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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电影院 The Cinema

“他在这儿很多年了,对吗,斯坦?”

“对,”斯坦点点头,“是我的。”

“对,”斯坦并不反对,“很多年了。”

“这是斯坦的灯柱,”他说,“对吗,斯坦?”

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挺有意思”。尽管我并不真的这么认为。我觉得这挺傻的。我是说,你跑回人间,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为什么非要一直待在一根灯柱上?你可以去电影院里装神弄鬼,或是去折腾一下某座豪宅,或者是找家五星级饭店,都行。

阿瑟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向我解释一下,以免出什么差错。

所以我非常清楚在哪些地方装神弄鬼才更自在,那才算是有点儿乐趣。可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一根灯柱上装神弄鬼呢?真是想不通。

我又偷偷地凑过去打量他。他年纪很大,估摸在七十岁左右,也可能更老。他为什么要在灯柱上待着?我不知道。我只能想到,他也有还没完成的事要做,所以才会留在这里,没有穿过他乡,没有前往天蓝色的彼岸。

噢,我真应该自己去电影院看看。说真的,我越这么想,就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因为附近就有一家大型电影院,非常大,有十二个不同的银幕,每周都会上映新电影。在这样的地方,你可以度过整个一生——我是说度过死后的全部岁月——在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会感到厌倦。你可以去看各种你不该看的电影:成人、血腥、诅咒、下流,反正就是所有不太好的东西。

斯坦看上去有些失望。

我真的很想去电影院。如果现在就去,刚好能赶上下午场,然后我就可以在电影院里装神弄鬼。不过,我又想起了姐姐,还有爸爸妈妈,还有那些还没完成的事。正事还没办完,就盘算着坐在多银幕电影院里用尽整个“余生”看完所有的最新电影,直到这家电影院破旧不堪,不得不被拆除,然后再去换另外一家装神弄鬼: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太离谱了。

“没有,”阿瑟几乎是不假思索,甚至连头都懒得转,“没有,很抱歉,斯坦,我没有见过他。”

可是,灯柱又是什么?我是说,为什么要一直留在灯柱上装神弄鬼?完全可以找到其他更有趣的地方,至少不是“通风如此良好”的地方。虽然斯坦肯定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你的意思,朋友,”他说,“时光飞逝,没人能让它停留。没错,人死以后,时间流逝的方式是很神奇的。”接着他突然转过头,对阿瑟说:“你见过他吗?”

斯坦抬起手,遮着眼睛上方,向步行街的那一边望过去。

斯坦点点头,像是非常理解我在说什么。

“那是他吗,阿瑟?”斯坦问道,“是不是他?你看一下,你的眼神比我好,也问问你的朋友,问他是不是也看见了。那是他吗,阿瑟?他是不是走过来了?”

“好像有些年头儿了,”我说,“虽然其实才几个星期。”

他一直指着步行街的对面。我朝那边儿看了看,只看见了一只小笨狗。可这只小狗似乎并不属于任何人,它正急急地跑来跑去,不停地用鼻子嗅着垃圾箱。

“你好,哈里,”斯坦问,“你死了多久了?”

“是他吗,阿瑟?”斯坦说,“到底是不是他?”

我们握了握手。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好吧,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可阿瑟只是瞄了一眼斯坦,就像斯坦是个十足的疯子。

“这是哈里,”阿瑟开始为我们互相介绍,“哈里,这是斯坦。”

“他已经死了,斯坦,”阿瑟说,“他也会死的,记住。狗可不像人能活得那么长。如果你都已经死了五十年了,他肯定也早就已经死了。你要找的应该是一只幽灵狗,而不是一只真正的狗。”

那个幽灵扭过头,对阿瑟说:“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吧?”

