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大卫·卡利尔知道“人类奔跑理论”具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这个秘密折磨着他,几乎令他变成一个疯狂的杀手。
肌肉发达的尼安德特人只能跟着乳齿象进入密林深处,最终灭绝。只有奔跑手才能适应新的世界,而尼安德特人的身体结构制约奔跑。
“没错,我当时确实有点偏执。”距离一九八二年的突发奇想二十五年后,卡利尔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向我坦承。此时他已是大卫·卡利尔博士,犹他州立大学生物学教授。“当时我简直迫不及待地要找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好告诉所有人,‘看吧!现在满意了吗?’”
尼安德特人就没那么走运了:赖以生存的大型猎物日渐稀少,长矛和伏击战术在敏捷的草原动物面前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奔跑手”一样追赶猎物呢?他们当然聪明,也足够强壮,但那正是问题所在,他们太过强壮了。气温超过三十二度后,体重对奔跑时身体散热的影响就会十分明显:为了维持体温平衡,一场马拉松里,体重七十五公斤的选手每跑一英里就要落后于体重四十五公斤的选手近三分钟。如果追上一头鹿需要不间断地奔跑两个小时,那么“奔跑手”会领先尼安德特人足足十英里。
令大卫困惑的是:追赶猎物直到它倒毙,堪称进化史上的“完美谋杀案”;耐力狩猎(这是人类学家的说法)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箭头,没有刻着长矛划痕的猎物骨骸,问题来了,找不到尸体、武器或是证人时,究竟该怎么证明谋杀案确实发生了呢?尽管布兰布尔博士和利伯曼博士在生理学和化石研究方面拥有很高的造诣,但除非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否则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证明我们的双腿曾经是最致命的狩猎武器。关于人类的身体究竟能做到哪些事情,你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说(“我们可以让自己的心跳暂停”、“我们可以靠意念把勺柄折弯”)。然而只有经过事实的检验,这些假说才有可能成立。
尼安德特人称霸着世界,直到气候转暖。大约在四万五千年前,地球由冰期进入了间冰期,地表温度上升。森林消退了,只留下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新的气候让“奔跑手”如鱼得水:草原上到处是成群的羚羊,到处可以找到鲜嫩的根茎。
“最让我感到挫败的是,到处都有相关的传说。”大卫·卡利尔说。如果你朝世界地图上扔一枚飞镖,很可能会正好钉在发生过“耐力狩猎”的地方。在文献记载中,美国西部的高休特人和帕帕戈人、博茨瓦纳的卡拉哈里丛林人、澳大利亚土著人、肯尼亚马赛人、墨西哥塞里人和塔拉乌马拉人,都有徒手逐猎的记录。而问题在于,这些记载几乎全是第四手甚至第五手的转述,其可信程度跟十九世纪的战斗英雄大卫·克洛科特三岁时开枪打死一头野猪的传说有得一拼。
啧啧,尼安德特人才不碰那些树皮草根呢。他们只吃肉,并且不是小小的羚羊,而是硕大的棕熊、野牛、驼鹿、犀牛和猛犸象。要战胜这些庞然大物,你不可能亲自去追赶,因为它们会反过来追赶你,必须动脑筋。尼安德特人会把猎物引诱到伏击圈里,然后手持两三米的长矛,团团包围它们。那些身板脆弱的“奔跑手”根本不可能胜任这样的狩猎。现存的尼安德特人骨骸都带有严重损伤的痕迹,那是猎物在作困兽之斗时留给他们的,但同部落里的兄弟姐妹会照料他们,直至康复。跟我们真正的祖先—那些“奔跑手”不同,尼安德特人才是我们想象中的“原始人”:肩并着肩参加战斗,既勇敢健壮又聪明,懂得如何用火炖熟陶罐里的肉,如何照顾好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
“我们找不到任何仍在进行耐力狩猎的人。”卡利尔说,“甚至找不到亲眼见过这种狩猎场景的人。”难怪科学界对他的假说嗤之以鼻:假如“人类奔跑理论”是成立的,那么现今地球上的六十几亿人中,总该有那么几个仍然保留着跑步逐猎的能力,就算已经没有了这样做的必要。人类的基因在过去几千年几乎没有变化,世界各地不同人种的基因差异也在千分之一以内,也就是说,现代人的基因同千百年前的狩猎部族并没有区别。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跑着去抓鹿呢?
我们可以想象,当尼安德特人看见这些新来的“奔跑手”时,会是怎样的一脸嘲讽。这些人居然会追在鹿后面气喘吁吁地奔跑,或是在烈日下连续奔跑一整天,就弄了几串山芋回来吃。他们确实可以通过奔跑来追逐猎物,但吃饱了肉就没法再跑,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还是靠根茎和水果提供能量,只有偶尔才享用肉食大餐。打猎时他们都倾巢而出,男女老幼一起奔跑,但填肚子的东西多数还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最后,我决定亲自尝试一下。”卡利尔说,“读本科的时候,我常参加越野耐力赛跑,乐在其中。说到奔跑时独特的呼吸节奏对人类进化的影响,或许我个人更容易体会,因为我自己不在实验室的时候就经常跑步。”
“人类可以在其他动物无法奔跑的天气条件下奔跑。”利伯曼意识到,“并且很容易做到。如果一个中年大学教授可以跑过一只狗,想想一群执著的猎人要追上一头羚羊会是多么容易。”
如果找不到靠奔跑狩猎的原始人,何不尝试将自己变成那样的原始人呢?一九八四年夏天,他说服了哥哥斯科特,一名广播电台记者兼自由撰稿人,来到怀俄明州跟他一起尝试捕猎那里的野羚羊。斯科特并不是很擅长跑步,但是卡利尔当时的状态很好,并且深受他可能验证的伟大发现的鼓舞。他认为,有了哥哥的帮助,只需要花两个小时就可以抓住一头羚羊,作为活生生的证据。
利伯曼开始计算体重、奔跑速度与体温之间的关系。很快,他就找到了“人类奔跑理论”最直接的证据。想追上一头羚羊,只要在热天追着它跑起来就足够。“只要在它的视线之内,它会一直跑下去。这样跑十到十五公里,它会因为体温过高而栽倒在地。”换句话说,如果你能在大热天坚持跑完十公里,你就是动物世界里的致命杀手。我们一边奔跑一边散热,但动物却没法在奔跑时加快呼吸节奏。
“我们驾车驶下州际公路,在土路上开了几英里,周围已是干燥的荒漠,到处都是羚羊。”这是斯科特后来在广播节目《美国人生》中对这场狩猎的描述。“我们停了车,开始追三头羚羊,两头母的一头公的。它们跑得很快,但是每次只跑很短的距离,然后就停下来瞪着我们,直到我们跑近后又跑开。有时只跑出几百米,有时近一千米。”
你甚至都用不着全速奔跑,利伯曼意识到,只需让猎物保持在视线之内,过不了十分钟,你们之间的距离就会缩短。
太棒了!这正是大卫的预期。还没等羚羊把奔跑产生的多余热量释放完全,他和斯科特已经追了上去。他想,只要再坚持几英里,他就可以开车载着一百多公斤的新鲜羊肉以及能让布兰布尔博士兴奋的视频资料回到盐湖城。但他的哥哥已经意识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利伯曼继续搜索数据。他发现,绝大多数马匹的极限冲刺速度在每秒七点七米左右,可以维持大约十分钟,然后就不得不放慢到每秒五点八米。但是优秀的马拉松选手可以用每秒六米的速度连续奔跑好几个小时。丹尼斯·普尔赫科在普雷斯科特就早已发现,尽管马在一开始跑得比人快,但只要比赛距离足够长,人就可以后来居上。
