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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回家 Home

我和爸爸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一直盯着我的墓碑,我一直盯着他,我们都很悲伤。最后,他看了看手表,决定要走了,他说:“再见,哈里。”我说:“好的,爸爸。”虽然我明知他听不见我的话。

这就是我的感受。糟透了。就这样。

接着他又说:“明天我会再来的,哈里,就和平时一样。”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想分担他日复一日的悲伤,于是我说:“好的,爸爸。不要觉得每天都必须来这儿。说实话,一周一次就行了,或者一个月一次也行,或者干脆只在我生日那天来看我就行。我不会介意的。那样就很好了,爸爸,真的。如果你想要出去度假,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我也会理解的;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让隔壁的摩根夫人替你来看看我,我也会理解的。我宁愿你这么做,爸爸,也不想让你时时刻刻这么悲伤。”

这也会让你感觉非常糟糕。

当然,他听不见我说的话。

我要说点儿什么呢?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所以,或许即使我努力说了什么也毫无意义。但我想说的是:当你活着,而别人死了的时候,你会感到非常难过,因为你再也看不见他们了,这种感觉很糟糕。可当你是一个幽灵,然后又再次见到他们,你知道他们看不见你,你也无法和他们交谈,无法拉着他们的手走在路上,也无法和他们踢足球,或是和他们打成一团,或是张开双臂再给他们一个拥抱……

“再见了,哈里,”他说,“再见。”

那是我爸爸。

他转过身,走上那条墓地小路。我跑过去追上他。他走得不是很快,不像过去那样步履轻盈,神情愉快,胳膊不断地前后摆着。恰恰相反,他一路拖着沉重的步子,两条胳膊垂在身体的两侧,沉浸在无限的心事当中。

就在那里,一个人正弯腰拾掇着鲜花,是的——

“挺住,爸爸!”我大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就是我。我真的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几乎让我觉得有些自豪了。你也应该去亲眼看看的!好吧,如果你去的话,也一定会看见。他们为我制作了一块很特别的墓碑,很可能是花岗岩的,是的,也可能是抛了光的大理石,但色泽非常好,是那种很温暖的红棕色,带着点儿秋天的味道。多好的一块石头啊,甚至可以用来加工成珠宝。墓碑边缘处的设计,是那种很好看的曲线,不花哨,精致而又简朴。墓碑上还刻着我的姓名和出生日期,以及遭遇车祸的时间。然后就是家里每位亲人的简短献词,说他们有多么爱我,并且会一直爱我和永远想念我。在坟墓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还摆着一个小小的容器,里面放满了红玫瑰,因为红色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他继续走,朝着家的方向。我很快就跟上他。是的,我现在觉得,你可能会以为死去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蓦地停下脚步,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的坟墓呢?我也应该被葬在了这里,不是吗?”我飞奔出小路,跑到墓地的另一头儿:那里都是新坟。我找到了新近才下葬的那排墓碑,一个一个地顺着找下去,看到了,从头数第四个,那就是我。

“你要回家吗,爸爸?”我说。

我慢慢地穿行,经过每一座坟墓,看着石头上刻的碑文,就像以前那样。我过去很喜欢在这里找出年纪最大和年纪最小的逝者。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只是出于好奇吧。

我猜应该是的。他还能去哪儿呢?

这里是墓地。

“那我们一起回家吧。”我提议道。

我抬起头。终于安全了。我已经走出公园,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在这里,我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也不会因为孤单而悲伤。

他继续走着。我伸出幽灵般的手拉住他那只活生生的手,我们一起沿着小路走着。我和爸爸,手拉着手。

音乐声越来越微弱了,冰淇淋车已经彻底走远。它要继续开往其他的“游乐场”,去寻找那些又热又渴并急需“降温”的孩子们。

早在遭遇车祸之前,我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出门时如果再拉着爸爸的手,会让我有些难为情——你也有同感吧,就像你不想再让妈妈亲你,或者至少不是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可我现在并不这么觉得。我不在乎有谁在看着我,也不在乎有谁在看我拉着爸爸的手,哪怕是全世界的人。我倒希望他们能看见。我倒希望自己能被看见。

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散去,冰淇淋车上的音乐声渐行渐远。现在正在播放的是《雪人》。

到家后,我已经等不及爸爸去开门,而是直接穿门而过,立即奔向厨房。妈妈这时多半会在那里准备茶点。我猜姐姐也应该在那里,她会连校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往嘴里塞满饼干。

