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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嘘——嘘!”

外婆一开始讲故事,我就发现,不知是什么使“好事儿”激动起来:他的两只手很奇怪,一抽一抽的,眼镜一会儿摘下来,一会儿戴上去,两只胳膊随着外婆那富于旋律的音乐般的语言,有节奏地挥动着,脑袋跟着一点一点的。他有时摸摸眼睛,用手指使劲地按按,不断地迅速用手掌擦擦前额和脸颊,仿佛满头满脸出了大汗。倘若听故事的人中有谁动弹了一下,咳了一声,或者脚跟喀地一下碰出了响声,这位搭伙的房客就会立刻愤怒地制止他,并发出拖长了的声音:

外婆一讲完故事,“好事儿”便发疯似的跳了起来,两臂乱舞,不知怎么的,还很不自然地打起了转儿,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祷词像清澈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汇入海洋!

“你们知道,这实在太美啦,应该把它记录下来,无论如何得记下来!这简直真实极了,太恰如其分了,我们的……”

还在为我们这些罪人向上帝祈祷,

现在看得很清楚,他在哭,涕泗滂沱,泪如泉涌,整个眼睛都浸在泪水里。他忽然这样,令人感到奇怪,也引起大家对他的怜悯。他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笨拙而滑稽地一跳一跳。他手里拿着眼镜想戴上去,可是眼镜在自己的鼻子前面老是晃来晃去,怎么也不能将眼镜脚挂到耳朵上。彼得伯伯微微含笑看着他,大家局促不安,沉默不语,不知所措。外婆急忙说:

而那老人在今天这吉祥的时刻里,

“您就记录下来吧,有什么好说的,这不是坏事。这样的故事,我知道得可多着呢……”

罚他不该去做替罪羊!

“不,就要这个!这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的。”房客激动地大声喊起来,这时,突然他在厨房中间站住,挥动着右手,眼镜在左手里不住地颤动,大声说了起来。他说了很久,说得激昂慷慨,一边尖叫,一边跺着脚,常常重复同样的一句话:

罚他不该听从恶人的命令,

“不能人云亦云,照着别人的葫芦画自己的瓢,是啊,是啊!”

瞧吧,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

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他失音说不出话来了,他看了看大家,低下头,悄悄地、抱歉似的走了。大家面带微笑,尴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外婆则移身到炕炉深处看不见的地方,痛苦地叹息着。

他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讲。

彼得罗夫娜用手掌擦着她那红红的厚嘴唇,问道:

但他就是不能立即死亡。

“他好像生气了吧?”

暴风雪、严寒使他痛苦难当,

“没生气,”彼得伯伯回答说,“他就这个样儿……”

他饱受豺狼、熊罴的惊吓,

外婆爬下炕炉,默不作声地烧茶炊,彼得伯伯不紧不慢地说:

只咬得他遍体鳞伤,

“大人先生们全是这个样儿,好耍性子!”瓦列伊阴沉地嘟哝了一句:

蚊虫不吸干他的鲜血,

“光棍都怪!”

但不晒干他的臭皮囊,

大家全笑了,但彼得伯伯却拖长了声音说:

烈日无情地煎烤,

“已经淌眼泪了。看得出,以前那么大的狗鱼也常上钩,可如今连小鲤鱼也很难看见啦……”

寒冬盛暑他赤身露体地站在那里,

我感到寂寞无聊,一种忧郁苦闷的情绪压抑着我的心。“好事儿”的表现使我惊讶,但心里又很可怜他,当时他那泪如泉涌的眼睛现在还历历在目。

但他仍然呆立在老人身旁。

当天,他没有在家过夜,第二天午饭后才悄悄地、无精打采地回来,明显的一副狼狈样。

手中的利剑已锈蚀成土,

“昨天我吵闹你们了,”他对外婆抱歉地说,“我就像个孩子,您没生气吧?”

作战的盔甲也都腐朽烂光。

“生什么气啊?”

那伊万上好的戎装早化灰烬,

“瞧,我不是插嘴说了许多话吗?”

