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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上 Upstairs

于是,所有人都聚焦于阿尔特,阿尔特却一边狂叫,一边看着我,像是随时都会猛扑过来,一口咬断我的脖子。我开始觉得自己又遇上了麻烦。我想我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向所有人无力地挥挥手,说:“你好啊,妈妈,你好啊,爸爸,你好啊,阿蛋。是我。”

“蒂娜!怎么回事?阿尔特怎么了?”

阿尔特缩进角落,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要和我战斗到底。爸爸跑上楼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和爸爸也从厨房里冲出来,抬起头向楼上张望。

“过来,阿尔特,你是怎么了,老伙计?像见了鬼一样。”

“阿尔特!你在干吗?拜托别叫得这么吓人好吗?!”

还真让他猜对了。爸爸伸出手,想去安抚他,可阿尔特突然举起露出肉垫的爪子,对准爸爸的手背,一把挠了下去。

姐姐的房门被猛地打开。

“啊!”

太恐怖了。

爸爸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四道爪印从上到下划过他的整个手背,其中一道已经渗出了鲜血。

然而那些二重唱可根本不能与这一次相比。这一次就像是有一百个婴儿在一起大哭,有七百个汽笛在一起吹响,有两千个老师用两万个指甲一起在四千块黑板上划过。

“你得去清洗一下。”妈妈说。

表演结束。

“我知道!”爸爸有些生气了。

我以前也听到过他晚上在花园里尖叫。当时他遇到了另外一只猫,两个好朋友就来了一段二重唱。可那次的叫声根本不能和这次相提并论。我是说,有时爸爸甚至还会跑到我房间,向我借走那支射程达三十米远的超级水枪,然后灌满水,从浴室的窗后向阿尔特和他随时变换的二重唱搭档一通狂射。这时妈妈总会说:“你不该这样做,对动物太残忍了。”然后爸爸说:“那他们的噪音呢?对我们的耳膜也太残忍了。”接着他还会加上一句:“再说,这只是清水。一滴水从来伤害不了任何生命。”最后他会端起那支超级水枪,瞄准——发射!

“还得消消毒。”

太恐怖了。

“我知道。”说着爸爸走进浴室,到水龙头下清洗伤口,然后一边骂了几句,一边用一张消毒湿巾擦了擦被猫抓伤的地方。最后,他用卫生纸把手包了起来,妈妈给他拿来了医用胶布。

“喵——呜——!”

“你最近打过破伤风针吗?”妈妈问道。

他开始发出“嘶嘶”声,听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在往外喷水的破水管。我决定还是不去惹他,开始往后退。但可能由于动作太快,他突然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翻江倒海、震耳欲聋的尖叫。那刺耳的尖叫声恨不能把房子里所有的镜子都震成碎片。紧接着,一次还远远不够的他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打过!”爸爸的气还没消。

“阿尔特,过来——我是哈里。”

“狂犬病疫苗呢?”妈妈说。

我向他伸出手。可迎接我的是他高举的爪子和露出的牙齿,他现在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头即将要去猎杀小斑马的狮子。

“狂犬病?他怎么会有狂犬病?”

“来吧,阿尔特,”我说,“快来,我是哈里,我真的是哈里。”

“好吧,”妈妈说,“你不知道疯猫病吗?”

但阿尔特可以。请注意,我早就听说过动物都有第六感。人们常说动物会提前感知到暴风雨或地震的来临,甚至能提前几个小时。

“疯猫病?”

