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跟着其他人走进教学楼,就像我的名字还在学校的登记簿上。我顺着人流走着,听着他们在我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是一个幽灵,他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的话。
这样一想,我就不再对自己没能去墓地而感到失望了。但我还是希望去教堂,还有学校的早会,去听听所有人对我的评论,夸我生前是一个好小子。我很喜欢这样的情境。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没准儿最后我还会为他们鼓掌呢。
向教室走时,途中会经过走廊墙壁上的一排挂衣钩,挂衣钩下面是一个长椅,上面可以用来放学生的午餐饭盒,如果不想吃学校的午饭,学生们也可以自己带三明治吃。
事实上,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安排好的,人就不可能真正地参加自己的葬礼。地球上时间流逝的方式和你死后完全不同。人一旦死了,排队登记的时间不过才几个小时,可在地球上,一定是已经过了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回来。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他乡,然后去往天蓝色的彼岸。只有像我和阿瑟这样活着时就有些像疯子的人,又赶上还有些没完成的事,才会想要偷偷地溜回人间,看看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或许还会搞点儿装神弄鬼的把戏。
总之,经过这里时,我停下了脚步,想看看我用过的那个挂衣钩。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看到什么。那里可能早就已经被挂上了一块铜牌,真的很有可能,就是那种小小的铜牌,律师事务所外面的那种,上面通常会刻着“邦克利 、斯诺特和万普斯勒科律师事务所” 什么的。
可老实说,我并不确定是不是也要跟着到墓地去。我不是很有把握。因为那感觉太怪异了,是的,如果是那样,我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接受不了。在教堂看到装着自己尸体的灵柩,那感觉就已经够糟了。要是还跟着灵柩去墓地,亲眼看着自己被永远留在一个被挖好的坑里,再看着爸爸、妈妈和姐姐哭得肝肠寸断,我可能会更加无法承受。那会伤透我的心,甚至我自己也可能会痛哭起来,哭出真正的眼泪——也可能是幽灵的。算了,错过去墓地这件事还是挺好的,真的,不去最好。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一切可能:一块挂在老挂衣钩下面的小铜牌。或者也可能是其他金属制的牌子,就像名人故居外墙上挂着的那种。好吧,我想,在我的挂衣钩下面挂上那样的牌子,倒也很有格调,只不过上面写着的不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故居” ,而是“本校著名小学生哈里·德克兰挂衣处” 。
是的,我希望自己能出现在葬礼的现场。我希望能在教堂参加自己的葬礼。
然而当我看过去时,我压根儿就没找到我的挂衣钩。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失忆了,或是眼睛在和我开玩笑。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不可能前一天那里还有一个挂衣钩,第二天它就消失了。挂衣钩是不会自己消失的。我凑过去仔细看着,把每一个地方都看了。还是没有。可我确信它应该就在那里,就在哈丽雅特·威尔逊和本·朱特莉的挂衣钩之间,绝对不会错的。可现在钉在那里的,钉在两个挂衣钩之间的那个挂衣钩,上面的名字却是“鲍勃·安德森”,或是别的什么。我无法理解,我真的无法理解——
对于所有人,我没有责备,没有抱怨,只有深深的“感谢”和深深的“爱”。我还有话要特别对姐姐阿蛋说,我要为我在被卡车撞倒之前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向她道歉。她也不必为自己对我说过的话而感到难过,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有意的,人头脑发热时都会这么说的。
当然,我很快就理解了。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已经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我也仍然无法相信。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会用一种恰当的方式与所有人告别,特别是爸爸、妈妈和姐姐阿蛋。我会用我幽灵般的胳膊抱住他们,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他们,离开他们我有多么难过。但他们不用担心,因为我并没有受苦,也并没有不快乐,我很好。我还会向他们道歉——为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曾给他们惹过的麻烦道歉(那样的日子也不太多),还会感谢他们原谅我。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的生命并不长,但并不意味着它不好,总的来说,我很享受它,那些我们曾经有过的欢笑和快乐的时光。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竟然把我的挂衣钩分给了别人!
