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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于是,她有了属于她的一匹马。

她几乎是被当时北平的警备司令部马上就要抓住的情况下逃脱的,过封锁线时,又有了一番战斗,受了伤的她,要不是加农炮派了队伍去接应,也许早得香消玉殒了。

白涛演技,堪称一流,演教授像教授,演领导像领导,演起诗人来,那就更贴近角色了。女人终究还是女人,而漂亮女人更容易女人化些,因为,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在催她成熟和女人意识的觉醒。这时候看着白涛的晏波,和我读中学时认识的那个搞学运的鼓动者,毫无共同之处,和一个经常要穿越平汉路,往返于平山老区与北平一带的城工部交通员,也大不一样了。这个白涛,在他六七十岁的年纪上,还能把一个谷玉迷住,那么,他三十多岁的时候,晏波为他所动,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再了不起的坚强女子,动了真感情,就难免要全身心投入,而一旦陷入感情漩涡,如决堤之水,是很难不失控的。

那是一次晚会上,在露天舞台的汽灯下,司令员点名,“白涛,来一首诗嘛!”他跳上台,站在台口,几乎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这首《小米饭好吃》的诗篇。在场的晏波,那张女兵的脸,分明可以看出来,不是被他的诗人气质,而是被他诗中的心态吸引了。

她忘记她胯下的那匹白马是谁送给她的,那位英勇善战的加农炮,这是他最恰当的,也是最正式的表示感情的方式了。他不可能采取白涛那种西班牙骑士般在窗下大弹七弦琴式的浪漫做法,一首一首地写那些五言诗献给她,而是很务实地向她提出了求婚的要求,连商量也没有。那时,她和我不见外,对我说过,“这也不是考试,只是像做一道是非题似的,你只要答复YES和NO就行。”

人人有追求。”

我也觉得可乐,而这种可乐的事,也只有加农炮做得出来。

小米饭好吃,

可以想象,对一个出身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来说,这种命令式的求婚,是很尴尬的。“无论如何,那个诗人,也许我并不一定会爱上他,但是以一种我可以接受的方式,在追求我嘛!”这大概也是由于知识分子同声共气的缘故了。我问她:“晏波,你怎么答复司令员的?”

放开嗓子吼。

“我只说了一个字,不!”

“革命真自由,

我问:“他没有掏出枪来?”按行伍出身的司令员的性格来讲,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九四八年,那个不太温暖的春天过后,根据地里严酷的整风斗争终于结束,迎接全国解放的大进军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形势,使解放区人豁然开朗,胸襟宽阔起来。加农炮在大会上讲话的声音,又嘹亮起来。曾经在人与人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热情,被到新区去开辟、去执政的憧憬所吸引。老同志对我们这些新来的人,亲切得很,友好得很,当然,大批穿得花花绿绿的知识分子涌到解放区,也带来了一股新鲜别致的空气。我记得白涛在晚会上朗诵过他的作品,他那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了,确实也反映了大众的心声。

“他只是指着我的脸说:从来没有一个女同志,对他说过不。”

有的人适合于浪漫的时代,有的人适合于严谨的时代,有的人,则适合于多变的时代。在中国,也只有后者,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白涛的伟大,也就在这里。要不,我怎么称呼他为智者呢!

“你呐?吓坏了吧!”

那时,在根据地,她是可以拥有一匹坐骑的特殊人物,那匹白马,是我们的司令员,在她一次负伤以后指名送给她的。加农炮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止,很是不凡,颇有大手笔的感觉。赠马者豪爽,受马者风流,而这种非常规的礼品,也只有那个非常规的时代才会出现,一时传为佳话,很让我们一些初到解放区的年轻学生,为之艳羡。我时常回忆那些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日子,直到今天,我一闭眼,还记得起晏波在山村小路上,策马疾驰而去的英姿。

“倒也不,我对他说:那就从我这里开始,领教不习惯这种求婚方式的女性。在战场上我服从你的命令,但现在你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你的求婚,这不是军令如山倒吧,对不起,我是可以有权拒绝的。”

这是白涛在追求她时,写下的许多五言诗中的一首。

“后来呢?”

芳踪随雪飘。”

“他愣了好一会,才说了一个字,好!”

战士马蹄远,

“你呢?”

