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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头上披了一件沉甸甸的短皮外衣,脚套在一双不知是谁的靴子里,趿拉趿拉地走进过道。谁知刚走到台阶上就被惊呆了,耀眼乱蹿的火苗使我眼睛发花,外祖父、格里戈里和舅舅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和失火时发出的劈里啪拉的爆裂声,震得我耳聋,外婆更把我吓坏了:她把一只空口袋披到头上,身子裹上披马的被子,直向火里冲去,口中喊道:

透过窗玻璃上的白霜看到,染坊屋顶上烧着了,染坊开着的门里面,一团团通红的火,像龙卷风似的在屋里翻滚、打旋。在静悄悄的夜空里,仿佛一朵朵火红的花正在不断地怒放,没有烟雾,只是在火焰的花朵的高空上,有一朵黑色的云彩随风飘荡,天边的一道银白色的天河仍清晰可见,雪被映照得闪出紫红的光。房屋的墙壁不住地颤动,摇晃,仿佛就要向炽烈的院角冲过去似的,那里火烧得正旺,就像孩子嬉戏一样正在劲头上,无数通红的火苗灌满了染坊墙上宽宽的缝隙,墙缝里露出一根根被烧红的、弯弯曲曲的钉子。干燥的屋顶上一块块熏黑了的木板,眨眼间就被仿佛金光灿灿的、红色的绦带弯弯曲曲地缠满了;陶土砌成的细细的烟囱,竖立在缠着绦带的木板中间冒着烟,发出刺耳的声音;还有一种像叩击窗玻璃发出的低低的噼啪声和像绸缎磨擦的簌簌声。火烧得愈来愈旺,整个染坊到处都是火焰,就像教堂里的圣像壁那样被装饰得金碧辉煌,令人抑制不住地被吸引过去。

“硫酸盐,你们这批蠢货!硫酸盐会爆炸的……”

“■,狗东西。”外婆骂道,用力把雅科夫向门口一推,他差一点跌倒。

“格里戈里,拉住她!”外祖父吼叫着。“唉,这一下她完了……”

“啊哈,这是米什卡[46]放的火,放了火后他就跑啦!”

但是,不一会外婆从火里钻出来了,她浑身冒着烟,脑袋直打晃,躬着腰,两臂伸直,抱着有水桶大的一瓶浓硫酸出来了。

我跑到厨房里,面朝院子的窗户被火照得金光闪耀,火光映照的黄黄的斑点不断从地板上掠过;光着双脚的雅科夫舅舅一面穿靴子,一面不住在地板上跳,仿佛地板上的火光灼痛了他的脚掌,他喊道:

“他爸,把马牵出去!”她一面咳嗽,一面嘶哑着嗓子喊着。“你们快把我肩上的东西拿下来,我就要烧着了,难道没看见?……”

“噫……噫……”

格里戈里扯下她披在肩上已经隐隐燃着的马被——马被成了两段——随后开始用铁锹把大块大块的雪,一锹一锹往染房门里抛;雅科夫舅舅手里拿着斧头,在他旁边跳来跳去;外祖父则在外婆旁边奔跑,把雪往她身上扔;外婆把浓硫酸瓶塞进了雪堆后,便奔到大门口,打开大门,不住地向跑进门来的人鞠躬,说道:

“叶夫根尼娅,快把圣像拿下来!纳塔利娅,快给孩子们穿好衣裳!”外婆大声严厉地指挥,而外祖父却低声地哀泣:

“街坊们,请你们帮帮保住仓库吧!眼看火就要烧到仓库、烧到干草棚了,不然我家要烧光,你们也会遭殃的!把仓库顶掀掉,干草都扔到园子里!雅科夫,别瞎转转,拿斧子、铁锹给大家!街坊爷儿们,帮帮忙一齐儿干吧,愿上帝保佑。”

“你说什么,真的啊!”外婆大叫一声,从地板上跳起来,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向前面昏暗的房间奔去。

看外婆忙这忙那,就像看失火一样有趣:她身子被火照得雪亮,她这个穿黑衣裳的人,似乎被火捉住了,受火指挥,满院子团团转。到处都有她,指挥你干这,安排他干那,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喂,孩子他妈,上帝看望咱家来了,着火啦!”