“三头羚羊看着我们,仿佛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却一点都不担心。”斯科特在节目中说。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原因。它们没有筋疲力尽地倒下,是在玩“金蝉脱壳”的游戏:每当疲劳时,就绕一大圈回到羊群当中,让大卫和斯科特弄不清楚究竟哪些已经疲惫不堪,哪些还精力充沛。“它们在羊群中不断变换着位置,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头一头的羚羊,而是一整群羊在荒漠上移动,就像水银流过光洁的桌面。”
要把一头动物追赶到倒毙,究竟需要多久?他暗自问。幸运的是,哈佛大学的生物力学实验室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研究条件(他们居然能把温度计塞进猎豹的直肠),利伯曼只要查阅现成的数据就可以了。回到办公室以后,他打开了电脑。一个状态不错的跑步运动员正常慢跑的时候,平均每秒奔跑三米多,鹿的慢跑速度基本也是这样。然而当鹿想要加速到每秒四米时,就必须大口喘气,而相同速度下人的机体依旧维持慢跑的状态。尽管鹿的短距离冲刺速度比人快得多,但长距离慢跑时速度就不及我们,所以当鹿的运动强度超过了有氧阈时,我们却刚开始气喘。
接下来的两天里,兄弟俩在怀俄明的荒原上追逐着一片片的“水银”,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华丽”的错误。其实,大卫的错误正好证明了他理论的正确性:人类的奔跑方式跟所有动物的都不相同。靠模仿抓住它们毫不可行,特别是那些被运用于体育运动中的拙劣模仿。大卫和斯科特依靠的纯粹是本能、力量和耐力,却没有意识到人类的奔跑远不是这么简单:它是策略与技巧的完美融合,是几百万年的进化留下的宝贵财富。同其他艺术一样,人类的耐力跑需要心灵与身体的密切配合,这是其他动物无法做到的。
就在狗喘着粗气时,利伯曼开始回忆他在非洲进行化石研究的经历。在烈日下的草原上,干硬的泥土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连他那双穿着靴子的脚都感觉到一阵阵热浪。他又记起了读过的几篇探险报告:非洲的猎人在草原上追逐羚羊,塔拉乌马拉人则在峡谷里逐鹿,直到它们“四个蹄子都磨秃了”。利伯曼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夸张的传说,但现在,他开始相信……
然而这门艺术早已经失传。斯科特·卡利尔花了十年时间才证实了这一点。在怀俄明的荒原上,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这门古老艺术的魅力侵入斯科特心中,令他无法忘怀。尽管初次尝试宣告失败,斯科特仍然投入了大量时间搜集“耐力狩猎”的资料,甚至创立了一家非营利性组织,专门寻找“失落的耐力奔跑狩猎者”。他邀请顶尖耐力跑选手克莱顿·金(在斯卡格斯兄弟登场之前,他是科罗拉多大峡谷往返跑纪录的保持者)前往科尔特兹海岸,据传那里的一支塞里印第安人部落仍然保留着耐力狩猎这门技艺。
就在利伯曼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狗提供了答案。一个夏日的午后,利伯曼带着他的边境牧羊犬“瓦什提”出了门,打算绕着池塘进行五英里慢跑。天气很热,没跑两英里,“瓦什提”就在一棵树下躺倒,拒绝再前进一步。利伯曼很快不耐烦了:没错,天气是有点热,但还不至于……
斯科特找到了那支部落,但太晚了。部落里是有两位老者曾从父辈那里学过耐力狩猎,但五十多年没有实践过,已经老得根本跑不动了。
你在开玩笑吧?在那样的搏斗中,你的双脚会被压扁,睾丸会被撕裂,连肋骨都有可能被折断。就算你能取胜,也要付出代价。在史前时代的荒野里折断一侧脚踝,你就会从猎人变成猎物。
搜索到此中断。到二○○四年,卡利尔兄弟近二十年的努力仍旧没有任何结果。斯科特放弃了,大卫则早已转向了新的领域,研究起灵长类动物搏击时的身体结构。“失落的耐力奔跑狩猎者”似乎只是一个传说,将渐渐被人遗忘。
“好吧,我们虽然没有长矛,但或许可以跳到野猪背上掐死它,或是用棍棒把它打死。”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
不,那样无法维持稳定的供应。你必须及早赶到猎杀现场,因为成群的秃鹫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吃完一头羚羊,连骨头都不剩下。就算你来得比秃鹫早,也有可能在狮子或鬣狗恶狠狠的眼神之下落荒而逃。
“我忽然发现自己正在与一个陌生人讲话。”布兰布尔博士说。他看上去就像个年迈的牛仔,满头斑白的长发,穿着农场主式样的上衣,跟身后实验室墙上挂着的一排排动物头骨倒是非常相配。到二○○四年,他和利伯曼博士已经在人体结构中找到了二十六处适合长距离耐力跑的特征。既然找到“失落的狩猎者”遥遥无期,他们就决定先把现有的研究成果发表出来。两人的照片登上了《自然》杂志的封面,显然在南非海岸上的某个小镇里有人读到了这期杂志,因为电话就是从那里打来的。
利伯曼开始思考各种可能性。“或许肉食的来源是猛兽吃剩的猎物残骸?”他问自己,“在狮子睡觉的时候,偷走它面前的猎物?”
“要把羚羊追到倒头而毙并不是很难。”电话另一头的陌生人说,“我可以做给你看。”
“那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肉吃的?”利伯曼兴味盎然地问,“弓箭是两万年前才发明的,长矛是二十万年前才发明的。但直立人早在两百万年前就已经以肉食为主了。这意味着在最初近两百万年里,我们的祖先能赤手捕捉猎物,维持肉食供应。”
“不好意思……你是谁?”
但食物之谜依旧悬而未决。人类大脑体积与形状的变化过程表明,两百万年前,随着南方古猿逐渐进化成直立人,其食谱也发生了改变,从坚硬的植物根茎逐渐过渡到柔软的肉类和水果。正是由于肉食,我们才得以摄入足够的能量、脂肪和蛋白质,维持更大更重的大脑继续运转。
“路易斯·莱本伯格。我在南非的诺德霍克。”
“在奔跑过程中,头部和手臂相互配合,让身体不至于扭转和摇摆。”利伯曼博士说。手臂同时可以提供反作用力,维持运动时脑袋在一条直线上。“这就是两足动物具备活动颈部时,维持头部稳定的方法。也是另一项只有从奔跑的角度,才解释得通的人类进化特征。”
布兰布尔听说过跑步理论界所有权威的名字,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这些人加在一起也坐不满一间餐厅包厢。但他从来没听说过诺德霍克的路易斯·莱本伯格。
“再快也没有问题!”威利·斯蒂瓦特喊道,钢制左臂敲着跑步机围栏叮当作响。他十八岁的时候失去了左臂,当时他在建筑工地上工作,肩上扛着的钢缆绞进了旁边的涡轮发动机。康复以后,威利成了一名杰出的铁人三项选手和橄榄球员。他头顶的碗里放着一只陀螺仪,胸部和双腿都接着电极。利伯曼博士选择他作为实验对象,是为了证明一个理论,即位于颈部正上方的人类大脑,可以起到稳定身体的作用,就像摩天大楼顶部的重物可以避免楼体随风摇晃一样。利伯曼相信,人类之所以越跑越远,就是头部在逐渐变大,提供了更好的稳定性。
“你是猎人吗?”布兰布尔问。
利伯曼博士带着一贯的热情投入了“人类奔跑理论”的研究工作。没过多久,路过他办公室的学生们就惊讶地发现,他在地板中央摆了一台跑步机,上面有一个满头大汗的独臂男人正在跑步,头上顶着一个碗。“我们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利伯曼一边说,一边按着跑步机面板上的按钮,“再没有哪种动物拥有跟我们一样的颈部结构。”他扭头问跑步机上的男人:“威利,你还能跑得更快吗?”
