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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受到这次无妄之灾的,我不能把脑袋缩在脖子里,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信,司令员会这么狭隘——”她牵着她那匹白马,众目睽睽之下,送了一程又一程。

晏波这个人,肯定有一种贵族的骄傲血统,坚持要给他送行。我劝这位队长:“你算了吧?不必给他雪上加霜了吧!而且对你也不会有好处的。”

加农炮也是个怪人,他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夸奖她:“我还少见这样一位女同志,说她是男子汉大丈夫,也不为过——”竟没有难为她。这一场风波,总算停歇下来。谁能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兄到延安镀金以后,又从那儿到了东北,然后进关,到了解放后的北京,从此,便一直在文化界担当领导职务了。

热血洒关山。”

后来,我们在北京相遇了,那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他问我:“晏波呢!”

戎衣征尘满,

“南下了呀!”

投笔上延安。

“有她的消息嘛!”

“风萧易水寒,

“在加农炮的部队里,做民运工作。”

还有一首,是写他自己的了。

听到这里,他像挨了一棍似的蒙住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这个加农炮,到底把她弄到了手!”

踏冰凯旋还。”

“你可别瞎说,他又向她求过婚,不假。不过,她把你那套鸡兔同笼的理论对司令员讲了。”

挥师黄河东,

他倒抽一口冷气,“这回该把宋老总惹火了!”

将军铠甲寒。

“你简直想不到,加农炮说:‘我会一直求到你同意为止!’就这样,她来信告诉我的。”

“风雪千百里,

白涛一下子活了,拉我到当时的东单小市去喝馄饨,“这就说明我还有希望,我要和加农炮,赛一赛!”

这事,倘放在我的头上,那肯定是任人宰割的俎上肉了,但白涛,那时比现在还要机灵,还要敏捷,金蝉脱壳,找了一个关系,拍拍屁股走人,他要奔赴延安去了。保卫部觉得他很识相,走了就好,所以,乐观其成,话谈得很融洽,这就不能不使人赞赏他的自我保护能力,毫毛也没伤掉一根地登上征程。于是,我在报纸副刊上先读到他写将军渡河大捷的一首诗:

我嘲笑他:“这一回要再碰上他,怕就没有那一次的便宜了。”

大家眼看着白涛落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也是他活该了,谁让他吞食禁果呢?估计最从轻的发落,也是送到前方去,那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收拾一个人的办法。这不一定是加农炮出的主意,固然他会很生气,他会咆哮,他会娘老子乱骂一阵。但他,也有他行伍出身的爽直,和他性格上的开朗一面,气完了,吼完了,骂完了,也就拉倒了。再说,一个高层领导,不可能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眼看全国解放在即,要做的工作多得不得了,千头万绪,不可能跟一个文化人太计较的,也许,一笑了之。也许,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但是,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好事之徒,唯恐别人不受到伤害,而要从他人痛苦的呻吟中,来享受一番折磨的快感,自然不会轻饶了他。

“你放心,不会的——”他说,“聪明人一见势头不好,必须立刻跳出是非之地。一旦身陷不利局面,如果你不能迅速地摆脱,你就只好挨打,而且,坏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会层出不穷。所谓‘祸不单行’,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所以,老祖宗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实在是高明啊!你走了,那些想收拾你的人,无的放矢,也只好拉倒。”

我吓了一跳,那时有一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保卫部来谈话。”这实在是冤枉他了,聪明的诗人已经分明告诉过我,他太了解司令员那匹白马,送给这位漂亮的学生队队长,是个什么意思?他即使有这份心,也未必有这份胆。情诗是写过的,不过标榜的成分更大些,这个诗人不光是浪漫,更多的是算计。因为晏波是五分区众所周知的美女,他在追求她,岂不是最好的造势嘛!

