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往下念了,注意听着他讲,不时地看看他那忧郁的阴沉的脸。他的眼睛眯缝着,越过我看着什么地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既忧愁又使人感到温暖的神情。我已经知道,此刻外祖父平常的那种冷酷的性格正在他的心中渐渐融化消失。他用他细细的手指在桌上的的笃笃地敲着,染上色的指甲闪闪地发光,两道金黄色的眉毛不住地颤动。
“在玩儿和唱歌上,他可以算上大卫王[64],可干事儿,他却像押沙龙押沙龙是大卫的儿子。叛父反大卫,自立为王,后兵败于约旦河东岸被杀。那样恶毒!就只会编编歌子,花言巧语,开玩笑和逗乐子……唉,你们这帮东西!‘整天快活地蹦蹦跳跳地玩’能跳多远?真是,能跳得远吗?”
“外公!”
我几乎从来没有猜错,过了一会儿,外祖父果然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唠唠叨叨地说:
“干什么?”
“看我敲你的后脑勺子,你会明白谁才是最幸福的人!”外祖父气呼呼地说,可我感觉得到,他生气只不过是习惯而已,是为了要我规规矩矩,不要乱说。
“给我讲点儿什么吧!”
“最幸福的人,这是指雅科夫舅舅吧?”
“你念吧,懒虫!”他就像刚睡醒似的用手指擦着眼睛,不满意地说,“你只爱听人讲故事,说笑话,就是不爱念圣诗……”
“布基—柳季—啊兹—拉—布拉;日维奥—捷—伊热—热—布拉热;纳什—耶尔—布拉任[63],”我用一根小棒子一面在书页上指着字母来回移动,一面念着,由于枯燥无味,便问道:
但是,我怀疑外公自己就是这样:比起念圣诗来,他更喜欢讲故事,讲笑话。诗篇他几乎全都记得,他按自己许下的誓愿,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大声地念一节赞美诗,就像教堂里的执事每天念日课经那样。
很快,我就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结结巴巴地读诗篇[62]了;这通常都是在喝了晚茶以后,每次我都要念一篇圣诗。
我一个劲儿竭力地央求他,老头儿的态度越来越温和了,最后终于对我让步了。
“你不知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要是你耍滑头,这倒反而好些,老老实实——那是蠢,懂吗?绵羊才蠢呢。记住!走吧,去玩吧……”
“嗯,好吧,就只讲一个!以后你念圣诗的时间长着呢,我可很快就要到上帝那儿去受审判了……”
“不知道……”
他向古式安乐椅的兽毛绣花椅背上一靠,并再向椅背上靠得更紧一些,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轻声而沉思地讲起他的那些陈年往事,讲起他的父亲,他说:
“你这是耍滑头,还是说老实话,啊?”
“有一天,有一伙强盗骑马来到巴拉赫纳来抢劫商人扎耶夫家。我的父亲拼命奔到钟楼去敲警钟,强盗追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并把他的尸体从钟下面拖出来,抛下了钟楼。
但刚说了这话,他又立刻抓住我的肩膀,探察我的眼睛,问道:
“在那时候啊,我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这件事没有亲眼看见,现在也不记得了。我记事还是从看到法国人的时候开始的,那是一八一二年,我刚满十二岁。当时有三十来个俘虏被赶到我们巴拉赫纳来,一个个都显得个头很小,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穿的衣服各种各样儿的都有,比一伙儿讨饭化子还差。他们冻得直打哆嗦,有几个冻得站都站不住了。一些庄稼人想揍死他们,可是押送兵不让,接着警备队来过问这事了,他们把庄稼人赶回家去。后来还好,没发生什么事儿,大家都习惯了。这些俘虏是法国人,个个灵活机智。他们在这里甚至相当快活,有时还唱唱歌。一些官老爷常常从尼日尼乘三套马的马车来看俘虏。他们来了以后,有些人对那些法国人破口大骂,伸出拳头吓唬他们,甚至动手打,另一些人则用法国话跟他们亲切地交谈,给他们钱,送他们各种各样的用来防寒的衣帽鞋袜之类的小东西。还有一个年岁大的老爷两只手捂住脸哭起来了,他说:‘拿破仑这个恶棍可把法国人给坑死了!’你瞧,怎么样,俄国人心肠好,连俄国的老爷都可怜别的民族的人……”
“咳,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够算得出,你该被揍多少次呢?除了我,谁能知道?走开,快走!”