我想把这些安抚的语言传递给他,可这并没能让他冷静下来。我想这些话会起作用的,因为他显然是一只非常敏感的猫。毕竟,这一整天我都站在那些我曾经认识的人面前——有时甚至还会坐到他们身上,拉着他们的手,就像我和爸爸那样;有时甚至会紧紧拥抱和搂住他们,就像我和妈妈那样——可依然没有人能意识到我的存在,甚至连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就是猫吃了被感染的猫粮,或是别的什么。”

“没事,阿尔特,我是哈里,”我说,“我只不过是死了,没什么,乖……”

“他不可能有疯猫病,”爸爸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疯猫病,不是吗?”他似乎也有些拿不准。

他的毛乍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又硬又尖,简直就像是一把硬毛刷。

他们回过头一起看向阿尔特。他还一直坚守在角落,随时准备和所有人、所有事决一死战。

“没事,阿尔特,”我说,“是我啊,你还好吗?别害怕,我是哈里。”

“他看上去的确有些疯。”妈妈说。

可就在我蹲下去伸出手去碰他时,他的毛却乍得比之前更高,而且拼命地弓着背,整个身子几乎变成了一个黑白相间的问号。

“他是不是精神出现了问题?”阿蛋说话了。她正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和阿尔特保持着一定距离。她不想靠他太近,以免再吓着他。

我弯下腰去抚摩他身上的毛,想试着让他冷静下来。我知道我不能真的抚摩他,可对于抚摩他的记忆却依然清晰,这让我感觉那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事。

爸爸看着姐姐。

“你好,阿尔特,”我说,“你想不想我啊?”

“精神出现了问题?”他说,“猫会出现什么精神问题?如果这儿有人出现了精神问题,那也应该是我。我的精神也出了问题,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别再去管那只猫了!”

不管怎么样吧,当我从房间里“穿”出来之后,发现自己竟和阿尔特撞了个脸对脸——好吧,不可能是脸对脸,是小腿对着胡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那一瞬间,我僵住了。不过,这和他的反应相比还算不上什么。他不仅仅是“僵住”,而且还直接变成了冰块,全身僵硬,所有的毛都乍了起来,就像是被接通了电源。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美国的电椅,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有专门用来放猫的“电篮子”,好结束那些危害社会治安的坏猫的性命。

爸爸刚说完这番话,我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别急,老爸,情况还没有那么糟。”可阿尔特一定是看到我在移动,于是再次发出可怕的尖叫。如果我们能够想得到比“糟糕”更可怕的字眼儿,好吧,那这次就是“更糟糕”。这是一次足以让所有尖叫终结的尖叫。我现在已经不仅仅担心它会震碎家里所有的镜子,我想它可能还会震碎这座房子的一砖一瓦,然后整座房子轰然倒塌。我觉得我或许压根儿就不该回来,我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只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麻烦。

这个名字虽然很奇怪,但也实在没有改动的必要。不然情况可能会更糟。说不定他还会被叫成“数字锁定”“向上翻页”“滚屏锁定”“系统请求”“大写锁定”“删除”或是别的什么。不过这的确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我想,死人与活人是不能发生“混合”的,他们就不能共同拥有任何一样东西。我们有不同的路要走,不能再共同前行。可我却跑回来试着追随从前的步子。或许我就不该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如果没有那件还没有完成的事。

我觉得他的灵感一定是来自于键盘。他可能只是一低头,恰巧看见了Alt键(替换键),然后就定下了——阿尔特纳蒂夫。[2]

最后,是阿蛋拯救了一切。

一切尘埃落定。

“嗯,爸爸,”她说,“我觉得,只要为阿尔特提供一个明确的出路,他就不会这样了。他被逼到了角落,无论他在害怕什么,总之他根本就找不到路可以逃。所以他只是需要一点儿空间。”

我知道,对于一只猫来说,这个名字有点儿奇怪——其实那只是一个缩写,他的全名是“阿尔特纳蒂夫”,因为读起来有些绕口,大家都叫他阿尔特了。这是爸爸给他取的名字。当初为了给这只小猫起名,我和阿蛋争吵了很长时间,爸爸对我们所有的大喊大叫和严重分歧再也忍无可忍,可又实在无法接受他在电脑里搜索到的那些蠢名字。最后,有一天他在敲键盘时突然大喊道:“好吧!就是它了!我们就叫他‘阿尔特纳蒂夫’!你们都不许再吵了!”

“好吧。可‘无论他在害怕什么’又是什么意思?蒂娜?他为什么会这样?”

阿尔特!