求圣母保佑大家快乐安康。

“您谁也没有得罪啊……”

求上帝帮助受苦的人们,

当时,我感到外婆怕他,说话时不看他的脸,而且和平时不一样,声音很轻很轻。

老人低声向上帝边哭边讲,

“好事儿”走到她紧跟前,惊人直爽地说:

直到今日他们还是那副模样。

“您瞧见没有,我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亲人朋友都没有!一个人一直沉默啊,沉默啊,老是憋在心里,一旦心里突然激动起来,就忍不住爆发了……即使面前是一块石头、一根木头,我也要对它说话……”

那圣者的祈祷仍和当初一样!

外婆身子挪开他一点,说道:

橡树的果实长成了密林,

“那你就结婚吧……”

小橡树已长得凌云万丈,

“唉!”他苦着脸激动地叫了一声,挥了挥手走了。

米龙的祈祷年复一年,

外婆神色阴郁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吸了一下鼻烟,然后严厉地教训我说:

秋去冬来又普照春光。

“你要注意,别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上帝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春去夏来秋风劲吹,

可我恰恰相反,又一次被他吸引住了。

再从深夜祷告到早上。

我发现,当他说:“孤零零的一个人”时,他的脸色变了,像在责难自己。这句话中的含意有某种东西我能理解,它触动了我的心弦,于是我又去找他了。

老人从清晨祈祷到深夜,

我从院子里向他房间的窗户探望,屋里空无一人,简直像贮藏室,到处是随手乱放的各种各样无用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像房间主人那样,尽是些对一般人毫无用处的和稀奇古怪的物件。我去花园,在花园的那个坑里看见了他。他弯着腰,两手放在脑袋后面,肘部支撑在膝盖上。挺别扭地坐在烧焦了的木桩上。木头上沾满了土竖在那里,上端烧成的炭发亮,木桩四周的蒿子、荨麻、牛蒡俱已枯萎。他别扭地坐在那儿的模样,更加引起别人对他的同情。

你祷告吧,等上一百年也不算长!”

他很长时间没有发觉我,那一双像猫头鹰看不清东西似的眼睛望着近旁的什么地方,然后突然仿佛很恼火地问道:

“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你是找我吗?”

他夸下海口不自量:

“不是。”

伊凡眉毛一竖怒气生,

“那来干什么?”

免得你筋疲力尽等身旁!”

“没干什么。”

不如立刻挥剑杀死我,

他摘下眼镜,用一方布满了红、黑斑点的手帕擦干净镜片,说道:

你要等待的时间太久长!

“好吧,你爬过来吧!”

“哎哟,伊万啊,为全人类祈祷的事儿大,

当我坐到他身边以后,他紧紧地搂住我的双肩。

老人含着微笑把话讲:

“你坐着。我们就这样坐着不说话,好吗?瞧,就是这样……你脾气犟吗?”

橡树对他深深一鞠躬。

“犟。”

再起身走到小橡树旁,

“好事儿!”

米龙老人先将双膝跪在地,

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坐了很久。傍晚静悄悄的,气候温和,这是晴和初秋的一个使人感到忧郁的黄昏,四周的花草树木虽然仍在开着五色缤纷的花,但显然已经逐渐褪色,时刻都在变得暗淡,愈来愈失去光泽。土地已经耗尽了自己饱含的夏日的气息,现在仅散发出阴冷潮湿的空气,但空气却分外清澈、洁净。在映着绯红晚霞的天空里,成群结队的寒鸦闪烁着翅膀,纷飞忙碌,勾起人忧愁的思绪。真是万籁俱寂,悄然无声,每发出一点声音,无论是鸟雀的微微动弹,或簌簌的一片落叶,都仿佛听到一声巨响,使人不寒而栗,但冷颤一过,又恢复安然宁静的心态。恬静拥抱着大地,恬静充溢着心田。

让你最后一次求上苍……”

在这样的时刻,往往会产生一种特别纯真轻松的思绪,但这种思绪很敏感,很微妙,像蛛网那样透明,难以用语言表达。它们好似天上的流星,突然爆发而又瞬间消逝;仿佛对某件事的忧思,不断灼痛着人的心灵,既抚慰它又折磨它。这时,心灵便在沸腾、熔化,在塑成自己一生的心灵模式,于是,心灵的面貌也就形成了。

