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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回答了他,并问道:

“你别相信她,别信那个老糊涂!”他严厉地教训我,“她从年轻时起就蠢,她不识字,傻里傻气的。我要关照她,不准她跟你谈这些大事情!我问你,天使的级别有多少?”

“这些官是什么人啊?”

“那外婆怎么不像你这样?”

“啊唷,看你乱扯到哪儿去了!”他微微一笑,眼睛避开,不看我,咬了一会儿嘴唇,不乐意地解释说:

“嗯,当然是啦!你胆敢不听我的话?!”

“当官,这是人的事情,跟上帝没有关系!官实际上是吃法律的[86],他们靠吃法律过日子。”

他也直率地回答我说:

“法律是什么样的?”

“你说这些是要我听你的话,对吗?”

“你问法律?法律就是风俗习惯。”老头儿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有劲了,他那双显得很聪明的、能刺痛人的眼睛时时闪闪发光。“人们在一起生活,大家都同意说:‘就这样最好,我们就把这件事当做我们自己的风俗习惯吧。’于是我们就给这件事立下规矩,定成法律!比方说,几个小孩子准备做游戏,大家商量好怎么玩法,定个什么规矩,好了,大家约定的这个规矩就是法律!”

我很难相信上帝那么残酷,怀疑这一切都是外祖父故意捏造出来的,他不是为了要我恐惧上帝,而是为了要我怕他。于是我直言不讳地问他:

“那么当官的呢?”

“每个因为不服从而破坏上帝法规的人,都要受到苦难和死亡的惩罚!”他用很细的手指骨笃笃地敲着桌子,训诫我说。

“当官的就像调皮的孩子,他一来就把所有的法律全都给破坏了。”

他在向我说到上帝力大无边时,总是首先强调上帝这种力量的残酷无比。他说,如果人犯了罪,那就要被淹死,要是再犯罪,就得烧死,把他们的城市全都毁灭。有时上帝用饥饿、瘟疫来惩罚人,上帝总是用剑来统治人世,用皮鞭来对待犯罪的人。

“为什么?”

“滚,你这老妖婆!”

“得啦,这你不会明白的!”他严峻地皱起眉头说,接着又训诫我说:

外祖父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在椅子上一下跳了起来,拿起小碟子就往外婆头上扔,一边扔,一边吱吱哇哇,就像锯子锯到木头节疤似地尖叫:

“掌管人们所有事情的是上帝,人想干这件事,而上帝却叫你干那件事。人干的一切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上帝只要吹口气,一切就会化成灰烬,变成尘土了。”

“我是说,你从来没有向上帝献上一句掏心窝子话,我从来没听到过一句!”

我对当官的发生兴趣有很多原因,所以继续追问:

“你干——吗说这话?”他拖长了声音恶狠狠地问,“你嘴里乱七八糟地说什么?”

“可雅科夫舅舅就这样唱:

“孩子他爸,上帝听你的祷告,大概也会感到乏味的,你老是反反复复地念那老一套。”

‘上帝的官,是光明的天使,

有一天,外婆开玩笑地说:

人间的官,是撒旦的狗腿子!’”

这事过了以后,对我指出他念漏了字这件事,他总要找个什么碴儿苦苦地报复我一下,但眼前看到他那副窘态,我得意洋洋。

外祖父用手掌把胡子向上捋起,塞到嘴里,闭上眼睛。他的两个腮帮不住地抖动着。我明白,他在暗暗地笑呢。

“这可真没办法了!”他带有愧色地眨巴着眼睛,激动地叫道。

“真要把你跟雅什卡的脚绑在一起扔到河里去才好呢!”他说道,“这种歌他不该唱,你也不该听。这是那些该死的分裂派教徒开的玩笑,是分裂教派[87]想出来的,他们是异教徒。”

“肯定漏掉了!应该是:‘但是我的信仰就足够代替一切’,可你没有说‘足够’。”

他陷入了沉思,视线越过我注视着什么地方,轻轻地拖长声音说:

“你乱说吧?”他既不安又不相信地问道。

“唉,你们这些东西……”

“今天你把‘足够’两个字给念漏了!”