突然沙拉普跑到院子里来了,抬起前蹄直立起来,一下子把外祖父腾空掀起。大火熏痛了它的两只大眼睛,眼睛里闪着红光。它前蹄撑地,呼噜噜打起响鼻,外祖父放开手中的缰绳,跳到一边,喊道:

有一天,外婆正跪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和上帝交谈,外祖父突然猛地推开门进了房间,嘶哑着嗓子说道:

“孩子他妈,拉住它!”

“我不明白,它们有什么用?到处爬啊爬的,这些黑漆漆的东西。上帝给所有的小虫子都下了任务:甲壳虫爬出来,是告诉人,屋里潮湿了;生了臭虫,说明墙上脏;虱子咬人,提醒人要生病了,一切都明明白白!而这些黑东西,它们身上附了什么妖精,派它们来是干什么的?”

外婆奔到马腾起的前蹄下面,叉着两手站到它的前面。马如怨如诉地嘶叫起来,斜眼看着火焰,向外婆探过了身子。

她振振有词地说:

“你别怕!”外婆一面拍着马的脖子,一面用低沉的声音说,随后拿起了缰绳。“我怎么会把你忘在这儿受这惊吓啊!哎咳,你啊,胆小得简直像只小老鼠……”

“你干吗怕蟑螂啊?”

这只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向大门走去,一面打着响鼻,一面瞅着她红红的脸。

“它就在门槛旁边……爬到箱子底下去了……”

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把两个包得严严实实、呜呜哭着的孩子领出了屋,大声叫道:

倘若我没有找到那个小虫子,她就睡不着觉了。我感觉得到,在静谧深夜,只要有一丁点儿声音,她就浑身哆嗦,我听见她屏着呼吸,悄声说:

“瓦西里·瓦西里奇,列克谢不见了……”

于是,她掀开头上的被子,轻松地笑着喘了口气。

“快走,快走吧!”外公挥着手回答说。我不想被保姆带走,便躲到门口的台阶下面。

“打死了吧?这下好了,感谢上帝!也谢谢你……”

染坊的屋顶已经烧塌了,叉梁上一根根细椽子向天空撅起,冒着烟,就像烧红的炭,泛出金黄色的光。房子里不断地传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和呼啸声,仿佛一阵接一阵卷起绿色的、蓝色的和红色的旋风,一团团火喷到院子里,冲到人身上,人们就像聚在一堆巨大的篝火前面,不断地用铁锹向篝火里抛雪。在大火中,几口染锅里的染色水疯狂地沸腾,不断冒起一股股云团似的蒸汽和烟雾,院子里到处散发着各种怪味,刺得人眼睛流泪。我从台阶下钻出来,正好碰到外婆的脚。

不过,外婆从来没有说错过,我每次都在离床老远的什么地方找到一只蟑螂。

“走开!”她大叫一声。“会被踩死的,走开……”

“唉呀,有啊!唉,你再找找,我求求你啦!它在那儿,我知道……”

突然,一个头上戴着翘起鸟冠般铜帽子的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枣红色的马喷着白沫,骑马的人高举着鞭子,威风凛凛地吼道:

“哪儿也没有,”我说道,而她则睡在床上,连头蒙在被子里,一下不敢动,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地央求:

“闪开!”

我睡得懵懵懂懂的,点亮了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搜索敌人,可我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而且常常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马脖子上的小铃铛,丁零丁零地发出快活而急促的声响,马儿打扮得像过节似的漂亮。外婆把我向台阶上一推,狠狠地说:

“阿廖沙,亲爱的,有一只蟑螂在爬,你去把它踩死,看在基督的面上,行行好吧!”

“我刚才对谁说啦?走开!”

外婆既不怕人和外祖父,也不怕鬼和一切邪恶,可就是对黑蟑螂怕得要命,哪怕黑蟑螂离她很远,她也感觉得到。她常常在夜里把我叫醒,悄悄地对我说:

在这个时刻,不能不听她的话。我离开外婆走进厨房,仍然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向外看,但被一大堆黑压压的人群挡住,已经看不见火了,只看见一顶顶铜盔在冬天戴的黑色棉帽和有遮檐的便帽中间闪闪发亮。