外公闭上眼睛,用两个手掌慢慢向后把头发捋平,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在细细地一点一点唤醒对往事的记忆,继续说:
他格格地笑了起来,说道:
“冬天,外面风雪交加,木头房子挡不住严寒的天气。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们家的小窗子下面敲玻璃窗找我母亲。他们一面喊,一面跳,因为我母亲是烤面包卖的,他们来找我母亲要热面包。我母亲不放他们进屋,就从窗口把面包递出去。法国人抓起面包就往怀里揣,刚出炉的滚烫的面包一下子就直接靠在光身子上,贴在胸口上,真弄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受得了!不少法国人冻死了,他们的国家气候暖和,不习惯这么严寒的天气。我家菜园子的洗澡间里,住了两个法国人,是一个军官和他的勤务兵。勤务兵叫米朗。军官是个细高挑儿,骨瘦如柴,简直是皮包骨头,身上穿的是一件娘儿们穿的又宽又大的斗篷式的外衣,所以外衣只能到他的膝盖。他对人很和气,是个酒鬼。那时,我母亲偷偷地酿啤酒卖,他一买到酒,就唱着歌大喝一通。他学会了说我们的话,有时叽哩咕噜半对半不对地说:‘你们这个地方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他俄语说得不好,但可以听懂。他这话说对了:我们上游地区气候是不讨人喜欢,伏尔加河下游比较暖和,而过了里海,似乎压根儿看不到雪了。这话是可信的:因为无论在福音书[65]里,还是在《使徒行传》[66]里,尤其是在《诗篇》里,都没有提到过下雪和冬天,而耶稣生活过的地方就在那里……我们读完圣诗,我就跟你读福音书。”
“干——吗?”
他又停住不说了,仿佛在打盹,实际上他正在想着什么,斜着眼睛看着窗外,整个人显得瘦小机智。
他轻轻地把我的下巴向上一托,眨巴着眼睛,拖长了声音说:
“您讲啊。”我轻声提醒他。
我寻思,过去他打我大概都是没有必要的,有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
“哦,我讲,”他震颤了一下,又开始说,“就是说,法国人嘛!他们也是人,并不比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差。他们常常大声地喊我母亲:玛达玛、玛达玛……这就是喊:太太、夫人,而我的那位被称为太太、夫人的母亲,每天能从米面铺子里扛一袋五普特[67]重的面粉回家。她的力气大得不像个女人,我二十岁了,她还能揪住我的头发提起来晃上一阵,而且毫不费劲。要知道,二十岁的那年,我自己也挺棒了。那个勤务兵米朗·尼喜欢马,常常挨家挨户地打手势央求人家给一匹马让他刷洗刷洗!起先,大家担心他会故意伤害马——他是敌人嘛,后来大伙儿主动喊他:‘米朗,咱们去刷马吧!’他微微一笑,低下头,像牛似的跟着人后面走了。他的头发棕红,甚至可以说是通红的,大鼻子,厚嘴唇。他非常会照料马,还有一手惊人的给马治病的本领,后来在这儿,在尼日尼,他成了专门用土法给马治病的兽医,可过了些时候,他疯了,被救火队员活活打死了。那个军官在交春的时候,由于长期受折磨,变得越来越虚弱,在春天的尼古拉节[68]那一天无声无息地死了:他坐在浴室的窗口,头伸到窗外,就像在默默地思虑着什么,死去了。我很可怜他,甚至还悄悄地为他伤心了一阵。他对我很温情,揪住我的两只耳朵,亲切地跟我讲他自己的一些什么事情,我虽听不懂,但心里觉得挺舒畅!人的亲情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他本来想教我学他们的法国话,可我母亲不准我学。她甚至把我带到神甫那儿,神甫叫母亲揍我一顿,并且控告了那位军官。那时候,我的小兄弟,日子难过啊,你可没经受过,委屈和倒霉的事都是别人替你受了,你要记住这个!比方说,这种委屈和倒霉的事我就受过……”
