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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只是那些俄罗斯人,动他们

人,

一下也不行!……

要去就去草原追那卡尔梅克[82]

现在回忆这些童话,仿佛在梦中。楼下过道里、院子里的跺脚声、嘈杂声、吼叫声把我惊醒了,我向窗外探出身子,看见外祖父、雅科夫舅舅和酒馆里的跑堂——那个样子挺滑稽的车累米斯人,把米哈伊尔舅舅从酒馆的小门里拖到街上。舅舅死撑住不肯走,于是他们便打他的手、脊背和脖子,用脚踹他。最后他终于站起身来,飞似的拼命奔跑,隐没在大街的灰尘里了。只听见小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当啷上了门闩,揉皱了的帽子从里面甩了出来,以后就再没声响了。

人,

舅舅在尘土里躺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全身衣服撕得破破烂烂,满头乱发。他拣起一块鹅卵石,对准酒馆大门扔来,鹅卵石砸在大门上,只听到咚地一声响,就像砸在桶底上一样。酒馆里立刻涌出几个黑糊糊的人影,他们大叫大嚷,声嘶力竭地挥动着胳膊;许多人从房屋的窗口伸出头来观看,霎时间,一条街都活跃起来,哭声、叫声此起彼伏。所有这一切,也像童话那样引人入胜,但这种景象又令人感到不愉快,甚至有些使人害怕。

要去就去森林抢那莫尔多瓦[81]

过了一会儿,突然一切都消失不见,寂然无声,无影无踪了。

自己要流的!

……外婆弯着腰坐在门槛旁的箱子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我站在她的面前,抚摩她那温暖的、软绵绵的、润湿的脸颊,但看得出,她没有感觉到我在抚摩她,嘴里忧郁地嘟哝着:

路是你自己去走的,泪是你

“主啊,难道你善良的智慧不够分给我、不够分给我的孩子了吗?主啊,宽恕我吧……”

你去走自己的路吧……

我觉得,从第一年春天到第二年春天,在田野大街那座房子里外祖父住了虽不到一年,但在这段时间内,这所房子可真算得上名噪一时了。几乎每逢星期日都有一群野孩子跑来,聚拢到我家门口,高兴地向满街的人报告:

教徒!

“卡希林家又打架啦!”

嘿,你啊,你是基督的糟糕

米哈伊尔舅舅通常都是晚上来,他整夜整夜地包围和监视我们的房子,使整个房子里的人都提心吊胆。有时他还带两三个库纳维诺的堕落的小市民来做他的帮手。他们偷偷地从山谷里钻进花园,在花园里肆无忌惮地发酒疯,把马林果和醋栗子树全都拔掉;有一天,他们捣毁浴室,把浴室里的所有东西能敲碎的全都敲碎:蒸浴床、长凳、烧水锅毁坏了,火炉被捣得七零八落,地板壁板被撬掉好几块,连门和门框都被拆散了。

你是鞑靼的血缘后代,

外祖父气得面色发黑,成天一声不吭,站在窗口仔细地听着捣毁他的财物的那些人所干的事儿,外婆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黑暗中看不见她在什么地方,只听到她用恳求的口吻大声地喊:

唉,你啊,瓦丽尤什卡,

“米沙,你这是在干什么,米沙!”

圣母也像外婆一样慈爱,她会宽恕她,并且说:

她得到的回答是从花园那边飞来一连串的卑鄙下流、不堪入耳的俄罗斯式的谩骂。那些污言秽语的含意,大概连这帮骂人的畜生自己的理智和感情都理解不了,接受不了。

我是为了我那唯一的儿子!……”

在这个时刻,我不可能跟在外婆后面,可不和外婆在一起我又害怕,于是我便下楼到外祖父的房间里去,但是外祖父一看见我就迎头用嘶哑的嗓音骂道:

我打家劫舍不是为了自己,

“滚,该死的东西!”

可怜我这有罪的灵魂吧。

我又跑到顶层阁楼,从阁楼上的窗口倾听楼下的动静,注视花园和院子里黑暗中所发生的一切,眼睛一直盯着外婆,生怕有人打她。我大声喊叫外婆,她不来,而喝醉了酒的舅舅却听到了我喊叫的声音,就用粗野、下流的脏话破口大骂我的母亲。

宽恕我,最神圣的圣母啊,

有一天,就像在这样的晚上,外祖父身体不好,躺在床上,头上扎着一条毛巾,在枕头上翻来覆去,不断尖声诉苦地呻吟。

母亲也用“公爵夫人”的话来回答圣母:

“你看,一辈子活着、作孽、攒钱置产,就该这个报应啊!要是不怕害臊,不怕丢脸,我早就去喊警察,明天就去找省长了……丢人现眼呀!竟然要警察来整治自己的孩子,这是什么父母啊?得啦,老头儿,你就躺着吧。”

的裸体遮掩。

他忽然把两只脚挪到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口,外婆急忙扶住他的胳膊:

世上所有的财富都不能把你

“你到哪儿,到哪儿啊?”