外祖父虽然把上帝可怕而高高地凌驾在人们的上面,但是他和外婆一样,自己干任何事情都要把上帝拉进来,不仅拉上帝,而且把无数的上帝的侍者——圣徒也拉来参与他的事情。外婆仿佛除了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以外,完全不知道其他圣徒,虽然他们也十分仁慈,对人也很亲近。他们走遍村庄、城市,过问人们的生活,具有人的一切特点。外祖父说的那些上帝的侍者几乎全是些苦难圣徒,他们打倒偶像,和罗马教皇争论,因此他们受拷问、受烙刑、被剥皮。

我们也向他鞠躬问好,最后围着桌子坐下。这时我便对外祖父说:

有时,外祖父也幻想说:

“你们好啊!”

“主啊,帮助我卖掉这座破房子吧,哪怕有五百卢布赚头也行啊,能这样,我就向尼古拉圣徒做感恩祈祷!”

外祖父做完祈祷后,对我和外婆说:

外婆笑眯眯地对我说:

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一旦有这种情况,就激起我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

“这么说,尼古拉要帮他这个老糊涂卖房子啦,看来尼古拉他老人家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他的所有的晨祷词和睡前的祷词我全都记得,不仅记得,而且每次他祷告时,我都紧张地注意听着外祖父有没有念错,有没有念漏了哪怕是一个字?

外祖父的教堂日历[88]我保存了很久,在那本教堂日历上,有他写的各种各样的手迹。顺便说一句,在约阿基姆节和安娜节的那页上,他用红墨水直体字写着:“恩人帮我摆脱了灾难。”

“叫我心灵上可怕的火焰熄灭吧,因为我是个穷鬼,该死的坏蛋!”

我记得日历上所指的那场“灾难”:外公为了接济两个不走运的儿子,放起了高利贷,开始偷偷地收别人的东西做抵押,谁知,有人告了他的密。一天夜里,警察突然来搜查。这一下家里乱得一塌糊涂了,可后来一切平安无事。因为这件事,外祖父从夜里一直祷告到天亮,早晨他当着我的面在教堂日历上写下了这句话。

桌上的茶炊早就噗噗地冒气了,满房间飘荡着热烘烘的乳渣馅的黑麦饼的香味,惹得我直想吃!外婆愁眉苦脸地倚在门框上,垂着两眼叹气。明亮舒适的阳光从花园里射到窗里,树上的露水像一粒粒珍珠闪着光芒,晨曦的空气散发出茴香、醋栗和正要成熟的苹果的诱人的香味,可外祖父仍在祷告,身子摇晃着,不断地尖声叫着:

晚饭前,他和我一起念《诗篇》、日课经或者读叶夫列姆·西林[89]的大厚本的著作,吃过晚饭以后,他又站到圣像前去祈祷了。在夜晚的寂静中,久久地听到他那凄凉的忏悔词:

这时,他开始不断地、动作急剧地画着十字,画十字时,他的头像爱牴人的山羊,向前一点一点的,嗓子里不断发出呜咽声和尖叫声。后来我去过几次犹太教堂才弄明白,外祖父是按照犹太人那样祈祷的。

“我向你敬奉什么,报答你什么呢?你这万能的、永生的主宰啊……让我别再胡思乱想吧……上帝啊,保佑我不受有些人的欺负……为我这凡人的忌日流一点泪水吧……”

“我的主啊,看在我信教的分上,用这来顶替我所做的事情的罪过吧,你也不要去追索证明我无罪的事情吧!”

可是外婆却不止一次地说:

他绿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高声呼喊:

“哎呀,今天我可真累坏了!看样子不做祷告就得躺下睡了……”

“你是亲爱的医生,请治好我多年来可怕的灵魂吧!我从心底里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发发慈悲吧,圣母啊!”