认字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外公对我愈来愈关心,揍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虽然按我的想法,应该打得比从前更多一些才对,因为我渐渐长大,胆子也比过去大了,触犯外祖父定的规矩和训示的次数,比从前多得多,而他只不过骂几句,扬起手来装着要打我的样子就算了。
天黑了,在朦胧的暮色中,外祖父奇怪地变大了,他的两只眼睛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他讲述所有的事,声音都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若有所思的,但一说到他自己,就十分热烈,说得很快,而且有点自我吹嘘。我不喜欢他谈自己,也不喜欢他不断地叫我这样,叫我那样,比如说:
我不知道喊我“贝尔”是什么意思,况且给我起绰号我也不吃什么亏,倒是我单枪匹马来抵挡这么多人使我感到愉快,当看到你扔出的石头准确地击中了“敌人”,迫使他们落荒而逃,躲到灌木丛中去时,多么痛快啊。“交战”不是恶意的,结束战斗时双方都几乎没有一点感到委屈。
“记住!这个你一定要记住!”
“‘贝尔’来了!”他们一看见我,就急急忙忙地准备干仗,高喊:“揍他,剥他的皮!”
他讲的事情中,很多我不想记住,但是有些事,即使外祖父不叫我记,也像一根使人疼痛难忍的刺深深地扎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不给我讲童话故事,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我还发现,他不爱别人提问,正因为这样,我偏死死缠住他追根究底地问:
我正想到花园里去呢,一到花园,就有几个野孩子站在小山丘上,从谷地里向我扔石子,我也高兴地扔石子回敬他们。
“那么什么人好些:法国人呢,还是俄国人?”
“去吧,去玩吧!不许到外面去,就在院子和花园里玩……”
“嘿,这我哪能知道啊?你要知道,我从没见过法国人在他们自己家里是怎么过日子的。”他板着脸嘟哝了以后,又补充说:
他猛地用劲把我推开。
“在自家的洞里连黄鼠狼也是好的……”
“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心里难过得不说不行啊……唉,多好的一个闺女,走错路啦……”
“那就是俄国人好,对吗?”
“哎呀,孩子他爸,干吗你这么说呀?……”
“好的坏的都有。到有了地主的时候,日子好过了些[69]。从前的人是被上着镣干活儿的,现在大家都自由了,可仍缺吃少穿的。当然,地主老爷们并不仁慈,他们更精明,这不是说所有的地主老爷都这样,要是有一个老爷心眼好,那可叫人看了心里也会高兴的!老爷也有另一个样儿的,有的是傻瓜,像口袋似的笨头笨脑,别人向袋子里装什么,他就拿什么。我们那儿麸皮很多。你一看,他长的是个人样儿,可再细细一看,给你装的尽是麸皮,麸皮里的面粉没有了,给吃掉了。我们要接受教训就好了,把头脑磨磨,可是没有真正好的磨刀石……”
外婆猛地一哆嗦,说:
“俄国人有劲吗?”
“小兄弟啊,你母亲把你撇在这个人世上……”
“有大力士,但问题不在力气大小,最要紧的是要机灵。人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
当我伸手拿书的时候,他又把我拉到他怀里,忧郁地说:
“那为什么法国人要打我们?”
“行了!拿着这本书。明天你要给我把整个字母表一字不错地念给我听,能念出来我给你一个五戈比硬币……”
“得啦,那是战争,是沙皇的事儿,我们弄不明白!”
