浑身哆嗦,外婆在他面前跪下,低声但竭力地求他说:
“我不怕。你怎么不走?”
“你走开。”外婆命令我。我怀着抑郁的心情走到厨房里,爬上炉炕,久久听着他们在隔壁房间里的谈话:一会儿三个人一齐说话,相互打断对方的话头,一会儿又都闷声不响,好像全睡着了。他们谈到母亲生的一个小孩的事,母亲把那个孩子送给了什么人,但弄不明白,外公为什么生气:是气母亲没经过他同意就生孩子呢,还是气母亲没有把孩子带到他这儿来?
她打开房门,可外祖父一把抓住她衬衣的下襟,跪在地上,低声说:
“你丢尽了我的脸,瓦丽卡[100]……”
“瓦尔瓦拉,你这魔鬼,你要毁掉自己的!别丢脸……”
突然他又咆哮起来,连声音都变了:
他低声悲哀地哭诉起来:
“你等一等,我是你的什么人?啊?这是什么话?”
“孩子她妈啊,孩子她妈……”
外祖父坐到椅子上,开始嘟嘟哝哝地说:
这时,外婆已经把母亲挡住了,就像赶鸡似的向她挥着手,把母亲赶进了房门,不满地透过牙缝说道:
“瓦尔瓦娜!”
“瓦丽卡,你这傻丫头,你怎么啦?进去吧,也不怕害臊!”
外婆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手指着母亲狠狠地说:
她把母亲推进了房间,用门钩把门挂上,再向外祖父弯下身来,一只手把他往上拉,另一只手指着他发狠地说:
“好啦,我可不许您对我大喊大叫。”母亲轻声说道。
“哼,你这个老鬼,怎么这样糊涂!”
“住嘴!”
外婆让他坐在沙发上,外祖父扑通一声就像破布娃娃似的倒下去,张着嘴,晃起脑袋。外婆对母亲大叫一声:
他转过身来对她尖叫了一声:
“穿衣裳,你!”
“好爸爸,您听我说……”
母亲从地板上拾起连衣裙,说道:
母亲站起来就像房间里飘过一朵红色的云彩,站在外祖父身后。
“我不见他,听见了吗?”
“你哪儿也不要去,我不准你去……”
外婆把我从沙发上推开,说:
“为什么?”母亲问,又伸手把我揽在怀里。
“去舀一勺水来,快点!”
“列克谢,滚出去。”外祖父低沉地说。
她说话声音虽然很轻,几乎是耳语,心平气和,但那么威严。我跑到过道里,在前屋恨得一步一步重重地跺着脚,只听见房间里传出母亲低沉的声音:
外祖父在窗旁站定,用指甲在窗玻璃上划着,好半天不开口,屋内的气氛紧张极了,使人心惊肉跳。我每到这种紧张的时刻,就似乎全身都长了眼睛和耳朵,胸部奇怪地发胀,想大叫一通。
“明天我就走!”
“好爸爸,到底怎么样?要我走吗?”
我走进厨房,坐到窗口,昏昏沉沉就像做梦一样。
外祖父进了屋,他板着铁灰色的脸,毛发竖立,两眼通红。母亲用手推开我,大声问道:
外祖父在哀怨、呜咽,外婆不住地唠叨,后来听到砰地一声门关上了,屋内立刻悄然无声,静得令人可怕。我突然想起刚才外婆要我来干什么的了,便舀了一铜勺水,走进过道,正好碰见钟表匠从前屋出来,他垂着头,一只手摸着毛皮帽子,喉咙里不断发出嘎嘎的像鸭子叫的声音。外婆两只手放在肚子上,朝他的后背鞠着躬,轻声说道:
她一面摆弄着我玩儿,一面呵呵地笑着。笑声使我的心里温暖无比。
“您自己也知道,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还要再学一些。你知道不,你长得多结实啊?”
他在门廊的门槛上一绊,一下子就跳到院子里。外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浑身哆嗦起来,不知是在无声地哭,还是暗暗地笑。
“我已学会念书了。”
“你怎么啦?”我跑到她面前问道。
“该理发了。也到上学的时候了。你想学习吗?”