我低着头,沿着那条狭窄而又曲折的柏油小路穿过公园,来到一片花圃的后面。从这里走过去,可以一路带你穿过教堂的墓地,最后来到我家房子后面的那条小路上。

果然没错。就在我穿墙走进厨房时,发现她们真的都在那里。或许你也该去看看她们。她们看上去真的太痛苦了!看到她们的样子,你一定会联想到有人死了。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觉得有什么人死了。我是说别人,不是我。会不会是阿尔特(我的猫)?因为我骑车出去再没回来而死于悲伤过度。但愿不是这样。如果真是那样,我会非常伤心的。我是说,我知道他不过是一只猫,但一个人总会非常依恋自己的宠物。只要想想那个守在街灯灯柱上的斯坦,你就会明白。不过就算戴上3D眼镜,你恐怕也看不见他的。

算了。算了。

爸爸这时推门走了进来,她们两个同时抬起了头。没有“你好”,没有“今天过得怎么样”,没有“路上堵车吗”,没有“拿今天的报纸了吗”,什么都没有。只是看了一眼。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爸爸冲她们点了点头:“我去看过他了。”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来。

我继续走着。努力去忽视他们,忽视所有从我身边经过的孩子。我低下头,两眼紧盯着脚下的路,穿过公园。我听见有人正在那里踢球,还有没上润滑油的秋千发出的吱嘎声,还有从身边驶过的自行车声,还有冰淇淋车上的音乐声,还有——我还听见了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还有——

“我今天早上也去看过他。”妈妈说。

或许这也是阿瑟不愿把我一个人留在人间的原因吧。或许这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其实任何人都不会真的带给你任何威胁,只有你自己才会。那些危险和烦恼都存在于你的心里,都是来自于你自己。

“我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去看过他,”姐姐说,“可能和爸爸错过了。”

我很忌妒他们。我忌妒所有活着的孩子。好吧,我知道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快乐。我知道他们有些人很不幸,或者很悲伤,或者总是受欺负,或者很担心考试,或者在家里有麻烦,或者只是单纯地不快乐——可我仍然忌妒他们,就算他们不快乐。真的,我真的很忌妒,甚至忌妒他们的不快乐。因为,至少他们还活着。我已经死了。

“是的,”爸爸说,“我知道。”

我多想再活一次啊。我说不出自己到底有多想。我非常、非常想要活着。我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所有我一直看作理所当然的普通事,哪怕是特别小的事,像踢球、吃炸薯片,我都如此地怀念它们。

接着三个人枯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在海边遭遇了整整一周的阴雨天。说真的,他们看上去真的太痛苦了,我差点儿想要逃走。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说他乡的人全都兴高采烈的,但“痛苦”和“痛苦”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阿瑟,至少和他在一起时还有点儿想笑,即使他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这的确不公平,我想。看着所有从我身边经过的孩子,他们在我身边走着,直接穿过我的身体,大笑着,玩闹着,甚至还会打上一架,有些在和同学聊着天,有些在嬉闹玩耍。

可这三个人——你可能难以相信——他们全都阴沉着脸,神情无比悲伤。看到他们三个如此悲伤地坐在餐桌旁,就像是每个人都在争着比谁最悲伤似的;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会跟着一起悲伤起来。

可很快,我又转念一想,好吧,那又要让谁来承受这一切呢?谁又活该去承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不幸呢?其实没有人。我想,无论该不该让他们承受,事情总会发生的。

我得做点儿什么,好让他们打起精神。可又能做什么呢?我坐在自己的那把旧椅子上,琢磨着得做点儿什么才能赶走他们的痛苦呢?有了!

一团幽灵般的东西堵在了我幽灵般的喉咙里。我感到有些生气、伤心和痛苦,眼泪禁不住涌出眼眶。自从死了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想要大喊、尖叫、发怒和咆哮:“这不对!这不公平!我想要回我的生命!我还只是个孩子,我不该就这么死去。都是那辆卡车的错。可不该让我受到这样的惩罚,不该让我来承受这一切!这不公平!”

“好!”我说,“我们来玩‘大富翁’吧!”

