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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白涛也晓得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知道他提防着她,笑着对我说:“心照不宣,这样更好!”

这一点,谷玉也明细得很,对我说过,那一张精明的脸上,也透出相当老练的心机:“他不愧是个老狐狸!看似不设防的城市,里面却埋伏着刀枪。”

他有首诗,写出了这种将遇良相的局面。

“说是这么说的——”智者那双贼精的眼睛闪着凶光,跟我私下透露,“我很清醒,这个女人能跟我维持这份关系,最终还不是我这份家业的驱动,我会傻到看不出她的心计嘛?只是在她未表现出来以前,先跟她这样过着罢了!”

“好马配好鞍,

白涛自从晏波走了以后,一直鳏居,也曾经有过个把床上伴侣,都对他的家产比对他这个人更有兴趣,白涛是什么人,能上这个当,饶是睡了人家,最后还把人家打发走了。只是这个谷玉,一是和他旗鼓相当的聪明,二是作为女人,在她最佳年龄段,最大的欲望,不是男人,而是金钱,这使他很放心。三是合伙做生意,从来是二一添作五,该她的,她一点不客气地拿走,不该她的,她正眼也不瞧。四是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她对他有什么谋财害命的意图。

好女爱好男。

看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所表现的得意之色,大概为数不小。真是谁没料到的,这个漂亮女人的天才,竟是在理财方面。怪不得早先在艺术学院学画,怎么也不成,转而到艺术家协会任职,做白涛的秘书,也很一般。只到她替白涛开了这间画廊,和艺术品经营公司,她才找到了自己。

相看两不厌,

“那你也一个子儿甭赚,即使还留下百分之五十,也不是小数目,老爷子!”

晚霞映满天。”

“不能给他这个便宜!”

就这样,这两个精明人结合在一起了,她需要他的名气,资望,本钱,口碑,关系,网络,人情,世故,他需要她的年轻,漂亮,灵敏,精力,活跃,交往,欲望,贪婪,正是这种彼此的情有独钟,才从合作伙伴,而升为正式情人。于是,虽未明媒正娶,但也登堂入室,由半公开,到现在无所谓避嫌的同居了。她一直喜欢这样表白,一个正当年的女人,只是满足于肉欲的享受,那是对上帝赐予你的这份财富的糟蹋。他呢,也说过,现在无须那样吃政治了,该她大显身手赚钱,我正好也到该颐神养性的年纪了。

“她告诉我,现在银行卡得太死,银根吃紧,只有这位老板肯借钱,除利息外,还要纯利润的百分之四十,一半被他赚走,够心毒手辣的,有什么办法?那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他签约。”

我最早认识白涛这位情人的时候,是个正经的,至少表面上正经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是这个世界促使她的,还是我的老朋友教导她的,现在这个成熟的女人,已经离正经二字太远太远了。

“求你啦,不要这样神经兮兮行不行?这一点也不像你——”

那时十多岁的她,是个土里土气的女孩,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们这些考官面前。虽然工农兵学员是各地保送来的,基本上等于录取一样,但报到以后,艺术学院还是要面试一下,筛掉一些实在不成样子的。而她,说实在的,就是这种边缘人物。五个主考官,三个主张刷,一个主张留。白涛望着我,希望我和他保持一致,如果我点头,便是三比二。他是主任考官,嘴大些,能决定她留下来。

“我有个预感——”

我这个人的最大弱点,就是不会说不。我对他说:“智者,你这双慧眼,发现这个女学生的什么资质?如此为她卖力气?”从我奔赴解放区认识他起,白涛就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子。难道关了几年牛棚,审美水平降低了,晏波走了,饥不择食了?这样一个土得掉渣的女孩子,也值得怜香惜玉?