最后,他开玩笑地把我往床下一推。
但是,当我问拿破仑是什么样的人时,祖父的回答却令人难忘,他说:
“死去的纳塔利娅弄错了,她说他记性不好。谢天谢地,其实他的记性简直像马的记性那么好!来吧,翘鼻子,接着往下念!”
“他是个剽悍烈性子的人,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所有的人都过一样的生活,没有老爷,也没有当官的,就这么让你去过没有等级的生活!只是各人的名字不同,可权利大家都一样。信仰也只有一种。当然■,这是愚蠢。只有虾子才没有区别呢,甚至鱼都各不相同:鲟鱼和鲶鱼不是一伙,小体鲟和鲱鱼不是朋友。这些拿破仑派,我们俄国也有过——拉辛·斯捷潘·季莫费耶夫[70]、普加奇·叶梅利扬·伊万诺夫[71],那些人我以后再讲给你听……”
他摇晃着汗淋淋的脑袋对外婆说:
有时,外祖父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第一次发现我似的,久久且默默地打量着我。这使我很不自在。
“我这么喊是因为我身子不舒服,你干吗喊呀?”
他也从来没有跟我谈起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
外祖父友好地向我解释:
外婆也常插进来参加我们的谈话,她常常静悄悄地坐到屋角,很长时间坐在那里不说话,看不见她人,忽然她用充满了柔情的声音插进来问道:
“你们可真要把嗓子扯破了!……”
“孩子他爸,你还记得我和你到穆罗姆[72]朝圣去的情形吗?多好啊!这究竟是哪一年来着?……”
我看着他和外婆,心里感到很快乐,外婆用胳膊肘撑着桌子,拳头支住腮帮,看着我们,轻声地笑着说:
外祖父想了一下,详细地说了当时的情况:
“你自己在喊嘛……”
“孩子他妈,你瞧,他也念出火来了,是吧?你这个阿斯特罕的小鬼,打摆子啦?干吗这么狂喊狂叫?干什么?
“对了!那时我们还怕他们呢……”
这些单词的意思我是知道的,但那些斯拉夫字母和单词的意思不相符:“з”——“泽姆利亚”,意思是“大地”,但却像一条弯曲的虫子,“г”——“格拉戈利”像驼着背的格里戈里师傅,“я”[61]——样子很像外婆和我两个人,而在外公身上,则具有字母表上所有字母共同的某种东西。他按字母表顺序考问了我好久,有时不按次序问我那些我未必记住的字母。他那狂热的劲头感染了我,我也冒汗了,拼命扯着嗓门大声地喊,把他逗笑了。他笑得抓住胸脯,不住地咳嗽,连书都弄皱了。他嘶哑着嗓子说:
“就是,就是。”
“‘泽姆利亚’、‘柳季’[60]!”
我追问奥洛涅茨人是谁,为什么他们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外祖父很不愿意地解释说:
“你别管,住嘴!这样对我反而好,要不然,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来吧,列克谢,快念!”他用那条烫人的、汗涔涔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把小书放在我的鼻子下面,越过我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一个个字母教我念。他身上很热,发出一股像醋般的汗酸味和烤葱头的味儿。我被熏得几乎憋死,他却火冒三丈,嘶哑着嗓子对着我的耳朵喊:
“奥洛涅茨人是普通的庄稼人,他们是不愿做工从官家,从工厂里跑出来的。”
“孩子他爸,你就安安静静地躺着吧……”
“那怎样抓他们呢?”
外婆插嘴说:
“嘿,怎么抓?就像小孩子捉迷藏那样:一些人跑,另一些人抓,到处找。一抓到他们,就用树条和皮鞭抽;还要把他们的鼻孔撕裂,在脑门儿上用火打上烙印做惩办的标记。”
“‘啊兹’。”
“为什么?”
“对!还有这个呢?”
