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此名声传遍四方,
她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从埃纳莱斯到哈拉玛,
是她驯服了一头猛虎,
从塔霍到芒萨那雷斯,
这木桶一般粗的姑娘,
从毕苏埃加到阿兰萨[3]。
杜尔西内娅真是健壮,
我如能和她换个位置,
你的脾性无比的疯狂。
我愿意送她一条裙子,
使你的性格变得粗犷,
颜色艳丽,还镶上金边,
长期生活在深山老林,
将最好的送她也愿意。
你是靠毒蛇的奶滋养?
如不能投入你的怀里,
还是生养在哈卡山上?
我只求坐在你的床边,
你在利比亚出生成长,
让我帮你抓一抓脑袋,
告诉我,勇敢的年轻人,
还让我去掉你的头屑。
愿上帝使你热情奔放!
帮你干这样体面的事,
你又不给她治病良方。
我实在没有这个福祉;
害苦了人家相思成疾,
我只配为你搓搓脚心,
却给别人增添了麻烦;
这件事才是我的本分。
你只管自己冒险猎奇,
我要送给你许多礼品,
将我的心灵照得透亮。
你收到了一定很高兴;
你的双眼像两颗太阳,
一双舞蹈鞋镶上了银,
我出身名门,命运坎坷;
还有丝绸裤子和大衣。
请听可怜姑娘的歌唱,
还要赠你上好的珍珠,
显得更纯净,更为精良!
每一颗大得像五倍子,
你与阿拉伯黄金相比,
没有一颗的形状相似,
就数你最勇敢最坚强!
都可称得上“独一无二”[4]。
拉曼却的众多骑士里,
你这个曼却的尼禄啊,
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用你一把火焚烧了我,
打从天黑进入了梦乡,
请别在塔尔贝雅观望,
仰卧在洁白的床单上,
更不要在火上又加火。
你呀,伸展着两条长腿,
我是年轻幼稚的姑娘,
这时,耳中响起了宛转悦耳的竖琴声。堂吉诃德听了,甚觉诧异,因为他头脑中立即浮现了无数个与此相类似的故事:她对着装着栅栏的窗口凭窗观望,下面是花园,有人在唱歌,表达一片衷情,随后她就晕倒等等。这都是他在那些毫无意义的骑士书上读到的。随后,他就想到准是公爵夫人手下的哪个使女看中自己了,只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他怕自己动情,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绝对不能当爱情的俘虏。同时,衷心祈求心上人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保佑。他决心听一听这姑娘唱些什么。他假意打了一个喷嚏,表示他就在那儿听着。姑娘们听了,非常高兴,因为她们巴不得堂吉诃德在听她们唱歌。阿尔迪索多拉调拨了一下琴弦,随即唱起了下面的一首谣曲:
论年龄我还不到十五,
“艾美伦西娅,你这话没有说到节骨眼上,”阿尔迪索多拉说,“我是怕一唱歌,心里想的事就暴露了。那些不知爱情威力的人就会将我看成轻佻、任性的姑娘。不过,我豁出去了,‘宁可脸露羞容,免得心里疼痛’。”
我凭上帝和灵魂起誓,
“阿尔迪索多拉,我的朋友,你说得不对,”另一个人说,“公爵夫人和府里的人一定都已睡着了,只有害你难以入眠的这位先生还没有睡。我觉得他刚才打开了窗门,这时准是还醒着。唱吧,我的痴情人,你弹着竖琴,轻声地唱吧。公爵夫人如果听见了,我们就说天太热,睡不着,出来乘乘凉。”
实际才十四岁三个月。
“艾美伦西娅,你别逼我唱啦。他一定也知道,打从这个外地人进了公爵府后,我就不想唱歌,只想哭。再说,公爵夫人这会儿也没有熟睡,我一唱歌就会将她吵醒。我绝对不想让她发现我们在这儿。即使夫人睡着了,要是那个瞧不起我的新埃涅阿斯也同时进入了梦乡,听不见我的歌声,我唱也没有用啊。”
我不缺胳膊也不缺腿,