我继续走着。学校里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孩子:拿着午餐饭盒的孩子,背着书包的孩子,穿着校服的孩子,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的孩子。

没有反应。一点儿都没有。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我发现自己正经过教堂,于是抬头看了看钟。自从我和阿瑟回到人间,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姐姐应该刚走出校门,妈妈可能已经做完兼职正要回家。爸爸的上班时间很灵活,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某个时间干什么——可能是上班,也可能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工时,下午在放假。他很喜欢这种工作模式,可以在别人上班的时候享受半天的假期。

“好!”我又试了一次,“那玩拼字游戏怎么样?”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往哪里走,也没有想过该往哪个方向走。我的脚似乎知道路,带着我一直向前。就像我是火车上的乘客,它们是一对车轮。

没有反应。他们的目光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

说起来我的想法还真不少。各种各样,林林总总,全都陆续进入了我的大脑。比如说,一旦走进天蓝色的彼岸,那时会发生什么?等待你的将会是什么?你期待的又是什么?是会让你害怕,还是根本就没有那么糟?

“那知识问答呢?”我提议,“我和爸爸一伙,妈妈和姐姐一伙。怎么样?好吧,你们等着,我去拿棋盘盒。”

“噢,”斯坦说,“好的,还不错。”然后他转过头去,继续搜寻他的狗。我们的交谈似乎就这样结束了。我只好继续赶路,边走边想着心事。

没有。一丝反应都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我还真不如死了呢。好吧,是的,我已经死了,我知道,可我的意思是——好的,没关系。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有时你也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就这样吧。

“他赶上了彩虹尾巴,”我说,“回上面去了。”

那么,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能做什么了。我如何才能让他们打起精神呢?我要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有什么办法吗?我甚至连杯茶都不能为他们倒。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里,做一个无形的幽灵,在厨房里游荡。

“不怎么样,”他说,“还没有见到他。不过我有种感觉,今天我会交到好运的。”(不过我也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每天都会有这种感觉。)“你的朋友呢?”他问道,“就你一个人吗?”

接着,我又有了一个主意。这次不是为了让他们打起精神,而是另外一回事。我又有了一个新的灵感,是的,我能想到的是:我可以一直在这里游荡。就当是我搬回了家,这里是我永久的“基地”,就像以前那样。我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生活还像以前那样继续,所有的事情都维持不变,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继续和他们一起生活。我们一样可以重新组成一个家庭。我,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如果我能用某种方法让自己现形,那他们就可以看见我,就像我能看见他们一样。我们可以一起正常做事,只不过必须要先给别人提个醒,让他们当心一些,这就行了。比如说,如果我们一起去动物园,爸爸就不用再买两张成人票、两张儿童票和一张老人票(如果奶奶也去的话),而是只需买两张成人票、一张儿童票、一张老人票和一张幽灵票。我确信动物园一定会让幽灵进去的,或者甚至还会让幽灵免票,只要别吓着动物们就行了。

“运气怎么样,斯坦?”路过灯柱时,我礼貌地和他打着招呼。

我确信这个想法行得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时,我可以只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吃。我不会介意的,只要能让我待在那里就行。

于是,我穿过步行街往回走。斯坦还坐在那里,坐在灯柱半截腰的花篮里,两眼扫视着街道,寻找着有关温斯顿(他那只失散多年的狗)的蛛丝马迹。

不过,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我又不那么有把握了。应该说是完全没有把握了。我想到了阿蛋一直在长大,爸爸妈妈一直在变老,岁月在流逝,可我却永远是老样子。我的年龄会增长,但身体却不会长大,我永远都是一个孩子,就像彼得·潘[1]

可当你一个人待着时,就不用非得去想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你只需让自己的想法进入大脑——无论它们会不会进去。这就像是拥有一块巧克力,完全属于自己,不用与任何人分享。

不,我觉得那简直太悲哀了。我会受不了的。我是说,我的余生都永远只能做个死人,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而且不管怎么说,有谁会愿意用五十年的时间去陪伴三个永远愁眉苦脸的人呢?