“要这么做嘛。这事儿弄不清楚,到底谁有罪:是逃跑的人有罪呢,还是抓人的人有罪,我们搞不清……”
“‘格拉戈利’。”
“你还记得吗,孩子他爸,”外婆又说话了,“记得那场大火以后……”
“又碰对了!这个呢?”
外祖父对什么事都喜欢确切,他一丝不苟地问:
“‘多布罗’。”
“你问的是哪一场大火?”
“瞎说,‘啊兹’!你注意,这念‘格拉戈利’、‘多布罗’、‘叶斯季’,这念什么?”
他们每次回忆过去的事,就忘了我在他们身边。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你一句,我一句地那么和谐,有时简直就像在唱歌,但他们唱的全是些生病、失火、打人、死于非命、巧取豪夺的歌,还有些歌说的是疯疯癫癫的叫化子和爱发脾气的老爷、绅士,都是些听了叫人丧气的歌子。
“‘韦季’。”
“我们经历过多少事,看见过多少事啊!”外祖父低声地嘟哝着。
“给你碰对了!这个呢?”
“难道我们过得不好?”外婆说,“你想想看,我生下瓦里娅以后的那个春天,我们过得多好啊!”
“‘布基’。”
“喂,你这个彼尔米亚克的小捣蛋鬼,到这儿来!坐下,你这个像卡尔梅克人[58]的高颧骨的小家伙,看见这个字母的样儿了吗?这个字母念——‘啊兹’[59]。你念:‘啊兹’!‘布基’!‘韦季’!这个字母念什么?”
“就这么一去不回了。”外婆叹了一口气。
突然,外公从哪儿拿出一本新新的小书,把书往手掌上啪地一拍,精神抖擞地叫我:
“是啊,就这么无影无踪了!打那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大水送木筏子似的流到我们家来。唉,瓦尔瓦拉……”
花园里,有好几个金龟子在白桦树的四周嗡嗡地飞来飞去,隔壁院子里有一个箍桶匠正在丁丁冬冬地干活,附近什么地方有人在霍霍地磨刀。花园那边的谷地里,有一群野孩子在玩耍,在灌木丛里哄闹。这番情景强烈地引诱着我,禁不住想去玩,但一种黄昏的惆怅不断地涌上心头。
“嗳,算啦,何苦啊,孩子他爸……”
于是,他便一个一个地出声地回忆,城里哪些人家有已经到了结婚年龄的合适的姑娘。外婆一直不吭声,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这时,我坐在窗户旁,看着城市上空通红的晚霞,晚霞照得房子上的窗玻璃红光闪闪。外公不准我到院子和花园里去玩,因为我犯了个什么错。
外祖父生气了,脸色阴沉起来。
“雅什卡和米什卡该尽快娶个媳妇。兴许新媳妇再生孩子,母子俩能拴住他们,让他们老实点,啊?”
“干吗算啦?不论从哪方面说,几个孩子都不顺当。我的心血都用到哪儿去了?我跟你心里想把孩子们安安稳稳地安置在柳条筐子里,上帝偏偏往我们手里塞了一只破筛子……”
他闭上眼睛,咂吧着发乌的嘴唇,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后来突然像被针扎似的浑身哆嗦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他就像被火燎了似的大喊大叫,在屋里跑来跑去,近乎病态地哇哇乱叫,一会儿骂孩子,一会儿伸出瘦小的拳头威吓外婆。
“你不要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躺着。”
“都是你一直宠他们,娇惯这几个小强盗,你简直是姑息养奸!你这个老妖婆!”
“就是呀,要是现在死了,简直就像压根儿没活过一样,一切都化成灰了!”
他悲伤至极,哭得呼天抢地,声泪俱下,钻到屋角,对着圣像,抡起拳头,把他那干瘪的胸脯捶得咚咚响。喊道:
“别怕,我照看着呢。”
“主啊,难道我的罪孽比别人的大?为什么这么惩罚我?”