在我砍下你的头颅前,

我紧紧依偎在这位房客温暖的身边,和他一起透过苹果树的发黑的枯枝,眺望着布满红霞的天空,注视着飞来飞去忙碌着的白腰朱顶雀,有几只红额金丝雀在啄破干枯的牛蒡籽实的外壳,啄食果实里的酸涩的瓤儿。我们还看见一团团毛茸茸的、边上泛着红色霞光的灰蓝色云彩,从田野那边不断缓缓地绵亘伸展;云彩下面,一群群乌鸦正在费力地扑动翅膀飞归坟场那儿的鸟巢。一切都十分美好,而且又很特别,我感到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理解和亲近。

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全人类,

有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问我:

现在你向上帝祈祷吧,

“小兄弟,舒服吗?真惬意啊!不感到潮湿,也不觉得冷吧?”

叫你糊里糊涂把命丧。

可当天空变得暗淡无光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膨胀起来,变得既潮湿、又阴暗了。他便说:

“我本想不让你看到剑,

“好啦,够了!我们走吧……”

用宽大的衣襟把剑擦亮。

走到花园篱笆门旁,他站住了,轻声说:

他猛地抽出鞘里的剑,

“你的外婆真好,哦,多美的大地啊!”

可上司的命令又难违抗。

他闭起双眼,含着微笑,低声而清楚地念道:

伊万顿时愧难当,

……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

你未将真情对我讲!”

罚他不该听从恶人的命令,

你的来意我知道,

罚他不该去做替罪羊!

上帝万事都知详!

“小兄弟,你要记住这些话,要牢牢地记住!”

上帝执掌善和恶,

他一面不时地把我轻轻推着向前走,一面问我:

“算了吧,伊万努什卡,

“你会写字吗?”

机智善辩地对他讲:

“不会。”

未卜先知的老人微微笑,

“你要学会写字。学会以后,你就把外婆讲的故事都记下来,小兄弟,这很有用……”

上帝怎么保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们成了朋友。从那天起,只要我想去,就去“好事儿”那儿,坐到一口装破烂东西的箱子上,不受任何限制地注视他熔铅、烧铜,把铁皮烧红后,放在小铁砧子上,用装着漂亮把手的小锤锻打;看他用长木锉、各式各样的铁锉锉东西,用金刚砂磨,或者用锯条细得像线一样的锯子锯东西。他经常把一些小物件放在非常灵敏的铜制天平上秤,将五颜六色的液体倒入又厚又白的杯子,看它们冒烟,满屋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然后他皱着眉头,捧着大厚本子书查看,不断地咬着通红的嘴唇,发出像牛哞哞叫的含混的声音,或者拖长嘶哑的嗓音低声唱:

“正直的老人啊,你老一向可安康?

“啊,沙朗的玫瑰呀……”

弯身打躬问声好:

“你在做什么?”

锋利的宝剑襟下藏,

“做一件东西,小兄弟……”

伊凡来到隐士处,

“什么东西?”

也许上帝赐我的命运就这样。”

“哦——哦,你要知道,我不能说得使你一下子就明白的……”

“不是我自己要杀人,而是命令难违抗,

“外公说,你可能在造假钱……”

走在路上苦思量,

“你外公是这么说的吗?呣……嘿,他这是在扯淡!钱,小兄弟,那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伊凡领了军令便出发,

“那么,没钱,用什么去买面包呢?”

狗在等他的脑袋当犒赏!”

“嗯……对了,买面包要用钱,这没错儿……”

提着他灰白的胡子来见我,

“对吧?买牛肉也要钱……”

你去砍下他的头颅,

“买牛肉也要……”

叫那傲慢的米龙一命身亡!

他极其亲切地低声笑着,就像挠小猫咪一样,挠我的耳朵痒痒,说道:

“伊万科,快去杀死那老头儿,

“我怎么也辩不过你,小兄弟,我被你问住了;我们最好别再讲话了吧……”

他就是勇敢的战士叫伊万。

有时他停下工作,坐到我的身边,于是我们久久地望着窗外,观看雨滴像播种似的洒落在屋顶上,洒落在长满了野草的院子里,花园里的苹果树叶正在渐渐凋零。“好事儿”说话虽然很少,只有一两句,但却至关重要,比如,他常常要我注意看什么,有时甚至不说话,只轻轻地碰碰我,或者使个眼色示意。