这是个在玩弄整个世界的女人,不太把老头子的火气当回事。正因为外人的我在场,她不想把话说透,商业秘密加之黑道,便只好模糊地说:“老爷子,你忘了西北省份的那笔大生意啦,我得拿出大把票子,只有院子抵押出去,有了钱,人家才肯给货,有了货,马上就是加倍的钱,还给他,借据抽回来,不就结了。”

“你没看过她的画?”

“但这不等于现在你就有权做主,而且,你也知道,这座院子对于我的意义,是多么重大?偏偏又是这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出现的时候。”他很少这样激动。

我哑然失笑,她的应试作品,和鬼画符也差不多。

接着,白涛当着我的面责问谷玉,他很恼火,因为他还没死,他还没有把这笔遗产正式过户与她,虽然他答应过,在遗嘱里写过。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亲人,和他这份偌大的家业有关连者,除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便是眼前这个女人了。

“这个丑小鸭的艺术感觉不错,我相信她能成——”

我心想,那位老首长的公子没有说错,看起来他是真犯糊涂了。

对于白涛,一向不敢恭维。独他在这个女性的评估上,我不能不佩服他那诗人浪漫的眼睛,第一,她后来果然出落得令人刮目相看,第二,她绘画成绩虽然极其一般,但对画品,特别是文物的鉴别鉴赏能力,是第一流的,很少出错。

谷玉一笑,过去搂住这个老先生:“你知道,我需要一大笔头寸。这笔生意,你也赞成的嘛!怎么出尔反尔呢?”

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位老板娘,还有一点当年那畏畏怯怯的影子么?

等我进屋,只听白涛有些气急败坏地问:“你干嘛要把帘子胡同这套房子抵押出去?”

一个名义上的独身女人,拥有一辆红色福特车,一套她自己的公寓,一间在近郊的别墅,一套在星级宾馆的长期包房,以及一些围着她转的而未必能得到她的男人,和为她卖命的,一批在遥远省份里像钻土的耗子那样挖坟掘墓的喽啰。可她,仍然把帘子胡同那四合院,当做她的家。只要老头子觉得寂寞的时候,无论多忙,也要来的。她一会儿把白涛叫作她的老伴,一会儿又称呼他是永远的未婚夫。她明白得很,要是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她,然而有了他,她也清楚,这个老狐狸,也未必真的能够把握住他。虽然这是一个吃经济的时代,但不意味着吃政治的行家里手,就是过眼烟云的人物。

幸好,他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无需接着谈下去,这样,和他分手了。

他说:“我也许真的要死了,怎么总忐忑不安呢?这个协议不能签,我对加农炮这个儿子,丝毫没有把握——”

我该怎么回答这位年轻人?

“你怎么啦,老伴!”她说。

“也真是想不到的,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力量。”他儿子发出这种感叹,也震撼着我的心。接着,这位老板在院外胡同里,很有礼貌地问我:“那位白涛前辈,我听我父亲谈起他时,很赞扬他的文章,他的口才,他的风度,很惭愧自己比不上他的。可我今天看到的他,怎么跟我想象的他,一点也不符合呢?”

“这是我们两个的生意呀,亲爱的!”她又说。

“真了不起!”

也许我曾经投过她决定命运的一票,她一直很信任我,拉我到院子里,要我帮着说服这个无论如何不放心的白涛。

“我父亲有时也看看你写的小说,你知道他原来文化不高,后来很可以的了。”

“我从来不想得到他的什么,更不想算计他的什么,因为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不在乎钱的多少,而在乎的是,我有多大的能量?老先生的一辈子,是适应这个世界,而立于不败之地。那我,也想试试,以我的意志,按我的方式,让世界适应我,看我能不能像老未婚夫那样永远取胜?”她发表这番征服世界的宣言时,我看到了一种可怕,一种替我这位忘年交不寒而栗的前景。

他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替我的老首长感到悲怆,在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上,还能找出一位如此忠贞于爱的男子吗?不管他年岁多么大,也不管他是成功还是失败,总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他能熬过来,那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开着她的红色福特,去忙她的买卖了。

“是的,给他打击太大,差一点点就完了,不过,天保佑——”

当我把她的意思转达给白涛时,他说了一句很凄楚的话:“她把这个院子抵押出去,等于给我的棺材,钉上了最后的一个钉子。”他长叹一声:“也只好这样了,横竖我快走完我的路了。”

“大概许多年前晏波的失踪,我想——”

临走,我问他:“你把我叫来,到底要我干什么?”

