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草莓——已经有三个草莓了。
咣当!咔嗒!
咣当!
老人睡眼惺忪地盯着机器,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想赢的希望和期待。显然,他以前也凑够过两个草莓,可结果肯定都是一场空。
最后一个。四个!四个连成一排的草莓!老虎机陷入了短暂的停顿、平静和瞬间的沉默,接着突然一阵颤抖,像是打了一个饱嗝,随后便像大瀑布一样从嘴里喷出一大堆硬币,堆满了下面的槽盘,又纷纷溅落到地板上。
第二只滚筒停止了转动。又是草莓。
老人猛地扑向硬币,欣喜若狂。
咔嗒!
“我赢了!”他大喊道,“我中了头奖!我赢了!”
阿瑟笑了,再次集中精神。
游戏厅老板正坐在换币柜台后面的凳子上,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尽最大努力向老人表示了祝贺。可谁都看得出来,老人的大奖让这位老板十分恼火。
一只滚筒停了下来。是草莓。
老人把硬币收拢好,然后又把这些战利品装进衣服口袋,直到所有的口袋都被塞得鼓鼓囊囊,像是要爆炸一样。
咣当!
看来他是准备要出门了,可能会去找家酒馆,来杯啤酒,再来份猪肉馅饼,为这次大奖庆祝一番。
阿瑟紧盯着水果机飞速旋转的滚筒,目不转睛,连五官都有些扭曲了。他像是把所有的注意力和思考力都集中到了那些正在不停翻转的水果上:小草莓、小橘子、小椰子。
可走向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了下来,接着又掏出一枚硬币,随手投进另一台老虎机。
“你可要看好了。”阿瑟说。
“试试手气。”他说。
他需要四个连成一排的草莓,才能拿到这样的大奖。可运气显然不在他这边儿。我们看着他拿出最后一枚硬币,放进投币口,然后伸手拉下手柄。
我看见阿瑟又立刻皱起眉头,使劲儿盯着那台机器,集中起了全部的注意力。
一个老人独自坐在一台老虎机旁,正从纸杯里取出几枚硬币,投进一台闪着许多灯的机器里。他看上去有些孤单,老虎机像是他唯一的朋友。这是一台水果机,没完没了地向人“许诺”能中“大奖”和“头奖”。尽管老人看上去一副笃定能中大奖并能填补上养老金的样子,可他似乎很久都没有撞上这么好的运气了。
这台老虎机有些不一样。要想中大奖,需要的并不是一排草莓,而是一排银星。老人摁下了机器的启动按钮。
我们往游戏厅里走去,阿瑟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在玩老虎机。
咣当——咔嗒,咣当——咔嗒,咣当——咔嗒,咣当——咔嗒。
他一路向下俯冲到街道,我在后面紧紧跟着。他转过一个拐角,随后溜进一个店铺。店铺牌子上写着“金色游戏厅——本市最热门老虎机” 。以前妈妈从不会让我来这样的地方,因为这里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
好吧,一连四颗银星。机器再次吐出大量的硬币。老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这次借来了一个购物袋,把所有硬币都装了进去。可游戏厅老板却一脸怒气,急着想把老人扫地出门,免得他又启动别的机器,再赢更多的钱。
“不知道。”他说。“我想,应该都是和真爱有关的事吧,”他继续说,“那些还没完成的事多半都和真爱有关,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我们走吧。”
“今天提前打烊了!”他说,“抱歉。”
“她也有还没完成的事吗?”我问道。
“可我今天运气不错,”老人抗议道,“我手气正旺,现在还不能罢手。”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特鲁利小姐。”
“那你只能离开这儿了,去别处发财吧,”老板说,“反正这儿是不行了,我可没那么多钱让你赢。”
“特鲁利小姐是谁?”
说完他关上大门,上了锁,把挂在窗子里侧的营业牌翻了个个儿。
“特鲁利小姐。”他说。
我看了看阿瑟,他正在笑。据我判断,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她是谁?”我问阿瑟。
“阿瑟!”我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都忘了,其实除了幽灵,并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阿瑟!是你干的吗?”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也没吱声,只是看着她向大教堂的一扇窗子飞去,然后钻进教堂。
“当然,”他说,“只要用心,这并不难。”
“还行吧,阿瑟,”她说,“不能总是抱怨,还有很多比我更惨的。”
游戏厅老板此时正在拆那台“草莓”机的后盖,把螺丝刀伸到机器里面捅来捅去。
“您好,特鲁利小姐,”阿瑟说,“最近好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嘟囔着,“他怎么会中头奖?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啊。”
我转过身,看到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也在我们身后飞着。她看上去很年轻,很现代。虽然不像我这么现代,但绝不像阿瑟那么古老,而是介于我们之间。总之,她看上去很接近现代。
“阿瑟,”我说,“你不觉得我们该走了吗?趁事情还没有变得不可收拾。”
“嘿,孩子们,”那个声音说,“你们好吗?”
