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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累!好像他觉得这……很带劲儿!安绝望无比,甚至决定放弃。离终点只有区区一个小时的路程了,然而胡安脸上让维吉尔教练兴奋不已的微笑,对她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为了保持领先,她已经把自己逼到了绝境,而这个家伙却像在说,他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扭转局面。这真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她意识到,在她将“皇后赌局”作为策略的那一刻,胡安就已经盯上了她。最后,她终于在丈夫的劝说之下继续往前,以免再受打击:马丁曼诺和其他塔拉乌马拉人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而安的面前只剩下最后十英里的泥土路,然后就可以开始终点前的冲刺了。时间刚刚晚上八点,周围的树林正逐渐陷入黑暗……然后,忽然间,什么东西从她身后的树林里冲了出来,速度之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错愕中,她直接呆立在了小径中央。是胡安,他轻轻一跃,从她左边超了过去,白色的斗篷在身后飞舞,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胡安的最终成绩是十七小时三十分钟,将莱德维尔越野赛的纪录缩短了二十五分钟。(他还创下了另一项纪录:最后冲刺时,他并没有冲破终点线,而是弯腰从下面钻了过去,因为他不知道终点线是干什么的。)安的成绩是十八小时零六分钟,输他三十六分钟。马丁曼诺尽管一直拖着坏膝盖,还是获得了第三名。曼努埃尔·鲁纳和其余的塔拉乌马拉人分别获得了第四、五、七、十和十一名的成绩。

安离山口很近了,但疲劳几乎令她无法睁开眼睛,看上去像是根本不敢看面前剩下的最后一段上坡。胡安正在逼近,然而突然间,他单脚点地跳到了路边。一只拖鞋的鞋带断了,而他身上没有备用的。所以安翻过山口的时候,胡安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检查断掉的鞋带。他发现剩下的长度只够把鞋底绑在脚底,于是仔细地缠好,试着跑了几步,发现没问题,才继续朝坡上奔去。

“天哪,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一名电视台记者把麦克风推到安·特拉森面前。她在闪光灯下眨着眼,一副马上就要昏倒的样子,但仍然鼓足力气说出了一句话:

现在,胡安独自追赶着安。他用跟上午来时差不多的速度跑完了七英里的柏油路,然后往左一拐,踏上了通往高压线山口的上坡土路。许多参加莱德维尔越野赛的选手对高压线山口的恐惧程度,毫不次于希望山口。“我曾见过有人坐在山脚下的路边,一把一把抹着眼泪。”一名多次参加莱德维尔越野赛的选手回忆道。然而胡安毫不犹豫地朝坡上奔去,仿佛他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一整天,就连在其他选手需要用手撑着膝盖才能攀爬的陡峭路段,也没有放慢脚步。

“有些时候,要想让男人发挥出全部实力,非得女人去逼他不可。”

“他的脚肯定很疼。”胡安的陪跑员朝路边的摄像记者喊。胡安一从山野小径上柏油路,立刻缩小了步子,屈着膝,用腿部力量为双脚缓冲。不过他的适应能力非常强,不但没有减慢速度,反倒把惊讶的陪跑员远远甩在了后面。

喂,彼此彼此—塔拉乌马拉人完全可以这么回答。在试图击败一整支由长跑天才组成的代表队的过程中,安不仅把自己在莱德维尔越野赛上的最佳成绩缩短了两个多小时,还刷新了女子纪录,至今未被超越。

要想追上她,胡安每英里至少要追回一分钟时间,而他即将踏上的是一段最糟糕的赛道:延续七英里的柏油路。安习惯在柏油路上奔跑,她脚上穿着耐克气垫跑鞋,可以尽情迈开修长的双腿飞奔。而胡安则是第一次接触柏油路,脚上只有自制的拖鞋。

然而在这一刻,塔拉乌马拉人并没有发表言论的自由,虽然他们未必有话要说。他们一迈下跑道,就卷入了一场风暴。

前方的终点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安。胡安到达第七十二英里处的半月山补给点时,她已经将领先距离拉长了几乎一倍:领先了二十二分钟,距终点也只有不到二十八英里了。

这本应该是他们扬眉吐气的时刻。在经受了几个世纪的恐惧之后,在曾经因为头盖皮而沦为枪口下的猎物之后,在曾经受尽奴役、压迫和掠夺之后,塔拉乌马拉人终于赢得了世人的尊重。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证明了他们确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跑手。外面世界的人会发现,不仅他们拥有的运动能力值得深入研究,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家园也值得借鉴和保护。

“瓜达胡科。”马丁曼诺回答。好得很。

乔伊·维吉尔已经忙不迭地计划起来,他会递交辞呈,卖掉房子,因为他实在是太激动了。现在,既然莱德维尔越野赛已经在外部世界与塔拉乌马拉人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他就要实施酝酿很久的计划了。毕竟,他已经六十五岁了,早就准备从亚当斯州立学院退休。他要和妻子卡罗琳搬到亚利桑那州靠近墨西哥的边境地带,潜心研究塔拉乌马拉人的生活方式。这或许会花上几年时间。不过在这之前,他要在每年夏天回到莱德维尔,跟塔拉乌马拉选手建立更紧密的关系。去学习他们的语言……说服他们踏上跑步机,测量他们的心率和最大耗氧量……或许还能让他们指导他培养的运动员!既然安·特拉森能跟上他们的速度,那就说明塔拉乌马拉人能做到的,其他人也一样能做到!