他笑了,“老了,倒比以前好多了!”

他指着那几盘录像带,大概要我去给他弄个水落石出的意思,无论是人是鬼,我出面,比谁都合适些。但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跟我说下去,摆摆手,看来,他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拉倒吧,老兄!”说到这里,他真有一点要涅槃的意思了。

“脾气呢?”

故事写到这里,也就进入尾声了。

“也还凑合!”

我不想描写我的老朋友怎么离开这座四合院的情景,虽然谷玉说,我们狡兔三窟,公寓,别墅,包房,可以换着住,哪儿也比这死气沉沉的院子强,但他走出帘子胡同这院门时,这个一辈子吃政治的人,也动了感情,扶着谷玉,眼泪鼻涕地问:“我们还能回来嘛?”

“精神呢?”

谷玉安慰他说:“能,当然能!”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相信这种可能性的出现了。

“不错!”

我也不想描写我的革命领路人,那位从雪窟里死里逃生,但已经失忆了这多年的晏波,走进这个院子时的漠然神态,人虽然老了,但那模样未改,不过眼神再找不到当年那女兵的英武了。听她似熟悉,又似陌生地问:“这是哪儿啊?我怎么好像来过?”所有在场的她的朋友,同志,亲属,听到她腔调并未大变的说话声,没有一个不恻然心动的。

“他老人家的身体还可以吧?”

那录像带上的短发女人,确实是她。她现在唯一能记得起来的,就是白涛,然而,正因为恢复了这一部分记忆,她认出了。但她说,她宁可再死一次,也不愿再见到他。

“好的,好的。”

我更不想描写我那老首长,老上级这未免太漫长而残酷的感情历程,当他听到她去为他洗刷耻辱而途中翻车的消息,差一点急死过去。等到他平反昭雪,又是怎样赶到出事地点,动员了很大的力量,把掉在冰谷里死尸一一找到,就是没有晏波的。他曾经写过信和白涛联系,但诗人一笑置之。由于他坚信晏波活着,一定要找到她,断断续续在那里寻访了好几年,差点搭进去自己一条老命,才把完全失忆的她发现。然后又把她送到北京来治病,按医生的意见,才有了那录像带里镜头的场面。

“没关系的。回去务必给你父亲问好!”

当她认出白涛,并从脸上露出卑夷的神情时,加农炮对他儿子说:“也许熟悉的环境能唤起她的记忆力!”于是,就有了这座帘子胡同的院子抵押的事情。

“不用了!”

那天,我看到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情致不减当年,还是那尊加农炮的样子,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本来有许多的话想说的,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却是在问他:“能有把握使她恢复记忆力么?”

“好吧,我来送你出去!”

他说,也是给院子里所有的人说:“应该能,当然能,为什么不能!”

老先生示意我代他也代她送客。如果我没猜错,白涛所看到他年轻情人的眼睛里,那没有说出来的语言,是和我的想法相同的。这个吃了一辈子政治的人,察言观色,自然是一等功夫。

全院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那位带我通过封锁线的女兵,对大家微笑着。

“干嘛?”

于是,我不禁想,在地球上面,空气不能没有,水不能没有,爱,也是同样不能没有的。

她要送这位老板出去,白涛叫住了她。

要是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爱心的话,那恐怕就是人类真正的死亡之时了。

那位年轻的老板看了房子一圈以后,答应和谷玉签这个融资协议,然后,告辞了。看谷玉那副神态,当然,也许得老未婚夫的真传,有某种表演成分,但至少使人感到,如果连她一并抵押出去,她也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