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吐了吐舌头。
我只希望他能对此感到难过,就这样。真的。我只希望他能良心发现,夜不能寐,承受他应得的报应。我很可能会在他往后的余生里,就算他变成了一个又矮又胖的臭老头儿,甚至在他死后的日子里,都一直让他的良心不得安宁。
“臭杰利!”我向他起哄。
这时,杰利·唐金走了过来——那个又矮、又胖、又讨厌、又臭烘烘的杰利·唐金,那个总是欺负我的杰利·唐金。他的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塑胶足球,看上去像是要组织一场足球比赛。好吧,没有人愿意和他玩的!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他这个简单的事实,省得他干着急。没有人愿意和杰利·唐金一起踢足球。即使现在我死了,也没有人愿意。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欺负我。从那时起,就没有人再愿意和他一起玩,也永远不会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这就像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是的——他会玷污我的记忆。
可他只是拍着球,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然后又踢了一脚,跑过去追球,最后消失在成群结队的男孩女孩当中。
“特里!丹!唐纳!西蒙!是我啊!看,是哈里!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们了!是我啊!”
今天在操场上“执勤”的是戴蒙德老师。他走了过来,和过去一样高大,下巴上垂着一绺长胡子。
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跑过去,我所有的朋友,我所有的同学,我想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可能是直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的。我有点儿激动,甚至脱口大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您好,戴蒙德老师。是我!哈里!您好吗?”
我走进操场,想看看球队没了我会怎么样。这时,下课铃响了,教学楼的大门被迅速冲开,学生们纷纷涌了出来——就像火山突然爆发——课间休息时间到了。
可是,当然,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知道没有人能看见我,也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可我依然没有停止向我认识的每一个人大喊大叫,用力挥手,就像个疯子一样。
我有点儿等不及了,我想要知道,没有我,他们会怎么过;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我,他们根本就过不下去。实际上,就算整个学校都陷入停顿,我也不会吃惊的。因为不仅仅是足球队不能没有我,在整个班级我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任何问题,我总是最先举手回答问题。当然我也不是总能说出正确答案——如果我说对过答案的话——但至少我愿意去试试。可现在,我不在了,有谁能让这一切正常运转呢?我就是很想知道。
接下来,皮特出场了。皮特·萨尔马斯。我最好的朋友。好吧,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真的。我们认识很多很多年了,曾经上同一所幼儿园,然后是同一所小学。我们的友谊可以追溯到最开始,从第一堂课开始。即使是现在,多年以后,我也依然记得那些往事。我记得妈妈当时把我留在学校,担心我不愿意让她走,或者拉着她的手不放,哭个没完。可我并没有,因为皮特在那里,在所有陌生的面孔当中,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那张亲切的脸。
说实话,我不太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我懒得留下来向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学校,到处去看看,看看没有我会给那里带来什么不同。
我们肩并肩地坐在教室前排。我和皮特,经常一起吃午餐,还经常放学一起回家。
“总之别抱太大的期望,哈里,”他说,“这样你就不会失望。”
“嘿!皮特!”我大喊——我知道他听不见,可我很想知道是不是能通过什么方式让他感应到我。我是说,如果我能让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或许我也能想办法和活着的人交流,将我的想法输入到他们的脑子里。或许这也是可能的。
他再次低下头看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转身!”我对着他使劲儿想,“转身,皮特,我就在你背后。”我尽最大努力地想。
“然后呢,阿瑟?”我说,“后来怎么样?”
可是没有用。他并没有转身。
“别抱太大期望——对别人。这儿的生活还在继续,哈里。人类就是这样。所以别抱太大期望。就这样。要知道,我发热病死后没多久,也曾经自己回来过一次,到处看了看。我去了我生前常去的地方,算是故地重游吧,我只是想看看,没有我,每个人都是怎么过的,他们会如何想念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两眼直视着前方,像是在回顾遥远的过去。
于是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他正双手插着口袋,凝视着操场,像是想找个什么人说说话或是一起玩。
“什么?”我停下来,抬头看着他。
我知道皮特会想念我。如果说有谁会想念我,那一定就是皮特。说真的,我敢打赌,多少钱都行,他此时此刻一定是在想我,甚至就在他凝视操场的时候。我敢拿出所有的零花钱来打赌。
“哈里,”他说,“别抱太大期望了,好吗?”
