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令当着众人的面，劈开那根竹杖，发现里面果然放着十枚埃斯库多金币。大伙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个总督真是所罗门［6］再世了。
“值，”桑丘说，“如果不值，我就是世界上头号大傻瓜了。现在请大家看看吧，凭我的本领，也许能治理整个国家呢。”
众人问他，怎么知道这十枚金币就在竹杖内。桑丘回答说，那老者先将竹杖交给对方，然后发誓说，他确实已将金币还了；发好誓，他又将竹杖要回，他就想到这钱准是藏在竹杖内。可见，当总督的人即使是个白痴，上帝也会帮助他断案。再说，他听自己村里的神父讲过一个与此相似的故事，他还牢记在心。他的记忆力可好呢，要不是他有意将该记的事情忘掉了，那么，整个岛上找不到像他这么好记性的人了。两个老者，一个满面羞惭，一个得到了债款高高兴兴，他们都走了。在场的人都甚觉惊讶。为桑丘写传记的人到现在为止还说不清他究竟是傻，还是聪明。
“还清了，大人？”老人说，“这根竹杖值十枚金币吗？”
这个案子才了结，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紧紧地揪着一个男子。此人从他的衣着看，像是个富裕的牧人。女人一进门，就大声地说：
“愿上帝保佑你，你的债还清了。”
“总督大人，要替我伸冤呀，要还我公道呀！如果人间没有公道，我只好到天上去找了。总督大老爷呀，这个坏蛋在野地里抓住我，将我奸污了。我真是太不幸啦！整整保持了二十三四年的清白身子，无论是摩尔人还是基督徒，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谁也没敢侵犯，却给他这么轻而易举地给玷污了。我向来比栓皮槠还坚硬，将自己保存得像火中的金蛇一样完整，像荆棘丛中的羊毛一样洁白，现在却让这老兄给占了便宜。”
老人将手杖交给桑丘。桑丘拿来就交给另一个老人，说：
“这花花公子是不是真的占了你的便宜，这还得调查一番呢，”桑丘说。
“好的，”老人说，“给您吧，大人。”
他回过头去，问那个男人，对刚才那女人的这番话是不是想进行申辩。那男子显得十分尴尬地说：
“老先生，请将手杖给我，我有用处。”
“先生们，我是个可怜的养猪户。今天早上我进城卖掉四头猪（请原谅），交了税，又经过东敲西榨，这四头猪钱已所剩无几了。在回村的路上，我遇到了这位太太。专爱把水搅浑的魔鬼让我们俩成了好事儿。我给了她不少钱，可她不满足，一直揪住我不放，将我拉到这公堂里来了。她说我强奸了她，她在撒谎。我可以发誓，我说的全是真话，一句也不假。”
总督垂下了他的权杖。拿竹杖的老人好像手拿竹杖不方便，就交给另一个老人拿着。他将一只手搁在权杖一端的十字架上说，对方确实借给了自己十枚埃斯库多金币，但他已亲手还给债主了。债主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还一再要债。总督大人听了，便问债主有什么话说。债主说，借债人为人诚实可靠，又是个基督徒，看来他一定不会说谎。想必是自己忘了这笔钱是什么时候还的，是怎么还的。反正从今以后，他不会再向借债人要这笔钱了。借债的老人要还了他的竹杖，低着脑袋，退出公堂。桑丘见他急匆匆地走了，又见借主无可奈何的样子，便将右手的食指按在眉心和鼻梁的中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脑袋，派人将拿手杖的那个老者叫回来。老人回来后，桑丘对他说：
总督问他，身上有没有带银币。他说揣在怀里的小皮包里有二十枚杜卡多银币。总督命令他拿出来，连钱包一起交给原告。养猪的颤抖着将钱包交给那女人。她接过钱包，对众人千恩万谢，行了许多礼，又为救助弱女的总督祈求上苍，保佑他健康长寿。她先看了看钱包内的钱是不是银币，随后就用双手紧紧抓住钱包，走出公堂。