“你看着我,别让我死掉!”
他浑身颤抖,盈眶的泪珠里闪烁着委屈和愤恨的光。
他大口大口地把一碗热茶很快喝了下去,喝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咕嘟咕嘟地响,他说:
外婆坐在黑暗的地方,默默地画着十字,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面前,劝他说:
“喝和了蜜的茶,这对你的身子好一些!”
“嗯,你干吗这样犯愁?上帝知道要做什么。比我们儿女好的人家有几个?孩子他爸,家家都一样:吵架、打架加上瞎忙乎。所有的父母都要用自己的眼泪来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孽,不只是你一个人……”
“干吗不给我放点糖?”他像宠惯的小孩撒娇似的问外婆。外婆亲切但坚决地回答说:
有时,外婆劝说的这番话能使外祖父心里平静一些,他不再哭骂,疲倦地倒到床上。这时,我和外婆便轻手轻脚地走开,到我们睡觉的阁楼上去。
我记得,在一个静悄悄的晚上,我和外婆在外祖父房间里喝茶。外祖父身体不好,光着上身坐在床上,肩上披了一条长毛巾,时时刻刻地擦虚汗,不断地喘息,说话声音嘶哑。他的绿色的眼睛发黑了,脸上浮肿,涨得通红,两片削尖的小耳朵,红得发紫。当他伸手去端茶碗时,手怪可怜地颤抖着。他变得温顺了,完全不像平时的模样。
但有一次,当外婆走到他跟前温存地劝他时,他猛地转过身去,挥起拳头啪的一声朝外婆的脸上打去。外婆急忙闪开,一只手捂住嘴唇,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脚,仍然心平气和地轻声说:
外婆由衷地笑了,她的鼻子令人好笑地颤动着,两只眼睛闪烁着无言的光芒,不断地抚爱着我,这比任何言语更能清楚地表明一切。
“唉,你真是傻瓜……”
“你知道,我也是孤儿长大的。我的妈妈是个孤苦伶仃的没有田地的贫苦农民,又是个残疾人。她还在当闺女时,被一个地主老爷吓坏了。半夜里,她吓得从窗户里跳出来,把自己的肋巴骨跌断了,还碰伤了一个肩膀。打那以后,她的右手,那只最需要用的手就麻木不能动了,而我的妈妈当时是个出名的织花边的能手。这么一来,地主老爷们便不需要她了,他们解除了她的农奴身份,说: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去吧。可没有手怎么能活啊?她只好到处讨饭,求人做好事施舍一点,但在那时候,人过得比现在宽裕,心肠也比现在好,巴拉赫纳的那些招人喜欢的木匠和花边女工,看得出全是好人!秋冬两季我跟着她,跟着我妈妈在城里要饭。大天使加百利[52]把宝剑一挥,撵走了冬天,立刻春满大地,这时候,我们便继续向前走,眼睛看到哪儿就往哪儿走。我们到过穆罗姆[135],还到过尤里耶韦茨[53]。我们曾沿伏尔加河向上游走,沿着静静的奥卡河[54]走。春天和夏天在大地上流浪多好啊,大地那么让人感到亲切、舒服,遍地是天鹅绒般的草,至圣圣母在田野里撒满了鲜花,这时候你会感到非常快乐,心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有时,妈妈半闭上她那蓝色的眼睛,把嗓子提得很高很高地唱起歌来。她唱歌时,虽然没有使什么劲儿,但声音清脆响亮,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微微入睡,一动也不动,入神地听她的歌声。要饭的日子也挺美的啊!但我一过九岁,妈妈感到拖着我讨饭不好意思了,由于她怕难为情,便在巴拉赫纳[55]落了户。她颠颠颤颤地沿着一条条街,挨家挨户地要饭。节日里,她就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收集别人的施舍。而我就坐在家里学织花边。我拼命快学,想尽快能帮助妈妈,有时,有什么学不会,就哭鼻子。两年多一点,你瞧,我终于把这个活儿学会了,而且全城闻名。只要哪家要上好的花边,就会立刻找上门来请我:‘喂,阿库利娅[56],你就晃晃你那小木杆儿[57]吧!’我有多高兴啊,像过节一样!当然,这不是我的手艺好,而是妈妈指点得好。她虽然只有一只手,自己不能动手织,但她会比划给我看。十个干活儿的抵不上一个好师傅。这时我有点儿托大了,对她说:‘妈妈,你别到处去要饭了,现在我一个人就能养活你!’可她却对我说:‘住口,你要知道,这是为了给你攒钱买嫁妆的。’过了不久,你外公突然出现了,他是个很引人注意的小伙子:才二十二岁,已经当上了驳船上的工长!他的母亲仔仔细细地把我打量了一番,最后选中了。她看到,我会干活儿,又是个叫化子的女儿,就是说,我将来会老老实实,安安稳稳过日子的,行了……她母亲是烤面包的,是个恶心肠的女人,其实不该再提起这一点了,唉,我们干吗回忆坏人啊?上帝自己会看见他们的;上帝看见他们,魔鬼喜爱他们。”