可斯坦似乎并不死心。

反正眼下也没什么正事可做,于是我跳上灯柱,和他们一起懒洋洋地坐在来回摇摆的花篮里,就像是集体度假。或许,如果可以把死亡看作是一次假期的话,那我们的确是在度假。有些人也真是这么想的。

“那也不一定,”他说,“他身体一向都很棒,不胖也不瘦,反应也很机敏。他可能还活着。再说,我死的时候他才六岁,算下来他现在也不过是才五十六岁。对于狗来说,这个岁数还不算老。我确信有很多狗都能活到这个岁数。”

“是啊,上来吧,”他说,“还能坐得下一个小家伙。如果你需要,这儿还有一个花篮。”

“那是毛绒玩具狗。”阿瑟说。这话虽然有些无情,但也是实话。

那个幽灵低下头,看着我。

斯坦从花篮里站了起来。他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喂!哈里!”阿瑟又开口了,“快上来!到这儿来。”

“当心!”我朝他大喊,因为花篮被风吹得直晃,“当心!你这样会让我们全都掉下去的!我们会全都掉下去,然后——”

坐在那里的也是一个幽灵。从外表来看,他一定死了很多年了,衣服样式绝对不是现代的,而是那种出现在昔日新闻片段里的宽松肥大的西装。

然后怎么样?我还没说完。可斯坦反正是顾不上听了。

我抬起头,差点儿冲口说“喂你个头”,可又立刻憋了回去。因为眼前的情境让我完全忘记了要说什么。

“就是他,阿瑟!”他瞬间更加激动了,“就是他!我确定!绝对就是他!我的老伙计!是温斯顿,我终于找到他了!”

“喂!”

可话音还没落,那边儿的拐角处就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一手抓着一听啤酒,一手抓着半截绳子,看上去像是牵狗绳。他朝那只小狗吹了下口哨,小狗就跟着跑了过去。他们一起走到一家商店门口坐了下来,男人把自己的帽子放到人行道上,开始向人讨钱。

而且,还不是他一个人。他旁边的花篮里,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斯坦又重新坐回了花篮里,脸上充满悲伤和失望,看上去十分苍老。

可他却已经不见了。消失在了这条步行街上。紧接着,我又发现了他。他正“栖息”在一个街灯灯柱的半截腰,正坐在那儿的一个装饰花篮里。

“不,”他说,“不是他。那是别人的狗。只是长得很像他。的确太像温斯顿了。虽然再近些看了之后,会觉得斑纹还是有些不一样。可它们真的很像,非常像。我差点儿以为——算了,没事。”

“阿瑟,”我说,“你知道,当——”

我有些为他难过。看得出,阿瑟也是。

我转过身,问他。

“嘿,斯坦,”他说,“我和哈里正想着回他乡呢。你不一起回去吗?还是先不要找温斯顿了。让自己换个心情。怎么样?嗯?走吧!”

或许阿瑟可以和我解释一下这究竟要怎样实现。或者,这也并不是一个能够解释的问题,而是一件需要自己去尝试的事情。

可他拒绝了。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用一种恰当的方式说声再见,那该有多好啊。

“不,谢谢,”斯坦说,“我还想再等等,他可能会出现的。”

如果。如果。

“可是,斯坦,”阿瑟说,“到现在为止,你已经在这根灯柱上飘了五十年了,你觉得这还不够长吗?我是说,如果五十年里你都没能找到温斯顿,他很可能……”

我要是也能控制其他事该有多好啊,就像我能让叶子从树上掉下来,能让杰利的圆珠笔从他手里飞出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或许我也能“拿”起一支笔,然后用某种方法让它写字。如果我还能和活人交流,那该有多好啊。如果我能对姐姐说出心里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是的。斯坦知道很可能会怎么样。谁能不知道呢?不过这话我也可以对阿瑟说。我可以对他说:“阿瑟,你已经找你妈妈找了一百多年了。如果一百多年里你都没能找到她,她很可能……”

但我是不会轻易放弃我的计划的。只是要想实现它,我需要知道该怎样去做,怎样才能像阿瑟那样,让事情像一个开关,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发展。

事情永远都是这样,不是吗?对别人讲道理很容易,一遇到自己的事就很难理智了。

我根本不可能做到。

“不,我还要留在这儿,”斯坦说,“总之谢谢你们,孩子们。我还要再飘些日子。他可能会出现的。”

可我要怎样和姐姐道歉呢?我要怎样对她说:“阿蛋,对不起。阿蛋,别难过。阿蛋,原谅我在怒气冲冲跑出去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然后却再也不可能回来。”我要怎样让一个听不见我说话的活人听见我的道歉呢?