“我?不是。”
利伯曼特别适合解开“人类奔跑理论”之谜,因为他还有另一项优势:熟悉人类头骨的演化历程。众所周知,早期人类在某一时期忽然得到了可以大量摄入蛋白质的方法,使得脑容量在短期内得到了极大的扩张:现代人大脑占体重的比例相当于其他哺乳动物的七倍。与此同时,人类摄入的热量也大幅增加:尽管我们的大脑只占体重的百分之二左右,消耗的能量却占全身总消耗量的百分之二十,而黑猩猩只有百分之九。
“哦……是人类学家?”
布兰布尔很快发现,他和利伯曼绝对是最好的搭档。利伯曼非常注重实践,每年都要在哈佛大学的草坪上举办一场“原始人烧烤会”,作为人类进化课程的一部分。为了证明双手的敏捷程度对操作简单工具的影响,他会让学生们用磨尖的石块宰割一头山羊,然后在炭火上烧烤。当羊肉的香味飘出火坑时,课堂就变成了一场宴会。“最后,学生们把这堂课当成发酒疯的好机会。”利伯曼告诉《哈佛大学校刊》的编辑们。
“不是。”
事实上,布兰布尔自己也不懂。作为生物学家,他和大卫·卡利尔可以理解人类身体结构的作用,但它们的意义却只有人类学家才能理解。“我对人类进化有一番研究,但对生物力学没什么了解。”利伯曼说,“丹尼斯则正好相反,对生物力学很有研究,对人类进化了解甚少。”
“你是做什么的?”
布兰布尔和利伯曼的合作从一开始就十分顺利。布兰布尔把“人类奔跑理论”讲给利伯曼时,发现他听得十分专注,丝毫没有嘲笑的意味。“在当时的科学界,没有人愿意严肃对待我们的理论。”布兰布尔说,“如果有人发表一篇关于人类奔跑的论文,就会有四千人发表四千篇关于人类行走的论文。在会议上,每当我提起这一话题,大家都会回应:‘嗯,但是我们跑得太慢了。’他们只在乎速度,完全不懂耐力在其中的意义。”
“研究数学。数学和物理学。”
利伯曼竖起了耳朵。作为一名人类进化学家,他知道人类进化史上变化最大的就是头骨的形状。就连早餐吃的玉米煎饼都能对此产生作用:利伯曼的研究表明,在过去几个世纪,随着人类的饮食从植物根茎和野味逐渐过渡到意大利面条和柔软的炖肉,我们的面部肌肉一直在缩小。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脸颊远比你的要饱满,而恺撒的又比他的饱满。
数学?“嗯……数学家是怎么追上羚羊的?”
“看看猪脑袋的样子吧,”布兰布尔立刻指出,“总是晃来晃去的。猪没有项韧带。”
布兰布尔听见了一声轻笑。“基本上是偶然。”
布兰布尔博士为这个问题困扰的时候,碰巧去了哈佛大学访问并遇上了丹尼尔·利伯曼博士。后者也在研究“动物赛跑”的相关问题:他把一头猪放在跑步机上,试图弄清楚为什么它跑得那么糟糕。
其实在过去二十年里,路易斯·莱本伯格和大卫·卡利尔的人生轨迹一直相距不远,只是没有相交的机会。八十年代早期,和大卫一样,路易斯也在读本科,也在无意中窥见了人类进化史上的一项惊天秘密,也同样没法说服别人相信。
真是太完美了!富有弹性的腿脚、纤直的躯干、密布的汗腺、光洁的皮肤、能减少日晒面积的直立姿势,难怪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擅长长跑的物种。但这又怎么样?自然选择要求我们做到两件事情—寻找食物以及避免成为口中食。所以如果鹿可以在二十秒内跑出我们的视线,老虎可以在十秒内追上我们,那我们能连续奔跑几十英里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比拼速度的战场上,耐力有什么作为?
路易斯的问题在于,他根本不具备任何专业知识。当时他才二十岁,在开普敦大学攻读应用数学和物理学,受一堂科学哲学选修课的激发,开始思考人类思维的进化过程。人类究竟是如何超越简单的生存本能,发展出逻辑、幽默、推理、抽象思维、创造力这些复杂的思维机制的?的确,原始人迅速增长的脑容量能够提供必要的硬件,但是软件呢?大脑体积的增加是生理上的过程,但要利用这一结构去思考,借助风筝、钥匙和闪电之间的联系构建出电流传输的模型,就像是魔法了。而这魔法究竟从何而来?
“相比其他动物,我们没有毛皮覆盖、会出汗,这样的优势在于,”大卫·卡利尔解释道,“只要我们一直出汗,就可以一直跑下去。”哈佛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用实验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给猎豹插上直肠温度计,让它在跑步机上跑。当体内温度上升到四十点五度时,它无论如何都没法再跑下去。所有哺乳动物都有一样的反应机制,即当体内产生的热量无法通过呼吸完全排散时,就必须停止奔跑或是死去。
路易斯相信,答案就在南非的茫茫荒漠中。尽管他从小在城市长大,对野外环境几乎一无所知,却本能地认为人类思维的发源地就是人类生命的发源地。“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猎人追寻动物踪迹的技艺,很可能就是最原始的科学萌芽。”那么,还有谁能比卡拉哈里荒漠中的丛林人更适合作为研究对象呢?毕竟,他们既是追寻猎物踪迹的专家,也是人类远祖的孑遗。
“四足动物在奔跑时无法冲破每步一呼吸的限制。”布兰布尔博士说,“然而参与实验的人类运动员没有一个如此。他们在呼吸节奏方面各不相同,但大多数人都习惯两步一呼吸。”我们可以自由改变呼吸节奏的原因,跟在夏天需要冲凉的原因一致:我们是唯一一种通过排汗来散热的哺乳动物。所有陆生的毛皮动物,其主要散热方式都是呼吸,这就使得肺承担了通气与散热的双重任务。只有人类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汗腺,这是陆生动物中最先进的散热机制。
就这样,二十二岁的路易斯决定退学,去丛林人身上验证自己的猜想,写下自然史的新篇章。作为一名对人类学、野外生存和科学研究方法论毫不了解的年轻人,作出这样的决定,勇敢得可谓荒谬。他既不懂丛林人的母语卡比语,也不懂他们跟外人交流的语言南非荷兰语,对逐猎更是一窍不通。但那又怎么样?路易斯耸耸肩,着手准备。他找了一名南非荷兰语的翻译,联系了当地的狩猎向导和人类学家,便沿着卡拉哈里荒漠公路出发,穿越了博茨瓦纳,纳米比亚……进入了未知的世界。
你。
和斯科特·卡利尔一样,路易斯很快发现自己来得太迟了。“我挨村挨户地寻找用弓箭狩猎的丛林人,因为他们肯定掌握逐猎的技艺。”路易斯说。但是随着外来的狩猎公司和农场主对丛林地带的接管,绝大多数丛林人已经放弃了游牧式的生活,定居在政府划定的保留地里。生活方式的转变让人心碎:他们不再在荒野中驰骋,而是靠农场的微薄工资苟延残喘,眼看着妻子女儿为了生计到路边的妓院去接客。
事实上,布兰布尔博士发现,所有的哺乳动物都遵循“每步一呼吸”的循环机制。放眼整个动物界,他和大卫只找到了一个例外,那就是:
路易斯继续寻找着,终于在卡拉哈里荒漠深处遇上了一小群流浪的丛林人,按照他的说法,这些人“顽强地守护着自由独立的生活,绝不屈从于奴隶般的劳作和卖淫”。事实上,“在六十几亿人中寻找一个猎手”的预计与事实相差并不太远:整个卡拉哈里荒漠上,只剩下六个真正的猎手了。
而布兰布尔博士则选择了比较高等的大型猫科动物作为研究对象。他发现,不少四足动物在奔跑的时候体内器官都会前后晃动,就像浴缸里的水。比方猎豹,每当前爪着地时,它的脏器都会随着惯性向前移动,压迫肺部排出气体,而当它伸展前爪迈出下一步时,脏器又会随之后移,使肺部自然吸入气体。不过,这样的呼吸机制并非没有代价:猎豹每跑一步只能呼吸一次。
流浪的丛林人允许路易斯跟着他们,而路易斯也就毫不客气地在之后的四年里和这支丛林人混在一起。这个在开普敦城区长大的孩子,学会了像丛林人一样靠根茎、浆果、豪猪和鼠兔的肉生存;学会了即使在最炎热的夜晚也要生起篝火,拉紧帐篷拉链,以防鬣狗咬断喉咙;学会了在野外遭遇一头愤怒的母狮和她的幼崽时,做出威吓的姿势逼她后退,而一旦对方是犀牛,则要立刻转身逃命。
对于犹他州立大学的这两名科学家来说,这样的发现只是前奏而已:他们的研究即将迎来重大突破。大卫当初在解剖兔子时就曾怀疑,呼吸效率是影响动物身体结构进化方向的主要因素;进化得越完善,呼吸效率就应该越高。以爬行动物为例,被大卫放在跑步机上的蜥蜴,根本没法在奔跑的同时维持呼吸,快速往前窜一段后,就得停下来喘气。
生存是最好的导师。单是每天寻找食物填饱肚子、躲避猛兽就让路易斯学到了很多辨识动物踪迹的学问。他学会了观察动物粪便,分辨其主人。动物的肠道结构各有特征,排泄物也各不相同。只要仔细分辨,就可以连续追踪某只动物。他也学会了从狐狸的脚印中分辨它的行动:这一段,速度很慢,正在寻找老鼠或是蝎子;看,它找到了猎物,叼着什么飞跑开了。一圈散开的尘土告诉他,有鸵鸟在这里洗过沙土浴,他可以由此找到鸵鸟产蛋的位置。猫鼬一般在坚硬的土层里挖洞,那这软沙它们为什么也要挖?肯定是沙子下有一窝可口的蝎子……
那么不妨为这一理论寻找实证。在亚利桑那州的普雷斯科特,每年十月都会有几十名骑手和跑手参加赛程为五十英里的“人马对抗赛”。一九九九年,一位名叫保罗·波内特的本地选手在攀爬大雾山时超过了所有骑手,此后一路领先,直到终点。之后,丹尼斯·普尔赫科连续六年战胜所有的跑手和赛马,包揽比赛桂冠,二○○六年由保罗·波内特夺回冠军头衔。而直到二○○七年,才有一匹赛马超过了这两个人,成为冠军。
就算你彻底掌握了解读动物踪迹的技巧,也不过刚刚入门而已;下一个阶段则是在没有踪迹时仍能追踪动物,堪称“推理狩猎”。路易斯发现,要想达到这样的层次,必须把目光放远,设身处地思考动物的动机和目的。当你学会像动物那样思考时,就可以推测它下一步的动作,获得宝贵的先机。在卡拉哈里荒漠上,这样的先机常常关乎生死存亡。
“我当时着实吃了一惊。”布兰布尔博士解释道,“虽然马有四条腿,并且它们更长,但步子却还是大卫的大。”作为一名科学家,大卫的身体状态算是非常不错了,但作为一名跑步运动员,他至多只能算是平均水准。这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人类的平均步幅比马的要大。尽管马奔跑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但它的蹄子在着地之前就往后移动了。结果是,人类的腿比较短,跑出的每一步距离却比马的要长,效率也更高。理论上,在消耗相同能量的情况下,人会比马跑得更远。
“追踪动物的时候,你必须努力像它那样思考,才能推测出它将来的行动。”路易斯说,“通过观察踪迹,想象它的动作,并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你的精神会非常集中,甚至进入出神状态。虽然这种状态很危险,因为你会忽视身体的反应,有可能先累倒在地。”
布兰布尔博士和大卫·卡利尔开始试验他们提出的新理论,很快就找到了各种各样的证据,许多都是意想不到的。最先的一项重大发现完全出自偶然:大卫找来一匹马,牵着它慢跑了一段。“我们打算拍摄马的奔跑,看它的呼吸如何配合奔跑节奏。”布兰布尔博士说,“为了让速度均等,必须安排人在旁控制,所以大卫负责牵着它跑。”播放视频时,布兰布尔感觉到有些异样,反复看了好几遍视频后,才发现:尽管大卫和马以同样的速度奔跑,但他双腿交替的频率明显比马低得多。
想象……设身处地……抽象思维和预测,如果不考虑“累倒在地”的部分,这难道不正是现代人进行科学研究和艺术创作时的精神状态吗?“追踪动物时,你会在脑海中建立因果联系,但你并没有真正看见动物的行为。”路易斯已深有体会,“这正是物理学的精髓。”在这样的“推理狩猎”中,原始的人类猎手已经超越了只将眼前的点连成线的境界,他们正把只存在于脑海里的点连成线。
“你得问问自己,还有哪种动物会只图开心而自发聚集在一起,连续奔跑二三十英里。”布兰布尔博士若有所思,“这样的‘休闲’方式一定不是偶然。”
一天早晨,部落里的四个丛林人,纳特、纳米卡比、卡亚特和波罗西奥,在天亮前叫醒了路易斯,邀请他参加一场特殊的狩猎,并建议不吃早餐,尽量多喝水。路易斯灌下一大杯咖啡,穿上靴子就跟着猎手出发了。太阳冉冉升起,草原上很快热得像个蒸笼,但是猎手们没有停下脚步。走出了二十来英里,他们终于看见了一群捻角羚,一种异常敏捷的羚羊。丛林人立刻跑了起来。
于是布兰布尔博士想,如果要我设计一台能够长距离奔跑的机器,我一定要在上面安装大量的橡皮筋,以提高耐力。奔跑是一连串双脚交替的跳跃动作。肌腱对行走并没有帮助,却能大大提高跳跃时的能量利用率。所以忘了短距离冲刺吧,或许我们生来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长跑选手。
路易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知道丛林人日常的狩猎方式:匍匐前进,等猎物进入弓箭的射程范围,一箭封喉。那么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听说过“耐力狩猎”,但以为那不过是传说:要么是编出来的故事,要么是猎物在逃跑时摔断了脖子。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过敏捷的捻角羚。不可能。但在他喊着“不可能”的当儿,丛林人却越跑越远,于是他只好闭上嘴巴,跟着奔跑起来。