外婆念的一些诗特别好听,譬如,有一首诗是讲圣母巡查人世上的苦难的,圣母训诫女强盗延加雷切娃“公爵夫人”不要殴打和抢劫俄罗斯人。有些诗是讲神人阿历克谢[40]的、讲战士伊万[41]的。还有聪明的瓦西里莎[42]、山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的童话。有些故事和传说听起来令人可怕,例如,玛尔法夫人[43]的故事、绿林女头领乌斯达[44]的传说、罪孽深重的埃及女人玛丽娅[45]的传说和关于一个强盗母亲的悲哀故事等。外婆知道的童话、故事、传说和诗多得数不清。

火很快被扑灭,被浇熄了,被踩灭了,警察赶散了人群,外婆走进了厨房。

很难不相信外婆所讲的一切,因为她说得那么简单实在,那么令人心服。

“这是谁?又是你?你还没有睡觉,害怕啦?别怕,已经没事儿了……”

“可不是吗,我还看见过该死的被诅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冬天,刮着暴风雪。我路过久科夫峡谷,你记得吗?就是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座山谷,那个雅科夫和米哈伊尔想把你父亲淹死在池塘的冰窟窿里的那个地方。就在那座峡谷里,我正往前走着,不小心一个跟头顺着小路摔到谷底,只听到满谷响起吱吱的口哨声和喊叫声。我一看,有一驾三匹黑马拉的大雪橇,飞快对着我冲过来。车夫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鬼,鬼头上戴着一顶红颜色的尖顶帽子,就像一根上头削尖的粗棍子竖在车座上。它伸出两手,握住铁链子做的缰绳赶马。可是,在山沟里没有雪橇可走的大路,这驾三套马的雪橇便飞似的直奔池塘,在云彩似的雪里隐没了。坐在雪橇上的全是鬼,它们打着唿哨,大喊大叫,挥舞着帽子。在这驾雪橇后面跟着七驾三套马的雪橇,拉得像去救火似的飞快。所有马都是一色的黑毛,所有这些马都是被父母诅咒的人变的。他们变成马,专门用来为鬼消遣取乐,那些鬼呢,就用他们去拉车,每夜赶着他们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那次我见到的也许是魔鬼在办喜事呢……”

她在我身边坐下,身子微微摇晃着,不再作声了。又回复到静静的、暗暗的夜,是多么的好,但那么好看的火灭了,我感到又有点可惜。

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外婆讲的那些毛茸茸的五颜六色的小鬼东西,从炉板缝里,从灰色的鹅卵石上,像一股浓稠的浊流不断地往外冒,向下涌,把小浴间塞得满满。它们还吹蜡烛,调皮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这很好玩,但也很可怕。外婆摇晃着脑袋,有一会儿没说话,突然她又像着了火似的兴致勃勃地说:

外祖父走进了屋,站在门槛旁,问道:

“这些小鬼和孩子一模一样,爱淘气!有一天,我在洗澡间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了。忽然,炉子上的石板门[39]猛地向上一跳!从炉门里接二连三地涌出好多好多小鬼,一个比一个小,有的是红殷殷的,有的是碧碧绿的,有的黑油油的像蟑螂。我想跑到门口去,连路都堵死了。我被困在这群小鬼头当中,整个浴间挤得满满,连转个身都不行。它们往我脚下面钻,拉我、扯我,弄得我连画个十字都不能!这些小鬼头,身上都是毛茸茸的,软绵绵的,热乎乎的,活像小猫咪,只是都用后爪子站着走路。它们在地上打转转、捣蛋,龇着像老鼠一样的小牙齿嬉笑,一对对小眼睛绿莹莹的,头上的角刚刚冒出一点儿,像一个个小疙瘩似的鼓着,屁股后面撅着一根根好似小猪崽子的尾巴,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晕过去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蜡烛快灭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嘿,你们这些鬼东西,再多些,一口气就把你们吹散了!”

“是孩子他妈吗?”

我想象着小鬼从屋顶上滚下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说道:

“呣,什么事?”

“有一天,在大斋[37]的时候,夜里,我路过鲁道夫家屋边,那夜的月亮光像牛奶一样白。突然,我看见屋顶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鬼,它全身漆黑,头上有角,个头好大,浑身是毛,正对着烟囱口不住地嗅,鼻子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这个黑鬼一面闻着,尾巴还不住地在屋顶上磨蹭,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对着它画了个十字,念道:‘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38],它立刻轻轻地尖叫一声,从屋顶上一个倒栽葱滚到院子里去,无影无踪了!兴许那一天鲁道夫家正在煮斋日禁吃的荤食,鬼在那里津津有味地闻肉香呢……”

“烧伤了没有?”