“噢,他不会发现的,”阿瑟说,“他只会觉得和以前一样又见了鬼。比如总在故事里出现的小精灵。”
我们刚要起飞,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瑟确信不会出什么问题。
“当然看不见,”他说,“我们不是幽灵吗?谁都看不见幽灵。走吧,我们去玩老虎机,跟我来。”
不过我也很难去同情这位老板。他也是活该。我只是有些同情那个老人。
“阿瑟,他看不见我们吗?”我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直盯着那个男人。
阿瑟用幽灵的方式穿过了游戏厅紧闭的大门,我也跟着来到了外面的街道。
“嘿,呆头呆脑的家伙!”阿瑟大声说,“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说着他又做了一个鬼脸。可那个男人依旧我行我素,就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似的——没错,对他来说,我们的确不存在。这时有人敲门,男人立刻装出一副正忙着处理文件的样子,大声说:“进来!”又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带着几份需要签字的文件。然后他开始签文件,摆出一副举足轻重的样子。可等那个人一走,他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涂鸦,乱画一气,或者是画几个火柴小人儿,就像你无聊的时候一样。所以他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无非就是签签文件、涂涂鸦,等五点钟一到就立刻回家。
“接下来想去哪儿,哈里?”他说,“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说着,阿瑟做了个夸张的鬼脸。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鬼脸。相信我,我对鬼脸还是有些见识的,因为学校过去经常举办鬼脸大赛,看谁会成为最丑的人。而我经常获胜。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无法避免的。我早晚都会产生这个想法。谁又能抗拒这样的诱惑呢?我知道没有这样的人。我敢打赌,你也肯定做不到。
“喂!”阿瑟大喊道。“嘿!秃头!”他说——因为那个男人头顶的头发稀稀拉拉的——“我们可全都看见了!”
“听着,阿瑟,”我说,“我想回家看看。看看我的爸爸妈妈,还有阿蛋,还有阿尔特,我的猫,还有——”
不管怎样,阿瑟突然扑向窗边,向屋里张望。
可阿瑟看上去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想法。
“嘿!”阿瑟在经过一个窗口时大喊了一声。窗口里坐着一个男人,身边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大得可以在上面打乒乓球,必要时甚至还可以来一场五人足球赛。巨大的办公桌,巨大的办公室,这些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过,说实话,他此刻的行为真是让人无法接受,因为他正坐在那里挖鼻孔。是的,我觉得——这很让人讨厌。
“嗯,哈里,”他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回去。是的,我也这么干过,要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回到人间。我去看了所有我认识的人,还有所有的老地方——”
他在前面飞着,我在后面跟着。此时我们已经降到和城市建筑差不多的高度,一路掠过高层办公大楼、大酒店和大型百货商场的顶层。
“我们还可以去我以前的学校转转,阿瑟!”我说,“我会让你去我的班级,看看我在教室里的座位。我保证他们会一直留着那个座位,阿瑟,只是现在那儿应该会被鲜花和礼物装饰起来了。我敢打赌。”
“你到时就知道了,”他说,“走吧。”
“哈里——”他试着打断我,可我已经走出很远,我什么也不想听。
“老虎机?”我在后面大声说,“那是什么东西?”
“是的!”我继续说,“走吧,去看看我家的房子,阿瑟,我的家,还有我的学校。我会带你去看看我常去的公园——我是说,我以前常去的——周末我会在那儿踢踢球,或是干点儿别的。我还会让你看看我以前常去骑车的地方,还有发生那场交通事故的地点,还有游泳池,阿瑟,我以前常去那儿游泳——”
“这边儿走!”阿瑟大喊,“我们去玩老虎机[1] !”