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铜勺,水泼到了我的脚上,喊道:
周围的一切,与母亲相比,都显得又小又可怜,而且显得衰老和陈旧,连我也感到自己像外祖父,是个小老头了。她用两膝紧紧地夹住我,沉重而温暖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道:
“你刚才到哪儿去舀水了?关上门!”
“好啦,好妈妈,别老埋怨啦,会好的!”
她到母亲的房间里去了。我又跑进厨房,听她俩在一起长吁短叹,不住地哼哧哼哧,咕咕哝哝,似乎在吃力地抬很重的东西。
“他不再听话啦,成了脱缰的野马,连他外公也不怕……唉,瓦里娅,瓦里娅……”
天气晴朗,冬日的斜阳透过结有冰花的两扇窗玻璃射进房间,照在预备开饭的桌子上,锡制的器皿和盛着棕红色克瓦斯和伏特加的两只长颈玻璃瓶闪出暗淡的光。伏特加酒是外祖父喝的,瓶里浸有郭公草和金丝桃,所以呈深绿色。从窗玻璃已经化冻的地方,可以看见屋顶上耀眼的积雪,围墙的柱子上和椋鸟笼[107]上闪闪发光,好似戴着银白色的帽子。阳光穿过挂在窗框上的一排鸟笼,我养的鸟儿在笼子里嬉戏:已养驯了的快活的黄雀吱吱啾啾,红腹灰雀戛然长鸣,还有那只红额金丝雀在抑扬婉转地歌唱。但是,这欢快的银装素裹又晴和爽朗的日子非但不能使人愉快,反而显得多余,一切都没有必要。我想把鸟全放了,便取下鸟笼。这时外婆跑进了房间,两手拍打着自己的腰,直向炕炉奔去,骂道:
然后她用鹅油替我按摩两只耳朵,虽有点痛,但从她身上不断散发出一种清新的、好闻的气息,这股气息减轻了我的疼痛。我紧紧偎在她身上,探察着她的眼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透过她说话的声音,我又听到外婆低沉的、不高兴的声音:
“哎呀,这些该死的鬼东西,一口气把你们吹掉才好!唉,你这个阿库林娜,真是老糊涂啦……”
“你怎么不说话?开心吗?嘿,衬衫太脏了……”
她从炉子里掏出一个大馅饼,用手指敲了敲烤得焦硬的表皮,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说:
我觉得她的脸比从前小了,又小又白,眼睛却变大了,比以前陷得深,头发更加金光闪闪。她替我脱衣服,把衣服扔到门槛旁,厌恶地撇起深红色的嘴唇,不断地用命令的口吻说着:
“嘿,焦了,硬得像石头!竟烤成了这样,真糟糕!嗨,这帮魔鬼,恨不能把你们全都撕成碎片!你这个猫头鹰,干吗这么瞪眼?我把你们全当破盆破罐打碎了才称心!”
她站在屋子中间,俯身向着我,脱去我身上的衣服,把我当球似地转来转去。她那巨大的身躯上穿着一件既暖和又柔软的红连衣裙,又宽又大,像庄稼汉穿的长襟外衣,连衣裙上一排黑色的大衣扣,从肩上斜着一直到下摆。我从未见过这种衣裳。
她气得哭出来了,噘起嘴,把大馅饼翻过来、覆过去,手指在馅饼干硬的外壳上敲着,大滴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馅饼上。
“这就是他啊,”母亲说道,“老天,长这么大啦!怎么啦,还没认出我?看你们给他怎么穿的,嘿,真不像样……瞧他的耳朵冻得都发白了!好妈妈,请你给我点鹅油,快点……”
外祖父和母亲走进了厨房,外婆把馅饼砰地一声扔到桌上,桌上的几只盘子被震得跳了起来。
我一头撞在包着毡子和漆布的门上,因为冷和激动,两手不住地颤抖,半天才找到门把手,终于轻轻地打开门,站在门槛上发怔。
“你们瞧,就是因为你们,烤成了这个样,叫你们不得好死!”
