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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阿蛋 Eggy

然后,我做到了。它在动。铅笔在动。我让铅笔的笔尖朝下,笔身整个立在空气中,保持住平衡,就像周围有一只幽灵般的手在握着它——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这样。

“拜托,”我在想,“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天啊!”阿蛋几乎喘不上气,下意识地向后挪着椅子。我很想对她说:“别怕,阿蛋,别怕。”可我不能分神。我全部的精神都要集中在那支铅笔上,好让它可以立在那里,然后让它向笔记本移动。

我把意念全部集中到了这支铅笔上。所有的意念,一切的意念。我试着把我的意念“照”在这支铅笔上,就像它们是手电筒的一束光。

阿蛋一直坐在椅子上。她只是被吓到了——但她并不害怕。她在等。等着看个究竟。她把双手搭在桌边儿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像是随时都会把桌子推开。

看着桌上的铅笔,我突然想起了树上的叶子和杰利的笔,还有阿瑟和老虎机。或许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可以。我必须可以。

可她并没有尖叫,也没有拔腿就跑,更没有去喊爸爸妈妈。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铅笔向笔记本移动。这时,她开口说道:“哈里?哈里?是你吗?”

她伸出手去抚摩那张照片,就像那不是一张有化学涂层的相纸,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我终于把笔移到了纸面上。我让它写下了:是 。

“噢,哈里,”她说,“噢,哈里。”

她没有转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铅笔和那张纸。

她从书上抬起头,或许是在做什么白日梦,就像你写作业时也是一样。她的视线落在了我和她的一张合影上,那是在我四岁生日派对的时候拍的。我正准备吹灭所有的蜡烛,她正准备帮我一起吹。

“哈里!”她说,“对不起,哈里,很抱歉和你说了那些话。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着这件事。每一天,每一秒,如果能收回那些话,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哈里。我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真的对不起,哈里,对不起。”

没有回应。

我让铅笔写道:我知道。我也很抱歉 ,阿蛋。

“阿蛋……”

我的笔迹和活着的时候差不多,只是这一次笔画很轻很淡,细如游丝。我没有太多的脑力给铅笔施加力量,能让它写字并保持在空气里立着,就已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甚至不知道还能让它保持多久。我已经感觉到了疲惫,我的力气好像真的不多了。

没有任何作用。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和她“取得联系”。我想到了阿尔特,想到了他看到我后立刻竖起全身的毛。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猫可以如此敏感,人类却是这么迟钝。可如果真是这样,似乎我做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猫是猫,人是人,就像你不能通过按一个按钮或是挥一下魔杖,就能让他们互相转换角色。

我竭尽全力地把意念传递给铅笔。要知道,让铅笔在纸上移动,算是我整个人生中最难的一件事了。

“阿蛋——是我。”

原谅我,阿蛋,求求你,原谅我说过的那些话。

可她依然在看书,然后拿起一支铅笔,在本子上记了点儿什么,内容都是关于亨利八世和他娶过的妻子以及他为什么要娶她们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那张纸,盯着那些字。接下来,她像是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努力说道:“当然,我当然会原谅你,哈里。你能原谅我吗?能吗?哈里。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对吗?我只是很生气,才说了那些蠢话。原谅我,哈里。我爱你。”

“我正把手放在你的肩上,阿蛋,你能感觉到吗?能吗?是我啊,哈里。别怕。我只是碰碰你的肩膀,没别的。”

我的力气快要用尽了。我努力地让铅笔划过纸面,让它写下我想说的话。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你不能说我没有尽力,没有人能这么说。我也几乎就要做到了。我几乎就要做到了。

可她只是把视线移回到了历史书上,伸出手翻了一页纸。她并不知道我就站在她背后,近在咫尺得伸出手就能碰到她。

我也爱你,阿——

“阿蛋,”我说,“阿蛋,我是哈里。我在这儿,就在你身边。就在这儿。你不要怕。没事的,阿蛋,我现在是一个幽灵,是的。可是没事,没什么可怕的。我不会一直来打扰你。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和好,我想和你说声对不起。你能听见吗,阿蛋?你知道我在这儿吗?”

