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法皇陛下知道此事吗?”
“果不其然……”光子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点点头,说道:“我从内侍那里也听说了。”
突然被母亲这么一问,璋子一时有些惶惑,沉吟了半晌才回答:“从昨天……”
“哪位内侍?”
她们这样依偎着,握着对方的手时,光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这次月信,是从哪天开始的?”
“就是法皇身边的大纳言内侍。”
听了母亲的话,璋子忍不住膝行至母亲跟前,现在能依赖的人只有母亲了。可是,怎么做才好呢?
“她怎么说的?”
“明白了,明白了。”光子紧紧搂住璋子,连同她那瀑布般披在后背的长发,毅然点点头,说道:“这件事,咱们一起想办法吧。一定要把此事办好。”
“她说,可能会给你添麻烦,还请多多关照。”
尽管法皇的要求过于任性,但明知困难重重,仍然努力满足法皇心愿的璋子皇后——自己的女儿,真是无比可爱。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璋子也是才知道。
“一定,一定……”光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现在两人已不再是乳母和中宫,而是又回归母亲和女儿了。
“上次入宫,以及这次回宫之日都是法皇陛下安排的,都是在中宫月信之前……”
见璋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光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直起身来,一把抱住了中宫。
对于这些巧合,璋子也隐约有所察觉。
“所以,你才……”
一定是法皇为了璋子回宫这些日子都不让天皇接触她,而特意这么安排的。
“是的。”
“我明白了。”一直握着璋子的手的光子,突然朝女儿纳头便拜,“以后的事情,请放心地交给我吧。”璋子不解其意,茫然无语。光子毋庸置疑地开导道,“没有法皇,就没有咱们的一切。无论法皇提出什么要求,都不能违背法皇的意愿。”
“母亲……”璋子不安地膝行着靠过来,光子紧紧握住她的手,叮问:“法皇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半晌,坐在地上的光子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既然法皇如此切望,咱们就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法皇如愿。”光子再一次握住璋子的双手,一边用力摇晃着一边说,“请千万千万要做到啊!”
璋子静静地点点头:“法皇要我一定做到。”
“放心吧,我会做好的。”
“为法皇生子?”光子吃惊地反问道。
在宫里时,中宫璋子住在位于清凉殿北边的弘徽殿里。
璋子将目光移向灯火粲然的烛台,开口道:“法皇说,第一个孩子,务必要为他生。”
早上,璋子皇后一起床,就会有好几位女房为她梳妆打扮。
“只是说……”光子催促道。
梳洗之后,要在脸上涂一层白粉,描画秀眉,扑上腮红。璋子皇后正值青春妙龄,肌肤白皙透明,光滑细腻,根本无须过分化妆。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
而且,璋子皇后自己似乎也不喜欢被好几个女房环绕着浓妆艳抹。
光子非常清楚,在璋子皇后身后有法皇的存在。不仅是光子,今晚赶来的两位值宿的女房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也许是因此缘故,不到半个时辰便化妆完毕,即便只是淡妆,帘内的璋子皇后也如同出水芙蓉般冰清玉洁。
“可以问皇后一个问题吗?”再次确认了四周没有别人后,光子膝行至璋子跟前问道,“关于这件事,法皇说过什么吗?”
就连也被安排来侍候璋子皇后的光子,都惊叹于她那雪白如凝脂的肌肤,恍然悟到法皇对璋子这般迷恋的缘由了。
不可能总是这样下去,璋子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可问题是,她打心眼里没有跟皇上亲热的欲望。
梳妆完毕,璋子皇后便开始穿着衣裳。
“皇上那么年轻,那么想要你的话……”
今天没有特别的正式活动,所以璋子皇后穿了张裙裤、单衣,外面层层套了几件袿衣,即重袿。
霎时间,璋子害怕地耸起了肩头。
虽说这只是身份显赫的女性的简装,但袿衣上花枝俏丽的红梅分外耀眼,连生母光子也不由得看呆了。
“从入宫之日起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到此为止,璋子皇后早上的装扮总算告一段落。
对此,璋子自己肯定比任何人的感受都要强烈。
“皇后要用早膳吗?”女房请示道。
光子缓慢地摇摇头:“这是女人成熟的标志,没什么可多虑的。只是,也太巧合了些。”
璋子皇后轻轻摇摇头。
“是的。对不起。”
贵族们参加的庆典大多在夜晚,就寝也迟,所以早上几乎不用早餐。
光子点了点头,问道:“今天,又来月信了?”