“那好吧,”阿瑟说,“但愿我们能再见面。”

我必须和姐姐和好,然后才能真正地告别这个世界,继续我的旅程。否则,我也终将像阿瑟那样,在他乡里四处徘徊,永远在寻找一个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的人,在过去常去的地方游荡,在活生生的人群中出没,就像影子中的影子,幽灵中的幽灵。

“很可能会再见面的。”斯坦表示同意。

又提到那件还没有完成的事了,就是我还活着时,最后对姐姐说的那句可怕的话。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她会后悔的。说完我就跑了出去。然后我们还没来得及和好,我就死了。

“很高兴认识您,”我说,“希望您能找到您的狗。”

因为,说实话,我心里一直有件事。要知道,我有一个计划。我一直计划去做一件事。只有完成了这件事,我才会获得内心的平静,才会义无反顾地踏上旅程,前往天蓝色的彼岸。

“但愿如此,”他说,“也很高兴认识你,哈里。回头见!”

我看着阿瑟,一直在想他是怎么对付那些老虎机的,他怎么可以在——好吧——坟墓外面去操控那些机器呢?我真的很好奇,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再见。”

说完他就走了,离开时还冲阿瑟点了点头。阿瑟依然站在原地,对着橱窗里的游戏机流口水。

“再见。”

“我也死了,哈里,”他解释道,“你还没反应过来吗?我死得挺突然的,没错,度假时感染上了细菌,发高烧到四十度,醒来时我就已经死了。这次回来,我是想处理一些琐事,再沿着记忆中的路走一走。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我不知道你也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可真是小啊。好吧,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希望你玩得开心。”

我和阿瑟从花篮里跳下来,继续上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要上“什么”路,于是特意让阿瑟走在前面一点点的位置,这样我既可以跟着他,又不会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个跟屁虫。

这太像闹鬼了。他没有走,就站在那里,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就像是一个让人觉得万分恐怖的朋友。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可接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我回过头,想看看斯坦是不是还在那里。他果然还在,还在灯柱的半截腰,坐在他的花篮里,两只眼睛扫视着步行街,寻找着有关温斯特的蛛丝马迹。他看上去就像是一艘古老航船上的瞭望员,就是书里插画上的那种,像是一个站在瞭望台上的水手,随时都可能大喊“他在那儿!”,然后整个步行街的人都会集体“起航”,一起去寻找他失散多年的温斯特。

我只是站在那里,脚下像是生了根,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真的是被吓到了。我是说,是的,我已经死了。可看着一直在和我说话的诺曼,我觉得自己像是还活着。

阿瑟加快了脚步。他似乎更加迫切地想要赶回他乡,继续去寻找他的妈妈。我真的快要跟不上他了,只能在后面小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时间问他该怎样控制那些老虎机了。看他走得这么快,我心里有些恼火。可直接让他放慢速度又显得太骄横。我绝对不能失去他,因为我真的不太确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回他乡的路。我也真的不想永远留在人间,做一个在活人中出没的幽灵——是的,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墓地。”我想说。但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朝主干道走去。阿瑟直接横穿了马路。可我却停下来,等着交通指示灯上的小人儿变成绿色。安全第一,这是我的人生信条。

“你现在住在哪儿?”他问。

“快点儿,哈里,”阿瑟大声说,“别磨磨蹭蹭的!”

“是的。”我想说。但我说不出来。

说完他继续向前走。

“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哈里!”诺曼说道,“怎么?你也死了?”

我们沿着步行道转了个弯,穿过一个公园,很快就来到了铁路专用线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这里正好通往那家多银幕电影院的后门。

好吧,一个幽灵。

我知道阿瑟急着回去找他的妈妈,可我就是无法抗拒电影院的诱惑。

是的,我尖叫了起来。竭尽全力地尖叫。就像是看见了——

“你能等一下吗,阿瑟?就两分钟。我想进电影院里去看看。”

“啊啊啊啊——!”