“大人，我承认我确实借过他十枚埃斯库多金币。请您垂下手中的这根权杖，让我起誓吧。我将发誓，我确实已还清了他借给我的十枚金币。”
那个养猪的眼里噙着泪水，两只眼睛和一颗心还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钱包。桑丘等女人一出门，就对他说：
老人回答说：
“老弟，快去追赶那个女人，使劲将她那个钱包夺回来，再拉她回来见我。”
“拿拐杖的这位先生，你对这件事有什么话说？”桑丘问道。
养猪的一听，立即动身，像闪电一般离开了公堂。在座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观看这桩案子怎样了结。没有过多久，这一对男女扭成一团，又回来了。这次比前一次揪得更紧。那女人撩起裙子，将钱包放在裙兜里。男的想将钱包夺回来，可是，那女人死命护着钱包，就是夺不回来。她大声地嚷了起来：
“大人，前些日子我借给这位老先生十枚埃斯库多金币。当时讲明，我需钱用时，他就得还给我。我见他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直没有向他要还这笔钱。后来，我发现他不想还这笔钱了，就向他要了好几次。他不仅不还钱，还企图赖账，说自己从来没有跟我借过这笔钱；还说，假如借过，早已还了。我借钱给他时，没有证人；他还钱时，也没有人看见，因为压根儿他就没有还。我希望大人能让他发个誓。如果他能起誓，说已将钱还给我了，我就不再向他要这笔钱；就是他去见了上帝，我也不会向他要了。”
“快来维护上帝和世界的公道吧！总督大人，您看，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胆大包天，竟敢在大街上夺走大人下令给我的这个钱包。”
桑丘刚才宣判了有关一个牧场主的钱包一案［5］，大堂上大家都很佩服。现在又听了这个判决，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不过，总督的宣判还是执行了。这时，公堂上又来了两个老者，其中一人扶着一根竹杖。不拿手杖的老人说道：
“他将钱包夺走了吗？”总督问道。
“我认为这个案子用不到拖延时日，凭正人君子的判断力就可以立即断案。大家听我宣判：裁缝白白赔了工钱，庄稼人赔掉了布，帽子拿去送给监狱中的犯人［4］。宣判完了。”
“怎么能夺走呢？”女人回答说，“就是要了我的命，也夺不了我的钱包。我难道是这么好对付的吗？这叫人恶心的倒霉鬼想来讨我的便宜，休想！就是拿铁钳、榔头、大锤和凿子都撬不开我紧握的拳头；就是狮子的爪子也不行。除非将我一劈两半，挖出心肝才行。”
在座的人们听了这个新奇的案子，又见了这么多小帽子，全都哈哈大笑。桑丘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她说得对，”养猪的说，“我认输了，我实在没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夺下她的钱包。这钱包只好给她了。”
“这就是这位老弟要我做的五顶帽子。我在上帝面前凭良心起誓，他那块布全用上了。我的活经得起行业检查人员的检查。”
于是，总督对那女人说：
说完，他就从披风里面伸出一只手，五个指头各戴一顶小帽子。他说：
“你这个又老实又勇敢的女人，快把钱包拿出来让我看看。”
“好的。”裁缝说。
她拿出钱包，总督拿过来就还给了养猪的。随后对那个力大无比并没有遭到强奸的女人说：
“是这样的，大人，”庄稼人回答说，“可是，请大人让他将给我做的五顶帽子拿出来看看吧。”
“大姐啊，你只要拿出刚才保护钱包一半的力气来保护自己的身子，就连赫拉克勒斯也奈何你不得了。你快走吧，让上帝惩罚你吧。你得立即离开本岛，不准你在本岛六西班牙里方圆的地带露面，否则，就打你二百鞭。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快给我滚出去吧！”