“噢,爸爸,猫都是这样的,他们一直都很善变。你们快下楼吧,给他打开大门,他就没事了。”

我没有停留太久。我不想让自己再想起所有“我”曾经是“我”的一切,以及所有曾经属于我的一切。我努力不去回想我曾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所有美好岁月和快乐时光。有时偶尔会有一个朋友过来,我们在这里一起制作模型,或是玩玩游戏,或者只是聊聊天。可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过这也不错。那不就应该是自己房间的样子吗——一个可以独自待着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只要你需要。不过,我现在并不想独自待在这里。我转过身,从房门穿出去,不料却直接撞上了——

“好的,走吧,”妈妈说,“我们去试试。”

我的床也被重新铺过了。“战锤”的棋子已经被收进棋盒。所有的笔都被收进了笔筒。足球海报还贴在墙上,所有卷边的地方都已经被刚刚粘上去的蓝丁胶[1] 压了回去。是的,所有的东西都还在——除了我。我想,这就像是一辆汽车没有了司机,一架飞机没有了飞行员。如果没有人在里面,一个房间还有什么用处呢?

于是,他们下楼打开了前大门,然后躲到门后边,给阿尔特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线。阿蛋看着阿尔特,指着敞开的大门说:“好啦,阿尔特,这回没人挡你的路了,去吧。”

我的衣物已经全部被收好,有的挂进了衣柜,有的叠好放进了抽屉。我的杂志和漫画被整整齐齐地码在椅子底下。所有的图书和年刊都已被收进书柜,全部都是井然有序:从大到小,从头到脚,书脊朝外,书名作者一目了然。

我原以为阿尔特会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可是他并没有。阿蛋又开口哄了他好几次,他依然纹丝不动。

没有。没有任何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更加整洁。整洁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没有人住在这里。那是一种迎接客人到访时的整洁,是“此房待售,敬候买主”的整洁,是妈妈做梦都想要的整洁,是她每天唠叨着让我们尽力保持的整洁。

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我挡了他的路。要想下楼,首先得穿过我的身体。显然,他并不想这样做。于是我往边上站了站,给他让出一条路,然后挥挥手说:“好了,阿尔特,去吧。”

我走过楼梯的平台,上了楼,此时脑子里又闪过了一个计划。可这时我正好经过一扇门。那是我自己的房门。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很想再进去看看我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它都有了什么变化。于是,我直接穿过了那扇门。

他这才开始移动。

不过,此时此刻,门是关着还是开着,是锁了还是没锁,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如今,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把我真正地拒之门外了。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走进英格兰银行的保险库,去欣赏那里的黄金。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是很想去。事情不就是这样吗?当梦想可以实现时,那就不再是你的梦想,你又已经开始去梦想着别的梦想了。

临走前,他又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足以让冰箱里的牛奶颤抖——说不定三千多米外那家超市里的牛奶也在颤抖——接着,阿尔特就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听到枪响的运动员一样,一溜烟儿地开始为金牌一路狂奔,跑下楼梯,跳出大门,穿过花园,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是有人告诉我他最后的终点站是澳大利亚,我也一定不会吃惊的。

要知道,有一点真的很可笑,当有人没完没了地去烦你时,你只希望他们立即消失,让你一个人待着。可有一天他们真的消失了,真的让你一个人待着时,你又并不会感到开心,有时还会更加孤独。

“好吧,没事了,他会回来的,”爸爸说着把头探出门外,“他迟早都会回来的,我敢肯定。”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阿蛋又开始允许我进她的房间了,但那张告示一直都在。我想这是一种警告吧,警告我能够进她的房间都是她忍耐的结果。可现在,告示已经不见了,一定是被她拿了下来。她可能觉得里面的话让她感觉很糟糕,比如——“未经允许擅入本房间者,必死无疑!”