身边没有了阿瑟,我似乎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整理思绪。要知道,有时跟朋友在一起,就算真的无话可说,为了避免冷场,你也必须得说点儿什么,这样他们才不会觉得你很无聊。

“我想上楼了,”姐姐说,“回房间,想去看会儿书。”

我要回家。

“好的,蒂娜,”妈妈说(除了我,别人都这样叫她),“一会儿下来喝茶。”说完她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姐姐也拍了拍她的手,接着她又走过去在爸爸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拍拍他,然后上楼回了房间。显然,自从我死了之后,他们三个开始接受这种特别郑重的安慰方式——互相拍拍。以前他们从来不会这样对待彼此。至少不是经常。

我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天,彩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前一秒它还在那里,灿烂无比;下一秒它就已经不见了。我也该走了。于是我转过身,开始回城。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正打算跟着姐姐上楼,想试着通过某种办法去解决那件还没完成的事,这时,爸爸转过身,面向妈妈。“你知道吗?”他说,“有时,我会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多要几个孩子。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不会这么悲伤了。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可能更容易去承受,也许——你觉得呢?”

可我知道,不管有什么样的感觉,我都不能屈服。我必须打起精神,不被打垮。因为就算在最好的状态下,一个幽灵也没有多大用处;要是再散了架,简直就是毫无用处了。

妈妈只是苦笑了一下。她从桌子那边儿伸过手拉住爸爸的手,说道:“鲍勃,你知道这也于事无补。就算我们有一百个孩子,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还是会无比地思念哈里,点点滴滴,丝毫都不会少。你知道,我们会的。”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此刻真希望能有一件幽灵外套什么的罩在自己身上。我又冷又孤单,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自从死了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他点点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没有谁能取代哈里。谁也不能。他是独一无二的。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承认我有时会被他气得发疯,可他也会让我开怀大笑。我真的很爱他。我很想念他。”

就在他跳起来的那一刻,刚好抓住了已经开始褪色的彩虹尾巴。我看着他像一道弧线一样沿着彩虹“拱门”飞出去,飞上彩虹的最高点,然后立刻消失在了闪烁的光亮中。他走了,回到了他乡。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感觉很孤单,那种从未有过的孤单。

爸爸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妈妈的眼睛也湿了。“我也是,我也是,我也很想他。”妈妈说着拉过椅子,坐到爸爸旁边,给了他一个拥抱。爸爸也紧紧抱着她——两个人开始哭起来。

“别客气,”他说,“那我真的走了啊,彩虹快要没了。如果我再等下去,就会——”

不瞒你说,我的感觉很不好。我得做点儿什么,来阻止他们如此难过。

“好的,阿瑟,”我说,“谢谢你。谢谢你的帮助和照顾。或许当初我醒来发现自己死了时,的确是有些被吓坏了。但能有你给我解释一切,还带我四处转转,我感觉真的好多了。”

“我们玩‘猜猜猜’怎么样?”我尽可能地大喊,“别再想那些悲伤的事了,可能就会好一点儿。”

他冲我咧嘴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笑。然后他挥挥手:“那就再见了。或许,我们还能在那边儿见。”

可我的喊声就像是坟墓,悄无声息,甚至比坟墓还要安静。

“好的,”我说,“我知道了。”

“那填字游戏怎么样?”我说,“最难的那种,够我们全家琢磨一阵子的,没准儿还会花上几个小时。”

阿瑟一直看着我,最后耸耸肩,不再劝我。“好吧,哈里,如果你认为没什么问题就行。不过,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是的——你可就彻底死定了。”

我尽最大努力地把这些意念传递给他们,这些念头简直就快要被我挤碎、碾烂了。或许是我的法术终于有了效果,也可能是他们已经难受够了,总之妈妈去拿来了纸巾,两个人一起擤了擤鼻子,擦了擦眼睛。然后,妈妈继续开始忙活,一边忙,一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走到冰箱旁说:“好吧,这样可不行。我还是准备一下点心。不管想不想,我们总得吃点儿东西。”

“出事?”我说,“我现在还能出什么事?我已经死了,不是吗?阿瑟,任何事,和死亡相比,都只能是好事。”

爸爸勉强打起精神:“我还是出去吧,给那块草坪剪剪草。”妈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鲍勃,快去吧,为什么不呢?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没准儿会出事。”

于是爸爸来到房后的花园,开始修剪那里的草坪。尽管谁都看得出来,那块草坪并不需要修剪。整个花园其实都是光秃秃的。最近他一定是每晚都会过来剪草。所以现在这样做真的毫无意义,就像是一条鱼跑到理发店,要求理发师给它剪头发一样。可他还是来了,不管有没有意义。我想,他总有他的理由吧。

“当然。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妈妈,你还好吗?”厨房里就剩下了我和她。“我是哈里,妈妈,我回来看你了。”这样和妈妈单独相处,感觉真的很奇怪,我能看见她把土豆放进锅里,可她却看不见我。“我现在是一个幽灵了,妈妈,”我说,“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的话,可我无法沉默地站在这儿,总得说点儿什么,对吗?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很傻。”

“你确信自己没问题吗,哈里?”