堂吉诃德见到自己的袜子脱了线,也尝到了这种贫困的滋味。后来他见到桑丘临行时有一双出门穿的靴子没带走,略感宽慰,打算明天借穿。他靠着枕头倚身床上,满心忧愁。桑丘一走,他感到孤单;袜子脱了线,他无法缝补。他真想找点线来,补一补袜子,即使不是同一种颜色的丝线也成。当然,这样就更显露了他的穷酸样儿了。他吹灭了蜡烛。天热,他睡不着,就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窗门,窗外有铁栅栏,外面是一座美丽的花园。他一开窗,就听到花园里有人来回走动,还有人说话。他竖起耳朵听着,说话的人嗓门很大,他听得很清楚,其中一个说:
屁股长得一点也不歪,
贝纳赫利写到这儿,深有感触地说:“啊,贫困呀贫困,我不明白那位科尔多瓦大诗人为什么将你称做‘未获世人感恩的神圣礼品’[1]!尽管我是个摩尔人,但根据我与基督徒的交往,知道仁慈、谦逊、笃信上帝、服从和安于贫困都是圣德,而其中尤以安贫更加难能可贵。当然,这不是某一位大圣人[2]说的那种贫困。这位圣人说:‘你应该将你的财产看作不是自己的。’这一类贫困已属超凡脱俗,寡欲清心。我现在说的是另一种贫困。贫困啊,你为什么总爱跟出身名门的绅士过不去呢?你为什么要迫使他们自己刷鞋呢?为什么要让他们衣服上的扣子,有的是丝绸缝的,有的是猪鬃缝的,有的是玻璃制的呢?为什么要让他们的衣领总是皱巴巴的,而不让他们熨得挺一点呢?”由此可见,衣领上浆后进行熨烫,古代就有这个习惯了。贝纳赫利接着又说:“那些出身名门的穷人真可怜啊,为了顾全自己的体面,他们只好关起门来吃糠咽菜;尽管腹内空空,压根儿没东西塞牙缝,出门却装模作样地拿根牙签剔牙。这些可怜虫实在太要面子了,远在半西班牙里之外就怕人家见到他们鞋子上有补钉,帽子上有汗渍,衣衫破旧,肠肚空虚。”
我的长头发直拖到地,
堂吉诃德再次向公爵夫人表示谢意。晚餐后,他独自回卧室,不让任何人进房侍候自己。他一心记住游侠骑士道的镜子和精英阿马蒂斯的美德,生怕自己受了诱惑,一时把握不住,失去一心为杜尔西内娅小姐保持的贞操。他关好房门,在两支蜡烛的烛光下准备脱衣就寝。脱袜子时,他突然发现一件很糟糕的事儿——这倒不是一件有碍他清白的事,也不是有失体统的事,原来他脚上的一只袜子脱了线,一共脱了二十多针,这只袜子都快成了百叶窗了。这位老先生急得不得了,当时他如果能买到一支绿色的丝线(因为他这双袜子是绿色的),他真愿意支付一盎司白银呢。
和百合花一样的美丽。
“想必是他害了脱里法尔蒂夫人和跟随她的那些管家,以及其他的一些人,有点儿后悔了,”公爵夫人说,“作为巫师和魔法师,他总难免干一些坏事,他想将自己用来干坏事的工具全都毁掉。克拉维莱涅这匹木马是让他东奔西跑、使他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他就将它烧了。伟大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的英名就永远留在这匹木马的灰烬里和那幅凯旋图上了。”
虽说我天生一张鹰嘴,
“我一点也不累,夫人,”堂吉诃德说,“我可以向夫人起誓,克拉维莱涅这匹木马实在太平稳了,我这辈子还没有骑过这么平稳这么好的牲口呢。我不明白玛朗布鲁诺为什么不想要这么一匹又轻捷又漂亮的坐骑,无缘无故地就这样将它烧了。”
我这个鼻子又扁又塌,
“哦,堂吉诃德先生,”公爵夫人说,“我们该吃晚饭了,公爵一定在等我们了。您快去吃饭吧,吃了饭,好早点休息。昨天上冈达亚的这趟路可不近啊,您准是很累了。”
满口的牙齿恰似黄玉,
“夫人的这番言论正合您高贵的身份。像您这样贵夫人的嘴里不会说坏女人的事。杜尔西内娅得到尊贵夫人的赞扬,福气会更好,名气将更大。尽管她受到了世人的交口称赞,但怎能比得上您贵夫人这几句话的分量呢。”
但老天爷却说我很美。
堂吉诃德听了,说道:
你如果在听着我唱歌,
“别说了,别说了,堂吉诃德先生,”公爵夫人说,“我一定下命令,连一只雌苍蝇都不让它飞进您的卧室,更不用说是一个姑娘了。我绝对不是有意要破坏堂吉诃德先生贞操的人。我知道,贞洁是您拥有的众多美德中最重要的一条。您完全可以在房间里干自己爱干的事,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您。卧室内的用具一应俱全,您用不到打开房门,到外面索取。但愿伟大的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小姐能流芳百世,她的美名能传遍全球!她完全值得您这样一位英勇、贞洁的骑士爱慕。同时,也希望仁慈的苍天能感化我们总督桑丘·潘沙的心,让他早日完成自我鞭笞,好让世人能及早重新瞻仰杜尔西内娅小姐的芳容。”