丛山尽琼瑶。

“我也回答他一个字,和他一样,好!”

“太行冬来早,

“接下来呢?”

我从未见过这么一个活得不那么轰轰烈烈,但死得却轰轰烈烈的女性。于是,我从电视机定格了那个女人影子里,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骑马远去的女战士。

“我敬了个礼,就出来了。”

一看到她,就会想起读过的俄罗斯文学中从事革命启蒙的女性,后来,我们都嘲笑她是本世纪仅剩下的最后一位骑士,一位古典的职业革命工作者。因为,当我们慢慢地也明白了,革命除了那圣洁,干净,正气,无私的一面外,还有那由于与旧社会脐带相连的关系,而不可免的肮脏,阴暗,污秽,卑劣的一面。而她,还是像在西伯利亚雪地里亡命的十二月党人,相信革命是那茫茫一片洁白的雪,绝对是纯洁无瑕的。所以,她那种壮烈的近乎殉道的死亡,在一次雪崩中,无影无踪地消失,也非常合乎她的天真无邪的情怀。

她做得出来,这个特立独行的,不那么随俗的女性,即使她对加农炮有一百个好感,也会被这种自以为是的求婚方式激怒的。

我认识晏波的时候,便知道她是共产党,如果像她那样的人居然不是革命党人,那倒是一件怪事了。虽然她家庭是赫赫王府,她祖先是豪门贵族,她父亲是著名教授,她母亲是富家千金,几乎与共产党无一丝一缕的瓜葛,然而,她却是城工部里负责学生运动的一员干将。她有一张漂亮的脸,那短扑扑的像男孩的头发,总是朝气蓬勃,总是精神抖擞,总是不断地煽动我们革命。

“出了司令部,跳上那匹白马,挥鞭而去。”她笑了,“我捅了大娄子了,把加农炮得罪了,不过,我也不在乎,他会把我枪毙了嘛!”

一个活得好好的人要死,一个死得好好的人要活,这是什么世道?

她就是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相信革命是百分之百纯洁的人,而且肯为这伟大事业贡献生命的人,这时候,你很难相信,她曾经是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而在我们那些年轻人心目里,再没有比她更像共产党的人了。我们都和她一起等待惩罚的到来,结果,司令员不但没有收回给她的马,还提拔了她,不再让她回到北平做地下工作了。

“晏波活着。”他斩钉截铁地说。

“这个加农炮!”她这样议论他。

“她已经死了——”

“这个女同志!”司令员也这样谈起她来。

“为什么不可能?”

我就是她带我去解放区的,一路上,虽然未经过什么艰难险阻,那时的国民党,已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但少不了的军警宪特的盘查,散兵游勇的侵袭,流氓无赖的骚扰,和地主还乡团的拦劫,也足够让我们疲于奔命的。特别在过封锁线,和两军对峙的中部地带的时候,那偶尔的枪炮声所造成的无端紧张,也足以使我们这些未经过阵仗的小青年够惊吓的了。她喜欢冒险,至少我看出她乐此不疲,而且越是处境危殆,她也越是精神百倍。难怪加农炮喜欢她,她随着他的大部队,参加过渡河大捷那次战役,当时,她那一撅一撅的短发,总爱冲到枪声最激烈的地方,不知被加农炮狗血喷头骂了多少回,甚至把她关过紧闭。所以,在高粱丛中,在山间小径,在炮楼附近,在盘查哨口,走在最前面,真给我们长了不少胆。

我心里早就想到了一个人,但立刻就否定了。不可能的,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老朋友,难道会复活嘛?“不可能!”

从城市来的青年人,哪经过这阵仗。时不时地一惊一乍,自己吓自己,于是,她嘲笑我们这些半大小伙子:“哈哈,还是大丈夫男子汉呢!胆子没有针鼻大,几颗流弹飞来,几个土匪武装,真正的危险还未碰上,就把你们吓得尿裤裆了,真够出息的。”

他反问我:“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死亡在前,生命危殆,她说嘲笑,也就只好忍着了。

“到底是谁?”