“我在这儿,皮特,就在你旁边。”
阿瑟低下头看着我,头上戴着大礼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老气横秋的小矮人,要是再给他一根钓鱼竿,那画面就更完美了。
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
我跳到地面上。
“我是哈里,皮特。是我,哈里。”
“好的。”我一边说一边跳下门柱,准备奔向校园。这时我才想起来,阿瑟之前好像说过有什么事要提醒我。现在他可能也已经忘了。不过没关系,我并不介意。
他蹭了蹭脚,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然后又把手放到嘴边哈了几口气,想让手变得暖和一些;接着又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把两只手掖在了胳肢窝下面。
“好的,”他说,“那好吧,反正我会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如果你回来时我已经走了,那就之后再见吧。”
过去,我常和皮特一起踢球。踢球也是我们课间休息时的“日常公事”。我们可能会乱踢一阵,也可能干脆来一场手球赛或是棒球赛。总之我们总会玩些什么。即使是下雨天,我们也会在教室里来一局海军棋,或是玩玩拼字游戏什么的。总之我们总有玩的。
“我知道。别担心。”
现在他一定很不习惯。可怜的皮特。你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点,所以也会为他难过,他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朋友了。我有些感动,说实话,真的。他看上去很无助,也有点儿孤单。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和游戏,可皮特似乎只是个旁观者,就和我一样。所不同的是他还活着。当然,这也是很大的不同。他孤单地站在那里,就像是球场边的替补球员,等待着被传唤上场。可并没有人叫他的名字。就在这时——
“好吧,”他说,“有道理。反正我还想在这儿待一会儿,看看风景。你也别想着要长期待在这儿,就这样吧。为了开心,可以来点儿装神弄鬼的把戏,但可别想留在这儿没完没了的。”
“嘿,皮特!”
“我相信我自有办法,谢谢你,阿瑟。”我礼貌的口气中带了点儿不友好,心想如果我能让叶子从树上掉下来,那也应该可以毫不费力地就找到回他乡的路。
皮特抬起头,想看看是谁在叫自己。我也循声望了过去。
“不,我在这儿等你,”阿瑟说,“直到你办完事。你一个人的话可能会找不到回他乡的路。”
“皮特!皮特·萨尔马斯!”
“好吧,阿瑟,”我说,“随便你吧,那我自己去。你随时都可以回去了。”
是杰利。让人讨厌的杰利·唐金。
我从大球上站了起来。
皮特没有应声。这也不能怪他。
“不管怎么样,”阿瑟继续说,“说实话,哈里,我对学校真的不太感兴趣。我自己也没怎么去过学校。即使去,我也从没喜欢过它,因为总是会有人揍我。我知道你上学时不会有人揍你,你应该感到幸运。我们那时可是要挨揍的。所以我不可能真正喜欢上学的日子,挨揍时就更不可能了。事实上,我觉得一个人在挨揍时是无法喜欢上任何东西的,因为你满脑子里就只有挨揍,也不知道揍你的人什么时候停手。即使停了手,你又担心他们是不是还要继续,会担心屁股还能不能复原。所以我对学校不怎么感兴趣,真的。”
杰利又喊了起来:“皮特!嘿!你耳朵聋啦!”
可阿瑟似乎并不是我印象里的这种乡巴佬。我想他可能早就已经见多识广,也已经“活”得太久了——好吧,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杰利的“招牌话”。从他嘴里从来都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只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可说话方式总是这么无礼。
听到阿瑟这么说,我着实有些失望。我一直以为阿瑟是个乡巴佬,就是那种偶尔来大城市走一趟,嘴里叼着根草棍儿,脚下蹬着脏乎乎的橡胶雨靴,除了挤牛奶,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乡下人。你带着他在城里转,他就东走走、西走走;带他去保龄球馆或是激光射击游戏场,他就会大呼小叫:“天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有事吗,杰利?”皮特大声说。
“那倒是,”他承认,“我们那时是没有那种东西。不过,要知道,我们也有一些相当实用的小玩意儿。虽然不是电子的,但机械的一样很好用。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还会时不时地回到人间来,了解一下最新动向,这能让我与时俱进,跟上时代潮流。所以,我已经见识过电脑了。多谢你的好意。那对我不算什么。现在就连上面的他乡也有了。不过有没有那个东西都一样,我依然找不到我妈妈。”
此时杰利就站在距离他大约六米远的地方,正在用手拍他的足球,就像那是一个随时会被投进篮筐的篮球一样。显然,没有人愿意和他玩。这也不奇怪,谁叫他那么让人讨厌呢。要不是穷极无聊,任何人都不会想和杰利·唐金踢球的。
“可是,阿瑟,”我反驳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电脑室。我敢打赌,你那时绝对没有电脑。”
杰利停了下来。
“不,我不觉得。不就是阅读、写作、算术嘛,我都能想得到。一百五十年前就在上这些课。我不觉得会有多大变化。”
“想踢球吗,皮特?”他说,“你在那边儿,我在这边儿,怎么样?”