“再见了,佩格阿姨。谢谢您圣诞节时送给我的手帕。现在已经没有人用手帕了,都用纸巾。但那些手帕可以用来为我的塑料士兵做降落伞,这样他们就能从我的卧室窗子直接跳下去了。所以还是要谢谢您。”
没有金属牌,没有小铜牌,没有人提到著名的哈里和他的死有多么不幸。什么都没有。他们已经把我的挂衣钩分给了鲍勃·安德森。
“再见了,查理叔叔,谢谢您送给我的购书券。”我会说。
鲍勃·安德森?嗯?一定是个新来的家伙,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这么一想,倒也情有可原。他或许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么说,那多半是汉伦特先生的错。是的!汉伦特先生,我们的校长,他才是幕后操纵者。这个鲍勃·安德森不可能自个儿跑过去,硬要把我的挂衣钩据为己有。一定得有个管事的告诉他这样做。那就只能是汉伦特先生。
我想,有时痛哭一场对人也是有好处的,悲伤也是如此。如果我在现场,我可能会用一种恰当的方式与所有人告别,就像在和他们说话一样。我会在教堂里到处走走,和每个人都悄悄地耳语几句。我知道他们听不见我说的话,但我的思想会停留在那里。
好吧,这么说——他们真的很有胆量。我感觉到了一种背叛。背叛、失望和彻底的寒心。他们竟然把我的挂衣钩给了别人,让别人挂上他们的外套,长椅上本来属于我的“地盘”也被放上了别人的午餐饭盒。我真的想不下去了。这让我恨不得立刻就逃回到坟墓里去。
我也很遗憾错过了自己的葬礼。这可能是最让我感到沮丧的事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什么是让你最不想错过的,那一定就是自己的葬礼。我很喜欢待在某个地方看着全校的孩子,以及我所有的朋友、亲戚、邻居,还有爸爸、妈妈和姐姐。我知道我会难过,甚至在看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为我痛哭时,会更加心碎。可我还是喜欢出现在那里——哪怕只是为了说声再见。
我就这么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我的“挂衣钩”,当我意识到身边的人都已经走光时,已经是好几分钟以后的事了。走廊上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掉队和迟到的人。教室的门都已经关好,大家开始上课了。
于是我想到那次早会,想着所有的祷告和圣歌,想着每一个说我是好小子的人,以及大厅里每一双噙着泪水的眼睛。说实话,我觉得很遗憾,遗憾自己错过了这次早会,要是能到现场偷听一下,那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我又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挂衣钩”,确认自己没有弄错。可我还是错了,它现在已经是别人的挂衣钩了。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不过说句公道话,就像我说的,这起交通事故并不是我的错。虽说我一向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冲动,可骑车时总是会很小心的。毕竟谁会愿意让一辆重达十吨的卡车给压扁呢?我反正不愿意。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只能说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校长汉伦特先生这时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像往常一样,他步履匆匆,很可能是要赶着去为某个生病的老师代课。
他可能还会借此机会就交通安全多说几句。他会告诉大家,无论何时,骑车出门时都要特别、特别当心。
“汉伦特先生,”我说,“打扰您一下,我不是来抱怨的,可是,是您让别人用了我的挂衣钩吗?”
他也只能这么说,不管真假。因为人是不能说一个死人的坏话的,至少在他刚刚去世时不能——否则就是对死者的不敬。
他并没有停留。只是用眼神穿过我,然后又直接用身体穿过我,走了过去。
起初,我死亡的消息很可能是惊动全校的大事。我敢说,他们一定会在早会上为我祈祷并特别提到我,校长汉伦特先生还会上台告诉大家,我是全校的光荣,而我再也不能重返母校,这将是非常严重的损失。
我站在那里,有些热血沸腾,也有些吃惊自己怎么会感觉如此糟糕。你难以想象一个死人的心情也会如此糟糕。我以为只有活着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好吧——丢脸的感觉。我以为他们会永远记得我,可他们似乎还没过五分钟就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老样子。不过指望几个星期里就发生太大的变化也是不可能的。走廊的墙上贴了几张新海报和新画,公告栏里又多了几个新告示。我停下来仔细读了读,里面并没有和我有关的内容。我确信肯定曾经有过的,可能只是后来被撤下来了。
我渐渐冷静下来,沿着走廊一直走着,想去看看我的班级,想去偷着看看教室里的情形。那里应该已经不同了,我知道,那里应该就像是一座神殿。他们会用整间教室来纪念我。他们不像汉伦特先生,既不是我的老朋友、老同学,也不是我亲爱的思罗格老师(全名思罗格莫顿)。思罗格老师真的非常好,虽然很严格,但是很公正;既善良又温和,还很有幽默感(不像我刚刚提到的某位校长先生)。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大声说。然后转过身,跟在其他孩子的后面走进教学楼。
我沿着走廊继续走,沿途瞥了一眼四年级2班的教室,想看看里面的人都在干什么。科利斯老师正在进行拼写考试,所有学生都在埋头答题。我觉得这些人也是活该。他们肯定根本就没学会写那些字,而且我打赌他们事先也肯定不知道今天要考试。所以,这一定又是科利斯老师的“突袭考”。
“不,谢谢你,哈里。我在这儿很好。我等你。”
我继续走着,又瞥了一眼五年级1班,那里好像是在上地理课。接着,我就开始准备迎接下一刻的到来。我的教室就在隔壁。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希望看到什么。
他摇摇头。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黑臂纱!他们一定是在戴黑臂纱。所有人都正在座位上佩戴黑臂纱,用压得很低的声音交谈着。肯定是这样。这肯定是思罗格老师的要求。只要课间一结束回到教室,他们就必须戴上黑臂纱,放低声音说话,以此来纪念我。或许甚至还会戴上墨镜,这样就看不出他们哭得有多伤心;还要有大手帕,可以在擤鼻涕的时候用一下。
他扮了个鬼脸,耸了耸肩,像是在说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对他来说都一样。我担心他等烦了,于是说:“想和我一起进去吗?”
肯定是这样的。我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想进去待会儿,阿瑟,”我一边说,一边指着学校的教学楼,“行吗?你能再等等吗?你在上面还好吗?”
我加快速度,匆匆地向教室走去。
我转过身去看阿瑟。他依然在那里,正“栖息”在门柱的顶端,一脸开心的样子,不慌不忙,就像全世界的时间都是他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还真是如此。我是说,他似乎既没有什么紧急的约会,也无需赶着完成第二天一早就要交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