长毛男朝马丁曼诺挤了挤眼。“现在就剩我和你了,朋友。”

真是太美好了。然而这美好只持续了一分钟。

胡安点点头,很快消失在前方。

假如你们想将用我这些塔拉乌马拉人的照片进行宣传,瑞克·费舍尔向托尼·波斯特等乐步鞋业的高管宣布,最好乖乖掏出钱来。

长毛男抬起头看着胡安,知道他正面临着痛苦的抉择:究竟是陪伴在他的尊长和导师身边,还是独自奋勇向前?“往前跑吧。”长毛男告诉胡安和他的陪跑员,“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去追上那个‘女巫’吧,像追赶奔跑的鹿那样!”

但是—

当长毛男得知马丁曼诺的状况时,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同情。他意识到,塔拉乌马拉人并不是神,他们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连续奔跑一百英里,对他们来说同样不是容易的事情。他们跟所有人一样,要面对内心深处的疑虑,跟那个在耳边轻声引诱他们放弃的魔鬼斗争到底。

五千美元,一分不少。

马丁曼诺从一开始就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费舍尔拒绝让村里的巫师同行。在铜峡谷一带的村庄里,巫师们既负责保护玉米粥和“伊斯卡特”不受诅咒,也负责保护跑手的膝盖和髋部,通过草药和按摩来驱除妖法的影响。然而在莱德维尔,“塔拉乌马拉代表队”并没有巫师的陪伴,于是就出事了:四十二年来第一次,马丁曼诺的膝盖在跑步时出了问题。

但是我们已经付给你钱了呀,瑞克。我们已经践行合约,而你—

“那个布鲁哈。”马丁曼诺开口说道。肯定是那个女巫。他忽然理解了发生在消防站里的那一幕:安怒目而视,嘴里吐出一串话,周围人一脸震惊,基蒂不肯把那番话翻译给他听,还有长毛男的评价—一切都清楚了 ,是安诅咒了他。“我本来就要超过她了。”过了一会儿,马丁曼诺说,“但是她给我的膝盖下了诅咒。”

他妈的五千美元!不然你们就别想让片子播出。

马丁曼诺并没有马上回答,或许他正在竭力搜索过去十二个小时的记忆,寻找问题出现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头十三英里穿着别扭的跑鞋?或许是因为在黑暗中拐弯时不够小心?过河时脚下的石头打了滑?还是……

托尼·波斯特十分震惊。“他真的歇斯底里地在那里大喊大叫,好像你不答应,他就会马上杀了你一样。当然他不可能真的那么做。”托尼急忙更正,“我说他看上去像是要跟人争执到底,永远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怎么了?”长毛男用西班牙语问。

“他是个讨厌鬼。”肯·克洛伯补充道。按照肯的说法,费舍尔要求乐步鞋业额外给塔拉乌马拉人支付五千美元,并且是立刻。“一开始他并没有那么可恶,但等到有大批的赞助商和媒体围着我们后,他就拿那些印第安人的视频资料威胁乐步的工作人员。作为赛事主办人,我也被他弄得很难堪。他眼里从来没有别人,包括他找来的那些塔拉乌马拉人。”

但在第七十英里处的小径上,长毛男忽然听到了一丝不和谐的节拍。马丁曼诺的一只脚似乎出了问题,明显跟不上另一只脚的节奏。胡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停地回头朝他投去探询的目光。

克洛伯说的还不是全部。费舍尔还有“撒手锏”。“他们计划让那个蓝眼睛、金头发的女人赢。但她没有胜出。”费舍尔逮到机会就四处散播。每当被逼得无言以对时,他就会用这莫名的招数来抵挡,就像在铜峡谷被毒贩守卫包围的那次一样。他指控肯和乐步鞋业“内定让安获胜”,虽然完全是信口雌黄,但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缓解他开口要五千美元所带来的压力。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他的耳朵。之前的几个小时,胡安和马丁曼诺的拖鞋一直有节奏地在他耳畔发着嘘嘘声。那声音异常柔和,仿佛他们每跑出一步,都是在用脚底抚摸大地。就这样“嘘……嘘……嘘……”地一小时又一小时。

塔拉乌马拉人看着白皮肤的家伙们大吵大闹、愤怒地指手画脚,还不时指向自己。他们虽然听不懂,但能猜出个大概。在外来的威胁面前,他们采取了一贯的做法:回到位于峡谷深处的家,像日出后的露珠一样,带着秘密悄然消失在外人的视线之中。在一九九四年那场胜利之后,再没有一个塔拉乌马拉人回到过莱德维尔。

有意思的是,长毛男也看到了塔拉乌马拉人,但他看见的,却是一个膝盖受伤的中年男人。

有一个白人跟他们去了,也再没有回到过莱德维尔。那是塔拉乌马拉人交的新朋友,“长毛男”。就是后来的卡巴洛·布兰科,那个在群山间独自游荡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