像橡皮筋一样!布兰布尔博士觉得得意又尴尬。橡皮筋……他刚刚还以为自己跟其他动物形态学者不一样,不会只知道“寻找预期会看到的”,然而他的眼睛其实一直都被偏见所蒙蔽:他从没考虑过“橡皮筋”。听大卫谈论奔跑时,他以为自己的学生指的只是极限奔跑速度,而事实上跑步者分为两类:短跑手和长跑手。或许人类进化出这样的身体结构是为了适应长距离跑,而不是短距离冲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的腿脚有如此多的弹性韧带,因为弹性韧带可以储存和释放奔跑中的能量,就像驱动玩具飞机螺旋桨的橡皮筋一样。你把橡皮筋拉得越紧,飞机就飞得越远;同样地,肌腱越是富有弹性,腿部在拉伸和回弹时获得的能量就越大。
“这是我们的方式。”当路易斯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时,纳特告诉他。四个猎人以匀速追赶着捻角羚,每当它们逃进金合欢树丛,就会有一名猎手跑过去,把它们赶到太阳底下。捻角羚时而集中到一起,时而分散开来,但是四名猎手总是紧追着固定的一头,截断它逃回羚群中的去路,或把它赶出树荫。如果丢失了目标,他们就趴下仔细观察蹄印,调整目标。
真是奇怪,布兰布尔想,为什么偏偏是人类获得了这些特性,其他行走者却没有?对于以行走为主要移动方式的动物来说,跟腱只是累赘。两腿直立行走就像是在踩高跷:迈出一只脚,体重就转移到这条腿上,迈出另一只脚,体重则转移到另一条腿上,如此反复。而你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重心底部出现一条松垮会伸缩的韧带。而跟腱唯一的作用就是像橡皮筋一样伸缩—
路易斯惊讶地发现,四人中最强壮、最有经验的纳特并没有跑在最前面,而是殿后,并且没有像另外三人那样拿着水壶。一个半小时后,路易斯终于看出了原因:当一名猎人累得跑不动时,就把自己的水壶递给空着两手的纳特。纳特喝干壶里的水,等又一名猎人放弃时,拿空壶换回半壶水。
布兰布尔博士又仔细查看人类头骨的演化过程。天哪!他想,变化实在太明显了。南方古猿的头骨后部完全是平滑的,而直立人的则出现了一道浅槽,正是项韧带与头骨连接的位置。这样的结构演变,只能说明:人类在进化过程中逐渐具备了奔跑手的特性。
路易斯强撑着跟在后面,下定决心坚持到狩猎结束。他非常后悔穿着沉重的徒步鞋,而丛林人换下了平日里由长颈鹿皮做成的靴子,踩着轻便的薄底鞋,以免双脚流汗。路易斯感觉自己就像那头羚羊一样,快撑不住了:它踉跄了几步……前腿跪了下去,又挺直了……站起来朝前跃去……然后栽倒在地。
项韧带的作用是在快速奔跑时维持头部的稳定,行走者根本不需要。发达的臀大肌也只对奔跑才有用处。(你可以亲自感受一下:在房间里走几圈,把手放在臀部,你会发现臀大肌始终松弛,只有开始奔跑,臀大肌才会伸缩,这是为了防止你一头栽倒。)跟腱在行走时同样没有用处,所以黑猩猩才不具备这一结构。四百万年前的南方古猿,我们最远古的祖先,同样没有跟腱,只在两百万年前进化到直立人,跟腱,才开始出现。
路易斯勉强跑到羚羊旁边时,已经热得流不出汗了。他面朝下栽倒在燥热的沙地上。“你在狩猎时总会全神贯注,把自己逼到极限。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路易斯后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他赢了:到达了极限,彻底投入奔跑的过程。而他的失败在于没有检查自己的脚印。追逐很容易让你忽视自己的状态,所以丛林人会不时地检视脚印,如果脚印显示状态跟羚羊一样糟糕,他们就会停下来,抹一把脸,在嘴里含一口水,缓缓地咽下去,接着往前走几步,再检查脚印的状态。
黑猩猩是最好的参照物。它不仅是行走者的典型代表,也是现存动物中与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物种:在六百多万年彼此独立的进化之后,我们和黑猩猩的基因测序相似度仍然能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但是布兰布尔注意到,人类有一样东西是黑猩猩没有的,即跟腱,也就是连接小腿肌肉与足跟的肌腱。此外,我们的双脚有足弓,黑猩猩则是平足;我们的脚趾短而直,更适合奔跑,黑猩猩的脚趾则长而弯曲,更适合行走;我们的臀大肌非常发达,黑猩猩的则很不明显;我们的颈后部有项韧带连接头部与背部,而黑猩猩没有,猪也没有。那么哪些动物拥有项韧带呢?除了人类,还有马和狗。
路易斯头痛欲裂,眼睛干涩得几乎睁不开。尽管意识已经模糊,但他仍旧能感觉到恐惧:他是瘫倒在气温高达四十二度的荒漠中央。要想保住性命,只剩一条路。他一边摸索着腰间的小刀,一边朝倒地的捻角羚爬去。如果能切开它的腹腔,就可以喝它胃里储藏的水。
布兰布尔博士对化石颇有研究,可以借此追溯人类身体结构在过去千百万年里的演变轨迹,以及这一演变过程的异常。“我不会像多数动物形态学家一样,寻找预期会看到的,而是倾向于寻找意外。”他说,“换句话说,寻找人类身上究竟出现了哪些本不该出现的变化。”他把陆生动物分为两大类:奔跑手和行走者。马、狗这类动物属于奔跑手,猪、黑猩猩则属于行走者。如果人类天生将行走作为主要的移动方式,只有在紧急时刻才跑几步,那么其身体结构就应该跟其他行走者区别不大。
“不行!”纳特制止了他。捻角羚跟其他羚羊不同,以金合欢树叶为食,胃里的水对人类有毒。纳特让路易斯坚持一会儿,拿着水壶跑开了。尽管他已经徒步了二十英里,又奔跑了十五英里,却还是从十二英里外的绿洲为路易斯打回了水。纳特没让他先喝,而是把水浇在他头上,再让他用水洗脸,直到他的皮肤温度开始下降,才允许他小口小口地喝水。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起初对奔跑在人类进化中的作用不以为然。”布兰布尔说,“要不是我恰好对古生物学有所涉猎,可能就会一直持这样的看法。”
被纳特搀回营地以后,路易斯回忆着整个狩猎过程,为丛林人的效率震惊。“这样狩猎的效率比用弓箭高得多。”他说,“要射中一只猎物,可能会经历多次失败。比方猎物带着箭跑掉,血腥味会引来鬣狗叼走猎物,或者箭上的毒药要过一整夜才能发作。弓箭射猎的成功率非常低,所以按狩猎需要的时间计算,‘耐力狩猎’具有极高的效率。”
“一开始,我对大卫的理论不以为然,绝大多数动物形态学家的反应都会是这样。”布兰布尔博士后来告诉我。动物形态学可以说是生命科学中的逆向工程学:通过研究动物的身体结构来分析它们的生理功能。动物形态学家知道善跑的动物应该有怎样的身体结构,而人类的身体根本不是这样。你只需要看看人类的臀部,就能一目了然。“在地球脊椎动物的进化史上,人类是唯一一种直立行走又没有尾巴的动物。”布兰布尔又说。奔跑意味着身体需要不停地在稳定与不稳定状态之间转换,而如果没有尾巴,怎么能够避免摔倒?