铅笔突然倒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写完她的名字,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然后,我再也没有回来。

“哈里?你还在吗?”

“不,我才不会呢!”她在我身后大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转过身,在房间里四下张望。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后悔的。”我对她说。

“哈里?”

我再次陷入悲伤——但我绝不会向悲伤低头。我还有任务,就像人们所说的,我必须完成使命。我必须了结那件还没有完成的事。我必须去原谅,并获得原谅。我不能让阿蛋的余生都是在想着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中度过——那些在我冲出家门、被卡车碾过之前说过的话。

当然,我还在。只是我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其实,我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也没有什么要做的。对活着的人们,我已经再没有想说的话。而他们再想对我说些什么,也已经毫无意义。

有我的。也有我们的。然而这些照片却再也不能把我们带回过去,让我们完整。

我觉得,此时此刻,是该离开了。

另外就是几张在家庭聚会、圣诞节、生日和度假时拍的照片,有她的,也有我的。照片上有蛋糕和魔术师,也有被我们遗忘多年的小物件,那都是我们特别小、特别小时玩的玩具。还有几张全家福,有爸爸、妈妈、阿蛋和我,四个人站在那里,冲着可以自动拍照的新相机微笑着。

这一去,我将再也不会回来。

我看着她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拿起历史书,然后尽最大可能地看书和尽最大可能地集中精神;可眼睛却一直扫向墙上的老照片。其中几张是我的单人照,也有我们两个的合影。还有一张是阿蛋还是小孩、我还是婴儿时的照片,那时我可能刚刚出生。她抱着我,爸爸在一旁帮忙托着,妈妈则一脸紧张地看着我们,像是在担心阿蛋随时会把我大头冲下摔下去。(说不定她就是想把我大头冲下摔下去呢——有那么一点点。)还有就是我和她后来拍的几张照片,我们两个都越长越大,越长越“老”。她永远比我大三岁,永远都是我的姐姐。而我呢,则永远都是那个爱惹麻烦的小弟弟,总是让她心烦意乱,失去理智。

可我也终于获得了平静。悲伤、难过,却平静。我已经和阿蛋和好了,心上的那块石头已经落地。我想起了校长汉伦特先生曾在一次无聊的早会上对我们说,他曾在圣经上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永远不要在愤怒中等待日落。”也就是说,永远不要带着对某个人的愤怒和恨意去睡觉,尤其是你所爱的人。因为谁都有可能在第二天早上不再醒来。到时你会怎么样呢?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你会终究无法摆脱那些还没有完成的心事。就像我一样。

她正在写一篇有关历史的作文。书摊开着放在桌上,旁边放着一本A4大小的笔记本和几支铅笔,应该是准备用来做笔记的。

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我已经说过了对不起。现在,我可以走了,去继续下一段旅程,去他乡那边儿的世界,去穿过那道地平线,去经过那个永不下落的太阳,去往天蓝色的彼岸。

墙上贴着我的照片。其中几张已经是很有年头儿的老照片了。这些肯定都是她在我死后才翻找出来的。因为我敢肯定,以前这面墙上并没有这几张照片。

“再见,阿蛋,”我说,“再见了。好好地活着。不要担心我,我很好。人总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只是我死得比自己以为的早了点儿。可是别担心,也不要为我悲伤。我很好。我在那边儿已经交到了新朋友,我并不孤单。再见,阿蛋,再见。”

阿蛋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好吧,那并不是一张真正的书桌,而更像是人们所说的卧室组合式梳妆台,只不过阿蛋把它当书桌用。她其实并不化妆。她很漂亮(我从来没和她说起过这个),但她从不化妆。也就是说,她并不像有些人那样总是把大部分生命都用来照镜子。

“哈里,”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搜寻着,“你还在吗?我爱你,哈里。就算我们曾经打得不可开交,我也一直爱你。我为门上的告示向你道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欢迎你来到我的房间。欢迎你来借我的笔:钢笔,铅笔,蜡笔,所有的笔。真的,是真的,你在听吗,哈里?”