贪心不足的灵魂啊,

“点灯!”他气喘吁吁,一面不住呼呼地吸着空气,一面命令外婆。

黄金和白银;

当外婆点燃了蜡烛后,他双手捧起烛台,就像士兵持枪那样放在胸前,对着窗外大声嘲弄地喊道:

你不必去搜罗整个大地上的

“哎,米什卡,你这个专门黑夜里出来的贼坯,你是条癞皮疯狗!”

贪得无厌的女奴啊,

话音刚落,窗户上方的一块玻璃立刻哗啦啦被砸得粉碎,半块砖头砰地一声落在外婆旁边的桌子上。

我想念母亲的次数愈来愈多了,常常把母亲想象成外婆给我讲的所有的童话和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母亲不愿住在自己家里,这一点使她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变得越来越高了。我觉得,仿佛她住在大路边上的那种可以停放旅客车辆马匹的客栈里,和那些劫富济贫的强盗们住在一起。也可能她住在森林里、洞穴内,当然也是和善良的强盗在一起,为他们烧饭,看守打家劫舍抢来的金银财宝。也许,她像延加雷切娃“公爵夫人”跟着圣母一起漫游大地那样,在数大地的珍宝,圣母就像劝诫“公爵夫人”那样地劝诫我的母亲:

“没打中!”外祖父嚎叫了一声,哈哈大笑,毋宁说是放声大哭起来。

使人矇■欲睡的困倦无形地沿着大街到处流淌,它挤压着我的心灵和眼睛。倘若此时此刻外婆来了,有多好啊!或者哪怕是外祖父来了也好。我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为什么外祖父和两个舅舅都不喜欢他,而外婆、格里戈里和小保姆叶夫根尼娅却把他说得那么好?我的母亲现在在哪儿呢?

外婆像抱我一样,双手一下子就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一边数落着说:

“圣母无处不在,每个省份都有……”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基督保佑你!你要知道,这么做,你有个三长两短,他要被送到西伯利亚去的。他这是在气头上,根本不懂这么做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老乞丐声音低沉而确信地说:

外祖父两腿乱蹬,嘶哑着嗓子干嚎:

“等一等,我问你,难道在梁赞[80]也有圣母?”

“让他来杀死我……”

有时,她邀他到院子里来唱,老乞丐拄着棍子坐在门廊台阶上,边唱边说,而外婆就坐在他旁边静静听着,还详细地向他问这问那。

窗外传来一阵阵像野兽发威似的吼叫声、跺脚声和抓墙的声音。我从桌上拿起砖头就向窗口跑去,外婆赶紧抓住我,使劲把我搡到屋角,恶狠狠地低声对我说:

“瞧,他有多幸福啊,他会唱这么好的诗歌,真唱得好极啦!”

“哎呀,你这个可恶的东西……”

外婆很羡慕这个老乞丐,每次听他唱歌时,都叹息着说:

还有一次,舅舅手里拿一根一头削尖的粗棍子,从院子里冲进了过道,站在黑色的门廊台阶上砸门,外公两只手抓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后等着他,在门后等他的还有两个房客,他们手里拿着当武器用的棍棒之类的东西,个头很高的酒馆老板娘手里拿着擀面杖,外婆则站在他们身后来回转,不住地央求他们:

我又上了楼,把头伸出了窗口。天渐渐黑了,街上的尘土似乎膨胀起来,显得更深更黑了。各家各户的窗玻璃上映出黄灿灿灯光油腻腻的,对面的一座房子里正在奏着音乐,琴弦发出使人感到凄凉但很优美的旋律。酒馆里的人也在唱歌,门一打开,一种无精打采的、令人沮丧的歌声像水一般地流到街上。我知道,这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乞丐尼基图什卡唱的,那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右面的眼睛像一块烧红的炭,而左眼则常紧紧地闭着。酒馆的门一关,他的歌声就像被斧头砍了似的,突然中断了。

“你们放我出去见见他,让我跟他说句话……”

“我一人在那儿害怕……”

外祖父向前伸出一条腿站在那儿,活像《猎熊图》上的那个手执猎矛的雄赳赳的农夫。当外婆跑到他跟前时,他一声不响地用胳膊肘和脚碰碰她。四个人站在那儿摆好了打的姿势,那副样子使人见了胆战心惊。他们头的上方墙上有一盏罩子灯,灯不太亮,灯光不断地抖动,若明若暗地照着他们的脑袋。我在阁楼的扶梯上看着这一切,真想把外婆拉走,带她到楼上来。

“谁敲门?”外祖父没开门,粗声问道,“是你,对吗?他进了酒馆了?行了,你走吧!”