爸爸关上前大门,向厨房走去。

于是我再也不能去敲门了。最后,我决定暂时不去理她。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妈妈犹豫了一下,朝楼上看了一眼。阿蛋正从那里向下张望。两个人目光交汇,看上去像是都有话要说,可其实什么也不用说。就像人们总是在诗歌和歌曲里说的那样: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一次,我戴着万圣节的面具。第二次,我什么都没有穿。第三次,我把泳裤套在了头上,脚上穿着妈妈那双很像是香蕉的毛绒大拖鞋。第四次,阿蛋没有开门,直接叫我滚开。第五次,我看见门上的告示里又多了一行字:

“你还好吗,蒂娜?”

于是我很快就憋不住了,特别是我再也不能进她的房间去烦她。看来得找点儿其他办法继续“骚扰”她。于是我最后的做法是:不停地敲她的房门,换上各种不同的衣服,在门外问她着装是否得体,是否可以进入她的房间。

“我没事,妈妈。你呢?”

可问题在于,阿蛋基本上就不怎么光顾我的房间。所以“闭门羹”对她来说真的算不上什么惩罚,而把她拒之门外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妈妈后来还不由分说地命令我把我的告示拿下来,理由是“猪脸是很粗鲁的话”。可阿蛋的告示却可以被保留,这让我觉得愤愤不平。

“我也没事。茶很快就好了,我一会儿叫你。”

然后她把告示贴到门上。于是为了报复,我也在我的门上贴了这样一张告示:

“好的,妈妈。”

那张告示,其实是为了防止我从不敲门就闯进她的房间的。她花了几个小时制作这张告示,还在周围画了一个曲里拐弯的框儿,然后用她最漂亮的手写体字在框儿里写道:

“好的。”

姐姐的房门是关着的。可那张一直被贴在门上的“告示”却不见了。那张告示被贴了很久,以至于可以看出门上其他地方的油漆都已经变淡,而贴着告示的地方却留下了一小块正方形的白色补丁。

她们都朝对方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很无力的那种。然后妈妈去了厨房,阿蛋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则紧紧地跟在她后面,抢在她关门之前,走进她的房间。

当然,此时这块地毯已经不会再让我感到痒痒了。但我在努力回想那种感觉。我几乎就要找到那种感觉了。然而,每走一步,我似乎都越难回忆起那种被粗粗的羊毛扎进脚趾的感觉。是的,每走一步,我都似乎越难回忆起那种还活着的感觉。

当然,就算她关上门,我也能进去。只不过穿墙而入和穿门而入这样的新把戏我早就已经厌倦了,而且我也很想再用普通方式干点儿什么,就像其他人那样。我不能总想着穿门而过,那会让我觉得自己走到哪儿都鬼鬼祟祟的。有时,穿过一扇敞开着的门,那感觉会非常好,就像自己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

现在,我已经来到两段楼梯中间的平台,想起了以前光脚从浴室走到卧室时踩在这块地毯上脚趾发痒的感觉,想起了冲到这里穿睡衣时总能听到姐姐大喊“我看见你的屁股啦!”这样让人讨厌的话。然后我就会让她闭嘴,让她安静一点儿,并威胁下次一定让她好瞧——每次都要让她好瞧。

注解:

我继续上楼,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踮着脚尖。我停下来,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走路,甚至故意在楼梯上重重地跺脚——可是,当然,我依然弄不出任何动静。

[1]一种万用橡皮胶泥,能反复使用千次,数年有效。

可这一次,什么声响都没有。无声无息。只有从姐姐房间里飘出的微弱的音乐声。她总是开着收音机,即使她并没有真的在听。她只是开着它,音量调得很低,就像是她在思考或是做事时的背景音乐。

[2]Alt键中的“Alt”是“Alternate(交替、替换物)”的缩写,“阿尔特纳蒂夫”音译于“Alternative(交替的、选择性的)”,这里可能是爸爸看到Alt键后联想到了这个词,于是给猫起了这个名字。

楼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吱嘎作响。我过去常常抱怨这个破楼梯。每次一想去阿蛋那里干点儿鬼鬼祟祟的事,它就会出卖我。比如我正蹑手蹑脚地走近她的房间,想给她来一个巨大的“惊喜”——吱嘎!脚下的地板就总会让我的连台好戏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