外婆在他脚旁吐了一口血水,他却“哇——哇——”拖长声音地号叫了两声,举起两只手:
于是,她又向我揭开了她生活中的一个片断:
“走开,我打死你!”
“咳,瞧你想得出!”她笑了笑,但立刻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哪能啊,巫术是一门很难懂的学问。而我可是一个大字不识。你外公那才是个能断文识字的人呢,我嘛,圣母没有使我聪明起来。”
“你真是傻瓜。”外婆从门口走开时,又重复了一句,外祖父随后向她扑去,但她已经不慌不忙地跨过了门槛,随手把门一带,门从外祖父的脸旁掠过,砰地一声关上了。
“你是女巫师吗?”
“这个老畜生。”外祖父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骂,他的脸气得像燃烧的煤块似的通红,手抓住门框,狠命地用指甲在门框上抓。
有一次,我问外婆:
我不死不活地坐在暖炕[77]上,怎么也不相信我所见到的一切:这是外祖父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外婆。我的心情感到十分沉重和厌恶,我在外祖父身上发现了以前没有发现的某种品质,一种怎么也不能使人容忍的品质,它使我感到压抑。他一直站在那儿紧紧抓住门框,身子缩成一团,面色阴沉,好似蒙上了一层灰。
有时,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样子又高傲,又严厉,一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睛,就像冬天的太阳似地看着一切,但每次只待一会儿,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可以使人回忆的东西。
忽然,他走到房间中央,向地下一跪,因为没有跪稳,向前一倒,一只胳膊碰到地板,但马上又跪直了,两手捶胸说:
我整天在花园里、院子里跟在她身边转,跟她一起到女邻居家去串门。她在邻居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边喝茶,一边不断地谈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仿佛长在她身上,和她连在一起了,现在我都不记得在我生平的这一段时期中,除了这位好动的、永不知疲倦做好事的老太太以外,我还见到过其他别的什么事情了。
“啊,上帝啊……”
“黄瓜自己会告诉人,什么时候该腌了。如果黄瓜没有土腥味儿,或者什么其他的味儿都没有了,那你就腌吧。要使克瓦斯[51]的味儿浓、翻泡泡,就需要发酵。克瓦斯不能甜,所以您在克瓦斯里搁点儿葡萄干就行了,不然,您要放糖的话,一桶只要搁一丁点儿就行了。酸奶的做法有各种各样的:有多瑙河一带口味的、西班牙口味的,再不,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像滑冰似的从暖炕的瓷砖上滑下来,向外面奔去。外婆嘴里含着水漱着口,在阁楼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为别人接生,帮人家排解家庭纠纷,为孩子们看病,给人背讲妇女念熟了就能“得到幸福”的《圣母的梦》[50],还常常给别人的家务活儿出主意:
“你疼吗?”我问。
“老大娘,您老人家到佩乔雷[49]修道院去找苦行修士阿萨夫去吧,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走到屋角,把水吐到脏水桶里,平和地回答:
有时,她想了好久,劝告说:
“还好,牙齿没打坏,只是嘴唇破了。”
“要提防生虱子,我的太太,就要勤洗澡,要洗薄荷蒸汽浴;要是被虱子咬后长了癣,你就舀一汤匙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匙升汞,三滴水银,放在小碟子里,用碎瓷片搅七下,搅匀后涂在身上!要是用木勺或者骨头搅,水银就没用了,也不能用铜器和银器,不然的话,伤皮肤!”