外祖父常带我去教堂:每逢星期六去做彻夜祈祷,每逢假期节日去做晚祷。在教堂里,我也把人们向什么样的上帝祈祷区分开来:神甫和执事们是在向外祖父的上帝念祈祷文,而唱诗班却永远是在歌颂外婆的上帝。

外祖父念起《信经》[85]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他的右腿一颤一颤,好像在给祈祷默默地打着拍子,整个身体紧张地向圣像探过去,个头似乎在慢慢地向上长,人变得愈来愈细,愈来愈瘦。他全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脸上充满期望的神情。

当然,我现在所表达的只是在孩子眼中区分出了两个上帝。我记得,当时这种区分,将我的心灵令人忧虑地分裂为二,外祖父的上帝引起我的恐惧和恶感:他的上帝不爱任何人,只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一切,他首先在人身上寻找和发现坏的、凶恶的、犯罪的东西。很清楚,外祖父的上帝不相信人,总是等待着人们向他忏悔,喜爱惩罚人。

“发现犯戒的人只有你一个,你转过脸去不要注意我的罪孽吧……”

在那些日子里,有关上帝的思想和感情曾是我心灵的主要食粮,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而其他所有印象尽是些残酷、污秽之事,所有这些使我感到难受、气恼、委屈,从而激起我的憎恶和忧伤。上帝是我周围一切事物中最美好和最光明的,外婆的上帝是所有生物的最亲爱的朋友。当然,有一个问题不能不使我担忧,这就是:为什么外祖父看不见这位仁慈的上帝呢?

他用拳头轻轻地、慢慢地捶着自己的胸口,执拗地请求:

家里人不放我到大街上去玩,因为大街上的事对我刺激太大,形形色色的感受使我像喝醉了酒似的不能自制,几乎每次我都成为打架闹事的祸首。我没有要好的伙伴,邻居的那些男孩子都对我怀有敌意。我对他们喊我卡希林很不乐意,他们发现了这一点,反而相互喊得更厉害:

“审判官来也徒劳无益,每个人的行为仍将暴露[84]……”

“坏蛋瘦老头儿卡希林的小外孙出来啦,你们瞧啊!”

他仰头伫立在圣像前,双肩稍稍抬起,头发竖立,金黄色的胡须水平地向两边翘起。他念祷词正确无误,吐词清晰,毫不含糊,像是在回答功课。

“上,揍他!”

这时,我觉得,仿佛在他说了这句话后,房间里显得特别静穆,连嗡嗡飞的苍蝇都小心翼翼。

于是一场斗殴开始了。

“以圣父、圣母、圣灵的名义!”

论岁数,我比同年龄孩子的力气大,打架也很机灵,这一点连那些常常合伙打我一个的敌手们自己也承认,但是,即使这样,我仍常常受到整条街上孩子们的痛打。每次我回家,通常都是鼻子被打出了血,嘴唇被打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是土。

早晨,在他到屋角圣像那里去之前,总先要漱洗好长时间,然后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仔细地梳理他那棕红色的头发和胡子,对着镜子,拉平衬衫,把黑色的三角围巾掖进背心,然后好像怕惊动别人似的轻手轻脚悄悄地向圣像走去。他每次都在地板上有个像马眼睛一样的节疤那儿站住,先默默地站一会儿,垂下头,两只手臂像士兵一样顺着身子伸直,然后挺着笔直、细细的身体,一本正经地说:

外婆看见我这副模样,常常被吓得惊惶失措,心疼地说:

外祖父在教训我时总是说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察的,他说上帝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给予人们以仁慈的帮助,但是外祖父不像外婆那样祈祷。

“怎么啦,你这个小胡萝卜头儿,又打架啦?这是怎么回事,说啊!我从哪儿开始给你洗呢,先洗这只手,再洗那只手,挨个儿地洗吧……”

从那时起,她的上帝就和我更亲近,我也更加理解她的上帝了。

她给我洗了脸,一面在被打成青紫的伤痕上敷海绵、铜钱、用醋酸铅液做湿敷,一面劝我说:

外婆自己哭出了声,连脸上泪水也没擦,就站起来走到屋角去祈祷了。

“嗳,你干吗老打架啊?你在家里文文静静的,怎么一到街上就不像人啦!你真不害臊。看我告诉你外公,叫他不放你出去……”

“要是他什么都知道,那么很多做坏事人大概就不会去干了。看样子,他老人家从天上向地下看啊、看啊,看我们大家,但有时他又会号啕大哭地说:‘我亲爱的人们,你们是我的人啊!哦,我多么可怜你们!’”