“不,哈里,”他说,“我不是很确定——”
我们从城市上空掠过。车辆在我们身下咆哮,是那种闷闷的、毫不刺耳的咆哮,就像是从一层厚厚的玻璃后面传过来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个真实的世界,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它与我们隔开,我们可以看到它,却再也无法参与其中。我们做不了任何事,也不能让任何事发生。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不过,在这一点上,我想得也不那么正确。
然而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了。什么都不可以。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和阿瑟也一样——只有在夜晚才算有了生命。我想,现在的我,就是那些经常会在恐怖故事里出现的暗夜幽灵中的一员。真是想不到!这太出人意料了。想不到过去那个毫无攻击性的我,现在竟变成了一个吓人的暗夜幽灵。这多少会让你发笑吧,真的,还会让你有些得意,然后你会禁不住怀疑人到底真正了解过什么。我曾想过要去吓唬谁吗?我!就连一只鹅、一只鸭、一只火鸡或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没想过要去吓唬一下的。
“好了,阿瑟,”我说,“我们走吧!现在就走。我会把你介绍给阿蛋,我姐姐,尽管这不是她的真名。她其实叫埃格朗蒂纳,是一种花的名字——或者至少是一种植物的名字。你会喜欢她的。她很好。我是说,我们偶尔也会吵架,但兄弟姐妹之间不就是这样嘛,阿瑟——”
于是我们继续往下飞。随着高度的降低,我开始认出越来越多熟悉的老地标。教堂的尖顶,高楼的屋顶,竖立着高压线塔的田野,还有城市广告牌闪烁的霓虹灯——这些灯白天也一直亮着,可只有到了夜晚,才算有了真正的生命。
“听着,哈里。”他想说点儿什么。可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听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下定决心。我必须要去看看那些老地方,必须再次见到爸爸、妈妈、姐姐,还有我所有的朋友。我必须要去看看他们没有我究竟是怎么过的。我必须去,无论如何,非去不可。
“跟着我往下飞,”他说,“一路飞下去。”
“走吧,阿瑟,”我说,“走吧,我们先去学校!”因为我能看到教堂大钟的指针,知道现在回家没有任何意义。此时家里应该一个人都没有。阿蛋还在学校(她读的是女校,和我不一样),爸爸妈妈都还在上班,要过几个小时之后家里才会有人。
“现在要往哪儿去?”我大声地问阿瑟。
“哈里,等一下!”我听见了阿瑟的喊声,可我的身体却已经向城市的北方加速起飞,飞向学校操场的那片绿茵。“等等,哈里!”他大喊,“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哈里,你得先弄明白几件事,哈里,你得先明白——等等!”
“阿瑟,真是太棒了!”我大喊。他翻了个筋斗,算是给我的回应。我也试了一下,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
然而,就像我说的,我不会再因为任何人去等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一旦决定,除非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否则谁也无法改变。
我们穿过云朵,一路向下。
“等等,哈里,等等我!”阿瑟在大喊。可我已经加速飞过天空,穿过楼房,越过车辆,在空气中轻轻掠过,就像是在水面上打漂的小石子儿,一跳一跳地掠过波浪和泡沫。
然而此时的我却产生了一种“远亲感”——如果你能懂我的意思。这就有点儿像人们所说的“亲戚”,你有一个远房的兄弟或姐妹,你们之间存在的那种远远的距离感。就好比你是周围事物的一部分,你能看到发生的一切,但却没有办法影响它们。你就像是碗里的金鱼,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等等,哈里!等等我!等等我!”
所以接下来你会看到:我和阿瑟一路向下俯冲,就像捕食的大鸟,从高山冲向低地,越来越低,直到接近地球的表面。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变得越来越弱。我没有心情去等任何人。哪怕是魔鬼。现在细想一下,魔鬼又是谁呢?它又在哪里?我在他乡时怎么一直没有见到过它?或者它只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不管怎样,我只是想说,你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这个世界。那并不是一种乘坐飞碟降落的感觉,地球对于你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全新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它在一点、一点地靠近你,然后“砰”的一声,你已经抵达地球。
你想知道我在加速前进时都想了些什么吗?我在想,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魔鬼。只是有些人为了归咎于别人或是吓唬小孩子,才创造了魔鬼。其实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真的。魔鬼只存在于人类自己的创造里。魔鬼、恐惧、担心和所有可以吓唬人的东西,以及那些藏在衣柜里的怪物,都不过是人类自己的创造,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当你刚刚出生只有半分钟的时候,你还并不知道脸是什么东西,也并不知道美景是什么,更别说是婴儿床和尿布。至于什么是“小东西”和“笑一个”,你更是一概不知。
注解:
也许你会认为自己已经很明白了,我确定你还会举例说:“那婴儿呢?他们看见的世界也是全新的,不是吗?他们也是第一次睁开双眼,整个世界在他们看来既新鲜又与众不同。”然而,并不是这样。要知道,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他们并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他们并不知道世界是什么。他们只是看到了人们的眼睛和脸庞,听见了人们一边走一边说:“噢噢!你这个小东西!”或者“咕叽咕叽!笑一个!”而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1]一种投币式游戏机,又称角子机、水果机,全名“吃角子老虎机”。
你知道吗?当你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看见地球时,它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旧世界。只有当你死了,才会真正懂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