督军唤来忠实的奴仆,

虽然我并没有看见院子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由于他用臂肘碰碰我,或者简短的一两句话,眼里看到的一切仿佛就有了特别的含意,一切便都深深地印在心坎里了。譬如,院子里跑来一只猫,在水洼前站住了,水洼的水光亮如镜,它看着自己的倒影,抬起柔软的前爪,像是想打一下水里的影子。这时,“好事儿”便低声说:

最恨他的人就是那个戈尔将。

“猫儿既骄傲又多疑……”

为世人捍卫真理,他勇敢无双,

那只好斗的发红的金黄色大公鸡,一下子飞上了花园的篱笆,刚刚站稳,抖了一抖翅膀,险些摔下来。它似乎受了屈辱,伸长颈子怒气冲冲地咕喔咕喔地叫起来。

他举止安详,品德高尚,

“这位将军妄自尊大,可笨了点儿……”

有个隐居的老人叫米龙,

笨手笨脚的瓦列伊来到了花园,他像一匹老马,迈着沉重的脚步在泥泞里蹒跚。他鼓着高颧骨的脸孔,仰起头,微微眯缝起眼睛望着天空,一道秋日的白光直射到他的胸膛上,制服上的铜扣闪闪发光。这个鞑靼勤务兵站定了,用弯曲的手指摸摸纽扣。

像躲在树洞里的枭,心狠手辣如豺狼。

“他像得到了一枚奖章,正在欣赏呢……”

亵渎真理,残害百姓,

我很快对“好事儿”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无论是在委屈伤心的日子,还是在欢乐高兴的时刻,都少不了和他在一起。虽然他自己沉默寡言,但从不禁止我说我想到的一切,而外祖父一听我说话,就总是严厉地呵斥我,粗暴地叫我住口:

他灵魂肮脏,铁石心肠,

“别废话,耍什么贫嘴!”

有个凶恶的督军戈尔将,

外婆自己的事情已经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不再听别人说什么,也不参与别人的事情了。

我就坐在外婆的脚边宽宽的炉阶上,几乎就在“好事儿”的头顶上方。外婆讲的是关于战士伊万和隐士米隆的故事,用的语言生动明快、节奏分明、铿锵有力、通顺流畅。

“好事儿”总是聚精会神听我喋喋不休地胡扯。他常常带着微笑对我说:

“我要坐在高些的地方讲,在高处讲,我能看清大家,大家也听得清楚一点!”

“嗬,小兄弟,不是这样吧,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她坐在炉边,两条腿撑在炉阶上,俯身对着大家讲故事,一盏小铁皮灯照亮了大家的脸。每次她兴致一来,就爬到炕炉上,而且向大家解释:

他简短的几句意见或评语,总是非常及时,十分必要,他仿佛能看透我心里和脑子里所想的一切。有些废话和错话我还未说出口,他就发现了,一旦发现,他亲切的三言两语就将我想说的念头打消了,他说:

就在“好事儿”那次“贿赂”我,叫我不要再到他房间去以后不久,外婆就安排了一次这样的晚会。秋雨连绵,整天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秋风瑟瑟,如怨如诉。低矮的树枝被风刮得在墙上擦来擦去,发出刷刷的响声。厨房里温暖、舒适,大家坐在一起,靠得很近,不知为什么,这时所有的人都显得特别亲切、安详,而外婆则极其慷慨地讲了很多故事,一个比一个讲得好听。

“小兄弟,你乱说……”

那位使人开心的太太彼得罗夫娜带来的常常是一瓶樱桃果子露,还有核桃和糖果。于是丰盛的宴会便开始了,那是外婆最喜爱的娱乐。

我常故意试试他那有魔力的本领:有时我瞎编一个什么事情,就像从前真有其事的那样说给他听,可他刚刚听了几句,就否定地摇着头说:

“请您赏光尝尝吧!”他亲切地请求说,而当别人从他手中拿走面包片后,他则细心地查看自己乌黑的手掌,如果发现手上漏下一滴果酱,就伸出舌头舔掉。

“喂,小兄弟,你又在乱编了……”

彼得伯伯常常带来一大块白面包和一大瓦罐瓜子果酱,他先把面包切成一片一片的,再在面包片上厚厚地抹上一层果酱,然后用手掌捧着这些美味可口的抹有马林果酱的面包片,分送给大家,并深深地一鞠躬,说道:

“那为什么你知道我是编的呢?”