晏波是那种经得起端详的美,不用装饰而自然的美,一种说来也许有失阶级立场的,纯系贵族血统的美。再加之冒险的勇敢性,和她出生入死的传奇色彩,所赋予她的魅力,是一个很精彩的,如今已不大多见的巾帼英武气的女人。当然,不是说现在的女人,没有漂亮的,但凡有出众美丽的女人,无论在男人眼里,还是在女人自己心里,马上就有一种待价而沽,论斤出售的感觉。美,一旦成为可售品,美的真正价值便失去了。

他不吭声。

白涛有一首诗,倒确实描写了这位充满罗曼谛克的革命女性。

“谁?”

“生为贵家子,

可他继续插进第三个录像带,用不着定格,我在后排与会者之中,又看到了那张齐耳短发的女人,这就使我就有点纳闷了。那是一次纪念二战五十周年的学术性集会,白涛也在那里发表即兴演说,而且讲的是诺曼底登陆与开辟第二战场的历史,好像他亲自参加那次抢滩战斗似的。就在他讲得兴起时,镜头很清楚地照到了这个看来是他的一名忠实观众的面孔,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向往革命党。

当他在讲到紫外线过度照射的危害,对近年来皮肤癌发病率增多现象的分析时,他又把录像机定格了。他用不着指给我看,我已发现在后排的座位上,那位剪短发的女人影像。在北京,经常在这种场合采访的记者,基本上就是那一拨子,很像京剧舞台似的,戏码在变,主角在变,但跑场子的龙套们,总是那几位一样。虽然这个短发女人,令我觉得奇怪,但也认为这不值得多么惊讶。而且,看上去,也不是怎么年轻美丽的小姐之类,老先生即使性亢进,也用不着太激动的,有一个谷玉也就足够他消化的了。

历险真胆识,

当然不用说,又是白涛的一个特写镜头,和他大谈南极臭氧层出现空洞,对地球生物影响的宏大话题。这不是电视台拍的,是他从环保局搞到的,所以,有他的抑扬顿挫,从容不迫的声音。我不能不服气,这世界上除了由于他的性别,不能生孩子外,几乎无他不能的事情,无他不知的学问。

美女不梳妆。”

他不急着答复我的问题,摇摇头,把那个录像带退出来,又塞进去一盘。这是一次环境保护的座谈会,不知在哪个宾馆的会议厅里开的。我看到会场横幅上,写着“森林与人类,爱护地球这个家”的响亮口号,便知道会议主旨了。当然,还有与会的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士,济济一堂,共商环保大计。

加农炮向她求婚的事,她只是告诉了我这个情况,并未征求我对此事的看法。在她眼里,我们这些被她动员参加革命的学生,不过是小毛孩子,但被流行的英雄加美人的小说模式框住的我,认为这两个人的组合,不是一个很坏的主意。是啊,像她这样在女同志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要嫁人的话,嫁谁为好?那时,白涛在追求她,但她好像连考虑一下的可能也没有,她固然被他吸引,可烦他的华而不实,他的虚张声势,他的抢尽风头,他的过于聪明,聪明到狡猾,聪明到像油缸里蛋,抓都抓不住。这样的人当朋友都危险,哪能选他作丈夫呢!所以,他写了不知多少追求她的诗,她都不屑一读。然而,命运也会作弄人,她还是嫁给了白涛。

“怎么啦?”

这就是白涛的伟大了,他只要想做一件事,无不成的。

老人的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像吞了一苦药丸,吐不出又咽不下。

当然。我们这位动不动拔枪的司令员一纸考卷式的求婚,那种生硬得令人痛苦的强迫命令,从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不死心的追求,也促成了白涛和晏波的结合。不过,平心而论,加农炮是我见到的所谓“土八路”中相当潇洒英俊的一位。你很难想象八路军中这一位戴上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将军,但他的文化却真的不高。不过,第一,作战英勇,第二,脾气虽然暴躁,但在他不发怒的时候,又出乎意料的对人对事,特别对待知识分子,有一种容让宽和的态度。

影带的质量不佳,看不清那张脸,不过,分得出是男是女。我问白涛:“她是谁?”

然而,他千万别发脾气,把枪拔出来对准谁,总是要让对方魂飞魄散的。“但谁又是十全十美的圣贤呢?”我劝她,“晏波,他还不失为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如果你在北平,没有什么特别的男朋友,如果你早晚总是要嫁一个人的话——”

他用手点着定格了的画面上的一个坐在后排的人影,“你细细看——”

她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的。

“谁呀?”