中宫璋子从镜匣里取出镜子来,正对镜看妆时,光子问:“可以请大纳言内侍进来了吗?”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璋子皇后微微低头致谢。
璋子皇后知道今日午时①内侍来访,便点点头,喝起了白开水。此时,身着女房正装的大纳言内侍缓步走了进来。
光子作为天皇的笔头排位第一的乳母。乳母,一直把皇上哺育成人,皇上也不得不乖乖地听她的话。
“哪里哪里,不是的。”
内侍向坐在御帐台上的璋子皇后深施一礼,问候道:“奴婢参见中宫殿下。中宫美若天仙,深感无限欣喜,荣幸之至。”
“还是母亲说话对皇上管用。”
璋子皇后回了一礼,客气地回礼道:“恭候大驾光临。”
光子是璋子皇后的生母,但璋子成为中宫后,光子的身份便远在女儿之下了。
虽然显赫无比的中宫与大纳言身份相差悬殊,但由于内侍是法皇的贴身侍从,璋子皇后也多次见到过她,因此用不着说许多见外的客套话。
在殿内的寝室里一落座,乳母便给璋子皇后套上一件已准备好的袿衣,等她身上温暖起来之后,乳母光子轻声说:“放心吧,好歹应付过去了。刚才真让人揪心哪。”
在旁边侍候的乳母光子对璋子皇后说:“希望今天能和内侍三人一起聊一聊。”璋子皇后似乎察觉到了事情重大,便道:“请二位进御帐台一叙。”
弘徽殿里点着烛台,屏风和几帐遮挡着外面刮进来的冷风,还算暖和。
光子和内侍对视了一眼,便轻轻步入御帐台。
走到值宿房间外时,乳母对两女房示意不用再跟着了,只和璋子皇后二人去了皇后居住的弘徽殿。
弘徽殿母屋中,也有一个十分宽大的御帐台,既可以加天盖成为床铺,也是权势的象征。
见皇上已睡去,乳母朝璋子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另外两位女房也跟着离开了皇上的御帐台。
中宫的御帐台更是非同凡响,摆放了一张称作“浜床”的黑漆木台,床板之上铺了 两层晕渲 ①织锦包边的榻榻米,浜床四周围了一圈帐幔。
看着皇上自己钻进棉睡袍里后,乳母瞧了璋子一眼,对皇上说:“那么,只今晚一次,因璋子皇后身子不净,请陛下允许皇后去别处歇息。”皇上没有理会,背过身去睡了。
也不问当事人璋子皇后怎么想,皇上只和乳母讨论何时能够接纳他,真是咄咄怪事。好在皇上总算放手了:“真冷,睡吧……”
因是白天,立在帐幔里的三面几帐已卷了上去。榻榻米上铺着锦缎被褥,前面左右两根床柱上悬挂着除水汽的犀牛角,后面左右两根床柱上悬挂着驱魔的八棱镜。
“是……”
乳母光子和内侍在璋子皇后对面并排坐下,又一次向皇后施礼。
“说话算数?”
“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他人耳目了。”光子四下看了看,放心地点点头,对中宫说道,“……我和内侍都切盼能如法皇所愿,万事顺遂。”
乳母点了下头,坚决地回答:“如果陛下再宽容两三天的话……”
光子所指的,即昨夜光子听璋子皇后说的为法皇怀上龙子之事,璋子皇后也心中明白。
“过几日呢?”天皇刻不容缓地追问道。
“中宫殿下对此事也没有异议吧?”
“是的……皇上所言极是。”乳母光子诚惶诚恐地回答,如同自己犯了错一般。既然已经正式入了宫,丈夫想和妻子行房,再自然不过了,“过几日,皇后一定会接纳陛下的。”
“当然没有。”璋子皇后毫不犹豫地爽快答道。
见璋子和三位女房都低着头,皇上感觉无趣,移开了目光。然后,不满地说道:“可我们是夫妻啊!”
她们两人听了,同时点点头。光子继续说道:“只是,皇上昨夜恁般强求,恐怕皇后难以再推拒下去。”
“是的。那次是因为中宫过于劳累,身体不适……”
璋子皇后回想起昨夜那场风波,微微蹙起眉头,低着头默然无语。
皇上俯视着两人,嘟哝着:“上次也是这样。”
沉默了片刻后,内侍低了一下头,对璋子皇后说道:“关于此后如何行事,法皇陛下是这样考虑的。”
皇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璋子也坐到光子身边去,低垂着头。
“什么?法皇吗?”