虽然外公也看到我脸上的青紫块,但他从来没骂过我,只是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含混不清地说:

“难道上帝不是什么都能知道?”我惊奇地问,她轻轻地、忧伤地回答说:

“又挂上奖章啦?我的武士阿尼卡[90],不许你再跑到街上去了,听见啦!”

“不过,上帝大概自己也不总是有精力去弄清楚谁在什么地方犯罪。”

如果大街上静悄悄的,大街对我就不那么有吸引力了,可是一听到孩子们快乐的喧嚷声,我就顾不上外祖父的禁令,从院子里溜出去了。脸上和身上的青紫块和伤痕并不使我气恼,倒是街上那些孩子们用来游戏解闷的恶作剧却一直使我激愤不已,他们残酷的恶作剧我太熟悉了,有时残忍到疯狂的程度。每当他们挑逗狗或者公鸡咬架,残忍地虐待猫,追赶犹太人养的羊,侮弄喝醉酒的穷人或者凌辱那个像傻子似的外号叫“衣兜儿里装死人的伊戈沙”时,我就受不了。

她停了一会儿没说话,闻了闻鼻烟,眯缝起右眼,又补充了一句:

那个伊戈沙长得又高又瘦,皮肤像被烟熏过似的漆黑,身上穿一件很重的老羊皮袄,在那变成铁锈色的皮包骨的脸上长满了硬毛。他弯着腰在街上蹒跚,奇怪地摇晃着身子,一声不吭,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脚前的地下。他那生着两只忧郁的小眼睛的、生铁铸成似的、死板的脸孔,引起我对他产生一种既畏怯又尊敬的心情。我觉得,似乎这个人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在找寻什么,不应该妨碍他。

“我对你说,廖恩卡,我的心肝宝贝,你要管住自己,不要过问大人的事情!大人都中了邪了,现在都在受上帝的考验,你还小,没有到时候呢,所以你怎么想就怎么去生活。你要等上帝来开你的心窍,指示你去干什么事,领你走上你该走的路。懂了吗?谁有什么错,这不关你的事。上帝会责备和惩罚他的。上帝管,不该我们管!”

一群野孩子跟在他后面跑,向他的躬起的背脊掷石块。他很长时间似乎没有发觉孩子跟在身后,也没感到石头打在身上的疼痛,但最后他还是站住了,仰起头,用不断抽搐着的手扶正了头上的羊皮帽子,环顾四周,仿佛刚刚睡醒。

她一整天没有和我说话,晚上祈祷之前,她坐到床边,对我说了一些使我十分感动的永远忘不了的话:

“衣兜儿里装死人的伊戈沙!喂,伊戈沙,你去哪儿?当心,你衣兜儿里有个死人!”那群野孩子对他喊道。

“就是说,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原来是这样!以后再这样,我就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塞到炉子下面去喂老鼠,你就清醒了!你算什么保镖,你不过是个肥皂泡儿,不用碰就破了!瞧我告诉你外公,他不抽掉你的皮才怪呢!快到阁楼去读书吧……”

他一只手捂住衣兜,接着很快地弯下腰,用另一只手从地上拾石头、小木橛子、干土疙瘩,一面笨拙地挥起瘦长的手臂假装要扔的姿势,一面嘟嘟哝哝地骂着。他骂来骂去总是同样的那三句脏话。在这方面,野孩子们骂人的语汇比他多得多。有时,他在孩子们后面一跛一跛地追,长长的老羊皮袄不住地绊脚,使他跑不起来,终于跪倒在地,两只像干树枝似的手臂撑着地。野孩子们便使劲地用石块砸他的两肋和背脊,最为所欲为的孩子跑到他跟前,向他头上撒一把土后就急忙走开。

“她用胡萝卜扔你……”

大街上另一件令我更加难以忍受的印象也许就是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了。他已经全瞎了,走大街串小巷讨饭。他个子高高的,外表端端正正令人起敬,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太婆搀着他的手,站在别人的窗下,一面用眼睛不断地往旁边什么地方看着,一面用尖细的嗓子拖长了声音哀求:

“你干吗做这事儿?”