他也是后来才发现,他第一次参加耐力狩猎时其实非常幸运,因为捻角羚只坚持了两个小时。后来的几次,猎物总要在奔跑三五个小时之后才会倒下(这正好跟现代业余选手跑完一场马拉松的时间相当,或许马拉松的规定距离并不是偶然)。
要找寻答案只有一个方法:研究化石。
要成为一名成功的猎人,必须先成为一名合格的跑步者。上高中时,路易斯练过中长跑,曾是校一千五百米冠军和八百米亚军,但要想跟上丛林人,必须抛开教练指导的一切。径赛运动员只需埋头拼命往前跑,而猎手却要时刻保持开阔的视野和警觉的头脑。他不能再咬牙忽略痛苦,必须时时留意眼前的情况—猎物留下的踪迹、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同时预测猎物下一步的动向,保持先机。
那么,会不会是奔跑的速度呢?布兰布尔博士不能不怀疑。大卫真的发现了重要的秘密?
丛林人奔跑的速度并不快,平均每英里十分钟,但所到之处都是柔软的沙地和错综复杂的灌木丛,有时还要停下来研究猎物的脚印。他们偶尔也需要突然加速,但总能慢跑着恢复,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耐力狩猎不可预知,就像让你站在起跑线上,却不告诉你比赛究竟是半程马拉松、全程马拉松还是超级马拉松。一段时间之后,路易斯开始用一般人看待走路的态度看待奔跑。他学会了缩短步幅,加快步频,保持舒适的节奏,这样即使跑上一整天,还是保留有在关键时刻加速的体力。
智人到达欧洲之后的一万年里,尼安德特人消失了。他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没有任何人能够解释。唯一的说法是,某种神秘因素帮助我们这种更脆弱、愚钝、瘦弱的生物在生存竞争中战胜了活过漫长冰河时代的尼安德特人。这因素不是武器,也不是智力。
他的饮食习惯也发生了改变。猎人永远没有休息时间:你可能在外面走了一整天一无所获,却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猎物,这时也要不顾一切追上去。路易斯不得不学会随时进食,随时喝水,仿佛整天都处于耐力赛的过程中。
那么—他们今天在哪里?
卡拉哈里荒漠的冬天来临了,但是狩猎并没有停止。犹他州和哈佛的学者错估了一件事:耐力狩猎中让猎物致死的不是体温,而是猎人在各种气候中对动物作息的观察。在雨季,无论是小小的霓羚还是庞大的长角羚,都很容易体温过热,因为它们的蹄子会在湿软的沙地上打滑,以致奔跑时耗费额外的体力。两百公斤重的红狷羚在齐腰深的草丛里非常自在,但到冬季野草枯萎的时候就成了活靶子。月圆之夜,羚羊会躁动嬉戏,天亮时却十分疲惫。入春之时,它们又会因大嚼嫩叶而腹泻虚弱。
这幅图景其实也反映了进化史上的另一个谜题:尼安德特人灭绝之谜。多数人认为尼安德特人是现代智人的祖先,但事实上他们跟现代智人(如克罗马农人)是两个平行进化的物种(也有人说是亚种),彼此竞争。事实上,“竞争”这个词并不是很恰当,因为尼安德特人似乎在各方面的适应能力都比我们强。他们更强壮,更坚韧,很有可能更聪明;化石记录表明,他们拥有更发达的肌肉,更结实的骨架,更适合保暖的毛发,以及更大的脑容量。他们非常擅长狩猎和制作武器,并且很可能比我们更早创造出语言。在统领世界的竞争中,他们曾遥遥领先:当早期智人到达欧洲时,尼安德特人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几万年。如果让尼安德特人跟早期智人站在进化的角斗场上,所有的观众都会把赌注押在尼安德特人身上。
路易斯离开丛林回到家,开始撰写《追踪的艺术:人类科学起源》一书时,已经完全习惯了长距离跑,甚至觉得这样跑理所当然。所以他在书上几乎没提到奔跑,从头到尾都在讨论狩猎中的思维过程。直到那期《自然》杂志送到他手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卡拉哈里荒漠中的经历意味着什么,于是拨通了布兰布尔的电话。
布兰布尔博士在脑海里构建着一个场景。一群史前人四脚着地,兼具速度和力量,低着头在林间敏捷地奔跑,以保安全。有一天,小一辈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直立行走的怪胎,个头比女性略高,皮包骨头,跑得很慢,又总在旷野中晃,被其他猛兽盯上。他不够强壮无法搏斗,跑得很慢无法逃跑,根本无法吸引到配偶。按照正常的逻辑,他唯一的下场就是死—然而出于某种原因,这个怪胎不仅没有死,还成了人类的始祖,而那些更强壮、更快速的同族却消失在进化史的长河之中。
你知道为什么人要跑马拉松吗?他问布兰布尔博士。因为跑步根植在我们这个物种的群体想象之中,我们的想象力正发源于跑步。语言、艺术、科学、航天飞机、凡高的名画《星空》、微血管手术,这一切都源自我们跑步的能力。跑步是将我们塑造为人的超级力量,凡是人类都具备的天生能力。
“进化为什么会让我们变得更弱,而不是更强?”大卫还在坚持,“人直立行走后很久才学会制造工具和武器,那么直立行走的优势究竟在哪里?”
“那为什么许多人都讨厌跑步呢?”我问布兰布尔博士,“假如我们天生就会跑,难道不应该享受跑步的过程吗?”
没错,布兰布尔博士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提问题的确非常聪明。猎豹尽管跑得很快,身体却不结实,它们必须在白天捕猎,以躲开狮子、花豹等夜行性猛兽,就连鬣狗也可以抢走它们到手的猎物。大猩猩身强体壮,可以举起重达两吨的越野车,但是它们的平地奔跑速度顶多每小时二十英里,追不上一挡的越野车。而人类似乎兼具了猎豹与大猩猩的缺点—缓慢又脆弱。
布兰布尔博士没有回答,却给了我另一个问题。“我们分析过二○○四年纽约马拉松的成绩记录,计算出了各年龄组选手的平均成绩。发现从十九岁开始,选手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成绩也逐渐提高,到二十七岁达到巅峰。二十七岁之后,平均成绩开始下滑。我要问的是,多少岁时,你的跑步速度会跌落回十九岁的水平?”
然而大卫还没说完。既然这样,他接着问,人类为什么要同时放弃力量与速度?既斗不过对手,又没法逃跑,还不能爬到树上躲藏起来,这不是意味着这个物种会灭绝—除非直立行走的优势足以抵消这些劣势,对吗?
似乎不难嘛。我翻开笔记本开始计算。从十九岁到二十七岁,你需要八年时间才能达到巅峰状态。如果退步跟进步一样快,那你就会在三十五岁时跌回十九岁的水平。但我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关键是状态下滑的速度跟上升速度究竟哪个快。“我们保持良好状态的时间应该会比较长吧。”我下了结论。哈利德·哈诺奇二十六岁时打破了马拉松世界纪录,三十六岁时仍然能在二○○八年美国奥运会选拔赛上打进前四名。十年里,尽管有伤病的折磨,他的成绩也只慢了十分钟。于是我把答案增加到了四十岁。
好孩子,布兰布尔想,学得真快。
“四十—”我刚开口,就见布兰布尔一脸笑容。“五岁。”我赶紧改口。“我猜是四十五岁。”
“是的,我懂了。”大卫说。当人类直立行走,一切就都改变了。丧失了绝对的速度,以及上身的辅助作用—
“错了。”
“大卫,物种的进化方向在于其优势,而非劣势。”布兰布尔博士说,“人类的奔跑能力跟其他动物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你甚至用不着分析具体的生理结构,只需看一下汽车和摩托车—四个轮子比两个轮子快。当你开始直立行走时,就立刻丧失了推进力、稳定性和空气动力学方面的优势。老虎的身长三米,身形就像一枚巡航导弹,所以它们能在森林里快速奔跑。相比之下,人类奔跑时只有两条细腿、微不足道的步距和极大的空气阻力。
“五十岁?”