我说:“你的NO,也许说得早了点!”

“看到没有?”

她摆了摆头。

他把带子倒回去,又从头放映,到了他的镜头以后,是一个会场的全景,他定了格,是几排沙发上的贵宾,和沙发后边的一般与会者。

很奇怪的,那时的解放区,无论队伍上,还是机关里,男女比例是严重失衡的,像晏波这样一位美丽出众的女性,除了白涛给她不断写诗外,竟无其他人敢于染指,连动一动念头的勇敢者,也没有听说过,是很让人纳闷的。我去得比较的晚了,不知以前是不是司令员放出话来,别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还是别人看出这已是司令员的禁区,还是少惹麻烦为佳,谁有胆子和加农炮竞争呀?

“看谁?”

我私下请教过白涛,那时我和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熟悉。不过,他了解到我时常受到晏波的关照,也是他了解她的一个渠道,于是,他告诉我:“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自觉性了!谁都长着一对眼睛,就是用来识别方向的。那匹白马,赠给了晏波,是个非同小可的举动,是一个强烈的暗示,比贴布告还灵光。不过——”他叹了口气:“如果他真的娶了她,我也不奇怪。晏波敢拒绝他一次,不见得敢拒绝二次,所以,这婚姻从一开始,就多少有些强迫的成分。这种强迫,对某些巴不得的女同志来说,求之不得;可对我们这位贵族小姐来说,她是不能忍受这种不自由的。”然后他又告诫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去和晏波讲哦!”

他很躁急,“我不是叫你看那些——”

我还真是中了他的计,对晏波讲了。

“无非那些你常讲的‘大瓣蒜’了!”

那时,我有些烦这个白涛,一个成天咋咋呼呼,就显他一个人的能,不管领导怎么待见他,群众心底里是反感他的。后来,我栽了跟头,吃了苦头,再回过头品评这位诗人,不得不服膺他是真正的智者了。他说过,“这是一个强者统治生活的世界,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而且许多强者,又都很机器的,既然是机器,就少人性,少人性,你就无法同他用人的逻辑交流,所以,你要生存,你只有按强者的逻辑,修正自己,而后能反过来驾驭住强者,利用住机器,这才叫聪明,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你只有一,所以,你就倒霉。”

他摇头:“除了我之外——”

晏波听我说了不应该马上说NO以后,半天没言语,因为她正在给她的那匹白马梳理鬃毛,马很开心,在不停地捣腾马蹄,而她却心思重重,因为她拒绝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求婚者,而是一位相当负责的首长,一位叱咤战场的猛将,一位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男子汉,碰了她的钉子,不能不估计一下分量。想了一会,她说:“你不能说诗人的想法不对,是不是?”她反过来说服我:“尽管这位诗人的许多话,都是夸大其词,神乎其神。不过,他有一次对我说,人和人能否生活在一起,在于心灵是不是相通?而心灵能否相通,很大程度上在于是不是有共同语言?而能否有共同语言,又取决于是不是在一个相同的文化层次上?老实说,我对这位诗人很不感冒,但不能因为不喜欢他这个人,连他说得很正确的话,也听不进?”

“看到了你老人家呀!”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对他的肯定评价,这实在是智者做人的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晏波长期做地下工作,形成的习惯,不轻易相信一个人,而若是留下来一点不好的印象,是很难改变观点的。再加之她极自信和极自尊,对这个好卖弄,好表现,名士派,大背头的诗人,曾经是半拉眼睛也瞧不上的。甚至当有人问,是谁把他搞到根据地来的?她都保持沉默。是她受组织委托,把这个被国民党上了黑名单的白涛,通过封锁线,送入解放区的。可这个诗人,能够一点一滴下工夫,直到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以致晏波到最后,不能不嫁给他,连那幢帘子胡同的前后两进的翰林府,和府里的一切,和他更加看重的无形资产,都成为他希望得到的一份丰厚的陪嫁,也是人间奇迹。

他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于是,你就觉得,命运这东西,虽然是无法强求的,但也不是绝对的,注定的无法改变和不可挽回,其实事在人为,只看你是怎么努力和争取了。