外婆还不止一次地看见过鬼,有时看到很多,有时只看到一个。

“不要紧。”

有时我觉得外婆摆弄圣像,就像受气的卡捷琳娜表姐摆弄洋娃娃一样,那么亲切,那么认真。

外公擦着了硫磺火柴,火柴蓝盈盈的光照亮了他那沾满了烟油子像黄鼠狼一样的脸,他看清了桌上的蜡烛,不紧不慢地坐到外婆的身边。

“瞧,落上灰尘了,被烟熏黑了,啊,你啊,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永生永世不能离开的欢乐!你瞧,廖尼亚,我的心肝宝贝,画得多精致细巧啊,一尊尊像都那么小,可都画得清清楚楚分得开。这幅圣像叫‘十二节’,站在当中的就是至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35],这幅圣像是‘勿哭我圣母’[36]……”

“去把脸洗洗干净也好啊。”外婆说道,其实她自己也是浑身烟墨,发出一股股刺鼻的烟味。

她一面画十字,一面吻着圣像。

外祖父叹了口气说:

“多可爱的脸儿啊!……”

“上帝对你总是大慈大悲的,给了你大智大慧……”

最令人觉得有趣和愉快的是看外婆擦圣像上的灰和弄干净法衣了。圣像画得富丽堂皇,神头上的光轮镶着珍珠、银子和宝石,她双手熟练地取下一幅圣像,含笑地看着它,深为感动地说:

他抚摩了一会儿她的肩膀,又咧嘴笑了笑补充说:

“劲是没有我的大,可他的岁数比我大!另外,他是我的丈夫!上帝为了我,会降罪给他的,主嘱咐我要忍受下来……”

“虽然时间很短,只一个钟头,可总算给你了……”

“难道他比你的劲大?”

外婆也淡淡一笑,想说些什么,但外祖父眉头一皱说:

这可使我惊奇得目瞪口呆了:外婆的块头要比外祖父的大一倍,我不相信,外祖父能制服得了她。

“要跟格里戈里算账,这是他马虎闯的祸,这个蠢货不能干活儿了,活到头了!雅什卡坐在台阶上哭呢,这个傻小子……你最好去看看他吧……”

“记不得了。还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给我吃饭,差点没死掉。要不,还要……”

外婆把手放在脸前面,吹吹指头,站起来走了,外祖父瞧都不瞧我一眼,低声问道:

“为什么打你?”

“失火你从头到尾都看见了吧?你看,外婆怎样啊?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还那么机灵麻利,拼了老命了……可真是!嗳,你们啊……”

“不过现在总算不像从前那么打得厉害了!眼下只是照着她的牙齿、耳朵上打一阵,揪揪她的辫子就算了。从前呀,你知道,每次都要恶毒地折磨她几个钟头!有一次,你外公打我,从复活节的第一天日祷起,一直打到晚上。打一阵,打累了,歇一会儿,再打。用拴马的缰绳打,想到什么就用什么打。”

他躬下身子,好久没说话,然后站起来,用手指掐去烛花,又问我说:

外婆越说越有劲,接着说:

“你害怕吗?”

“他偷偷地打,这个该死的要进地狱的东西!你外公不准他打,他就每天夜里打。他心狠手辣,而你舅母又偏偏胆小怕事,是个窝囊废。”

“不怕。”

外婆叹气答道:

“没什么可怕的……”

“舅舅打她啦?”

他气呼呼地脱掉衬衣,向屋角里的洗脸盆走去,在阴暗的屋角,他跺了一下脚,大声说:

我不止一次看见纳塔利娅舅母呆滞的眼睛下面有几个发青的肿块,脸色蜡黄,嘴唇浮肿。我问外婆:

“失火,真糊涂透顶了!哪一家失火,就该把哪一家的人拖到广场上,用鞭子狠抽一顿;他是糊涂蛋,再不然就是小偷!就该这么办,这样,以后就再不会失火了!……去吧,睡觉去。干吗坐在这儿?”