收音机在温柔地“喃喃低语”。我听见了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在介绍最新的上榜歌曲。要知道,我以前从没听过这首歌,甚至都没听说过——那是一首最新上榜的冠军单曲。我再次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留在了过去,这个世界没有我,也一样在运转。

我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给了她一个幽灵般的拥抱,然后急匆匆地穿门而过,离开了她的房间。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我承受不了太过漫长的告别。我想最好还是速战速决。我知道这可能有些突然,甚至有些无情。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做法。

然后爸爸就会走出她的房间,由她去。但他很快又会回来,把相同的问题再问上一遍。

我下楼,来到厨房,和爸爸妈妈说再见,我拥抱了他们,亲吻了他们,并告诉他们我很爱他们,会想念他们,我非常希望能最后再见一次他们。

阿蛋就会说:“爸爸,唯一让我分心的,就是你跑进来问我为什么收音机不会让我分心。明白吗?”

可我依然没有逗留得太久。

收音机里的背景音乐还在低低地回响。我真不明白,阿蛋听收音机时要怎么做事呢?可她就是可以。哪怕是写作业,音乐声也会照样响着。有时爸爸会走进房间问她:“这么吵,你要怎么学习呢?你还能集中精神吗?不会分心吗?”

要知道,我只是想记住他们过去的样子,全家人曾经在一起的样子。那时的他们都很快乐,不像现在这样难过和悲伤。或许,他们也只想记住我那时的样子。

“过去常常会,”他说,“一直都是这样。可她后来放弃了。她说,如果波比(他姐姐的名字)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能让房间变得整洁,那她也绝对不会再去帮她收拾的。所以,这事最后就陷入了僵局。”

我走出这座房子,一路向前,再没回过一次头。说实话,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可在迫不得已和万般无奈时,我也可以坚强。有时你也一样,不得不坚强起来,是的,就算是伤了自己,至少以后不会再受伤。

“那你妈妈呢,皮特?”我问,“她没发疯吗?”

经过游乐场时,我又看见了阿尔特。他正“栖息”在一棵树的半截腰,像是决定要去做一只鸟儿。

他说得对。谁知道呢?就在我们偷偷向屋里张望时,没准儿她就躲在屋里的一堆旧T恤下面。这谁又说得准呢。

“再见了,阿尔特,”我冲他大喊,“也许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

可他再次竖起全身的毛,爪子四处乱蹬,就像是自然纪录片里那些会飞的松鼠,把自己发射到太空,然后再摔回到地面——说不定他的九条命已经丢掉了四条半——接着,他便以每小时几百万千米的速度蹿过了足球场。

“皮特,她不介意我们这样参观吗?你确定?”我问他,“我是说,她不在,我们就这么干?”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尔特。

好吧,他说得真是没错。首先,你会因为地板上堆满的垃圾而差点儿推不开门,接着,你好不容易才能从打开的门缝里探头进去看看,好吧,真是难以置信。他姐姐简直就是一位“破烂儿女王”。房间里到处堆满了东西:漫画书、报刊、杂志,还有最新的花样美男海报,上面用口红写着“我爱你”。地板上散落着内衣,一条连裤袜从半开的抽屉里向下垂着,看上去好像一张蜘蛛网。

这时,天下起了雨。我跑到一棵树下。我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淋成落汤鸡,而只是想看看从天下落下来的雨,享受一下再平常不过的乐趣。这会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快来看看,哈里,”他说,“眼见为实!”

雨下得很大。不过看得出它不会下得太久。远处的天空已经放晴,灰色正一点点被蓝色代替。差不多十分钟之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皮特·萨尔马斯就曾经让我看过他姐姐的房间,那次我是在他家过的夜。

就在这时,就在足球场的那边儿,我看到了一样东西,那个我一直都希望看到的东西——一道巨大、绚烂、壮丽无比的彩虹。

阿蛋的房间总是很整洁,和我的房间完全不一样。妈妈认为这是因为女孩天生就爱整洁,男孩不是。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曾经见过有些女孩,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可以行走的垃圾袋。我还见识过几个女孩的房间,那简直就像是刚刚发生过爆炸的垃圾场。

我快速地向它跑去,竭尽全力地奔跑,我想以我最快的速度,从那里回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