舅舅使劲地用那根棍子砸门,门在剧烈地颤动。门上的木板一块块往下掉,眼看就要从上面的铰链上脱落下来,下面的一个铰链已被砸开,不断发出叫人讨厌的轧轧声,外祖父也用像坏铰链响的那种难听的轧轧声对他的“战友”们说:

我赶快跑下楼去敲外祖父的房门。

“请你们照他的胳膊打,照他的腿打,不要打他的脑袋瓜子……”

瞧,是他,是米哈伊尔舅舅,他从巷子那头,从一座灰色房屋的角落里露面了。他把帽檐低低地拉到耳朵上,两只耳朵被帽子压得撅起来,向两旁翘着。他穿着红褐色上衣,脚上是一双齐膝的满是尘土的马靴,一只手插在方格布的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在揪自己的胡子。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站在那儿的姿势,像是准备一下子横跳过街,用两只乌黑的、长满了毛的手抓住外祖父的房子。这时我该跑下楼去告诉他们,舅舅来了,但我的身子怎么也不能离开窗户。我看见舅舅好像怕把自己的灰色靴子沾上尘土似的,蹑手蹑脚地穿过街来,听见他打开酒馆的门时发出的嘎吱的响声和哗啦啦玻璃的震动声。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子,只能够把头伸进来。舅舅已经把窗玻璃打破了,窗户框上翘着很多玻璃碎片,窗外边黑洞洞的,活像一只被挖掉了眼珠的眼睛。

我感到烦闷无聊,不知怎么地感到特别烦闷,几乎忍受不了了,胸口犹如灌满了熔化了的滚热的铅水,铅水拼命地从里面向外涨,不断地膨胀,眼看要撑破我的胸部、我的肋骨了。我感到,仿佛我是一个气泡,被吹得鼓起来,在阁楼上的小房间里,在低得像棺材似的天花板下,被挤得转不过身来。

外婆扑到小窗口,把一只胳膊伸到院子那边,挥动着手喊道:

我们这条街上的房屋,受多年漫长冬天暴风雪的磨损,受秋日无穷无尽雨水的冲刷,已经褪了色,屋顶上蒙了一层灰尘。房屋就像教堂门前台阶上的乞丐,紧紧挤在一起。屋子的窗户就像怀疑地睁大了的眼睛,和我一起在等待着什么人。街上的行人不多,他们像炉口前小平台上的那些沉思的蟑螂,正在不紧不慢地走动。街上的一阵阵闷热向我袭来,我还闻到一股我所讨厌的胡萝卜大葱馅饼的味道,我一闻到这种味道就心烦意乱,心情郁闷。

“米沙,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走吧!他们会把你打成残废的,走吧!”

这时,恣意妄为的舅舅威吓要杀死外祖父虽然使我有点害怕,但是赋予我这样的重任又使我觉得骄傲。我把头伸到窗外,看着外面。宽阔的大街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尘土里露出一块块巨大的像肿瘤似的鹅卵石。大街向左延伸得很远,穿过谷地一直通到监狱广场。广场的黏土上有一座很牢固的灰色建筑,那座建筑物的四角都有哨楼,这是一座从前囚禁犯人的旧牢狱,牢狱里笼罩着一种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忧郁的美的气氛。大街向右,隔三座房子的那边,是一片宽阔的干草广场,广场与外界隔绝,周围砌有苦役连[79]的黄色囚室和乌灰色的消防■望塔。常常有一个救火队的■望哨在■望塔的塔楼上转来转去,活像一只被铁链锁着的狗。整个广场被山沟切成两段,沟底有一处有一汪碧绿的积水,再往右边,是久科夫臭水塘,就是外婆讲给我听的有一年两个舅舅想把我的父亲扔进冰窟窿淹死的那个臭水塘。几乎就在阁楼上窗户的正对面,是一条巷子,巷子两边是一排排各种各样的小房子,巷子尽头是臃肿低矮的三圣教堂。倘若直望过去,可以看见教堂的屋顶,犹如在花园的绿色波涛里,漂着一只只被浪颠得底朝天的小船。