她从冰箱的冷冻室里取出炸鱼条。

身后的彩虹开始变淡,我催促他在彩虹消失之前赶紧“搭上便车”。可他还在犹豫。

“谢谢你给了我一块那么好的墓碑,妈妈,颜色很可爱,”我说,“希望那没有花掉你太多的钱。不过,话说回来,反正现在你也不用再给我零花钱了,或许这会有点儿帮助,要知道,那些省下来的钱就可以用在别的支出上了。”

阿瑟在犹豫。或许他是在考虑是不是应该主动留下来,陪我去处理那些事。

我立刻感到有点儿后悔。幸好她听不见我的话。我知道,她会把世界上所有的零花钱和她所有的工资都拿出来,只要能换回我的生命和一个拥抱。我也会的。所以我很后悔说出刚才的话。我真是太蠢了。可那只是说说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我并不想住在这儿,”我说,“真的。我知道我再也不能住在这儿了。我只是想去完成一件还没有完成的事,就这样。好吧,是几件事。一旦处理好这些事,我就会去找你。”

我又想起了姐姐,想起了我骑车出门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还有她当时对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不同的是,当时我们都能听得见彼此。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跑回来的原因,也是我为什么要——就像人们所说的——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原因。

“走吧,哈里,”他说,“不要留在这儿了。这儿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不能久留。回来看看也就行了,你不能指望住在这儿。”

“我得上楼去看看姐姐,妈妈,”我看着她把豌豆倒进平底锅,“我走之前,一定还会再来看你的,好吗,妈妈?”

他立刻变得有些激动,像是很不希望留下我一个人。

她取出刀叉,开始摆放餐具。一共摆了四副。是的。一、二、三、四。她又拿出了四个玻璃杯。然后突然想起我并不在这里——至少不是以她能感受到的方式,她开始喃喃自语:“噢,不,我又犯糊涂了。”她似乎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所以对自己很恼火。

“你回去吧,阿瑟,不用等我了,”我说,“我会等待下一个彩虹。到时我一定会赶上的。”

她看了看窗外的后花园,爸爸还在那片光秃秃的草坪上走来走去。她好像很庆幸爸爸没有看见她刚刚犯的糊涂,不然只会让他更难过。她把我的那副刀叉拿起来放回抽屉,又把我的杯子放回橱柜。接下来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几乎就要让我以为她真的是在看我了——嘴里喃喃地说着:“噢,哈里。噢,哈里。噢,哈里。”

可我还在犹豫。我觉得自己不能回去。还没到时候。我不能走。那件还没有完成的事一直缠绕着我。我觉得我必须去试试,试着去解决它,就此时此刻。否则我永远都会这样游荡,永远不得安宁。

“噢,妈妈。噢,妈妈。”我一边说,一边朝她跑过去,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快点儿!哈里!”看到我还在犹豫,阿瑟催促我,“来吧,我得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找到妈妈。这会儿她很可能就在文书桌附近徘徊,在寻找一个拿着纽扣的男孩。”

只是我并没有抱到她。她也抱不到我。她走过去沏茶。我也直接走出了厨房。我得上楼去找姐姐,想个办法与她和好,原谅她和被她原谅。到那时,我再也不会是一个焦躁不安的幽灵,再也不用偷偷地跑回地球,不用坐在街灯灯柱上的花篮里,不用到多银幕电影院里打发时光,不用只要一有活人看电影就抱怨个没完……

说完他向着彩虹奔去。我正打算跟上,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拉住了。那道巨大的彩虹高高地挂在我们的头顶,就像是大教堂的穹顶。

我可以获得平静。我可以继续上路,奔向——谁知道会奔向哪儿呢?奔向一种全新的生活?奔向某个不同的存在?奔向他乡的那条地平线之外?奔向那个天蓝色的彼岸?

我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一脸的不解。阿瑟只好说:“别担心,哈里,等到了那儿你自然就会明白了。快走。”

注解:

“快抓住它爬上去,爬到最高点,”阿瑟说,“你就照着去做,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1]苏格兰小说家及剧作家詹姆斯·马修·巴利(1860~1937)创作的长篇小说《彼得·潘》中的小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