就知我嗓子该有多甜;
“在我看来,”堂吉诃德说,“她们不是鲜花,是几枚刺痛我心灵的刺。她们是绝对进不了我的房间的。请夫人原谅,让我独自一人待在房内,别让她们来侍候我,免得我把握不了自己,毁了个人的声誉。我怕辜负了您对我的一片殷勤。总之,我宁可和衣而眠,却不允许别人来侍候我宽衣。”
若想问我的身材高低,
“堂吉诃德先生,”公爵夫人说,“这可不行。我手下有四个使女,个个美得像朵鲜花,让她们来侍候你吧。”
比中等个儿还差一点。
“尊贵的夫人,说真的,我是在想念桑丘,”堂吉诃德说,“不过,这还不是我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夫人对我的种种关怀,我只能心领,我请求夫人让我单独待在房内,不需要任何人来侍候我。”
这么娇美可爱的姑娘,
据史书记载,桑丘一走,堂吉诃德就开始想念他。如果他能让公爵改变决定,免去桑丘总督的职务,他真的会这么干的。公爵夫人见他愁眉苦脸,便问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还说,要是因为桑丘走了难过,公爵府里有的是侍从、管家和使女,他们都能侍候得他满意的。
早已成了你囊中之物,
亲爱的读者,我们让好桑丘一路顺风,走马上任去吧。等一会儿你要是知道他在任上干了些什么,准会笑得你前仰后合。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他主人当天夜里的遭遇。你读了如果不捧腹大笑,至少会像猴子似的咧着嘴嬉笑。堂吉诃德身上发生的事情不是使人感到惊奇,就是使人忍俊不禁。
我是本府的一名侍女,
他辞别公爵夫妇时,吻了吻他们的手,还接受了主人的祝福。堂吉诃德当时噙着眼泪,桑丘也差一点哭出声来。
名字叫阿尔迪索多拉。
桑丘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公爵府。他一身文官装束,穿一件棕黄色驼毛绒外衣,帽子也是棕黄色的,骑一匹短镫公骡。后面跟着他那匹灰毛驴,鞍辔鲜丽,还覆盖着一块绸布。这都是公爵的意思。桑丘不时地回头看看他的毛驴。他带着这个伴儿非常高兴。这时,即使让他跟日耳曼皇帝换个位子,他也不会同意。
含情脉脉的阿尔迪索多拉唱完后,将堂吉诃德挑逗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桑丘,这样做就对了。”堂吉诃德说,“往后这方面发现了什么,你当总督后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告诉我。”
“我真是个倒霉的骑士,每个姑娘见了我,就爱上了。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运气真不好。我一心一意向着她,可总有人来分享我对她的一片痴情。王后们,你们想要她怎样呢?女皇们,你们为什么要迫害她呢?爱神已决定将我的这颗心献给她了,就让这位可怜的小姐取得胜利吧,让她享受爱的幸福吧,你们就别去干扰了。痴情女子们,你们听着,我这个人只有对杜尔西内娅才像一团面糊,一块甜糕那样软,对别的女人就硬得像一块火石;对她来说,我甜如蜜,对你们而言,我苦如黄连。在我的眼中,只有杜尔西内娅是个美人,她聪明、贞洁、高雅、出身高贵;别的女人都很丑陋、愚蠢、轻佻,出身低贱。我生下来就是她的,不属于任何别的女人。阿尔迪索多拉,你哭吧,唱吧!在中了魔法的摩尔人那个城堡里害我挨揍的小姐[5],你挣扎吧!我不管怎么样,就是被煮烂烤熟了,还是杜尔西内娅的人;我一身清白,忠贞不贰,地球上的任何魔法都没法使我就范!”