他做了个鬼脸,但最后还是停下来说道:“好吧好吧,动作快点儿,哈里。”

“你好啊!哈里,我的朋友,最近还好吗?”

“你跟我一起去吗?”我说。

可与弗雷泽太太不同,他并没有用目光直接穿过我的身体,而是停下脚步,伸出手,说道:

“不,谢谢,”他说,“我以前去过。我就在这儿等你。记住,你只有两分钟。不许看那些电影,更不许看入迷,别忘了你自己要干什么。”

“嘿!诺曼!”我说,“最近还好吗?”

“不会的,”我许诺道,“就两分钟,一言为定。”

我起初是不想和他说话的。说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我喜欢社交的天性占据了上风,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喜欢聊天的人,当我认出某个人时,真的很难不上去打个招呼。

说完我溜进了电影院。

就在等着他做白日梦时,我一眼看见了迎面走来的诺曼·蒂尔。他是戴夫·蒂尔的哥哥,戴夫是我学校的同学,比我高一年级,我们课间时一起踢过足球。诺曼现在已经毕业了,在一家旅行社上班。

大堂里有些冷清,并没有挤满人,也不像下雨的周日午后那样人满为患。售票处前面站着两个人,在等着买票。冰淇淋柜台后面的女士呵欠连天。检票员正靠着墙,咬着自己的指甲。

“再等等。”他一边嘟囔着,一边继续盯着橱窗,梦想自己能有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只要是数码的,什么都行。

我走过去,想看看都有什么电影正在上映。正好有一部刚刚上线的迪斯尼动画片。这肯定是在我死后才公映的。我决定去快速地瞄上一眼,就一秒钟。我答应过阿瑟绝对不会看入迷,也绝对不会超过两分钟。

“走吧,阿瑟,”我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得去装神弄鬼了,或者是干点儿别的。”

我开始查看那部动画片的放映厅编号。屏幕上显示是八号,而且下一场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经过打着呵欠的女士和咬着指甲的男士,飘过厚厚的长毛地毯,径直来到八号放映厅的门口。我走了进去,用一秒钟的时间适应了里面的黑暗。银幕上正在播放有关早餐麦片的广告。我看了看四周:在这样的时间段里,我还真没指望会在这里看到太多的人。

“哈里,”他说,“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死得太早了。”说完他回过头,又看向迪克森电器店的橱窗。“真想买个GB[4] ,”他说,“或者是DC[5] ,或者是PS[6] 也行。”

可是我错了。放映厅里到处都是人。所有的座位都被坐满了。是的,整个放映厅里都挤满了——幽灵。

他看了我一眼,一副“等你像我死了这么久之后再看看”的表情。

这些幽灵很怕光,除了我。看着这些人,不,不是人,是幽灵,一排又一排的幽灵,正坐在那里等着电影开始,我感到特别紧张。除了紧张,我还有些悲伤。竟然会有这么多人都有还没完成的事情,他们都还不能抛下这个世界,去开始新的旅程。

“可我的问题,”我说道,“并不是早生了一百五十年,而是早死了七十年。这就是我的问题。”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拒绝这样的“生活”。我拒绝让自己变成一个可悲的老幽灵,每天早上惦记着去完成还没完成的事,下午又和其他幽灵一起坐在电影院里消磨时光,然后指望着新上映的电影能暂时让他们的精神脱离苦海。

“真是神奇,”他一直在说,“这年头儿什么都有。我出生得太早了。一百五十年以前。这的确是我的问题。”

我发现这些幽灵其实并不吓人。如果非要说和活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只是看上去更加悲伤和更加缺少爱。我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绝不会。我要好好处理和姐姐的事,用恰当的方式和每个人说再见,然后就会去看看天蓝色的彼岸,去看看那一边都有什么。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做一个悲伤的幽灵。绝对不会。我拒绝。

此时此刻,我们终于踏上了步行街,正在迪克森[3] 电器店门口徘徊。阿瑟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的电脑。他对电脑很感兴趣,虽然他与它们隔着一百五十年的距离。

我站在放映厅的最后面,身后的门这时突然开了。两位真正的女士走了进来,身边还带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还有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开门的吱嘎声让所有幽灵都扭过头来。看到真正的活人走进放映厅,幽灵们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当然活人是听不见的——然后他们立刻开始抱怨起来。

我们一路飘着,终于进了城。

“噢,不!”前排的一个胖子幽灵说道,“竟然有活人!还带着孩子!真是太讨厌了!”