“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吧,给点儿瞎子,给点穷苦的残废人吧!”

“我啊,看我把你……”酒馆老板娘攥起胖得发圆的小拳头吓唬我,但那眼睛细得看不见的脸上却和善地微笑着。外婆一把抓住我的衣裳后领,带我到厨房里,问道:

格里戈里一直默默无言。他脸上戴的黑眼镜直对着房子的墙壁和窗户,直对着向他迎面走去的人的脸。他抬起一只被完全染上颜色的手,不时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大胡子,紧闭着嘴唇。我常看见他,但是从未听见过从他紧闭的双唇中发出一点声音,这个老人的沉默痛苦地压抑着我。我简直不能走到他跟前,也从未走近他,相反,远远看见他,我就跑回家告诉外婆:

点子终于想出来了,我暗中守候着,等那个老板娘下地窖,她一下去,我便立刻跑去把她头顶上的地窖顶盖关住,再锁上,然后在地窖上跳了一阵复仇舞,随手把钥匙扔到屋顶上去,接着便撒腿跑回厨房。那时,外婆正在厨房里做饭,她不明白我为什么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一旦她弄清楚原因以后,便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把我拖到院子里,硬叫我爬上屋顶拿钥匙。她对这事的态度使我感到奇怪,我一声不响地上屋拿回了钥匙后,跑到院子角落里,从那儿看着外婆把“被俘”的老板娘放出地窖,她们亲亲热热地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笑。

“格里戈里在街上呢!”

根据我对院子里的那些经常搞内讧的人的观察,我知道,他们为了出气相互报复的方法通常是:砍掉对方猫的尾巴,把狗毒死,打死公鸡和母鸡,或者夜里悄悄钻进对方的地窖,往腌大白菜和腌黄瓜的桶里浇煤油,放掉大圆桶里的饮料克瓦斯等等,但所有这些方法我都不喜欢,我要想出个什么更使她忘不了的、更厉害的方法来治治她。

“真的啊?”外婆又不安又怜悯地叫道。

我在脑子里琢磨了好久,用什么方法来狠狠地治一下那个红头发、双下巴、眼睛细得看不见的胖女人。

“瞧,这怎么办呢,拿去,快跑,把这给他!”

“咳,你真糊涂,我的太太。”外婆对她说话仍然心平气和。这可把我气坏了,决定报复一下那个恶婆娘。

我粗鲁并生气地拒绝了她。于是她便自己跑到门外去给格里戈里,而且和他站在人行道上谈了好一会儿话。格里戈里一直淡淡地笑着,胡子不住地抖动,但自己很少讲话,要讲也是只语片言。

有一天,酒馆老板娘和外祖父吵了一阵架,把他和没有参加吵架的外婆也连带着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得很凶,甚至向她身上扔胡萝卜。

有时外婆强邀他到厨房里坐坐,喝杯茶,吃点东西。有一次,他问我在哪儿?外婆喊我去,可我跑走,躲到柴堆里去了。我简直不能走近他。在他面前,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知道,外婆很过意不去。我和外婆谈到格里戈里只有一次:那是她把格里戈里送到门外以后,在院子里低着头,悄悄地边走边哭。我走到她的身边,拉住她的手。

但外婆提到上帝的次数毕竟没有外祖父提的次数多。我觉得外婆的上帝我懂得,也不可怕,但在外婆的上帝面前不能扯谎,说谎感到可耻。上帝在我心灵中唤起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羞耻心,所以我从来不对外婆撒谎。简直不能对这个仁慈的上帝隐瞒什么,似乎连想隐瞒的念头也没有产生过。

“你干吗每次都躲开他?”外婆悄声问我,“他喜欢你,他可是个好人哪……”

马吁着长气,摇摇头。

“为什么外公不养他?”我问道。

“你这给上帝干活儿的,干吗这么闷闷不乐,啊?你有点老啦……”

“外公吗?”