舅舅照着外婆的胳膊就是狠狠地一木棍。当时可以看见,有一个又粗又大的东西从窗子旁边擦过,打在外婆的胳膊上,接着外婆就无力地仰面倒到地上,但她仍喊了一句:

“你快跑到楼上去,在窗口望着大街,米哈伊尔舅舅一来,你就赶快跑下来告诉我!快去,快点……”

“米——沙,快跑……”

外婆悄悄小声地对我说:

“啊,孩子他妈,怎么啦?”外祖父可怕地吼叫了一声。

“要我相信你?”外祖父把脚一跺,大喊一声。“不,我宁愿相信所有的野兽,狗、刺猬我都会相信,相信你呀,要等一等呢!我知道:是你把他灌醉了的,是你教他这么干的!喂,现在你就来打吧!随便你,打他,打我都行……”

门突然打开了,舅舅一下跳进了漆黑的门洞,但立刻又像一铲垃圾,从门廊里被抛了出去。

“您既然不相信我……”

酒馆老板的妻子已经把外婆扶进了外祖父的房间,很快外祖父也回来了,阴沉着脸走到外婆跟前。

雅科夫舅舅两手插进衣袋,走到屋角去了。

“伤了骨头吗?”

“真的吗?”外祖父嘲讽地叫道,“这就太好啦!谢谢我的乖孩子!孩子他妈,给这只狐狸一件什么东西,给他一个火钩子,哪怕是个熨斗也行!你呢,雅科夫·瓦西里耶夫,当你哥哥冲进来的时候,你就对准我的脑袋打……”

“哎唷,大概骨头断了,”外婆没有睁开眼睛回答说,“你们把他怎样啦,把他怎样啦?”

“我是赶来保护你的……”

“你别烦啦!”外祖父狠狠地喊了一声。“他是畜生,难道我也是畜生不成?把他绑起来了,躺在棚子里呢。我用冷水冲了他……嗬,真凶恶!这个东西像谁?”

外婆没有说话,急急忙忙地把茶杯放到食橱里。

外婆呻吟起来。

“不关你的事?我晓得你的心事!”

“我派人去找接骨婆了,你忍耐一会儿!”外祖父一面说,一面在她身边床上坐下。“这些孩子要把我跟你折磨死,孩子他妈,不到时候我俩就要被折磨死了!”

“爹,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吧!”

外祖父握住拳头,将大拇指从食指与中指间伸出来[78],放到我舅舅的鼻子下面。雅科夫舅舅委屈地跳到一边。

“那瓦尔瓦拉呢?”

“你们不是一直想抢夺瓦尔瓦拉的嫁妆吗?就拿去好了!”

他们谈了很久:外婆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如怨如诉,外祖父说话的声音则大喊大叫,怒气冲天。

他在屋子里舒展着两个肩膀走了几步,走到门边,猛地使劲把沉重的门钩往挂锁环里一钩,转身对雅科夫说:

后来,来了一个小老太婆,她驼背,嘴巴大得一直到耳根,下巴不住地颤动,嘴像鱼一样张着,削尖的鼻子越过上嘴唇,好像在向嘴里探望着什么。看不见她的眼睛。她拄着拐棍探路,两只脚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手上还提溜了一个发出响声的小包袱。

“孩子他妈,你听见啦?”他尖声喊道,“他成了什么样,啊?居然来杀父亲了,喂,听见没有!还是亲生的儿子呢!啊,到时候啦!到时候啦,孩子们……”

我以为这是外婆的死神到了,一下子跳到那个小老太婆面前,拼命地嚎哭狂喊起来:

外祖父两手撑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眉毛、鼻子可怕地纠到一起,活像一把斧子。

“滚走!”

“爹,米什卡简直是故意捣乱!他在我那儿吃中饭,灌足了酒后就大发酒疯,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他摔盘子掼碗,把一块染好的客户的毛大衣撕成了碎片片,窗户被他打得七零八落,还欺侮我,污辱格里戈里。他要到这儿来,现在正在路上,嘴里不住地威胁人,狂喊:‘我要揪掉父亲的胡子,杀死他!你们瞧着好了’……”

外祖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我,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把我抱到阁楼上去了……

一场噩梦又开始了。有一天晚上,喝完晚茶以后,我跟外祖父刚坐下来念《诗篇》,外婆开始洗茶杯,突然雅科夫舅舅冲进了屋,他像往常一样,头发蓬乱得像一把坏扫帚。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把帽子往哪个屋角一摔,浑身颤抖,挥舞着胳膊,像放连珠炮似的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