“好吧,让我们一起要饭去!我就在城里大街小巷到处吆喝:他就是行会头子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他女儿的儿子!那才有趣呢……”

我去睡觉了,可这一夜怎么也没睡着:我刚一躺到被子里,突然一阵像狼嚎似的可怕的号叫,将我从被子里赶了出来,我又奔到厨房里去。外祖父没穿衬衣,手里拿一支蜡烛站在厨房中间。烛火不住地颤动,他站着不动,两只脚在地板上不断地磨蹭,嘶哑着嗓子说:

我真想让他快点瞎,那时我就能求他,我牵着他给他带路,我们一起到处去要饭。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对他说过,格里戈里师傅微微含笑回答说:

“孩子他妈,雅科夫,这是怎么啦?”

“我瞎了去讨饭也比在这儿强……”

我一下跳到炉顶上,躲到角落里,家里又像刚才失火时那样忙得乱糟糟的了。房里有节奏地传出一阵又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叫声,而且声音愈来愈大,就像波浪似的冲击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舅舅发了疯似的跑来跑去,外婆不住地叫喊,赶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格里戈里劈里啪拉地往炉子里填木柴,往大铁罐里倒满水,脑袋一点一晃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骆驼。

她对上帝祷告的话我听得懂,以后格里戈里师傅唠唠叨叨说的话我也懂,他常常说:

“你倒是先生炉子啊!”外婆指挥说。

“上帝啊,你把我收回去吧,把我带走吧……”

他急忙跑来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惊吓地叫了起来:

有一天,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旁走过,看见纳塔利娅舅母脸色煞白,一只手捂住胸口,在房间里来回转,喊叫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起来令人可怕:

“谁在这儿?嘿,你把我吓坏了!你到处乱跑,总是待在不该待的地方……”

她的回答可把我搞糊涂了:很难承认在这个家里一切都好,我觉得在这个家里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出了什么事儿啦?”

“感谢贤明的圣母,一切都好!”

“你纳塔利娅舅母要生孩子了。”他平淡地说了一句,从炉炕跳到地板上。

外婆对自己画了个十字,回答说:

我回忆起,我母亲生孩子时没有像她这样号叫。

“难道我们这儿也好吗?”

格里戈里把大铁罐放在火里后,爬上炕炉到我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给我看。他说:

“上帝不能让人看到,谁看见上帝,谁的眼睛就会瞎。只有圣徒才能全神贯注地看他。天使我见过;当人的灵魂洁净的时候,他们才现身。有一次,我在教堂里做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走动,天使的身体好似雪亮雪亮的雾,透过他们的身体可以看到后面一切,他们的翅膀好像薄薄的一层纱,还钩上了花边,收翅走动时触到地板。两个天使在神座的周围走来走去帮助老伊利亚神甫:伊利亚每当举起他那衰老颤抖的双手向上帝祈祷时,他们就扶托住他的胳膊肘。伊利亚年事已高,老态龙钟,眼睛已经瞎了,到处磕磕碰碰,过不久他就去世了。当时,我一看见天使,高兴得愣神儿了,心里难过起来,眼泪直向下滚。啊,多好啊!哦,廖尼卡,我的心肝宝贝,天上也好,人世间也好,只要在上帝身边,就什么都好,多好啊!……”

“我开始抽烟了,为了眼睛!你外婆常劝我说:你闻鼻烟吧,可我想,最好还是抽烟……”

每当她讲上帝、天堂、天使们的时候,她就变小、变温和了,她的脸也变年轻了,含着泪水的眼睛流露出暖人心灵的光芒。每次我都拿起她那像缎子一样光滑的沉甸甸的辫子,绕在自己脖子上,一动不动入神地听她讲那永远讲不完、听不厌的故事。

他耷拉着腿坐在炉边,向下瞧着微弱的烛火,他的耳朵和半边脸都是烟黑,肋旁的衬衣撕破了,从撕破处看见他胸上一道道宽宽的像桶箍似的肋骨。眼镜上打碎了一块玻璃,有小半块玻璃已经从镜框里掉了,透过眼镜的破洞可以看到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睛,好像一个伤口。他一面向烟袋锅子里装烟叶,一面侧耳听产妇的呻吟,口中像喝醉了酒似地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着:

“我没见过,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你外婆真烧伤得够呛,她怎么接生啊?瞧你舅母受的这个折磨!他们全把她忘了;她啊,你要晓得,从失火一开始,她就痛得抽筋了,是吓的……瞧,女人生孩子多艰难,可娘儿们仍旧不受敬重!你记住,一定要敬重妇女,敬重妇女,也就是敬重母亲……”

“你亲眼见过吗?”