光子先为璋子穿好被皇上脱去一半的单衣后,代替中宫对皇上解释道:“由于璋子皇后正值月信期间,故不能接纳陛下。”
“是的,法皇陛下已考虑周全……”
尽管乳母求情,可一旦燃烧起来的情欲实难熄灭。
法皇有什么高招呢?璋子皇后眼睛里立时有了神采。内侍对她轻轻点点头,说:“恕在下唐突,想请教中宫一些私密之事。中宫的月信一向可准时?”
“你们来干什么……”皇上满面不悦地坐在被褥上。闻声迅速赶到的乳母光子,俯身下拜道:“恕奴婢冒昧。今夜还望陛下谅解。”
冷不防被问及这种事,璋子皇后不知如何作答,稍稍思考之后,轻轻点了点头:“是的……”
遭到两位女房的阻挡,即便贵为天皇也不好再强求了。
“大约间隔多少天呢?”
听到中宫的声音,女房们进入帘内,一边对从后背搂住璋子的皇上劝阻道:“恳请陛下再忍耐一些时日。”一边将皇上拉开。
“什么间隔多少天?”
“皇上他……”
“大多数女性是二十七八天,也有的人间隔三十天的。”
两位女房立即从值宿的房间赶来,朝御帘内张望着,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比自己年长的两位女性的注视,璋子皇后似乎有些紧张,声音更小了:“好像是二十八天……”
已是欲火熊熊的皇上怎肯就此罢休,他从璋子背后揪住单衣后领,用力拉拽,璋子经受不住,“哎呀”叫唤了一声。
内侍立刻用力点点头,说:“这就是说,每个月都很准时了……”
璋子刚要伸出手,皇上像小孩子似的耍起赖来:“我就要和你做!”说完掀开璋子的单衣,璋子推拒着:“请再等一等吧。”并翻过身去,背对着皇上。
“是的,这两三年一直都是这样。”
“可是……”璋子定定地望着黑暗的空中,轻声道,“那么,我来为皇上服务吧。”
内侍意识到,中宫才十八岁,对如此年轻的女性探问此事,实在不妥。内侍虽然深感冒昧,但现在务必都确认清楚。
“没关系,我不在乎。”
“恕在下失礼,皇后的月信大致持续几天……”内侍惶恐不已,竟问出这么令人难堪的问题,但璋子皇后似乎已经不紧张了,坦率回答:“五天,最长七天左右吧。”
“实在抱歉,现在身子不干净。”
“明白了。”内侍低了一下头,又问,“还有一个问题,在两次月信之间,有没有感觉腹痛等等……估计那应该是卵子排入子宫的时候。”
寝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皇上抱住璋子说:“我已等了许多日,再不能忍了。”
“是的。”璋子皇后已经放开了似的,有问必答,“好像是月信之后七八天,或十天左右开始吧。”
可是,上次入宫之日以及之后的近半个月,都因璋子来月信而遭拒绝,今天又因此而不能合欢,皇上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忍耐了。
“总之,感觉很明显,对吧?”瞧着轻柔点头同意的璋子皇后,内侍放了心,稍稍提高了声调,“我没有问题了。知道了这些,就好办了……”
皇上听乳母光子和其他乳母说过,女性每个月会有一周至十天身子不爽,这期间因身体不洁,故而不可勉强行房事。
见内侍独自点着头,璋子皇后问道:“这些说明了什么呢?”
皇上虽然才十六岁,也知道女性有这种生理现象。
“启禀皇后,因为那几天是最容易受孕的。”
苦熬了一个多月,今夜皇上终于盼来了翘首以待的时刻,却又碰上了璋子来月信,着实让皇上懊恼。
“是吗?趁着那几天和法皇……”
入宫仪式结束后,璋子以身体不适为由,继而又以月信为托词,使得皇上一直未能与中宫结合。
内侍和光子没等话音落下,便立刻点头。
最背运的是,中宫璋子刚刚来了月信。
何等聪颖的女子啊。中宫能够领会到这一层,内侍觉得自己今天来访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然而,鸟羽天皇和中宫璋子的关系并非十分顺畅。
“在下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内侍说到这儿,朝光子低头示意。
此套礼仪,按庶民的说法,即是举行了婚礼的妻子回门子后,再次回到夫君身边,开始夫妻共同生活。
于是,光子轻轻探身向前,说道:“正如皇后理解的那样,排卵时是最容易受孕的时候。换句话说,月信结束后和临来之前这段时间应该是最不易受孕的。”
中宫璋子进入北配殿,在东厢赐上达部及众大臣飨馔及赏品,众大臣谢恩退下。
毕竟是生母,宛如教导自己的孩子一般,掰开揉碎地细细讲解。
但宫中大臣们皆冒着雪雨,列队恭迎中宫御舆。
“尤其是排完卵五六天之后,就不用担心怀孕了。”
璋子看见法皇的御车,轻轻点头致意后继续前行,由土御门皇宫北门进入宫中,可此时又下起了雪雨。
“那么,月信期间呢?”