她常常一面给那匹体肥膘厚无精打采的沙拉普上套,一面和它谈话:

她站住脚,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几乎是耳语地预言说:

“你们以为畜生不懂上帝?所有的畜生懂得上帝不比你们差,你们这些人真心狠……”

“你记住我的话,上帝为这个人以后要狠狠惩罚我们的!一定要惩罚的……”

酒馆老板娘和扫院子的人听她说这话都笑了起来,但外婆愤怒地冲着他们喊道:

外婆没有说错:大约十年以后,外婆那时已经永远地安息了[91],外祖父自己也成了一无所有的叫化子,在城里大街上整天疯疯癫癫,到处要饭[92]。他站在别人的窗下,可怜巴巴地哀求:

“你不怕上帝惩罚你啦,你这可恶的凶手!”

“我的好心的大师傅啊,给我一块小馅饼吧,行行好给我一块馅饼吧!唉,你们这些东西……”

酒馆老板娘有一只猫,那只猫娇生惯养,吃东西十分刁钻,喜欢甜食,会对人献媚,身上的毛好似一团烟,头上有一个金色的圆顶,全院子的人都喜欢它。有一天,它从花园里拖来一只八哥儿;外婆把这只折磨得快死的鸟儿从它口中夺下来,责备猫说:

他从前的一切,剩下来的就只有这句辛酸的、单调的、刺激人心的话了。

外婆的上帝整天和她在一起,甚至她和动物说话也离不开上帝。我明白,世上的一切,包括人、狗、鸟雀、蜜蜂和青草,都很容易和很温顺地服从这个上帝,他对大地上的一切都同样的仁慈,同样的亲近。

“唉,你们这些东西……”

“你这该死的楚瓦什女人!唉,你们这些东西……”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以外,使我感到压抑和使我在街上待不住的,就是那个放荡无耻的女人沃罗尼哈了。每逢节日她就来了。她人高马大,每次都是披头散发,醉得摇摇晃晃。她走路的步态很特别,仿佛不是在移动脚步,而是脚不着地,像一团黑云似的在飘,嘴里浪声浪气地唱着下流猥亵的小调。街上遇到她的人都躲着她,避到房子的门后、墙角或小铺子里去。她一出现,就像风扫大街似的,人都吹得不见了。她的脸几乎是青的,肿胀得像猪尿泡,灰色的大眼睛又可怕又可笑地瞪着。有时,她又号啕大哭,边哭边喊:

“上帝明白,”外婆自信地回答,“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我心爱的小乖乖,你们在哪儿?”

“你这个木头脑袋,我教过你多少次该怎么祷告了,可你还是嘟嘟囔囔地念你的那一套,真是异教徒!上帝怎么受得了你这样!”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

有时外祖父醒得比外婆早,他就爬上阁楼,如果碰到外婆在祈祷,他就蔑视地撇起两片发黑的薄嘴唇听一会儿外婆低声的祷告,然后在喝茶的时候唠叨开:

“你不该知道!”她忧郁地回答,但仍然简短地讲给我听:原来这女人有一个丈夫,是个当官的,叫沃罗诺夫,他想当更大的官,便把妻子卖给了自己的上司。那个上司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她两年没有住在自己家里。当她回到家里时,她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已经死了,丈夫因为赌钱输掉了公款而坐了牢。这个女人便开始以酒浇愁,到处游荡、胡闹。每到节日晚上,警察局都把她抓走……

早晨她祈祷的时间不长,因为她要烧茶炊。外祖父已经不雇保姆了,如果外婆没有按他规定的时间烧好茶,他就要生气地骂好久。

其实,待在家里还是比在大街上好。特别是吃午饭以后那段时间最美好,这时外祖父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婆坐在窗旁给我讲有趣的童话和故事,讲有关我父亲的事。

外婆的祈祷总是一种赞美耶稣、圣母及圣徒的颂歌,是发自内心的和朴质的颂扬。

她把从猫嘴里夺下的那只八哥儿折断了的翅膀剪掉,在它腿上被咬断的地方巧妙地固定上一块小木条当作脚。治好了这只鸟儿以后,外婆便教它说话。她常常像一头性情温和的大动物似的,整整一个钟头站在挂在窗框上的鸟笼前,用低沉有力的嗓音,反复地教那只像煤炭般的乌黑的、善于模仿人说话的鸟儿:

“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啊,看在圣母的分上,你对我,对我这个有罪的女人发发慈悲吧……”

“喂,你求我:给小八哥儿一点饭!”