“不,真的全都变了。”
皮特没有回答。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没什么不一样的。再说,我那时也没怎么真正上过学。”
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此刻脑子里掠过的念头一定和我的一样。真有胆量啊——他一定在这么想。杰利·唐金,我活着时候的死敌,此时此地,竟然在试着和我最好的哥们儿套近乎!真是有胆量!
“可是,阿瑟,”他的拒绝让我有些恼火,也有些困惑,“这儿真的很有意思,现在和你上学时可大不一样了。”
我只是祈祷皮特不要走过去打得他满地找牙。就这样。我是说,我知道他有能力这样做。要是他真的这么干了,我也不会怪他。我只是不想让他为了我招惹麻烦,仅此而已。
“不,谢谢,”阿瑟说,“我就不进去了,那些人和你也没什么不同。”
皮特咽了口吐沫。显然,他在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火和意气用事。接着,他又咽了口吐沫,最后终于开口说话。是的,他要告诉杰利·唐金,让他的破足球去见鬼吧。他要以无比明确的口气告诉杰利·唐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没错,和我一起进去吧,阿瑟,”我提议,“我带你四处看看,给你看看我的班级,还有我所有的老朋友,还有——”
我有点儿等不及了。
“这就是你以前的学校吗?”阿瑟指了指我身后的建筑。
“好的,杰利,把球踢过来吧。”
“提醒什么?”我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想再找一片叶子,试试我集中意念的能力。
什么?!我一定是听错了!!
“听着,哈里,”他说,“我得和你说点儿事,换句话说,也是提个醒。”
然而并没有。杰利已经把球踢了过来,皮特迎着球跑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又跑到了操场上。杰利试着拦住皮特,把球抢过去——他成功了;接着皮特紧跟着杰利,又把球抢了回来。然后,他带球向两棵大树全速冲去——那两棵树一直都是课间足球赛的球门。
阿瑟从自己的大球上蹦到我这边儿的大球上,挨着我坐了下来。
杰利率先跑进球门,皮特没能得分,可他的球打中树干后又反弹回来,重重地砸在了杰利的屁股上。往常要是有人这样和他对着干,杰利准会气得发狂。可这次他只是坐在足球上,哈哈大笑。皮特也跟着大笑,还走过去一脚踢开了杰利屁股下面的球,然后大力射门。杰利也只是仰面躺在地上,不停地“啊!啊!啊!”地大叫,一副世界级球员受伤的样子。所以,你知道接下来皮特做了什么吗?他走过去,坐到了杰利的身上,就好像他们一直都是好哥们儿。没有发疯的杰利也只是假装生气,看着皮特带球跑了。没过几分钟,他们又凑了一场完整的五人足球赛,球员包括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平时都是连碰都不会碰一下杰利的足球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一切也都是皮特的默许造成的。
“呃,没什么,”我说,“没干什么,只是在想事情。”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大的死敌,竟然在一起踢足球,而且双方看上去都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而我此时此刻却躺在坟墓里,尸骨未寒。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儿。简直太不对劲儿了。
我的脸一红。好吧,我是说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的脸一红。
我转过身,看向学校的大门,想确定阿瑟是不是一直在那里看着我。我多希望他没有。可他的确是在看我,就坐在高高的门柱上,俯视一切,还投给我一个同情和怜悯的眼神,似乎已经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虽然他也不是很了解这一切,我从没告诉过他皮特是我的铁哥们儿,所以他怎么能真的了解呢?