“老爷,我不是在开玩笑,”桑丘说,“我刚才听那总管说话了,他的声音和脱里法尔蒂夫人一模一样。好吧,现在我不多说了。不过,往后我还得多多观察,看能不能再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我的这个看法。”
说到这儿,他砰的一声关上窗门,像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不幸似的怀着满腔忧愁,在床上躺下了。我们就让他躺着吧,伟大的桑丘已走马上任当总督去了,他在召唤我们呢。
“桑丘,魔鬼干吗要将你带走呢,更没有必要立即将你带走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多罗里塔夫人的相貌虽和总管一样,但这并不能说明总管就是多罗里塔夫人呀。如果总管就是她,那就有很大的矛盾。现在不是对这件事进行调查研究的时候,弄得不好,还会越调查越玄。朋友,你听我说,我们得衷心祈求上帝,保佑我们俩免遭恶毒的巫师和魔法师的伤害。”
注释
堂吉诃德对那个总管细细端详了一番,对桑丘说:
[1]作者引自科尔多瓦诗人胡安·德·梅纳的长诗《迷宫》。
“老爷,公爵大人这位总管的面孔和那个多罗里塔夫人完全一样。要不是这样,就让魔鬼将我立即从这儿带走。”
[2]指圣保罗。
事有凑巧,跟桑丘去照料他的起居的就是当初扮演过脱里法尔蒂夫人的那个总管。此人十分机灵,也非常滑稽——大凡滑稽的人也一定是很机灵的。他的幽默风趣在扮演脱里法尔蒂夫人时,已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原有这方面的专长,又经公爵夫妇一番点拨,对桑丘的这场闹剧确实演得非常精彩。当时桑丘一见这个总管,觉得他的面孔很像那个脱里法尔蒂夫人,便回头对自己主人说:
[3]这儿提到的都是西班牙的河流的名称。
言归正传。堂吉诃德那天对桑丘告诫了一番。吃完饭,当天下午就将自己说的写下来交给桑丘,好让他找人给自己念念。桑丘拿到手后不久,就掉了,这篇书面的告诫就落到了公爵的手中。公爵看了,就告诉公爵夫人,他们俩再次对堂吉诃德这个疯子的高见惊讶不已。他们打算将玩笑继续开下去,就将自己封地上的一座小城权作海岛,当天下午就派桑丘带了一大批随行人员走马上任去了。
[4]“独一无二”是西班牙国王王冠上一颗明珠的名称,于一七三四年火灾中焚毁。
有人说,凡是读过熙德·阿梅德原著的人都会知道,这一章译者没有按原文翻译。那位摩尔作者怪自己写的这部堂吉诃德的传记太单调、枯燥乏味,只讲堂吉诃德和桑丘的事,不能另外穿插一些有趣的故事。他说自己脑袋里想的,手里握着笔写的总是那么一个题目,出场的人物也只有那么几个,这样的写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为此,他在本书的第一部里穿插了几个故事。《一个不该这样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和《被俘的上尉》这两个故事与本传记没有联系,而其他的几个故事都与堂吉诃德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是不能不写的。作者还说,他认为有不少读者只想读堂吉诃德的故事,对那几个穿插的故事就漫不经心地一带而过,根本就没有注意这几个故事的写作技巧。其实,这几个故事如果自成一书,不和堂吉诃德那些疯疯癫癫的事及桑丘那些傻里傻气的事交织在一起,反倒更能显出本身的妙处了。因此,作者在本书的第二部里对那种穿插的故事,不管与堂吉诃德的故事有没有关联,一概不予采用,只安排一些与本传记有关的情节——就连这些情节也要言不烦。他尽管才思丰富、技巧高超,能将整个宇宙都写下来,但还是约束着自己,只在他讲述的狭小的范围内施展身手。他请求读者能领略自己的这番用心,别只说他写得好。其实,他略去不写的那部分才更妙呢。
[5]这里指《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十六章里讲到的那个店主的女儿。堂吉诃德以为她爱上了自己,挨了一顿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