“他干吗打你?”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地以亲切的笑脸相迎,对每一个来人都殷勤地接待。她用大拇指把鼻烟塞进鼻孔,再用红格子手帕仔细地擦干净鼻子和手指,说道:
她看了看窗外,说道: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
“他肚里有气。他年纪大了,难啊,什么事儿都不顺……你乖乖儿去睡吧,别想这事了……”
可我并不觉得我们过得安稳。那些女房客不断在院子和屋子里乱哄哄地跑来跑去,女邻居们不是你来就是她去,然后又急急匆匆到什么地方去,总是为来迟了而唉声叹气。所有人都在准备干什么事,不断地有人喊外婆:
我还问了她另外一桩什么事,她一反常态,厉声地喊道:
“你好,圣洁的世界啊,愿你长命百岁!喂,你瞧,阿廖沙,我的心肝宝贝,这下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荣耀归圣母,不是一切都变得这么好了吗?”
“我不是对你说啦,叫你躺下睡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外婆每天都是弄饭,做针线,在菜园或花园里刨土翻地,整天转来转去,活像一个被人用无形的鞭子抽着的大陀螺。她不时地闻闻鼻烟,有滋有味地打着喷嚏,一面擦着脸上的汗,一面说:
她坐在窗口,不住地嗍自己的嘴唇,直向手帕里吐血水。我一面脱衣裳,一面看着她:在她那黑色头影上面的窗外,星星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闪烁。大街上静悄悄,房间里黑沉沉。
整个一座房子里,住满了房客。外祖父只留了顶层的一间大房间用来给自己住和接待客人,外婆则带着我住在小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把身子探过窗台,每天晚上和每逢节日假期,都可以看见喝得醉醺醺的人从小酒馆里走出来,在大街上歪歪倒倒、跌跌撞撞地乱闯,有人大喊大叫,有人接二连三地摔跟头。有时,醉鬼就像口袋一样地被扔到大街上,他们爬起来又拼命向酒馆的门里挤。门被敲得梆梆响,不断地传出哗啦啦打碎玻璃的声音和滑轮发出的刺耳的尖叫声。有时打起架来了。从上面瞧着这一切,十分有趣。外祖父常常一早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帮助他们安排活计去了,每次晚上回来都是精疲力竭,闷闷不乐,甚至气呼呼的。
我躺下以后,她走到床前,轻轻地抚摩我的头,说道:
“嗬,多少抽人用的树条子!”当我和外祖父沿着松软的、已经化冻的小路一面走,一面细细观看花园时,他快活地向我使了个眼色说道。“很快我就要开始教你认字了,这些树条正管用……”
“你静静地睡吧,我下楼去看看他……你不要心疼我,心肝宝贝,你要知道,我自己大概也有错儿……你睡吧!”
快到春天的时候,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去了。外祖父在田野大街[48]买了一座挺招人喜欢的房子,楼下是石头砌成的小酒馆,楼上有一间舒适的小阁楼,屋后是一座小花园,从花园向下走就是峡谷,峡谷里密密麻麻长满了已经落了叶子的柳树条子。
外婆亲了我一下走了,我难过极了,一下子从宽大、柔软、温暖的床上跳了起来,走到窗口,望着楼下空无一人的大街,惆怅满腔,木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