“哎——鬼东西!”

“小兄弟,我能看出来……”

秋日多雨,每逢秋雨连绵的晚上,如果外祖父外出,外婆常常在厨房里安排非常有趣的聚会,请所有的房客和附近的住户来喝茶,被邀的人中有两个车夫和勤务兵,能说会道爱热闹的彼得罗夫娜常来,有时连那个快活的女房客也来参加,“好事儿”每次来都像木头似的竖在屋角的炉子旁边,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哑巴斯乔帕和鞑靼勤务兵瓦列伊常在一起玩牌,瓦列伊不时地用纸牌拍拍哑巴的大鼻子,说道:

外婆到干草广场去挑水,常把我也带去。有一天,我们看见有五个小市民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那个乡下人摔倒在地上,就像几条狗一样,拼命撕咬。外婆一见,立刻扔掉扁担上的水桶,挥舞着扁担向那几个小市民奔去,同时对我喊了一声:

不过,我这样表示同意外祖父赶他走,未免过急了。

“跑开!”

“就该这样。”我同意说,便开始动手剪马林果上的枯枝。

但我吓慌了,反而跟在外婆的后面,拾起地下的鹅卵石和石子向小市民扔去,外婆勇敢地用扁担捣他们,敲他们的肩膀和脑袋。这时又来了一些人,他们也参加进来打那帮小市民,终于使坏蛋逃跑了。外婆开始替那个被毒打的农民洗血迹,那人的脸被那帮坏蛋踩得血肉模糊,直到现在那张脸仿佛仍在我的眼前,使我一想起就觉得恶心。那人用肮脏的手指捂住自己被撕烂的鼻孔,不住地哀号、咳嗽,从他的一根手指上不断地冒出鲜血,溅到外婆的脸上和胸口,外婆浑身颤抖,也在不住地叫喊。

“他在破坏我的房子,”外祖父生气地回答,“把地板烧成洞,墙纸弄得污七八糟,撕得破破烂烂。我要对他说,叫他搬走。”

我一回家,便跑到那位房客的房间里去找他,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他立刻停下工作,站在我的面前,像举马刀似的举起手中长长的锉刀,从眼镜后面凝神而严厉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不同寻常威严地说:

“‘好事儿’整天在搞什么?”

“好极了,一切就应该这样!太好了!”

我问外祖父:

我被刚才看到的一切震惊得全身发抖,顾不上对他说的这两句话表示惊奇,仍然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说,但他抱住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结结巴巴地说起话来:

“喂,你来剪马林果的枯枝。”外祖父把剪刀递给我说。

“够了,不要再讲下去了!小兄弟,你该讲的已经全讲了,明白吗?你全说了!”

我气鼓鼓地离开他的屋子跑到花园里。外公正在那儿忙着用粪肥培苹果树根。当时正值秋天,落叶时节早就开始了。

我闭了嘴,心里有点委屈,但想了一下,才非常惊讶地明白,他对我说得有理,确实我全说了,他叫我不要再讲下去正是时候。

“你就是不给我做,我也永远不来了……”

“你啊,小兄弟,不要老想这些事情,一直记住这些事情不好!”他说。

他这么一说,可把我气坏了。我说:

有时候他出乎意料地对我说一句话,那句话一生都留在我的记忆中。比如,我常对他讲述我的打架对手克柳什尼科夫,他是新大街上的好斗的能手,一个胖墩墩、头很大的男孩,打架时我怎么也打不赢他,他也赢不了我。“好事儿”仔细听完了我的伤心事儿后,说道:

“我替你做好灌铅的羊拐子,你以后就别再到我这儿来,好吗?”

“这是小事一桩。你的这点力气,形不成威力!真正的威力在于动作要快,越快力量越大,懂了吗?”

他手里拿着冒烟的杯子又向我走来,一面走,一面用一只眼睛瞟着杯子里,走到我面前说道:

下星期日,我试了试出拳快一些,果然很轻松地打败了克柳什尼科夫。这件事使我以后更加重视这位房客所讲的话。

“那你就拿一个羊拐子来吧。”

“任何事物都应该学会抓住它。你懂吗?学会抓住它——这很不容易啊!”

