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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维吉尔非常清楚该怎么回答:忘了跑步,去做你的抹茶蛋糕吧。这个叫迪娜·卡斯特(后来姓卓森)的女人声音是很好听,但她根本不该来找维吉尔。她住在加州的海滩上,习惯了在明媚的阳光下沿着开阔的路面奔跑。而维吉尔要求的是“适者生存”的残酷训练,强度大得吓人,更何况训练地点是在科罗拉多寒冷的山区。

乔伊·维吉尔教练也从来没听说过卡巴洛。我原以为他们可能在莱德维尔就已经认识了,或是后来在铜峡谷见过面。而就在那届莱德维尔越野赛之后,维吉尔教练的生活轨迹发生了意外的转变。他接到了一名年轻女子打来的电话,问他能不能帮助她跑进奥运会选拔赛。她在大学期间跑得还不错,但后来有些厌倦了,正考虑放弃,去开一家面包店。但如果维吉尔教练认为她应该坚持下去……

“我试图劝退她,因为阿拉莫萨不是加州。”维吉尔后来说,“它藏在深山中,十分荒凉,一年四季都很冷,有时气温甚至能降到零下三十度,只有最坚韧的跑手才能坚持下去。”然而迪娜还是执意找上门来了。维吉尔对她进行了基本体能和潜力测试,结果并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她确实天资平平。

“嗯,他的确提到要举办一场比赛,但是依我看,他那儿好像没什么人手,只有他自己跟三个塔拉乌马拉人。”

但是维吉尔越是不愿意收她,她就越是坚持。维吉尔的办公室墙壁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列着“提高跑步速度的秘诀”,而在迪娜看来,这些“秘诀”跟跑步完全没有关系,因为全是些“学会放弃与自我满足”、“改善人际关系”、“建立灵魂价值观”之类的句子。此外,他在饮食方面的指导也同样含糊其辞,甚至建议备战奥运会选拔赛的选手“吃得像个穷人”。

“文章提到他打算组织一场比赛吗?”

维吉尔是在建立自己的塔拉乌马拉世界。他趁着还没法卷起铺盖搬到铜峡谷之时,先努力把科罗拉多变成第二个铜峡谷。迪娜如果想要跟着他训练,首先得准备好像塔拉乌马拉人那样生活。这意味着选择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在注重身体训练的同时注重心灵的培养。

“不是。”埃里森说,“是文章内容与跑步完全没有关系。更像是一篇关于兄弟情谊、因果报应、人的贪婪之类的讲演稿。”

迪娜理解了维吉尔的意图后,开始跃跃欲试。按维吉尔的说法,要想成为一个强大的跑步者,你首先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人。若果真如此,她又怎么可能失败呢?她终于说服维吉尔给她一次机会。一九九六年,在维吉尔的倡导下,她开始进行塔拉乌马拉风格的训练。一年之内,她成了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超长距离耐力跑选手之一。

“他是不是,嗯……用词比较粗鲁?”

迪娜先是赢得了全美越野跑锦标赛的冠军,然后打破了从五千米到马拉松各项的全国女子纪录。二○○四年的雅典奥运会上,她赶超了世界纪录保持者宝拉·拉德里利夫,赢得马拉松铜牌,这是二十年来美国人的首枚奥运马拉松奖牌。不过,在维吉尔看来,她最大的成就还是在二○○二年荣获的“年度人道主义运动员”称号。

这就怪了。《超级马拉松》与其说是一本杂志,不如说是一份五花八门信息的合集。每一期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篇幅都是长长的列表,记录各地超长距离耐力赛的选手名单和成绩,其中大部分比赛都绝少有人听说过。剩下的篇幅则用来刊登各种跑步者的来稿,其中不乏内容古怪的,比如“如何用天平测量你的水分需求”、或者“如何搭配使用头灯与手电”,等等。换句话说,被这样一本杂志退稿,绝不是桩容易的事。所以我甚至不敢开口问,像“大学炸弹客”般隐居在小屋里的卡巴洛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就这样,维吉尔在美国耐力跑界的事务中越陷越深,离他迁往铜峡谷的梦想则越来越遥远。二○○四年奥运会到来之前,他受邀在加州猛犸湖区附近建了一座训练营,为奥运选手进行特训。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对一位七十五岁的老人来说太过辛苦,而维吉尔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奥运会前一年,他患上突发性心脏病,不得不接受心血管搭桥手术。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错过了亲自向塔拉乌马拉人请教的机会。

“因为有人用‘卡巴洛·布兰科’的名义给我投了几篇文章。我刚刚就在找它们。不过我得告诉你,那些文章根本没法发表。”

这样,全世界就只剩下一个还在追寻塔拉乌马拉人跑步秘密的人—卡巴洛·布兰科,而他学到的一切都没有记载,只保存在他自己的肌肉里。

“没有,他……”这一次轮到我沉默了,“我觉得他没疯。”

我的文章在《跑步者世界》杂志上发表后,引发了人们对塔拉乌马拉人的关注,但并没有多少高手想要参加卡巴洛的比赛。事实上,是一个人都没有。

“好吧。”埃里森说,“那他是疯了吗?”