“要做到你白涛似的炉火纯青,刀枪不入,还真是需要绝顶的学问,所以,你会成为中国唯一,世界无双的政治动物。”那时候,我就看出他的伟大了。我们进城,还是小八腊子,而他却是部门负责人了。这位白涛,才有自信要和司令员角力的。

结果,写过情诗的白涛,被保卫部找去了。很客气,请他去谈谈。

“船行江海间,

因为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位西装笔挺的副总,他的亲生母亲,恰恰在生他的时候,也是我们到达解放区不久,由于难产和医疗的不及时而死去了。于是,好像很自然地,也好像再合适不过地,这位北平来的地下党员,学运领袖,和南征北战的将领的结合,应该是最美满的一对了。不仅司令员本人这样认为,当时的上上下下,也这样认为,言下之意,这档子婚姻是理所当然的天作之合了。

风正好扬帆。

部下雷厉风行的积极性,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飞鸥无所惧,

当我们同他的儿子,这位从外国留洋归来的现代人,重新回述那段往事的时候,首先,得原谅革命年代的粗线条作风,和对感情处理的简单化做法,那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前人,都是圣贤,都是神仙。他们每个人对这个共和国的成立,都是有不朽功勋的,谁也不可抹煞的。但不等于说他们个个都是完人,从来不曾做错过任何一件事,那是不可能也不实际的。包括一些比加农炮更伟大的人物,革命的领袖之类,不也有失误嘛?所以,司令员在晏波离开以后,他把门猛地关上,并且向外吼了一声,“谁也不许进来——”以后,他的警卫员,秘书,参谋,就一起找机关保卫部长来了。这几乎用不着下命令的,立刻开始调查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这个北平来的漂亮女兵的主意?

天高任登攀。”

不过,也许,他太钟情这位太有性格的女兵,奇迹般的忍住了。

这首诗,很足以看到他那时志在必得的心情。

加农炮想不到这个骑白马的女子,如此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求爱,脸刷地一下,血色全无,男性的自尊受挫,暂且不说,首长的威严扫地,更为难堪,他怎么能就这样善罢甘休呢?

这些年来,我们交谈得多了,他也不怎么跟我见外,大概看我诸事不顺时多,老是开导我:“老兄,一个人不聪明,不是过错,但由于自己不聪明而吃了苦头,不恨那些给你制造苦头的人,转而恨那些没吃苦头的聪明人,这是很不应该的哟!”

于是,想起了早已忘却的过去……

他说的当然也对,不过,我从心底里不能认可他的这份聪明,一天二十四小时,要打叠起万般精神,来和这个世界周旋,甚至连睡觉都得竖起耳朵,而且数十年如一日,想到这里,我都不寒而栗。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全部乐趣,就是永远不停地在盘算,在运筹,在计谋,在策划,第一,不能失败,第二,必须成功,第三,超过别人,第四,完全胜利,要做他这样的人,这一辈子岂不是太累太累了嘛!

进屋的这位老板,不像腰缠万贯的暴发户那样粗俗。这一点,像他父亲,谦和儒雅坐下来,说:“我听我父亲提起过,你们二位是前辈啦,多指教!”

不过,他从来没吃过亏,倒过霉,终其一生,总是无往不利,稳操胜算的。想到这里,你对他的生活哲学,也就只好五体投地了。

“啊啊,我们都曾经是你父亲的部下——”

那次告别途中,他对送行的晏波说的那番名言,会影响一个女人的一生,也真是对他这样的聪明人,望而生畏呀!“……你的先辈是王公贵族,你的祖父是翰林学士,你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你自己是名门闺秀。鸡兔同笼,在四则运算题上是可以的,但实际上,这两种动物是没法在一个笼子里共同生活的。”

这世界其实并不大,不会超过三个人的转折,就能搭上关系,不是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就是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总之,人世间,正由于这些彼此联系的桥,而构成网络,这大概也就是佛教所称的缘分了。

晏波是个性格很要强的女人,她不喜欢别人一下子洞穿了她的心思。她拒绝加农炮,那粗暴的求婚方式,是表面原因,考虑得更多的,也确实是这个鸡兔能否同笼的难题。白涛是人中之精,这句话像在她心上刺了一刀那样,留下了永远的瘢痕。我们沉默着走了好一段山路,她才说:“算了吧,诗人,你这种想法是很犯忌的。”

“差不离了。”

白涛什么事都不留后患,话锋一转:“因为我们无论如何是同品种的,所以心口如一对你说这几句临别赠言。当然,在我看来,像加农炮这样毫无疑义的好人,还真是不多,他不是机器,这是他的可爱之处,许多人,一参加革命,就把自己视作一台机器,而忘掉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灵魂的人。”

“他老人家该有八十岁了吧?”

“看你,话全让你说了,这岂不是要我接受加农炮的求婚?”

