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真的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从那以后,我总会非常仔细地系好鞋带,如果系好后还是太长,我就把它们塞进运动鞋里,这样鞋带就不会被卷进链条或是辐条里了。
“你真是够走运的,哈里,情况还不太糟,”爸爸说,“搞不好这会要了你的小命的。骑车之前,一定要检查鞋带是不是系好了。可别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啊。”
于是,我那天骑着车,突然感觉右脚的鞋带松了。好吧,我可不想再经历之前的事故,不是吗?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于是我朝下瞥了一眼,想看看右脚的鞋带有没有问题。可就只是让视线离开了路面几毫秒而已,绝不会超过几毫秒,就足以让我瞬间失控。我开始转向,骑到了马路中间,可能还有点儿摇摇晃晃。接下来,那辆巨大的卡车就从转角处拐了过来,也开到了马路中间。这条居民区街道本来是不应该有卡车的,卡车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接下来,我就发现——
可问题是,下次永远都不会和上次雷同,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总是会以不同的方式,去遭遇不同的事故。你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曾经的事故再次发生,可你又会赶上新的事故。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大约一年以前,有一次我的鞋带被卷进了自行车的链条,完全被缠在了里面,直到所有的小零件都被卡死。于是自行车自己停住了,咣当!我摔在了人行道上,浑身是伤。
于是,“下次可要小心一点儿啊”到此结束。我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次算你走运了,哈里。下次可要小心一点儿啊!”
杰利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笔,就像那支笔很不正常似的。
“下次可要小心一点儿啊。”——这句话我听了很多遍了。我想起了我生命中所有的九死一生,所有的侥幸脱险,所有的险些摔倒,所有的从高处跌落,还有那次要命的重伤。
“它是自己从我手里蹦出去的,”他一直在嘟囔,“真的是自己从我手里蹦出去的。我就这么坐着,握着笔,它就直接从我手里蹦了出去。”
“没关系,下次可要小心一点儿,就这样吧,”说着她把笔还给杰利,“记着,要小心一点儿啊。”
“好了,杰利,”思罗格老师说,“快点儿做题吧。”
“对不起,老师,”杰利·唐金说,“我正在集中精神做题,笔就突然从我手里蹦了出去。可能是我写字太用力了,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对不起。”
我之后又试了几次,想要移动杰利的笔尖,让它写出我想对他说的话。可是都没有成功。看来这招儿不管用了。可能刚才让笔从他手里蹦出去只是侥幸成功,不可复制。可能是我的精力已经被消耗殆尽;也可能是这事跟我就没有关系,就像杰利说的,只是因为他握笔握得太用力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杰利?”
不管怎样,看来我是没有办法和他交流了,也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已经看到了他写的文章,更没有办法告诉他我现在很希望和他做朋友,两个人以后都不要再难过。
她接过笔,走到杰利的身边。
看来,我改变不了任何事。现在,既然我已经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一切,那么,或许我真的该走了。
“我来递给他吧,谢谢你。”
“再见了,各位,”我说,“再见,皮特,再见,奥利维娅,再见,思罗格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人。再见,鲍勃·安德森,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希望你能照顾好我的课桌和挂衣钩,还有我午餐饭盒的‘地盘’。我肯定再也不需要吃午餐了。所以再见,各位,谢谢你们做的每一件事。再次见到你们,真好。谢谢你们写到我时用的都是好词。再见。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很抱歉不能陪你们一起长大,一起升到下一个年级,然后是更大的学校。但无论如何,祝你们好运。或许某一天,我会再见到你们。谁知道呢。再见了,各位,再见了。”
“呃!”他大喊道,“你在干吗?杰利!不要捣乱!”说着他把笔捡起来,想扔回给杰利。思罗格老师过来制止了他。
然后,我就离开了。
就在这时,杰利的圆珠笔突然毫无预警地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几乎穿过半间教室,最后“啪”的一声落在了鲍勃·安德森的课桌上(以前是我的)。