“要。”

我一点也不懂,但情不自禁地记住了诸如此类的话。我记住这些话就是因为在这些普普通通的话里包含着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奥秘:抓住石头、抓住一块面包、抓住茶杯、抓住锤子,做这些根本不需要去学嘛!

“我替你做一个灌铅的羊拐子,灌了铅的羊拐子才好呢,一打就中,你想不想要?”

可是,在这座房子里,大家却愈来愈不喜欢“好事儿”了,连那个快活女房客所宠爱的猫咪也不爬上他的膝盖,而其他所有人的膝盖它都爬,即使“好事儿”亲切地唤它,它也不去。为此我打那只猫,揪它的耳朵,为了劝猫咪不要怕这个人,我差点没哭出来。

“我会玩。”

“我衣服上有酸味儿,所以猫不到我跟前来。”他解释说。可我知道,所有的人,甚至连外婆都不这样解释,他们敌视他,这是多么不公平,多么令人难受!

“叫打羊拐子,对吗?”

“你干吗老是惹事生非地待在他那儿?”外婆生气地问我。“当心,他会教你干什么坏事儿的……”

“你是说玩羊拐子?”

外祖父真像红毛黄鼠狼,我去这位房客那里的事渐渐被他知道了,打那以后,每次去了以后,他都要狠狠地揍我一顿。当然,我从不对“好事儿”说家里人不准我和他交往的事,但坦率地对他讲了院子里其他人对他的态度。我说:

“是吗?”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激动地叫道。“哎呀,小兄弟,这可不一定!你会玩打拐子[95]吗?”

“外婆怕你,她说你是个巫师,外公也说你是个魔法师,说你是上帝的敌人,对人有危险……”

“如果气味难闻,那就是不好呗……”

他甩甩头,仿佛赶走苍蝇似的,微笑使他那刷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看到他的微笑,我的心反而感到憋闷,眼睛发青。

“这有什么可夸耀的!”我心里想,于是我一本正经地说:

“小兄弟,我已经看出来了!”他轻声说。“这件事,小兄弟,叫你伤脑筋,是吗?”

“就是,就是呀!小兄弟,这就太好啦!”

“是的。”

“真难闻!”

“是伤脑筋啊,小兄弟……”

“气味不好闻吧?”

终于,他被迫搬走了。

我在那儿坐了好久好久,看他锉铜块。铜块用老虎钳夹住,金黄色的锉屑纷纷落在垫在老虎钳下面的马粪纸上。只见他把锉下的铜屑掬在掌心里,撒到一个又厚又肥大的杯子里,再从一个罐子里弄出一点像盐一样的白色粉末,添加到铜屑里去,然后再从一个黑瓶子里倒出一点什么水,浇在杯子里,于是只听见杯子里咝咝地响起来,并开始冒烟,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向我的鼻子,我猛咳起来,咳得直晃脑袋,可那位巫师却夸耀地问我:

有一天喝了早茶以后,我到他那儿,看见他坐在地板上正在把自己的东西整齐地放进箱子,嘴里轻声地唱着“沙朗的玫瑰”那支歌。

“好吧,你乖乖地坐着……”

“喂,再见了,小兄弟,我马上要搬走了。”

他轻轻推开我,站起来,一面走向桌子,一面说:

“为什么?”

“你姓彼什科夫?”他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好事儿。”

他定睛看了我一眼,说道:

“我不姓卡希林,我姓彼什科夫……”

“难道你不知道?你妈妈要住这屋……”

这时,我认为需要向他解释一下:

“这是谁说的?”

“啊哈,对了。”他仔细地看着他的一个手指说道,说过后又不讲话了。

“你外公……”

“我是这里房东的外孙……”

“他撒谎!”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每天四次在厨房里吃饭喝茶,我可都是坐在他旁边的呀!我回答说:

“好事儿”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我坐到地板上后,他悄声说:

“你是谁家的孩子?”