白河法皇先于中宫璋子一行起驾三条西殿,于大炊御门大路和东洞院大路相交的十字路口悄然停下御车,目送璋子乘坐的御舆经过。
“当然,那个期间完全没有可能受孕的。”
在此葱花辇前,以上达部们为先导,一行车马沿东洞院大路朝北行进。
“然后呢?”璋子皇后连连发问。
等雨一停,中宫璋子便由三条西殿乘坐葱花形装饰顶的御舆,前往大内了。
光子慌忙俯下身,轻声说道:“在月信之前和之后,请与天皇陛下……”
但从入夜后的酉时前后开始,雨渐渐停了。
一瞬间,空气仿佛冻结了似的静寂下来。沉默良久,璋子皇后喃喃问道:“这是法皇……”
诵经结束会之后的二月五日,是宫中议定的中宫璋子回宫之日。不巧,几天来一直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晴不定,午后下起了霏霏雪雨。
“是的。法皇陛下说,请务必如此行事,拜托了……”内侍匍匐在榻榻米上,垂下头说道。乳母光子也点着头,附和道:“这样的话,皇上那边也好交代了……”
正月二十六日,盛大的立后大典举行之后,中宫璋子一直住在里第三条西殿休养身体,但择吉日正式回到皇上身边侍驾乃宫中惯例。
光子以为璋子皇后想清楚了,便慢慢抬起头来,却见她坚决地摇头:“不愿意,我可不愿意。我是法皇所爱的女人哪!”
中宫璋子由里第回到宫中,是诵经会刚刚结束后的二月五日。
“啊……”
和歌大意是:“千秋万代,绵延不绝的帝王春秋,堪为这些法事永无尽头之典范。”
“除了法皇陛下之外,别人都不行!”
君王春秋万年长,法事如斯无穷期。
这也可以理解,这不正体现了女人的真情吗?
日后,于贞治五年(1366)召开的“庆典歌会”,是平安时代以宫中举行的盛典为题材的歌会,其中亦有一些咏颂各季节诵经会盛典的和歌。
两位女房一直俯身在地,不敢抬头。过了好一会儿,乳母光子才抬起头来,劝慰道:“皇后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不过,既然贵为皇后,此事还望多多忍耐。”
鸟羽天皇按惯例亲临诵经会,此时虽是阴历二月,朵朵梅花已缀满枝头,其中还夹杂了些许早早含苞吐蕾的樱花。庭园内的福寿草、沈丁花、山茶花、山茱萸也不甘寂寞,争妍斗艳。从回廊望去,满目春色,馥郁芬芳,馨香阵阵。
“……”
第一天,宣讲佛法教义;第二天,赐茶与僧人,即引茶;第三天,就佛经意义进行问答式辩论;第四天,以结愿结束法事。
“那个时候,请横下一条心吧。”
这一年,元永元年(1118)的宫中诵经会于如月,即初春的二月一日开始举行。
“这是法皇陛下的意思吗?”
此法事按惯例应于宫中紫宸殿举行,但其他上流贵族亦有在府邸举办者。
“是的……”这回,大纳言内侍替光子说道,“不过,法皇说,他绝对不会有负于璋子皇后的。”说到这儿,内侍微微抬起头来,继续说道,“法皇说,这个世上他最爱的女人是璋子,无人可比。他可以对神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只因佛经长达百卷,若全部诵读,实难做到,故只诵读几行重要章句或题目以代其余。其主旨是祈祷国家安泰与天皇皇室安宁。
“……”
即召集僧人百名入宫,咏诵《大般若经》四天,供奉卢舍那佛的盛大法事。
“法皇陛下说,至少第一个孩子,请想方设法为他而生……”
每年一到早春二月,宫中都会举行诵经法会。
璋子皇后凝视空中良久,平静地点点头,毅然决然道:“我明白了。一定照法皇的吩咐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