我没有回头看,因为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过于频繁地回头。回头只会让人悲伤。老想着过去,老想着“要是过去怎么样,现在就不会怎么样”,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沿着走廊全速前进,向操场和阿瑟奔去。
“你好,杰利,我是哈里,”我把意念发送给了圆珠笔,“我是哈里,我是哈里,我是——”
途中我稍作停留,看了一眼贴在走廊上的足球赛程表,想知道是谁顶替了我以前在队里的位置。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鲍勃·安德森。就是他,代替了我的中场位置,看来,他很快就要完全取代我了。我们的足球队也赢得了最近三场的比赛。所以,没有我,他们踢得也很好。是的,没有我,很多事情都进行得很好。我想起了自己想要重返校园时,阿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负6减去负6等于负66……”他写着。
“别抱太大的期望,哈里。不要对别人抱太大的期望,这样你就不会失望。”
就在我想要放弃和杰利的交流时,我又想起了阿瑟和老虎机,想起了四个连成一排的草莓,想起了我曾经让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所以显然,只要足够用心地把意念集中起来,事情是可能发生改变的。于是,我把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到了杰利的圆珠笔上,试着去影响笔尖的移动。
或许是我的期望太高了。不过,从某些方面看,或许我的期望又太低了。
可他依然在算题,在数学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按照他的算法,十次里面能对零次就算他走运了。其实,没准儿思罗格老师还会在这些负数题上给他打个“负分”,比如负6分。记住,以我对杰利的了解,他可能还会为此骄傲,觉得相当不错呢。
走到操场上时,我又想起了杰利·唐金的话,他在那篇文章的最后提到了一棵树,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杰利!你这个大笨蛋!”我使劲儿想着,“你就不能听我说吗?我已经原谅你了!正在想方设法补救!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
这么说,他们肯定是为我种了一棵树。可我不知道它种在了哪儿。我在教学楼的后面来回转悠,想找到新树苗和泥土被刚刚翻过的痕迹。最后,我在自然角找到了它。之前来这里找蚯蚓时,我肯定是直接就走了过去。那是一棵小树,四周安了围栏,以防有松鼠、老鼠或是小孩子靠近。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又开始生气了,就像我活着的时候一样。
小树旁边的地里插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刻着字。
没有任何回应。什么都没有。我就像是在和一个坐在那里的大汉堡说话。我看着杰利,感觉他真的很像是一个没有烤熟的大汉堡,最上面是西红柿(他的脑袋),然后是小圆面包(他的衣服),然后是两根伸出来的薯条(他的腿)。
谨以此献给哈里。来自爱你的全体同班同学。
“杰利!”我冲着他大喊,“杰利!是我!哈里!就站在你旁边,我刚刚在那面墙上看到了你的文章。我不会回来吓唬你的,杰利,也不会冲着你的耳朵大喊,或是让你做噩梦,或是让你再尿床。我也只是想说对不起,杰利,我活着的时候,咱们两个不太合得来。我以为是你不喜欢我,杰利,看来你也以为我不喜欢你。我想我们可能只是有点儿误会,杰利,就是这样。你能明白吗?只是误会。所以,别再难过了,我也不会。现在,我们扯平了,好吗,杰利?互不亏欠,好吗?好吧,杰利,你能说句话吗?”
下面是我的生卒日期,以及我在这所学校的上学时间。
我开始使劲儿地去想,盯着他的脸,希望能捕捉到他一丝会意的光。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一直在算错误的答案,圆圆的脸颊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装在模具里的大果冻。
我站在那里,凝视着属于我的这棵小树。我又想起了阿瑟,恐怕他现在真的已经不耐烦了。让他等了这么久,的确有些没有礼貌。我必须得走了。
“杰利,我是哈里。很抱歉,我们总是闹别扭。你别难过,好吗?”
“他们为你种了一棵树啊,哈里。”
要是他能听见我的话,那该有多好啊。要是我能弄出点儿动静,哪怕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就是那种心灵感应或是意念传递,能让勺子或是什么东西变弯的那种,那该有多好啊。
我转过身。阿瑟就站在旁边,正看着我的小树。
“杰利,我们能做朋友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我问。因为我对树真的不太了解。赛车我倒是知道一点儿。说到树,不,我真是个外行。
他依然倔强地继续做着算术题,满身都是被染上的圆珠笔的小墨点儿,包括那张运算纸。他全身上下还是那么邋里邋遢,又矮,又胖,就和以前一样。事实上,这也是他以前最让人讨厌的地方——总是一副又矮又胖又笨手笨脚的模样。
“应该是橡树吧。”他说。
“杰利,我们能做朋友吗?别难过,好吗?”