我循声看过去,原来是阿瑟,正坐在另一个门柱顶端的大水泥球上。
我故意不看向阿瑟——其实当他没坐在那儿也真的不难——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回过头继续看那场足球比赛。
“你好!哈里,你在干什么?做白日梦吗?恍恍惚惚的。”
这真的很难让人接受,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大的敌人,竟然可以像是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似乎都已经忘了我,就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开始有点儿讨厌皮特,说实话,我觉得这有点儿像是背叛,就像是趁我没看见时离开了我,做了不好的事。可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我就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不想再看什么比赛,于是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游荡。我来到了自然角[1] ,想看看我那些养在旧鱼缸里的蚯蚓。可一定有人曾经把鱼缸扣过来过,没准儿那些蚯蚓也已经死了,就像我一样。因为鱼缸里干干净净,空空如也,我的蚯蚓早就不见了。
我很吃惊。那感觉就像是你一直在努力做着某件自己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事,最后突然成功了。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吗?我成功了?还是因为那阵秋风?或许我应该再找个别的什么东西再试一次,然后——
我看了看四周,寻找“以前的我”曾经留下的痕迹,寻找一切我所留下来的东西,那些足以让人们记得我的东西。我站在攀爬架旁边,回想起自己曾经是本年级最快爬到架子顶端的学生之一,并且还曾经在最高杠上完成了向前大回环的动作。可现在这个记录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著名的“向前大回环”早已像晨雾般消散了。
叶子动得更快了。我不确定它是因为我在动,还是因为风在动,或者两者都有。总之叶子突然就从树枝上掉了下来,飘向人行道,落到地上。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踩上去,和其他叶子一样化作泥土。
我在操场上四处游荡,站在聊天的人们中间,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们。瓦妮莎、米奇、蒂姆、克莱夫——他们当中还会有人想起我吗?还会有人记得我吗?我甚至直接脱口而出,冲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冲着他们的脸庞咆哮——
“掉下来,”我继续想,“掉下来!”
“是我!是我啊!我是老朋友哈里!回来看你们了!你们还知道我吗?还记得我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叶子动了起来,正在风中颤抖,发出了一种像是纸片被卷进自行车辐条的声响。
还有那句最重要的:“你们想念我吗?”
可拂过脸庞的微风……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
然而唯一能听见我说话的,就只有一百五十岁的老小孩阿瑟。他正坐在门柱顶端的大水泥球上,头戴着大礼帽,用一双饱含友善和同情的眼睛看着我。可我依然无法承受他的注视,也无法接受他的同情。我想让老朋友和同学们都认出我,他们曾经和我一起玩,一起打架,一起争吵,一起参加生日派对和郊游以及所有;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念我吗?只不过才短短的几个星期,所有人就都已经把我忘了吗?就没有一个人还在想着我吗?
要知道,那是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一阵清新的微风拂过脸庞,我很怀念它。真是可笑,当你活着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些普通而又简单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我现在非常想念它们,比我原本以为得更想。其实,当我活着的时候,假如让我填写问卷调查,或者是以《我死后最怀念的事》为题写一篇作文,我肯定不会把微风拂过脸庞这样的感觉写出来。我可能只会谈谈我的爸爸妈妈,当然还有我的朋友,甚至我姐姐。我想,我还会谈到我过去常做的事情,以及足球、电视、电脑和其他这类的东西。
好吧,看上去应该是这样。操场上的比赛还在继续,就和过去一样。此时在我看来,重要的是那场比赛。只要比赛还在继续,其实是谁参加已经无关紧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漫长。
这时,叶子开始动了——像是被一阵狂风吹的。我看到树枝在摇摆。今天的确是个刮风天,天上的云正被风吹得四处飘荡;只是我已经不能再像活着的时候那样,去感受风吹过脸颊的感觉了。
这让我有点儿毛骨悚然,也让我有点儿害怕。我真的被吓到了,尽管我自己就是个幽灵。
“掉下来,”我继续想,“掉下来!”
可这时,我又想起了另外几个人——弗兰、查斯和特雷弗——他们都转到别的学校去了。还记得有一阵子我很惦记他们,也很想念他们。事实上,我还给住在数千米之外新家的查斯写过几封信,他也回过信,告诉我有关他的新家、新学校,以及他们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掉下来!”我继续想,“掉下来,掉下来!”我把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了那个很小、很小的点上,然后又把这个点对准那片叶子,准确地说,是对准树枝上长出这片叶子的那个小小的地方。
不过后来,写信变成了一种负担,我也就不再给他写信了。他一定也有同感,因为他也再没给我写过一个字。再后来,我渐渐地不那么想他了,直到最后我几乎快想不起来他了——包括弗兰和特雷弗。于是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可那片叶子紧紧地抓着树枝,就像是用强力胶粘上去的一样。
或许对于皮特来说,也是这样。可能起初他也非常想念我,然后,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他想我想得越来越少。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对。或许我也是如此。我期望皮特此生再也不会有新的好朋友,期望他永远孤孤单单一个人,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死了——这未免有些太自私了。
“掉下来,”我一边盯着叶子,一边想,“掉下来,掉下来!我命令你掉下来!”