我不明白,好端端地把我叫来,不谈他的死亡问题,却是为了看他的风头出足的画面?我想纯系老年人的一时心血来潮了。

可那位真心爱她的司令员,单刀直入的加农炮,哪怕有一点点白涛的圆通,也不至于要耗掉一生在等她了。后来,他率大军南下,我们则准备进军北平,等到建国后,他从南方调到中央工作,这时,这两人已经结婚了。

这种会议的报道,也就两三分钟的事,一会儿,那录像带演完了。

智者二字,白涛是绝对当得起的。

这种会议新闻,是没有同期录音的,听不到他的铿锵之声,但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满座的人,都在注视着他,可见他的发言之精彩,之生动。在中国,能有本事扯淡得头头是道,是一种特异功能。因为共产党会多,而任何会都是靠与会者那些有用的、无用的语言来支撑的,所以,能讲出一堆无关痛痒,可又切题不离大谱的废话篓子,便受会议主持者的欢迎,不至于冷场嘛!而我们这位白涛先生,恰恰是不管与他疏隔的行业,不管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都能讲出个子午卯酉的人。那么像这种文化界的集会,他能不出席么?人家请他去,就是请他这张嘴呀!对他来说,讲讲大文化,从周秦汉唐,出土文物,辫子金莲,禅宗道门,到国标舞,呼啦圈,性文明,后现代,更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的事情。我未恭逢其盛,但可以想象,肯定是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唾沫星子乱飞,说得大家一佛涅槃,二佛出世的。

但录像带里出现的这位短发女人,使得这位智者六神无主了。

“你看下去再说——”他不想和我马上交谈。

我帮老先生把录像机关了,告诉他,“第一,晏波已经葬身在崩塌的雪崖之下,那些与同一趟去边疆的长途车上的乘客,其中生还者亲眼见她跌落下去的。第二,至于录像带里的那个人影,肯定是你疑心生暗鬼。也许这一阵子你跟谷玉太热烈了,操劳过度,神经衰弱了吧?第三,如果是晏波,为什么不跟你打招呼?她这辈子,也就只有你,是她曾经爱过,又曾经恨过的印象最深刻的人了。”

叫我来看这些,真是没劲。“算了,你老人家的光辉形象,隔三差五地总要让我们瞻仰的嘛!”

“最后,老先生,我对你实说了吧,是你嫌寂寞了,要搞些什么名堂来振奋一下,让大家别把你完全忘却,是不是?但求你别玩死亡游戏好不好?”

一会儿,电视机屏幕上出现画面,倒不是光屁股的三级片,好像是联播节目里的电视新闻,是在人大会堂某个厅里的一次什么会议。有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文化界的人士,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接下来,镜头一扫,就看到了他,也就是白涛,正在那里滔滔不绝的演讲。凭良心说,智者的口才不错,形象也佳,从他的身份,他的资历,和他的言谈举止的不同一般,电视台记者不给他几秒钟露脸的机会,是说不过去的。一个人,混到别人不可漠然视之的地步,不易。尤其在“冠盖满京华”的首善之区,那就很够意思了。

“不,作家,你信不信有第六感?我看到这些录像带里的人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是好兆。如果她活着,该找我而不来找我,那很可怕。如果她死了,来找我用这种办法,那就更可怕!我觉得,我的死期不远了,她从牛棚里逃出时对我说过,要不和她一齐走,那我就永远悔之不迭了。”

他不吭声,径顾往录像机里塞带子。

“这和死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老先生,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听说过欠债要还的故事嘛?我欠她太多,你明白嘛!”说这话时,那种智者的从容,都飞到爪哇国去了。

他命令地:“少安毋躁,看了再说。”

人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吗?现在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也许他是智者的缘故,这个目前活得结结实实的老先生,言之凿凿地说:“我有一种被索命的感觉,看样子,大概过不去这个年!只要我露面一次,准能发现这个短发人影——”

“你把我叫来,看A片?你真会拿穷人开心,我是要写稿谋生的呀,你——”

虽然我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但我大声告诉他。“荒唐——”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要我看一盒录像带。

智者很当真地反驳我:“我也并不想死,看来,非死不可了。”

“你先给我坐下——”

要不是谷玉来,我被他这番话说的,也快神经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