“是吗?我不知道。这棵树还这么小,很难看出来的。”
他继续埋头算题,把思罗格老师的问题全都算错了。这连我都看得出来。而我对负数的全部了解,只需一张小小的邮票背面就足够写的了。
“我也这么认为。”
“杰利,我们能做个朋友吗?”我说,“先握个手吧?”
“它们可以活很多年,是吗?我是说橡树。”
我伸出手。
“几百年吧,”阿瑟说,“肯定没什么问题。”
我又回到那面墙的前面,把他写给我的话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然后我走到杰利的身后。他正坐在座位上,想尽办法对付那些负数。我看着他又短又粗的手指,还有手里那支脏乎乎的圆珠笔。他真的有点儿喜欢我吗?他真的喜欢听我讲笑话?还是只是随便说说,就因为我已经死了,只是应该对一个死人说点儿好话?我又想到了他结尾时说的,最糟的是,事到如今,他永远都无法补救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和我和好,因为我已经不在了。我可以理解这种感受,因为我对姐姐也怀着同样的心情,我再也不能和她和好了。我觉得我和杰利都非常明白“还没有完成的事”意味着什么。
“你是说它能活几百年?”
所以,这不是我的错。从来都不是。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不是吗?可话虽这么说,你还是禁不住会去想,他的话或许可以让人思考。是的,他的话的确会让我想到什么。
这让我感觉好极了。我想到我的小树,一直长,一直长,然后几百年就过去了。我想到来来去去经过这里的人,还有到这棵树下寻求庇护的人——秋天时可以躲雨,夏天时可以遮阳。我想到所有看到树根旁边那块金属牌子的人。我想到他们也会想起我,会好奇这个多年以前的老哈里是谁,还有关于我、自行车和大卡车的故事,以及我的朋友们是怎样凑钱为我种下了一棵树。或许,他们还会记得,这都是杰利·唐金的主意,或许这会让他们感到温暖,觉得这个世界毕竟还没有那么糟糕。
我?不喜欢杰利?这绝对是弄反了。没错,彻底弄反了。都是他先开始的,不是吗?是他先叫我“竹竿”,我为了反击,才叫他“果冻”的。可我从来没有欺负过他啊,自始至终,一次都没有。都是他来欺负我的。我不愿意和他踢球的说法也不对,我已经不知道和他踢过多少次球了,只不过他总是唠唠叨叨,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他的足球。只要一输球,或是被谁踢中了小腿,他就直接把球抱到怀里说:“好了!我不玩了!”然后我们就说:“来吧,杰利,大家只是玩玩而已,好歹总得踢完比赛吧。”可他就是不让我们玩,就因为那是他的足球,他要是不想踢,别人就休想。
或许吧。
你会说些什么呢?你想说些什么呢?你又从何说起呢?我能做的,就只是坐下。当然,我并不能真的坐下,可我有种必须要坐下去的感觉。于是我迈开步子,坐到了思罗格老师的讲桌边儿上,试着去体会和消化刚刚看到的一切。
我转过身,看着阿瑟。
所以,哈里的死,真的让我很难过。非常难过。真的,这不是随便说说的。可笑的是,我觉得如果事情反过来的话,如果是我遭遇了车祸,哈里也一样会感到难过。可最糟的是,事到如今,我永远都无法补救了。这是最令人难过的地方。所以,对不起,哈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就是我对那棵树的想法。是的,种下那棵树是我的主意。那是我想要弥补错误的方式。再见了,哈里。一路平安。
“这棵树还不赖,是吧?”我说。
如果哈里现在能回来,我会向他走过去,伸出手,问问他,我们可不可以让那些往事都随风消散,未来再也不互相伤害,纵然我们永远也无法成为朋友。
“非常好,”他点点头,“真的非常好。”
哈里死了,我很难过,这意味着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他和好了。我永远都不能和他做朋友,永远都不能为自己做过的坏事向他道歉;也永远不能去原谅他,原谅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一切。或许他也不需要我的原谅,也不想和我做朋友,总之,永远都不想。我也不知道。可就算有些人不是朋友,也不意味着当他们离开时就不会难过。我真的很喜欢哈里,他为人风趣,足球踢得相当好,理解事物的能力也比我强,他很聪明,他会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笨蛋,虽然我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个。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常常希望哈里会跟我做朋友,也希望能做点儿什么改变这一切。可我们似乎只能做敌人,就是这样。尽管我在很多方面其实很喜欢哈里,尽管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因为他有时真的很有意思,听他讲的笑话也很难忍住不笑。可我会故意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咬住嘴唇,绷着脸,尽量不去笑,就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风趣,虽然他的确很有趣。