后来,我打瞌睡了,但时时被纷乱的嘈杂声、砰砰的关门声,以及喝醉了酒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惊醒。突然有几句奇怪的对话钻进了我的耳朵:

外婆自己也摇晃着脑袋,微微含笑。

“要打开圣障的中门[47]……”

“天堂里有一座小山岗,周围是一片绿草地,山岗上长着一片银白色的椴树,上帝就坐在那椴树荫下的一个蓝宝石镶成的宝座上。那椴树啊,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在天堂里既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花儿永远不凋谢,就这么一个劲儿地争芳吐艳,使上帝的仆人幸福愉快。在上帝的身旁,有许多许多天使在飞翔,多得啊,就像一群群蜜蜂飞舞,就像雪花纷纷飘扬,就像成千上万的白鸽从天上俯冲飞到大地,然后又展翅从大地返回天上。它们把我们的一切,把人间的每一件事都报告给上帝。那里面有你的、我的、外公的天使,上帝给我们每一个人都指派一个天使,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平等。瞧,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列克谢向他的外公伸舌头装怪相了!于是上帝便吩咐说:好吧,让老头儿抽他一顿!就这样,天使把所有的事情,把每个人的情况都报告给上帝,上帝对每件事、每个人都赏罚分明,谁该痛苦和不幸,谁该快乐和幸福。就这样,在上帝那儿所有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天使们尽情欢乐,他们扑棱着翅膀,不断地给上帝唱着赞美歌:‘荣耀属于你,主啊,荣耀属于你!’而上帝怎样呢,亲爱的孩子,他只向天使们微笑,他是在说:‘好啦,好啦!’”

“给她喝长明灯的灯油和糖酒,再加上烟油子。半杯灯油、半杯糖酒,加一汤匙烟油子,掺和在一起给她喝……”

外婆讲起上帝来,总是那么特别:声音轻轻的,一句话一句话声音拉得怪长。她眯起眼睛,而且一定要坐着讲。她每次都是先欠欠身子,坐下来,再把头巾披到头上,一讲就讲得很久很久,一直讲到别人睡着了为止:

米哈伊尔舅舅死气白赖地央求:

“你给我说说上帝的事儿吧!”

“放我进去看看吧……”

我非常喜欢外婆的上帝,他和外婆这么亲密、这么知心,所以我常常央求她:

他叉开两条腿坐在地板上,不住地向自己面前吐唾沫,两个手掌在地板上拍得啪嗒啪嗒响。待在炉子上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便爬下来,谁知刚走到舅舅身边,他突然抓住我的一只脚,猛地一拉,我仰面一跤,后脑勺重重地碰在地板上。

“亲爱的老天爷啊,你无所不知,你心如明镜啊。”

“混蛋!”我骂了他一声。

她深深叹了口气,亲切地、心满意足地说:

他一下跳起来,像野兽一样咆哮如雷,揪住了我。我被他举得高高,只听他叫喊道:

“还有什么呢?”她皱起眉毛,一边回忆,一边出声地说,“你救救所有的正教徒,宽恕他们吧!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傻瓜吧!原谅我,你明白,我犯罪不是我故意使坏,是因为我糊涂,我脑子笨啊。”

“我把你摔死在炉子上!……”

她久久地静默不语,虔诚地低下头垂着两手,仿佛睡熟了,冻僵了。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在堂屋角落的圣像下,躺在外公的腿上了。外公看着天花板摇晃着我,声音低低地说:

“你让瓦尔瓦拉有点欢乐吧!她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惹恼了你啦?她有什么罪过比别人大?一个女人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却成天在苦水里过日子,这是怎么回事啊!上帝啊,你不要忘记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他眼睛一瞎,就得去讨饭,这多不好啊!他一辈子的精力全耗在老头子身上了,到头来难道老头子会拉他一把不成……啊,主啊,主啊……”

“我们都有罪啊,谁也不能说自己没罪……”

外婆不断地画十字,磕头,宽大的前额在地板上碰出咚咚的声响,随后,又伸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说:

外祖父头顶上方,长明灯光亮耀眼,堂屋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而透过窗户已经可以看见朦■的冬日晨曦了。

“主啊,你就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分家!”

外祖父俯身问我:

她睁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望着发暗的神像,给她的上帝出主意说:

“你什么地方疼?”