“你别生气,小兄弟,我以为这事你知道,但是不告诉我的呢,这真不好,我以为……”

他不叫我从门口进去,而是要我从窗口爬进他的房间,就这一点更加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他坐到箱子上,让我坐在他的面前,先把我稍稍挪开一点,然后又把我向他面前拉近一些,最后才轻声问我:

我感到很伤心,不知为什么有点抱怨他。

“你爬进来吧……”

“你听我说啊,”他微微含笑,几乎耳语似的对我说,“你记得我对你说过,你不要再来我这儿吗?”

他震颤了一下,眼睛从眼镜架子上面端详了我好久,然后向我伸出布满伤口和烧伤的疤痕的手,说道:

我点了点头。

“你在干什么?”

“当时你生我气了,是吗?”

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走到他的窗口,强作镇静地问:

“是的……”

“不关你的事,你就别问,你要懂事……”

“小兄弟,我是不愿意惹你生气的,可你要明白,我早就知道:如果你跟我做了朋友,你家的人就会骂你。”

“他在干什么?”我问外婆。她厉声回答说:

他就像是和我同年龄的小孩子那样跟我讲话;我听了他的那几句话,高兴极了,甚至觉得,仿佛我早在当初就理解他似的,于是我对他说:

院子里谁也不喜欢这个“好事儿”,谈论他时都带着嘲笑的口吻:那个整天快快活活的军人妻子管他叫“白粉鼻子”,彼得伯伯称他为药剂师和巫师,外祖父叫他魔法师、共济会员[94]

“这我早就明白了!”

我心里想,如果他有钱,穿戴得好,我可能怕他,可是他很穷:衬衣领子又皱又脏,从外衣领口上翘出来,长裤上到处斑斑点点,还打了许多补丁,两只光脚上穿的是一双破鞋。外婆对穷人很怜悯,而外公对穷人很蔑视,从两个老人的态度上我不知不觉地确信穷人既不可怕,也不危险。

“嗳,就是!是这样,小兄弟!正是这样,亲爱的……”

有时,他站在像个方框子般的窗户里,背着双手,直对着我爬在上面的板棚屋顶看,但他似乎没有看见我,这使我很生气。突然,他又急忙离开窗口走到桌子那边,深深地躬下腰,在桌上翻来翻去地找什么。

这时,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常常爬到他屋子对面的板棚顶上,隔着院子从开着的窗口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看见桌上的酒精灯冒出的蓝莹莹的火焰和他那暗暗的身影;看见他在被翻得破破烂烂的练习本上写着什么,他的眼镜像薄冰似的泛着冷冷的青光。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仿佛有种神秘的魔力激起我难以克制的好奇,把我一连几个钟头紧紧地拴在屋顶上。

“为什么他们谁也不喜欢你?”

他房间里堆满和塞满了装着什么东西的箱子和我不认识的民用字母[93]印的厚本书。到处是盛着各种颜色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块和铅条。从早到晚,他穿着红褐色的皮上衣和灰色格子的长裤,全身沾满了不知什么颜料,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他头发蓬乱,不修边幅,做起事来笨手笨脚。他有时熔化铅,焊接什么铜的小东西;他常常把什么东西放在小天平上秤来秤去,嘴里还咕哝咕哝不知说些什么;他有时手指被烧痛了,急急忙忙地往手指上吹气;他每次走向挂在墙上的图纸,都是磕磕绊绊,然后擦干净眼镜戴上,向图纸伸出他那又尖又直、白得出奇的鼻子,鼻子几乎要碰到图纸,简直不像是看,而像在闻。他有时走到房间当中或者窗旁突然站住,久久地站在那里闭起眼睛,仰起脸,一声不吭,像一尊泥塑木雕。

他搂住我,把我紧紧贴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睛说道:

“廖恩卡,你去喊‘好事儿’来喝茶!‘好事儿’你怎么吃得这样少啊?”