布兰布尔博士对大卫的课余生活并不是没有了解,知道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大卫喜欢冲出实验室,到校园附近的山地去跑步。布兰布尔博士也喜欢跑步,他能够理解大卫的想法,但作为一名生物学者,在提出理论时必须要谨慎,因为其职业生涯面临的最大风险,除了爱上实验室助手,就是爱上业余爱好。否则他会变成自己的实验对象,会把世界看成自己生活状态的投影,试图用个人状态来解释普遍现象。
“不对。”
丹尼斯·布兰布尔博士饶有兴致地听着大卫·卡利尔的推论。然后一挥手,将这推论土崩瓦解。他试图采取尽量温和的方式,因为大卫是个天资聪颖的学生,具有独特的创造性思维,然而这一次,布兰布尔怀疑他犯了科学家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所谓的“锤子综合征”。当你手里拿着锤子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像钉子。
“总不会是五十五岁吧。”
“奔跑?你是说人类进化出这样的身体结构,就是为了跑得更快?”
“当然不会。”布兰布尔说,“答案是六十四岁。”
大卫很快意识到,如果你特别擅长呼吸,那你肯定也特别擅长—
“你是说真的吗?那相当于—”我算了一下,“持续四十五年。也就是说,十九岁的小伙子还跑不过年纪有他们三倍大的老人?”
天哪,这发现是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重要。如果大卫是对的,那他就解决了人类进化史上最大的谜题。在此之前,没人能够解释原始人为什么要让前肢离开地面,采取跟所有动物都不一样的直立行走姿势。答案很简单:为了呼吸!为了打开呼吸道,让胸腔充分扩张和收缩,达到比其他动物都高的呼吸效率。
“难道不是惊喜吗?”布兰布尔同意道,“还有哪一项运动能让六十四岁的老人跟十九岁的小伙子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游泳?拳击?都不可能。人类真是一种离奇的生物,不仅非常擅长耐力跑,而且几乎一辈子都保持着强大的跑步能力。我们天生就是为跑步而打造的机器,并且所有的部件都不会磨损殆尽。”
大卫思绪飞转。空气!我们这样的身体结构是为了呼吸更多的空气!再按照布兰布尔教授讲过的方式逆向思维:呼吸需求或许决定了我们的身体结构。
正像“迪普西魔鬼”经常说的:“你不是因为变老而停止跑步,你是因为停止跑步才变老。”
这简直就像维多利亚科幻小说里的喷气飞行机器,只不过总体结构要简单得多。
“这一现象对男女两性都适用。”布兰布尔博士继续说,“女性的跑步能力也同样持久。”在我们的祖先下树进化成现代人类的过程中,发生了一项奇妙的变化:越是接近现代人类,两性之间的差异就越小。男人和女人的体型大小基本相同,至少跟其他灵长类相比是这样。大猩猩和红毛猩猩的雌雄体重相差整整一倍,黑猩猩也是雄性的比雌性的重三分之一,但男女两性之间的平均体重差异只有百分之十五。在进化过程中,我们变得更加苗条,更加灵活,更加协调……从本质上来说,更加女性化。
啪—猎豹的前腿向后甩去,前爪和后爪交叠,脊椎弯曲成弓形,胸腔收缩到最小,排出肺内富含二氧化碳的空气……
“女性一直都被低估了。”布兰布尔博士说,“我们总以为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女人都待在家里,等着男人带回食物,但没有任何理由显示她们不能加入到狩猎队伍当中。”事实上,如果女性不参加狩猎,才让人匪夷所思,因为她们比男性更需要肉食。人类在婴儿期、怀孕期和哺乳期最需要摄入动物蛋白,所以女性难道不应该更在乎狩猎成果吗?以狩猎为生的部族会跟随猎物迁徙,不是将食物带回营地,而是将营地挪向食物的所在。
啪—猎豹的身体完全舒展,胸腔充分扩张,肺部充满空气……
带着孩子奔跑其实也不是无法克服的难事。美国超长距离耐力跑选手卡米·塞米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喜欢背着四岁的女儿巴罗妮在俄勒冈的山间奔跑,一跑就是几十英里。新生婴儿呢?同样不是问题:在二○○七年的硬石一百英里耐力赛上,艾米丽·贝尔战胜了九十名男女选手,获得了总排名第八的成绩,而她在每一处补给点都要停下来,给襁褓中的儿子喂奶。尽管绝大多数丛林人已经定居下来,但刚果的姆布蒂俾格米人仍然保留着男女共同游猎的传统,夫妻拿着网子追逐庞大的丛林野猪。曾经跟姆布蒂人共同生活过多年的人类学家科林·特恩布尔写道:“母亲可以在追逐猎物的途中生产,待婴儿降生后立刻回到狩猎队伍当中,她们似乎没有理由不参与狩猎全程。”
“很明显,动物在奔跑过程中屈伸脊椎的目的,并不仅仅为了增加推力,还有助于气体交换。”大卫解释道。他想象一只羚羊正在尘土弥漫的大草原上拼命奔跑,一团影子迅速移动,紧追不舍。他聚焦到那团影子上,一帧一帧播放出它的动作:
布兰布尔博士对人类狩猎阶段的描述生动又鲜明。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队猎人,男女老少,正在草原上不知疲倦地奔跑。女人们带领队伍跑向她们发现的动物踪迹,老人们则紧跟在后,眼睛仔细盯着地面,琢磨着猎物羚羊此时此刻的行动。再后面是十几岁的年轻人,迫切地吸取老者的经验。再往后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是最强壮的奔跑手和猎人,随时准备对猎物发出致命一击。最后面则是像卡米·塞米克那样的母亲,边跑边照料孩子。
大卫继续思索:“拿掉这些杠杆,兔子的身体构造不就与其他哺乳动物的一样了吗?”或许这就是它们的膈肌跟腰椎彼此连接的原因—不在于腰椎的稳固,而在于其伸缩。因为腰椎是屈曲的!