“兄弟，情况是这样的吗？”桑丘问道。
那女人害怕了，很不高兴地低着脑袋走出大堂。总督又回头对那养猪的说：
“总督大人，我和这庄稼人是来告状的。请在座诸位原谅，我是经过考试合格的裁缝。昨天这位老弟来到我的店铺，他将一块布放在我手里，问道：‘先生，这块布够做一顶风帽吗？’我估摸了一下这块布的长度，回答说可以。他可能有些小心眼，又对裁缝有些成见，以为我会偷他的布——我当时是这样想的，看来是对的。他就要我好好量一下这块布，并问我做两顶帽子行不行。我已摸透了他的心思，就回答说行。他接着又问，做三顶行不行，我又说行。这样一顶又一顶地增加着，一直增加到五顶。刚才他来取这五顶帽子，我如数给他了。他不但不付给我工钱，反而要我赔他钱或将布还给他。”
“朋友，愿上帝保佑你，快拿着钱回老家去吧。往后如果不想吃亏，就不要再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这时，大堂上进来了两个人，一人是庄稼汉打扮，另一个人好像是裁缝，因为他手上拿了一把剪刀。裁缝说道：
那男子满脸羞惭地对总督道了谢就走了。在场的人对总督的判案能力更加钦佩。记录桑丘言行的人将这些情况全都记录下来，准备立即提交给公爵，因为他很想了解桑丘的情况。
“兄弟，照这么说，我告诉你，”桑丘说，“我不用‘堂’这个称呼，我们祖祖辈辈都没有用过这个称呼。我父亲也叫桑丘，祖父也叫桑丘，都姓潘沙，没有‘堂’和‘堂娜’的称号。我看这岛上的‘堂’比石头还多呢。不过，这没有关系，上帝明白我的心意，我只要当上四天总督，就将这些‘堂’连根拔去。老百姓准是像讨厌蚊子那样讨厌这么多的‘堂’。总管先生有问题就请问吧，不管民众是喜是忧，我一定尽力回答。”
桑丘的事暂时就讲到这儿吧。他主人让阿尔迪索多拉的歌唱得六神无主，我们得赶紧去看看他。
“指您大人嘛。岛上除了坐在宝座上的这一位外，没有第二个桑丘了。”
注释
“堂桑丘·潘沙指谁呀？”桑丘问道。
［1］夏天天热，人们摇晃水壶，让水快点冷却。
“大人，墙上写着总督大人到本岛上任的日期，意思是‘某年某月某日堂桑丘·潘沙先生来本岛就任总督，祝他永享此职’。”
［2］丁布留和费波都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别名。
总管说话的时候，桑丘正在瞧着自己对面墙上的好些个大字。他一字不识，就问墙上那些画的是什么。有人回答说：
［3］“巴拉塔里奥”与“便宜”一词谐音。
“总督大人，这个著名的海岛向来有个规矩，新上任的总督得解答一个不易解答的难题，民众用这个办法来揣测新总督的智力，以此确定他的到来是喜还是忧。”
［4］作者在嘲笑当时西班牙当局虐待囚犯。
新总督的服装、胡须和矮胖的身躯都使对这件事的始末一无所知的人们感到惊讶。也有不少人知道桑丘当总督的来龙去脉，但见了他这个样子，也觉得新奇。众人将桑丘从教堂送到总督府大堂，让他登上总督宝座。公爵的总管对他说：
［5］此案前面并未讲到，想是作者的疏漏，也可能有意省略。
言归正传。桑丘带着自己的随行人员，来到一个只有上千居民的小城，那是公爵封地中最好的一块。人们告诉他，这地方叫巴拉塔里奥岛。也许是因为这小城原来就叫巴拉塔里奥，也可能由于桑丘“很便宜地”［3］取得了这个地方因而得名。小城四周有城墙。桑丘来到城门口，市议员们就出城迎接。城里钟声四起，市民们兴高采烈，欢呼庆祝。小城的官员们带着桑丘去城里的大教堂隆重地向上帝谢恩。接着，又举行了若干奇奇怪怪的典礼。然后，就将城市的钥匙交给他，承认他为巴拉塔里奥岛的终身总督。
［6］犹太人国王，在位长达四十年（公元前九七○—公元前九三一），以聪慧著称于世，尤善断疑难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