一提到宋加农,便全明白了,而且他还活得很好,只是很少出头露面。“你们知道我父亲的性格——”

“这是你的事,我不表示态度。”

起初,我一愣,我看到白涛也一愣。如果说录像带里那个短发的女人,说是像晏波,不无牵强的话,那么眼前这位年轻气盛的老板,倒活脱像那个动不动拔枪的司令员了。包括说话的语气,和金丝眼镜下的那份书卷气,都若隐若现出那个沙场老将当年的模样,简直怪了。

“你真滑头!”

香喷喷的谷玉,进得屋里,身后还有一位客人,名片递过来,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公司的老板。当后来知道他是加农炮的儿子时,恍然大悟,怪不得看来有几分眼熟。

“好了,别送了,两位——”他对晏波和我说。

不久以前,他还著诗,要活到一百五十岁呢!

晏波在分手时,说了一句:“诗人,我承认,你原来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怎么样。”这是她的性格,不怎么懂得隐瞒自己的观点。

但白涛说说罢了,未必肯轻易尝试。我们中国人在自杀文化上,由于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影响,很不发达,很不先进,也很不讲究。西方有决斗,日本有切腹,香港有割腕,印度有自焚,而中国只有投河上吊喝卤水这类最原始的方式。我的一位同行,写了一辈子农村小说,至今,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所有寻死的办法,只有跳河一道,也真是够难为这位作家的了。白涛即使悟道,但他仍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胎里带的出息不了,绝无自杀的气概。

“那么现在呢?”

即使活了,他也不必要死嘛!虽然她失踪的消息传来,他表现得十分差劲,哪怕去雪山公路走一趟,查一查,走一走形式,也心安些呀!现在,她的影子,造成他的良心上的不宁,开始折磨他的时候,也只有死是最彻底的解脱了。

她笑了,“有一点点改变。”

这大概是他的肺腑之言,所以,几十年就这样聚精会神过来,到了快闭幕的时候,突然顿悟,毅然决然地要结果自己,说不大通,除非晏波真的活了。

也许,正是这一九四八年的这一点点改变,五十年代,她在南方得了病,回到北京,回到帘子胡同,就嫁给了在文化界开始有影响的白涛。随后,加农炮也调到中央一部门工作,恰巧是她的上司,找过她。很得体地,也很有分寸地向她表示,她对于他的重要性。她说:“将军,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我不适合你。”

虽然他私下对我坦诚地说过,“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行尸走肉,别看他活着,其实并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那个符号活,有时冷静一想,也是很累很累的呀!但是真的就此丢手,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他豁达地笑了,问她,“是不是鸡兔不能同笼?”

我在猜想,对这位智者来讲,一个小手段,一次小把戏罢了。

她没有想到这位将军痴情如此,她真是不好意思张嘴,告诉她的近况。只是说:“宋部长,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

我想一定是他的小情人使他不开心了,因为谷玉是个立志要把她青春淋漓尽致发挥到极致的一个女人。她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全部心力,都放在老先生这里。帘子胡同是她全方位经营中的一个环节而已。钱生钱,钱滚钱,是她的一项乐趣,而不是目的。她要用她的美丽驱使所有人,这所有的人当中,白涛可能占最大的份额,但不是唯一的。所以,有时候来,有时候也不见她来,显然老先生为了镇压她,才声称他要死了,虚构一个死了多年的晏波复活的神话或者鬼话,使谷玉觉得眼巴巴快等到手的财产继承权,眼看要泡汤。那可是十分可观的数字,因此,不待老头好一点,不让他这个老年人得到各方面满足的话,对不起,拜拜啦!

加农炮不死心,他说这个人打了一辈子的仗,也从来不是常胜将军,失败个一次两次不算什么,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可以等你,晏波——”

一笑十年少。”

“我已经嫁人了。”

生活太沉重,

“嫁了,我也要等。”

最喜逗人笑。

这位固执的将军,为她等了一辈子。按他儿子所说,甚至知道了她的跌进雪崖的消息以后,仍旧相信她活着,还在等着她。

“平生无所好,

一个男人能这样长期地,永远地,坚持爱一个女人不变。说到这里时,那个绝对钻到钱眼里的谷玉,都被感动了。只有我的老朋友,那位常胜的智者,一脸麻木地坐在太师椅上发愣,而且显出从未有过的颓丧。

人,其实很可怜,既不能决定自己生,也并不能决定自己死。除了自杀,但那谈何容易?干那种事的人,都是大勇敢者。我的忘年交白涛,只能称为智者,还不能称为勇者。他有活着跳进火葬炉的胆量么?这只能是一种黑色幽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