“你母亲来了,去吧!等一等……”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了一下,我险些没跌倒,接着他又把我向房门里一推说道:“去吧,去吧……”
母亲现在情绪很好,已经不生气了,她搂住外婆,劝她不要抱怨。外公无精打采、筋疲力尽,坐到桌旁,把餐巾系在颈上,阳光照得他眯缝着肿起的眼睛,嘟嘟囔囔地说:
我连衣服都没脱,扔下鸟笼就跳到过道里,一头撞在外祖父身上。外祖父抓住我的肩膀,用粗暴的目光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好不容易咽下一个什么东西似地强捺住怒火,嘶哑嗓子说道:
“算了吧,不要紧!以前吃的全都是好馅饼。上帝有点吝啬,几分钟就把多少年的账全算清了……他从不承认付利息。你坐下吧,瓦里娅……将就吃吧!”
“现在怎么办,要杀死我吗?”
他像精神失常了,吃饭时滔滔不绝地谈上帝,谈渎神的亚哈[108],还谈当父亲的艰难等等,外婆生气地阻止他再说下去:
“驾!走吧,我的小鸡儿。”庄稼汉抽动着缰绳,吹起口哨,吆喝起来,寂静中顿时充满了快乐的气氛,三匹马猛地往前一拉,一齐向田野奔去。我看了看雪橇的背影,关上大门,可我一跨进厨房,隔壁房间里就传出了母亲有力的嗓音,只听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你就吃饭吧,瞧你说什么!”
嗯,这跟我不相干,倘若是送神甫来的,那大概是来找那些房客的。
母亲明亮的眼睛闪闪放光,开着玩笑。
“神甫!”
“怎么,刚才吓坏了吧?”她碰了碰我,问道。
他转过脸,手放眉头遮着光看了我一眼,跳到赶车的座位上说道:
其实,当时我并不十分害怕,现在我倒感觉不自在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拉谁来啦?”
他们吃饭又像平常过节时那样了,吃了很久,时间长得令人不耐烦,而且吃得很多,仿佛半小时前相互大喊大叫准备打架,激动得涕泗涟洏呼天抢地的不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我已不相信他们刚才那样是严肃认真的,有点觉得他们哭似乎是家常便饭。他们流泪,大声叫骂,相互折磨,常常一碰就爆跳,但旋即烟消云散。这种现象,我已习以为常,越来越不使我震惊,越来越不能激动我的心了。
在雪地里,我突然打了个寒颤,感到耳朵冻得很疼,便收了捕鸟器和鸟笼,翻过围墙到外祖父的花园,回家去了。只见宅院朝街的大门开着,一个身躯高大的庄稼汉正牵着一驾套着三匹马的有篷的大雪橇,从院子里往外走,出汗的马身上像冒烟似的雾气腾腾,庄稼汉快活地吹着口哨。这时,我的心扑通跳了一下。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俄罗斯人,因为穷困和生活内容贫乏,一般都像孩童似地喜爱用痛苦来解闷,用痛苦来消遣,极少因为自己是不幸的人而羞愧。
独自一人坐在雪野的边缘上,在天寒地冻毫无干扰的静谧中,谛听着小鸟啾啾的叫声,远远的什么地方,一驾过路的三套马车上的小铃铛——这俄罗斯冬季的百灵鸟,唱着歌儿像飞似的驶去……这是多么美妙啊!
在无穷无尽的日常生活中,痛苦就是过节,失火就是娱乐,在好端端的脸上加个伤疤也成了点缀……
有一天,是星期六,一清早我就到彼得罗夫娜的菜园子里去捉灰雀,可那些挺着红肚子的灰雀爱摆架子,就是不进我的圈套;它们弄姿作态,在镶银似的雪面冰层上贪玩地走来走去,间或跳上被霜暖暖裹着的灌木丛的树枝,悠悠地晃荡着,树枝上星星点点地洒落下蓝莹莹的雪花,像一朵朵开着的鲜花。景色如此之美,即使捉不到鸟儿也不让人懊恼。我这个猎人并不狂热,喜爱捕猎的过程往往甚于喜爱捕猎的结果。我爱观察小鸟怎样生活,爱想有关它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