她那乌黑的眼睛里微微含笑,仿佛变年轻了,她沉重而缓慢地画着十字。

八哥儿斜着头,用一只像幽默家的灵活的圆眼睛看着她,用腿上的小木条不断地笃笃地敲打着笼子的薄底,伸长了脖子学黄莺啼啭,滑稽地模仿松鸦和布谷鸟叫,还拼命喵呜喵呜学猫叫和模仿狗叫,就是学不会人说的话。

“我的纯洁的、上天的心灵啊!我的庇护神和保护神、金色的太阳,圣母啊,保护我,别让我受邪恶的迷惑吧,别让任何人受欺侮,也别让我无缘无故地受欺侮吧!”

“你别调皮!”外婆一本正经地对它说,“你说:给小八哥儿一点饭!”

她几乎每天早晨都能找到新的赞美圣母的词语,这就使我每天都聚精会神地倾听她的祈祷。

那只爱模仿别人的长羽毛的“黑猴子”震耳地叫了一句像外婆教它的话,老太太高兴地笑了,从手指上给鸟儿一点它要的饭,说道:

“你是快乐的源泉,圣洁的美女,开花的苹果树!……”

“我知道你这个调皮鬼,你假装不会说,其实你能说,全会说!”

她深深地一躬到地,然后慢慢地伸直身子,再一次地低声祷告,祷告得愈来愈热烈、愈感人。

外婆真的教会八哥儿说话了:过了些时,八哥儿能很清楚地叫着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外婆,就拖长声音叫出有点像“你——好”的声音。

“万人赞誉的圣母啊,把你的恩惠赐给将来的日子吧,敬爱的圣母啊!”

起先,鸟笼挂在外祖父的房间里,但不久外祖父就把它赶到我们阁楼上来了。因为八哥儿不仅学会了模仿外公说的话,而且当外祖父一字一句地念祷词时,八哥儿从笼子里伸出它那蜡黄的鼻子,像吹口哨嘘人似地叫着:

外婆伸直她那有点驼的背,抬起头,亲切地望着喀山圣母的圆圆的脸,恭恭敬敬地在胸前画着大大的十字,热烈地、声音忽高忽低地祷告:

“啾——啾——啾——咿呖,突——咿呖,叽——咿——呖,啾——呜呜!”

她好不容易梳通了头发,动作麻利地编成几根粗粗的辫子,匆忙地洗了脸,气呼呼地嗤着鼻子,还没冲洗掉那张宽大的、压皱了的脸庞上的被窝气,就站到圣像前面去祈祷了。其实这时她才能算是开始真正的早晨的梳洗,一站在圣像前,她整个人立刻变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这使外祖父很气恼,有一天,他中断了祈祷,把脚一跺,狂怒地喊叫起来:

“该死的头发,你们得纠发病[83]啦,叫你们遭天打雷轰!……”

“把它赶走,这个魔鬼,我要杀掉它!”

外婆常常醒了以后,坐在床上,久久地用梳子梳理她那令人惊讶的头发。头梳得一颤一颤的,每当她咬住牙,梳下一整绺又黑又长、像丝线一样的头发时,都生气地骂几句,为了不把我惊醒,声音总是轻轻的。

家里有很多有趣的好玩的事情,但有时候还是有一种无法驱除的苦闷折磨着我。仿佛我全身流满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重的东西,长久地困在黑暗的深渊里,既看不见,也听不到,更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好似一个瞎子和半死不活的人……

我很早就明白,外祖父有一个上帝,而外婆则有另一个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