说到底,除了跑步,人类还有些什么优势?只有拧成一股绳的团结和互助。人类是所有灵长类动物中最仰赖群体生活的物种,没有尖牙利爪,只能团结一致共同抗敌。狩猎使我们获得食物,却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在它面前,我们只有凝聚起来。我还记得那位塞里印第安老人如何悲哀地对斯科特·卡利尔描述过去:“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无论做什么大家都齐心合力。整个部落就是一个大家庭。我们共享一切,合作无间,不像现在到处是争吵,自私自利。”
大卫开始查找相关数据……太棒了!数据完全支持他的推测:北美大野兔的奔跑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四十五英里以上,但由于气体交换杠杆的运转需要极大的能量(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它们只能坚持奔跑八百米左右。而美洲狮、郊狼和狐狸可以连续奔跑的距离要长得多,但是最大速度只能达到每小时四十英里。这就显示出气体交换杠杆的关键作用:领先捕食者几十秒,寻找藏身之处。小兔子,赶紧找洞躲起来,千万别骄傲轻敌,你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机会脱离猛爪。
跑步不仅仅让塞里人团结一致,而且,正如乔伊·维吉尔教练后来在自己选手身上发现的,它也能让他们成为更高尚的人。
慢着……这意味着兔子要想跑在捕食者前面,就必须拥有比后者更高效的气体交换机制。大卫想到了维多利亚时代科幻小说里的那种喷气式飞行机器,上面布满了活塞、蒸汽阀门和杠杆。杠杆!这正是那些骨骼结构的意义:在兔子奔跑时,它们会起到杠杆作用,帮助肺快速吸入和排出气体,就像火炉的鼓风箱。
“但还有一个问题。”布兰布尔博士伸手拍拍前额,“而且就在这里。”他解释说,我们最伟大的才能也有可能成为自我毁灭的力量。“跟其他动物不同,人类的思维和身体之间存在着矛盾,我们的身体结构是为了有更好的运动表现,而思维却总是追求更省力的捷径。”耐力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法宝,但也不要忘记,耐力意味要尽可能节省体力,而这正是大脑的任务。“有的人能把天赋的跑步能力发挥出来,有的人则不能,原因就在于,大脑总喜欢投机取巧。”
这个问题就很容易回答了:除了绑缚,能让一只快速奔跑的哺乳动物停下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切断它的呼吸道。没有氧气,就不可能维持奔跑的速度:你不妨试试屏住呼吸冲刺,看能跑多远。肌肉需要氧气来制造能量,所以进行气体交换—摄入氧气,排出二氧化碳—的能力越强,就越能长时间维持奔跑速度。这正是许多环法车手非法注射红细胞的原因:可以大大增强肌肉的供氧能力。
过去几百万年,人类生活在一个没有警察、没有出租车、没有必胜客的世界里,双腿是获得安全、通行和食物的唯一方式,而挑战随时都会降临。在丛林人和路易斯的那场狩猎中,纳特当然不可能料到在大半天的劳累之后,他还得再跑十二英里打水救人,但他仍然贮备了足够的精力去完成这件事。而他的祖先们甚至没法保证捕猎到食物的下一刻自己会不会被猛兽盯上,从而舍弃到手的大餐转身逃命。要想在这样的挑战面前生存下来,必须随时保留体力,而这正是大脑的任务。
该死的。大卫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跟快速奔跑相关的身体特性非常多,但这些兔子和捕食它们的动物都具备。他找到的并不是二者之间的区别,而是共性。于是他想到布兰布尔教授教给他的技巧:没法回答某个问题时,不妨反向思考。怎样才能跑得快—那么什么会让你慢下来?毕竟,兔子不仅需要跑得快,还需要维持疾速直到找到藏身之处。
“大脑总是盘算着如何减少消耗,如何达到事半功倍的成效,如何保留足够的能量以备不时之需。”布兰布尔解释道,“就好像你的身体是一台非常高效的机器,而作为操作者的大脑整天想着‘要怎样不费任何燃料就能让机器开动’。我和你之所以了解跑步的感觉有多美妙,是因为我们已经养成了跑步的习惯。”若不是出于习惯,你耳畔就只剩下了本能的声音:放松,不要花费体力。这正是矛盾所在:耐力为大脑提供了所需的食物,然而大脑却在消解耐力。
好吧,大卫想,或许这“弹簧”跟奔跑速度有关。怎样才能跑得快?大卫开始分析相关因素。符合空气动力学的流线型身体。快速的反射神经。强有力的后腿。高密度的毛细血管、收缩自如的肌肉纤维。小而敏捷的脚掌。弹性强的韧带、精瘦的脚掌附近肌肉、精壮的关节附近肌肉……
“今天,人们把极限运动视为疯狂,”布兰布尔说,“因为大脑在告诉我们:为什么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开动马力,无谓地浪费能量?”
不错,大卫的发现看来有点意义。大型猫科动物和小兔子的奔跑方式都差不多,然而兔子的膈肌连接在弹簧一样的结构上,猫科动物的则直接连接在腰椎上。猫科动物跑得很快,但兔子必须跑得更快,至少要能短时间维持更快的速度。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如果美洲狮能够追上所有的兔子,那兔子很快就会消失,美洲狮也会随之消失。和其他善跑的哺乳动物不同,兔子还有一项天生的劣势:它们不具备任何自卫武器,没有犄角,没有尖利的蹄子,也并不群居。如果没能及时逃脱,就会沦为猫科动物的口中餐。
的确,在人类演化的历史中,安逸和休息都是不可多得的奢侈,所以一旦有机会,就不应该放过。只是在最近几个世纪,我们仰赖先进的科学技术,得以懒散度日。身体的进化本是为了适应长时间的耐力输出,可如今这样的耐力输出已没必要。当一种生物被迫进入它不习惯的环境中时会发生什么?在人类进入太空之前,美国宇航局的科学家们就思考过这一问题。人体早已适应了地表的重力,如果没有重力的影响,宇航员摄入的营养就可以全部用于滋养大脑和身体,而不必浪费在与重力对抗的过程之中。这样看来,进入太空的宇航员应该会变得更强壮,更聪明,更健康。
“这让我开始思考它们奔跑时的动作:每向前跳出一步,都要把后背蜷曲起来。”卡利尔后来告诉我,“当它们蹬直后腿时,背部会彻底舒展,而前腿着地时,背部就立刻蜷成弓形。”许多哺乳动物都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就连鲸和海豚的尾鳍都是上下弹动,而不像鱼类的尾鳍那样左右摆动。“想象猎豹奔驰的样子。这些都是典型。”
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返回地球的宇航员似乎衰老了几十岁。他们的骨骼变得非常脆弱,全身肌肉萎缩,极易失眠、抑郁、疲劳、失措,就连味蕾都退化了。如果你有过一整天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经历,那你一定体验过类似的感觉。当我们剥夺了身体原本的任务,就会付出一定的代价。几乎所有当今西方社会的致命疾病—心脏病、心肌梗塞、糖尿病、抑郁症、高血压和各类癌症,在我们的祖先中间都不存在。尽管他们没有今天的高科技药品,却有一种更神奇的预防手段,也许该说两种,因为布兰布尔博士伸出了两根手指。
大卫伸出手指按了按,像弹簧,按下去再放开,立刻就能弹回来。然而那么多哺乳动物,为什么只有兔子在腹部进化出了这样的弹簧呢?
“它可以预防所有的传染疾病。”他说着,用手指比出V字形手势,然后慢慢把手指倒过来,指尖朝下摆动着,像是两条腿交替跑动。
大卫·卡利尔,当时还是犹他州立大学的一名本科生,面对着兔子的尸体,琢磨其臀部附近骨骼结构的用处。他很困惑,因为它们本来不应该在那儿。大卫师从丹尼斯·布兰布尔教授学习进化生物学,清楚哺乳动物腹腔周边的结构。膈膜上的大块肌肉固定在强有力的结构上,它们跟腰椎紧密相连,就像船帆跟桅杆相连那样。从巨大的鲸到袋熊,所有哺乳动物的身体结构都应该是这样的—可他面前的这只兔子并非如此:它的腹肌并没有连在坚固的腰椎上,而是和臀部附近这些长得像鸡翅骨的结构相连。
“就这么简单。”他说,“动动你的腿。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生下来就会跑,那你不只是在否认整个人类历史,还在否认自己的本性。”
二十年前,在一间位于地下室的实验室里,年轻的科学家瞪着一具尸体,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