我又想起了查斯,还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虽然查斯是我的朋友,可皮特一直接受不了他。就像我接受不了杰利·唐金一样。不过,我从来没有真正地问过皮特对杰利的看法;我只是猜测他会和我一样,也不喜欢杰利。可皮特或许是喜欢杰利的。我以前还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是的,我和阿瑟一样好,死的等级都一样。况且这又不是一场比赛,不是吗?你要么死了,要么没死。就像是——我也不知道——比如说你要么是条咸鱼,要么不是。你不可能一半是咸鱼,也不可能类似是咸鱼,或者只有星期二才是咸鱼,其他时间都是香蕉。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阿瑟能做到,我为什么就不能?
于是我猜事情一定就是这样的。这就像我已经转到了别的学校,渐渐地,每个人都会忘记我,直到某一天,谁都不再记得我。所有我曾经认识的人,都不再记得。这让我很难过。真的。
况且,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比另一个人死得更加彻底呢?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得好”或“死得更好”或“死得最好”,不是吗?死亡没有比较级。反正我不记得语文课上学过这个。
我决定最后再试一试——最后再试试与活着的人交流。说不定某位老师会记得我,想念我,觉得我曾经是一个很棒的学生,而且一时也很难再找到我这么棒的学生了。我确信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位肯定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就像我说的,我总会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有时甚至是老师还没有念完题目,我的答案就已经脱口而出。虽然这样并不总是招人喜欢。事实上,很多时候我的答案根本就不对;或者答案本身没有错,只不过是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老师问的问题。
不过我并没有放弃。我还要努力。意念可以战胜物质,就是这样。既然阿瑟能够做到,我为什么不能?我和他一样,都已经死了。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可能比我死得更加彻底。或者说,他比我死得更久。可那仅仅是因为你成为某种人的时间更久,却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做得更好;甚至还可能做得更糟,因为你已经变得陈旧不堪。反之,如果你是刚死不久,就会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和方法去看待事情,你会拥有一个新鲜的视角。
“哈里,你总是抢着回答问题!”他们说,“不要总是这么冲动。”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许,如果不是冲动,我今天还能活着。可我真的很冲动。如果我不冲动,也就不会死了。
“掉下来!”我想着,“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
我穿过操场,走到(还不如说是飘到)戴蒙德老师的身边。他正仔细盯着每一个人,尽力维持秩序,努力把一切恃强凌弱的苗头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一直紧紧盯着叶子,试着一动也不动,稳住身子——就像是在稳稳地拿住一个放大镜。
“戴蒙德老师,”我开口了,“我是哈里,回来看——”
“我就是放大镜的镜片,”我嘟囔着,“我的意念就是阳光,那片叶子就是一张纸。”
可他显然听不见我的话,也并没有想到我。因为就在我说话时,他瞟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又伸出手在外套口袋里掏了掏,然后拿出一个哨子,放到嘴边一阵猛吹,憋得脸都红了。
我紧紧地盯着那片叶子,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叶子上,就像是在用一个放大镜将光线聚焦。如果你用过放大镜就会知道,它会通过聚焦让光线变得十分锐利,只要让这道光对准某一个点,超高的热度就足以把纸片或木片烧穿。
那一刻,我真担心他会心脏病突发。
于是我开始使劲儿地想。
不过我很快又想,假如他真的病了,我正好可以帮助他。这么一想,我又变得激动起来,几乎开始盼望他生病了。因为如果他倒在地上死了,倒在这个操场上死了,我就会立刻为他提供几条“死亡须知”或“死亡提醒”,我想他可能会非常感激我的。因为当你在经历着某种奇特的体验时,如果看到身边有几张熟面孔,那感觉会非常不错,或许会非常乐于能有个伴儿。事实上,我还可以把他介绍给阿瑟,我们一起带他去文书桌办理登记,再带着他在他乡转转,给他做个向导,让他看看天蓝色的彼岸。
我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那棵树上。我发现高处的一根树枝顶端那里,还缀着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好吧,我想,如果阿瑟可以凭借意念的力量让老虎机的四个草莓连成一排,那我没有理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让最后的那片叶子掉下来。