可她只顾着赶路,连瞟都没瞟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知道她根本就听不见我说话。

“竟然还有爆米花!”第二个幽灵嘟囔着,“还有甜食!还有玻璃包装纸!真是受不了那些噼里啪啦的声音!简直就是噪音!”

“您好,弗雷泽太太,”我大声说,“您还好吗?是我,我是哈里。”

“那些孩子会从头到尾不停地讲话!”另一个幽灵唠叨着,“一到精彩的地方,他们就会嚷着上厕所!还会大声地啜饮料!还有——噢,不!他们竟然过来了,还坐到了我的身上!”

中途我遇到了妈妈的一位朋友,她正推着婴儿车,车里是她最小的孩子。婴儿车的把手上挂满了购物袋。

我转身想要走出放映厅。就让他们在那里待着吧。两个女士,三个孩子,爆米花,甜食,还有他们周围几百个喃喃自语、怨声载道的幽灵,他们还真像是一群牢骚满腹的活人。

不管怎样,我们一直走着,我和阿瑟。他也似乎很坚定地要去购物中心。

“我可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我自言自语,“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说着我转身打开门,打算去找阿瑟。这时电影开始了,我听到的最后一句唠叨就是前排的那个胖子幽灵在回头抱怨那些甜食的包装纸。

可更令人好奇的是,有些时候,人们又会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不幸。是的,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他们的确如此。他们在大街上遇到有人对他们说:“你好啊?身体怎么样?”他们会回答:“不怎么样,差劲儿透了,你都不知道有多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等到一分手,这个人就会立刻容光焕发,看上去健康极了。事实上,这简直就像是在说:告诉其他人自己很不幸,会让他们很开心。

“哎哟!”他说,“你们就不能让那些孩子安静点儿吗!你们知道吗?坐在这儿的可都是幽灵,他们只想好好地看场电影!你们至少也应该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吧!”

还有让人觉得怪异的是,你会看见每个人都有两张脸——一张“公众场合下的脸”,一张“私人场合下的脸”。一张是他们以为有人能看见他们时候的脸,另一张是他们以为自己在独处时候的脸。有时人们会使劲儿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早上好!你还好吗?天气真不错!”——用那种洪亮而又愉快的声音,就像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烦恼似的。可当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独处时,就会立刻收起笑容,沉下脸,看上去就像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苦。

就是这样的人让幽灵落了个坏名声,他们甚至会让你觉得成为一个“死人”是可耻的。

是的,任何人都会觉得我们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是,并没有人能看见我们,这是最大的问题,尽管我们可以莫名其妙地看见他们。而且,当你可以一路两脚离地走在路面上时,那感觉真的挺怪异的,就像是一片压得很低的云,擦着人行道一厘米的距离飘然而过。要是偶尔忘记看路,你还会发现已经有人直接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甚至是骑着一辆自行车直接穿过去的,可你竟然还没有发现,因为这根本就伤害不了你。

我再也无心逗留在放映厅里了,于是径直穿过墙壁,走出了这家多银幕电影院。死了也是有些好处的——你会有很多近道可以走。我来到外面,阿瑟还在那里,假装在看他的怀表。

你可能会很好奇,我们大白天的不在学校里上课,跑出来干什么?八成又是逃学了。没准儿看到阿瑟的样子和一身的古代打扮,还会以为他正赶去某个片场试镜,准备在即将播出的电视连续剧里扮演“神偷道奇”[2] 。而我的一路相伴,就是为了让他不要过度紧张。