“主啊,你是知道的,所有的人都想日子过得好一些。米哈伊尔呢,是老大,他该留在城里,叫他搬到河对面去,他觉得委屈。那儿他没住过,新来乍到的,不知会出什么事儿。孩子他爸呢,他比较喜欢雅科夫,对他娇惯的孩子偏心眼儿,这样不好吧?老头儿脾气倔,上帝啊,你开导开导他吧!”

我哪儿都痛,头上冒着湿漉漉的冷汗,身子感到沉沉的,但我什么都不想说。周围的一切令人奇怪:屋里的所有椅子上坐的几乎都是陌生人,一个身穿浅紫色袈裟的神甫,一个戴着眼镜穿军装的白发小老头儿,还有其他很多人。他们一个个都像泥塑木雕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愣在那里似乎等着什么,听着很近的什么地方发出的哗啦哗啦的水声。门框旁站着雅科夫舅舅,他挺直了身子,两手放在背后。外祖父对他说道:

凡是她做祷告的时间长,总是那一天有伤心事,或者发生了吵嘴打架之类的事。听外婆祷告十分有趣,她把家里所有的事一件一件详详细细地说给上帝听。她胖大臃肿,跪在那儿像一个大土堆,起先声音很低,口中念念有词,说得很快,听不清楚,后来嗓音便变得低沉有力,絮絮叨叨地说:

“真叫人没办法,你带这孩子去睡觉吧……”

但有时她做祷告的时间很长,我真的睡着了,已经听不见她躺上床的声音了。

舅舅用一个手指招呼我,踮起脚走到外婆房间的门口,当我爬上床的时候,他声音很低地说:

“怎么啦,你这个小坏崽子,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你纳塔利娅舅母死了……”

她抓住被角麻利地用劲往自己身上一拉,把我光着身子抛到空中打了几个转,扑通一声,跌到软绵绵的绒毛褥子上,她哈哈大笑说:

这并不令我惊讶,她早已活得无声无息了,既不到厨房里来,又不见她吃饭。

“啊,你有意拿我这个老外婆开玩笑!”

“外婆在哪儿?”

我想到接着她会怎么样,就忍不住笑了,于是她大声嚷起来:

“在那边。”舅舅挥了挥手回答了一声,仍然踮着一双光脚走了。

“得啦,别骗我了,小调皮鬼,你没睡,是吗?”她轻轻地说,“我是说,你没睡着,心肝宝贝,对吧?喂,让点被子给我盖!”

我躺在床上,环顾四周。有几张不知是谁的脸——毛发浓密的、白胡子的、像瞎子似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屋角的大箱子上,挂着外婆的衣裳,她的衣裳挂在那里我是知道的,但现在仿佛那儿躲着一个活人,她在等着谁。我把头藏到枕头里,只用一只眼睛看着门口;真想从绒毛褥子里跳出来跑走。我闷在大枕头里觉得很热,污浊难闻的气味令人喘不过气来。我想起了小茨冈临死时的情景,想起了几条溪水般的血在地板上流。我的脑袋里或者心里似乎有一个瘤在不断肿胀。我在这个家里所见到的一切,好似冬天的街上一队载重马车,缓缓地从我身上经过,重重地压过我的身体,把我碾得粉身碎骨……

外婆每次做完祈祷,都默默脱去衣服,整齐地叠好,放进屋角的箱子里,然后走到床前,这时,我就假装睡得很熟。

门慢慢、慢慢地开了,外婆躬着腰几乎像爬似的慢慢走了进来,用肩轻轻掩上了门,背靠在门上,双手伸向长明灯蓝盈盈的灯火,轻轻地像孩子诉苦似的说:

外面天气酷寒,砭人肌骨;绿莹莹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将她那鼻子大大的、慈祥的面庞照得容光焕发,清晰可鉴,一双乌黑的眼睛犹如磷火似的闪闪发光。遮着外婆头发的丝巾好像经过锻造似地发亮;黑色的连衣裙微微颤动,似水般地从两肩顺着身体缓缓流淌下来,铺展在地板上。

“我的手,我的手疼死啦……”

我躺在一张很宽的大床上,一床大被子把我严严实实地裹了四层,我听着外婆跪在那里向上帝祷告,一只手紧紧贴住胸口,一只手间或不紧不慢地画着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