“也有人为你种过树吗,阿瑟?”我问。
可最先引起我们之间各种不快的人并不是我,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是在他先伤害了我的感情之后,才会跟他翻脸。我觉得我只是想让他同样感觉到很受伤,就像我一样。所以,我是对哈里不太好,这是事实,我也很难过,我并不是有意的。可他对我也不太好,这也是事实。
他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正了正头顶的帽子,又挠了两下脑袋(不是帽子)。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就像是条件反射。
是哈里最先开始叫我“果冻”的,就因为我有点儿胖。也可能是因为他这么一叫我,我就不想对他好了。拜他所赐,其他人也都开始叫我“果冻”了。于是我也开始给他起外号,或是想办法干点儿别的,这样就可以报复他了。有一次我们坐长途汽车去客场踢球,就是我偷走了他的短裤,害得他只能在现场找了条红的。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大家都叫他“红魔鬼”,我觉得他很喜欢这个外号。可我却因为偷了他的短裤而感到内疚。我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我会给他的妈妈寄点儿钱,好让她可以为哈里买点儿鲜花,试着弥补我犯下的错误。我保证说到做到。
“呃,是的,”他说,“当然,有人种过。不瞒你说,好几棵呢。绝对不是一棵,而是一片小树林。事实上差不多称得上是一片大森林。相当大。那片森林叫‘老好人阿瑟纪念森林’。只不过后来都被砍掉了——为了烧柴火。要不然,我会带你去好好参观一下的。”
很多时候我都想试着和他做朋友,我会经常问他想不想踢球。可他从来都不碰我的足球——就好像上面都是细菌,或者好像我有什么毛病似的。
“啊,”我说,“真是可惜。”
我和哈里从来都不是朋友。真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可能打一开始就有点儿不和,从我们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者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我的长相或是别的什么;可事实上,我们从来都合不来,有一次他还在学校的活动房后面撞了我。
我怀疑他是在吹牛。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他是有点儿忌妒我的小树,只不过为了强打精神,不让别人看出自己连棵小树都没有,就像是没有一个人在乎过他似的。所以我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追问他那片森林在什么地方,只是由着他说就好了。
J.唐金
我转过脸,再次看向我的小树。我不知道它会活多久。或许它也会被砍掉去当柴火。或是因为要扩路而被推土机连根铲掉。或者没准儿会死于荷兰榆树病[1] ,或者是荷兰橡树病,或者是麻疹——树麻疹,就是这样。或者说不定还会被一只飞碟撞上。或者——
哈里
简直让人想不下去了,所有这些事都可能会降临到我的小树头上。我要把这些坏念头从脑子里赶走。为什么总想着坏事?我想,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事就是“死亡”,而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应该多看看光明的一面。我的小树可能会活几百年,也可能不会。我只希望它能尽最大努力地活着。这也是对所有人、所有事的希望,希望他们都能尽最大努力好好地存在着。因为毕竟,树也是人——以某种形式存在的人。
他的字写得并不好。没错,又大又蠢的,就和他一样。每次遇到“是”字,比如“我和哈里从来都不是朋友”这句话,他都会把“是”字写错。思罗格老师还特意把错字划掉,在旁边写上正确的。可后来她显然放弃了。或许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错,毕竟这只是悼念我的祭文,也不是非要得什么满分。所以她没再改其他的错别字,而是全部和随处可见的墨水点儿一起保留了下来,就像杰利以前的作文一样。
注解:
“我和哈里从来都不是朋友……”杰利是这样开头的。我心里在想:还真不是,你说得对极了。
[1]一种广布的致死性榆树真菌病,1920年首报于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