“你的两分钟可真是够长的。”他干巴巴地说。

我们走得很慢。如果你能看见我们,会觉得我们两个和身边的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就和两个要进城的男孩一样,可能正赶往游戏厅玩“战锤”[1] ,也可能要去看看游戏厅里又增加了什么最新的电脑游戏。

“对不起,阿瑟,”我说,“简直不敢相信。这里面竟然全是幽灵。”

一路上看着身边经过的人们,我试着想要寻找几张熟悉的面孔,或是几个我曾经认识的人。

“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平时就是如此,所以里面才总是冷飕飕的。人们还以为是空调在制冷,其实根本不是,都是这些幽灵在捣鬼。不管怎样,别担心。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祝我们好运吧。如果抓紧的话,应该可以赶得上。”

此刻,学校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我们正沿着进城的路,向步行街购物中心的方向前进。

“赶得上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他已经走了。我没有选择,只能紧紧地跟上他。

“就是那个!”他说,“就在那儿。你刚才进电影院的时候,外边下了场阵雨,这样我们就能抄近道回去了。”

“等等,阿瑟!”我说,“等一下!我想问问——”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阿瑟?”

“不,”阿瑟说,“我也没想着干那种事——走吧,我正好有个地方想去。”

“就是那儿,”他说,“走吧,快点儿,晚了就没了。”

“不能太缺德了,阿瑟,”我说,“我可不想再让任何人难过了。”

说完他朝“那个”跑了过去。

“连中头奖都不想看吗?”

我现在也几乎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它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巨大光环,闪烁着各种颜色,就像是从万花筒里看到的图案。

阿瑟想了想。

那是一道美丽的彩虹。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再多待一会儿……”我随口说着,不想让他觉得我特别想留下来,“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干。除了玩老虎机,我们还能干点儿别的吗?”

注解:

就像幽灵。

[1]一种发展比较成熟的桌面战棋游戏,约有二十年的历史。

阿瑟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他似乎既不想装神弄鬼,也不想喝下午茶。我觉得他活着的时候肯定能在下午茶时吃掉两块肉饼,早餐时还会来一杯啤酒。我确定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样的场景,要不就是在历史故事里看到过。不过据我猜测,阿瑟是在想他的妈妈了。他可能不想离开他乡太久,要不然万一妈妈突然出现,他就错过了。我能想象得到他们在他乡重逢的画面。他的妈妈穿着那件缺了一颗纽扣的衬衫;而他手里正好拿着那颗丢失的纽扣。他们先是遇见,然后确认纽扣,最后母子团圆;他们两个终于完成了各自还没有完成的事,终于可以去向天蓝色的彼岸,不管那里有什么,他们都会获得平静,再也不会焦虑地四处游荡,就像——

[2]小说《雾都孤儿》中的一个角色,是一个健谈、慧黠、反传统并不断重塑自己的少年形象。

你知道吗?我差点儿脱口就说“应该回去喝下午茶了”。其实我并不饿,也不是因为到了下午茶的时间才会这么说。而且就算我真的饿了,就算真的到了下午茶的时间,又能怎么样呢?我依然没有办法喝下午茶。他乡没有茶。其实回到人间也一样。我想,你可以看着别人喝下午茶,也可以在他们身边吃点心,可这毕竟不是一回事。就像是你可以看着电影里的人大吃特吃,但和你自己吃却完全不一样。

[3]英国最大的电器零售商。

“是的,”我表示同意,“应该回去——”

[4]即Game Boy,日本著名电子游戏机品牌任天堂推出的掌上游戏机。

“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他说,“应该回去了——你知道的。”

[5]即Dreamcast,日本著名电子游戏机品牌世嘉推出的电子游戏机。

阿瑟耸了耸肩。“要是你愿意的话,”他说,“我无所谓。”说着他从幽灵般的老式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幽灵般的老式怀表,又用幽灵般的眼神瞅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回口袋。

[6]即PlayStation,日本索尼公司推出的电子游戏机。

“现在要去哪儿?”我问阿瑟。我们两个正穿过操场,走出学校。“去干点儿什么?继续装神弄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