或许这也有我的错。为了如实反映卡巴洛的情况,我不得不使用了“形容枯槁”这类字眼,也不得不提到塔拉乌马拉人认为他“有点古怪”。这样一来,每一个有意参赛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将要把性命交到一个神秘的陌生人手里,此人独来独往,连名字都是伪造的,而他最要好的朋友—住在岩洞里,把老鼠当作美食的人—都认为他“有点古怪”。

“没错,我不久前才在墨西哥见过他。”

再者,弄清比赛的时间地点也是件很困难的事。尽管卡巴洛可以跑到附近的城镇上网,但想跟他联络,简直无异于在海滩上等待冲上岸来的漂流瓶。要收发邮件,卡巴洛得先跑将近三十英里的山路,涉过一条河,才能到达一座名叫乌里克的小镇,说服一位小学教师把学校里拨号上网的电脑借给他使用。而且只有在好天气里,他才能到镇上去,否则就会有滑下悬崖或是被河水冲走的危险。乌里克镇直到二○○二年才通上电话,电信服务质量极差,有时卡巴洛筋疲力尽地来到镇上,却发现线路已坏了几天还没有修好。有一次,他在去的路上遭到了一群野狗的袭击,又不得不去寻找狂犬病疫苗了。

“不,真有这个人吗?确有其人?”

所以我每次看见“卡巴洛·布兰科”这个名字出现在收件箱里,都会深感安慰。尽管卡巴洛本人对周遭的危险不以为然,但他确实整天都生活在危险中。每次出门跑步,都可能再也无法返回。他自认为那些毒贩当他是个“没有危害的外国人”,不会对他怎么样,可又有谁确知毒贩的真实想法呢?而且,他还有一个老毛病:间歇性昏厥。即使在救护车几分钟之内就能抵达的地方,这样昏倒也很危险,更何况是在荒无人烟的铜峡谷深处。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因为失踪被人寻找。有一次,他刚跑到一个村子忽然晕倒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脑后缠着绷带,头发里全是凝结的血块。假如他再早半个小时晕倒,多半只能暴尸野外了。

“你是说他是不是认真的?”

撇开毒贩雇佣的狙击手和他自己的血压问题,他也远不能掉以轻心:只要在悬崖边奔跑时脚下一滑,就会失足坠下深渊,而他几乎天天都要冒这样的险。

“嗯,等一下。”埃里森终于有了回应,“我在查资料。那么他是真的?”

然而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奔跑似乎已经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趣事,与其说他是在锻炼身体,不如说是在享受。就连有次他的小屋被泥石流冲得摇摇欲坠时,他也要先出门去跑一圈,再回来修理屋顶。

“喂?”我说。

但第二年春天,灾难还是降临了。我收到了他的邮件:

沉默。

嘿,朋友,我刚瘸着腿进了乌里克。左脚踝扭伤了,这么多年还是他妈的第一次!我已经不习惯厚底跑鞋了,却非要穿上它。就为了把拖鞋留到正经比赛的时候用,发挥最佳成绩。结果就自作自受了!当时我离乌里克还有十英里,伤得很重,但也只能慢慢蹭到乌里克,因为没有别的选择。现在我的左脚肿得跟大象脚一样!

“他的真名可能叫弥加·特鲁。”我说,“但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他自己的名字还是他的狗的名字。”

真要命!他的伤基本是我导致的。在克雷尔镇同他道别之前,我注意到我们俩的鞋码一样,于是就把备用的耐克越野跑鞋送给了他。他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挎在肩上,告诉我假如他的拖鞋在路上磨穿了,这双跑鞋就可以派上用场。尽管在邮件里他并没有提及我,但我敢肯定他说的“厚底跑鞋”就是我送他的那双。

“谁?”

我充满了负罪感。我似乎总在给卡巴洛制造麻烦:先是送了他一双跑鞋,在他身边留下定时炸弹,导致他受了伤,然后又写了一篇文章让他背上了“怪人”的称号。卡巴洛拼了命想促成比赛,可是经过了几个月的努力,愿意参赛的,只有我这个半跛的跑手,而且还给他带来了最多的不幸。

从墨西哥回来之后,我就给唐·埃里森打了个电话。卡巴洛虽然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两条重要信息:他曾是个专业搏击手,赢过几场超长距离耐力跑。搏击运动的类型实在太过多样,涉及的范围也太广,寻找相关记录真如大海捞针。但在耐力跑领域,一切问题都可以去问唐·埃里森。作为《超级马拉松》杂志的资深编辑,他熟知所有的选手和所有的比赛。也正因此,他的第一反应让我大为失望。

在奔跑的兴奋中卡巴洛可以暂时忘记残酷的现实,可当他躺在乌里克镇休养的时候,现实的重力终究还是压在了身上。为了过自由的生活,他不惜成为外人眼里的疯子,而现在付出代价了: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他甚至不确定能否说服塔拉乌马拉人参加比赛,而他们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那么,他的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追求一个在别人眼中完全是个笑话的梦想,值得吗?

“听说过卡巴洛·布兰科吗?”

如果他没有扭伤脚踝,或许还要等待很久才能找到答案。但在乌里克休养的时候,答案不期而至—并且正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