戴蒙德老师又吹了一次哨。此时他的脸色已经从大红变成了紫红。他肯定是朝我这里看呢。我估计他随时都有可能抓紧胸口晕倒在地,没准儿一分钟内就会死去。跌倒时,头可能还会撞到脚下的铺路板,这下就算不死于心脏病,他的命也肯定保不住了。
我感到一阵奇怪的剧痛。那种痛——我也不知道——就像是一种悲伤、渴望和想要再次活过来的冲动。我是这么觉得的。可它很快又过去了,因为我一直都是那种努力让坏事变成好事的人,喜欢看一件事的光明面。就像人们总说:“改变不了的事,就只能忍耐。”或者换句话说:“要么享受,要么忍受。”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都会试着去享受,因为毕竟谁又愿意去忍受呢。
等一下,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希望他死掉或是怎么样,完全不是。我之所以盼望这一切尽快发生,只是因为想要热烈地欢迎他,然后当他认出我时,我会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惊喜。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学校另一边球场上传来的欢呼声,还有传球时的呐喊声。我意识到足球一直不会被放弃,就算没有我。球赛也一直在继续,就算没有我。
他第三次吹响了哨子。这回他看上去真的很不妙。现在变红的不只是他的脸,还包括他的秃头。
真奇怪,竟然已经溜过去这么多时间了。对我来说,那场车祸似乎刚刚才发生,绝不会超过几小时,甚至是几分钟。怎么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个星期?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一下子就消失了呢?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又会发生多少事呢?学校里的同学应该已经开始学习新的科目。他们会迎来新一轮的足球赛,而我已经不再是球队的一员。不过他们也一定会因此遭遇一个艰难的赛季,我敢肯定。失去了最佳的中场球员,肯定好不了,真的。我很好奇他们会想什么办法来取代我?或许他们一直也想不出办法。或许他们早就已经被迫放弃了足球。
“集合!所有人!”他大喊道,“课间时间结束!都立刻回去上课!”
起初我并没有想太多,可紧接着我突然意识到,从我遭遇车祸至今,肯定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了。那时还是夏末,好吧,也可能是初秋,但总之还是夏日的天气。出车祸时我们才开学两三个星期。而现在,我们——抱歉,是他们——就要迎来冬天了。
接着他又把哨子举到唇边。再吹一次吧。只要一次就够了。只要再轻轻地吹响一次,他就彻底和我们在一起了。
看到这棵树,我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树叶大多都已飘落到人行道上,然后又被人们踩成湿软的泥。
然而并没有。操场上的孩子们立刻停止了玩闹,抓人游戏和足球赛随即停止,跳绳已经被卷好收到一边,跳房子用的石块儿也已经被踢走,大家开始排队返回教学楼。他再也不用吹哨子了。
我面前这条马路的对面,长着一棵高大的枫树——那绝对是一棵参天古树,看上去已经有很多个年头儿了。由于它长得过于高大,树根像是要把人行道给撑裂了一样。市政人员也一定已经修剪过顶端的树枝,因为还能看得出最近修剪过的痕迹。这或许也是必要的,只是修剪后的古树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看。反正这棵树就像是刚刚被剪了一个丑八怪的发型,没准儿正想着找理发师退钱呢。
戴蒙德老师摘下哨子,把它放进外衣口袋。他又平安度过了一天。他甚至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九死一生。不过人们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根本就不会提前发现自己九死一生——除非当时已经在劫难逃。
我一边坐在校门顶上等阿瑟,一边开始琢磨那些老虎机。我很好奇阿瑟究竟是怎么操控它们的,好像除了意念的力量,他也不能靠别的。我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能力,于是决定做个试验。
注解:
不管怎样,我“栖息”在这个大水泥圆球上,并不是为了休息,其实更多地是为了摆摆样子。作为一个死了不过才一天的人,能够像一个已经死了几个世纪的人一样“栖息”在学校大门的顶端,这真是太酷了。我是想让阿瑟看看,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死亡的状态,也已经掌握了其中的窍门。这真的没什么。
[1]在教室或操场一角设置的供学生观察自然事物与现象的场所,通常陈设着动植物或实验装置(如水的蒸发实验)等。
我盘旋在学校门口的上方,等着阿瑟从后面赶上来。不过他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于是我就坐在了门口其中一根门柱顶上的大水泥圆球上。这可不是因为累了什么的——人死之后是不会觉得累的,哪怕是筋疲力尽;也不会觉得饿,不会觉得渴,或是有任何真正的感受。反正任何一种生理上的感觉都会不复存在。不过某些感情是除外的。你还是会高兴,会难过,会寂寞,会悔恨,会内疚;甚至还会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