“我是另一种人,和他们不一样,懂吗?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是这种……”

外婆人前人后都这样喊他。

我拉住他的袖子,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会说。

“好事儿。”

“你别生气。”他重复说了一句,又对着我的耳朵轻声加了一句:“也不要哭……”

这个房客身材瘦削,背有点驼,白皙的脸上留了两撇小黑胡子,一对慈祥的眼睛从眼镜里望着人。他很少说话,很不引人注目,每当请他吃饭或喝茶的时候,他总是回答:

可他自己的眼泪却从雾濛濛的眼镜下面不断往外流。

但是,特别吸引我注意而且欲罢不能的是一个大家都唤他为“好事儿”的搭伙房客。他租的是后院厨房旁边的一间房间,那房间很长,有两扇窗子,一扇朝花园,一扇对着院子。

然后,又像往常一样,我俩久久地、默默地坐在一起,间或简短地交谈几句。

在地窖和马厩上有一间温暖的小披房,披房里住着两个马车夫,一个是身材矮小、头发斑白的彼得伯伯,另一个是他的哑巴侄儿斯乔帕,他是个结实强壮胖墩墩的小伙子,脸像一个紫铜的托盘。小屋里还住着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高个子鞑靼人瓦列伊,他是个勤务兵。这些人以前我都没见过,他们身上有很多我不熟悉的东西。

晚上他走了,走前他亲切地和大家告别,紧紧地拥抱了我。我追到大门外,看见车轮在泥土冻结得坎坷不平的路上转动,他坐在大车上不住地颠簸着。“好事儿”一走,外婆便立刻去洗刷弄脏了的房间,我故意来来回回地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使她碍手碍脚地不好做事。

“呜汪,呜汪——呜汪汪……”

“走开!”她一碰到我的身上便大声叫喊。

那个军人也很胖,长得像皮球。他坐在窗口,鼓着发青的脸,高兴地瞪着那双仿佛棕红色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抽着烟斗,咳嗽的声音很奇怪,像狗叫一样:

“你们干吗要撵他走?”

啊——多么迷人的军功章!

“我看你再说一句!”

等待你的是立功受奖。

“你们全是糊涂蛋。”我说。

就在这条正确的道路上,

她用湿抹布啪嗒啪嗒地拍打我,喊道:

你要有本领实现你的愿望!

“你发疯啦,淘气鬼!”

还该追求你另一个理想。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其他人都是糊涂蛋。”我更正说,可这样说她还是没有消气。

仅仅有爱,我并不欢畅,

吃晚饭时,外祖父说:

整座房子里住满了我从未见过的人:一个鞑靼军人和他的妻子住在前面。他的妻子长得又小又胖,从早到晚叽哩呱啦、嘻嘻哈哈,成天抱着一把装饰得十分豪华的吉他弹个不停,她常常引吭高歌一首充满激情的歌曲:

“好了,谢天谢地!不然,我一看见他,心里就像插把刀子似的。嘿,非把他赶走不可!”

新房子比以前住的那幢漂亮、可爱。房屋正面涂着一层令人感到温暖亲切和宁静舒适的深红色,三扇窗户上的天蓝色的护窗板和阁楼上带栅栏的单扇遮窗鲜亮耀眼,茂密的榆树和椴树的优美的浓荫从左面遮掩着屋顶,院子和花园里有很多舒适僻静的角落,好像有意安排用来捉迷藏的。花园特别好,虽然不大,但草木茂盛,绿树成荫;虽然杂乱,但在花园里令人愉快。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间像玩具似的小浴室,另一角是一个很大很深的坑,坑里长满了野蒿,野蒿里撅出好几根烧焦了的粗木头,那是过去烧毁的澡堂子留下的残迹。花园左面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的马厩的围墙,右面是贝特连格家的房子。花园深处和卖牛奶的女人彼得罗夫娜的宅地相毗连,那个彼得罗夫娜是一个皮肤发红的胖女人,说话声音很大,整天嘀嘀呱呱像个铃铛。她家的房子像地下室似的比地低一层,里面又阴暗,又破旧,四壁长了厚厚的一层青苔。屋子的两扇窗户像一双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野外。野外沟深壑陡,远处有一片仿佛青色浓云似的森林。有许多士兵整天在野外行走、跑步,刺刀在秋日的斜晖里闪烁着白光。

我恨得故意把汤勺弄断,为此又挨了一顿打。

外祖父出人意料地把房子卖给了酒馆老板,在缆绳街上另买了一座。这条街虽然没铺路面,杂草丛生,但是既清洁又安静,街一直通到田野,两边是一幢接一幢涂得五光十色的小房子。

我和他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他是我在自己亲爱的国土上所结识的无数最优秀人物中的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