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桑丘说,“我心里明白,您刚才说的这些话对我都很有好处。只是我一句也没有记住,这又有什么用处呢?不过,你叫我别把指甲留得太长,有机会再娶个女人,这两件事我倒没有忘记。别的事您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堆,就像往年的云彩一样,我脑子里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您得给我写下来。虽说我一字不识,但可以拿去交给听我忏悔的神父,让他在需要的时候提醒我。”
“关于服装,你要穿紧身长裤和长内衣,外衣还得更长一些。千万不能穿肥腿裤,无论是绅士还是总督,都不适宜穿这种裤。桑丘,眼下我只想到这些。往后你得随时跟我通报情况,我再根据你的情况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的天哪!”堂吉诃德说,“当了总督还一字不识,真够糟的了。桑丘,你要知道,一个人不识字,或者是个左撇子,原因不外乎下面两条:或者是他父母非常卑贱、贫困,或者是他本人非常调皮,不听话,坏习惯改不掉,书读不进。你这个毛病可不小,因此,我希望你至少得学会签名。”
“现在我想对你进最后一句忠言,虽然对你仪表的修饰没有什么帮助,我还是希望你牢记在心。我以为这对你来说,和我刚才讲的那几条同样有用。这就是说,你千万不要追究别人出身的好坏,至少不要去将他人的家世进行比较,一比较就会分出高低。给你比下去的就会恨你,给你抬高的却不会感激你。
“名我倒是会签的,”桑丘说,“我在老家当过教会的总管,会涂写几个字母,像货包上的印记。有人说这就是我的名字。况且,我还可以假装右手瘫了,让别人替我签字呢。除了死,别的事总有补救的办法。我当了官,有了权,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再说,‘法官是我父亲……’[2]我是总督,比法官还大呢。我总督做得怎么样,来看看就知道了。谁胆敢瞧不起我,说我的坏话,我准叫他‘偷鸡不着蚀把米’。老话说,‘上帝喜欢他,知道他的家’[3];‘富人的胡言,世人当格言’。我打算当了总督后,赚了钱,出手大方一点儿,有什么毛病,全都会掩盖过去的。‘自己成了蜜,苍蝇会叮你’。我外婆曾经说过,‘你有多少钱,就有多大价’;‘人家财大气粗,你想报仇无路’。”
“别像过去那么爱睡懒觉了。黎明即起,一天舒畅。桑丘啊,你要知道,勤奋是好运之母。反之,懒懒散散,虽有大志还是一事无成。
“桑丘,该让上帝咒死你才好呢!”堂吉诃德听了说道,“让六万名魔鬼来将你和你的谚语统统带走吧!你将谚语一串一串地说出来,足足说了一个钟头了。听你一个谚语,我就受一次罪。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总有一天你会给这些谚语送上绞刑架的,也可能因这些谚语被自己的子民赶下台,或起来造你的反。告诉我,你这个蠢才,这些谚语你从哪儿学来的?傻瓜,你又是怎么使用的呢?我觉得自己就是正确地说上一句,就像是挖土那样会累得全身冒汗。”
“骑马时,不要把身子朝后仰,也不要僵直地撑开双腿,更不能松松散散地好像还是骑着你那头灰毛驴儿似的。有人骑马像骑士,也有人骑马像个马夫。
“我的主人老爷,”桑丘说,“你干吗要小题大做呀。我这个人既没有家产,也没有现钱,有的就是这一套一套的谚语。我说几句谚语,您生什么气呢。我现在就有四句,非常合适,就像篮子里装的四个梨子。可我眼下不说,因为‘能保持沉默的是桑丘’[4]。”
“那好吧,桑丘,”堂吉诃德说,“你就成串成串地把谚语说出来吧,谁也管不了你!‘让妈妈打我吧,我还是老样子’。我刚叫你别用谚语,你倒一下就来了这么一大串。这些谚语和我们谈的这个话题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桑丘,你听着,谚语用得恰如其分,并不是坏事;如果不顾场合,随意乱用,就显得低级庸俗,毫无意义。
“这个‘桑丘’不是你,”堂吉诃德说,“因为你不但不保持沉默,还喜欢多嘴多舌。不过,我倒想知道你这会儿想到了哪四句合适的谚语。我现在也在想,我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不错,可连一句也没有想出来。”
“这个问题只有上帝才能解决,”桑丘说,“我记得的谚语比一本书还多。每次一张口,这些谚语就争先恐后地涌来,想让我说出来,我的舌头碰上哪句,不管合适不合适,就说出来了。不过,我以后会注意,一定选用那些适合我身份的谚语。反正‘有钱人家的晚饭,立刻就能上桌’;‘条件讲明,不必争论’;‘最安全的还是打钟人’;‘留着还是送人,应该有个标准’。”
“‘你千万别将大拇指放在两个智齿之间’;‘有人叫你滚出他家,或问你干吗找他妻子,这都是没法进行争辩的’;‘不管瓦罐碰了石头,还是石头碰了瓦罐,倒霉的总是瓦罐’;这些话不都说到节骨眼上了吗?”桑丘说,“一个人千万不要和总督及别的上司顶撞,因为顶撞的结果总是自己吃亏,就像将自己的指头放在两枚智齿中间一样——即使不是智齿,别的牙齿也是一样的。再说有人叫你‘滚出他家’,或者‘问你干吗找他妻子’,你也就不必再同他争辩了。至于瓦罐碰石头的问题,连瞎子也看得一清二楚。‘有人能见到他人眼中的一粒灰尘,也应该见到自己眼中的梁木’[5]。这样,别人就不会说他‘死神见到砍了脑袋的女尸,都给吓跑了’。我想您也知道,‘傻瓜对自家的事比聪明人对别人家的事还清楚’。”
“还有一点,桑丘,”堂吉诃德说,“你平时说话,老爱用一大串谚语,以后别这样了。谚语本属格言警句,言简意赅,可你常常用得牛头不对马嘴,使谚语不像格言,倒成了胡言乱语了。”
“这个说法不对,”堂吉诃德说,“傻瓜天生就是个笨蛋,想学聪明也学不了。他既不知自家的事,也不了解别人家的事。桑丘,这方面的话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你如果做不好总督,你本人固然有责任,我也没有脸去见人。不过,我可以感到自慰的是我已将自己想到的一些问题都开诚布公地对你说了。这样,我也就尽了自己的责任,当初答应给你海岛的承诺也兑现了。桑丘,愿上帝指引你,督促你当好总督,让我也放心。我是有些放心不下,生怕你将海岛搞得乱七八糟;而我如果及早告诉公爵,说你这个胖子只不过是只塞满了谚语和鬼点子的布口袋,那么,这个海岛就不致遭殃。”
“我以后一定说‘嗳气’,”桑丘说,“再也不会忘记。”
“老爷,”桑丘回答道,“如果你认为我不配当这个总督,我现在就立即辞职。我对自己的灵魂看得比全身更重要,不让它沾上污点。我桑丘不当总督,面包、葱头总有得吃,而当了总督,不过吃石鸡、阉鸡罢了。再说,‘不论贵贱贫富,进了梦乡,全都一样’。其实,您只要好好想一想,就会知道,这当海岛总督的事还是您先提出来的,我像只坐山雕似的,压根儿就不知道海岛总督这方面的事儿。如果您觉得我当了总督,就会让魔鬼带走,那我宁可当桑丘进天堂,不愿当总督进地狱。”
“你要说‘嗳气’,”堂吉诃德说,“别说‘打嗝’。”
“桑丘啊,”堂吉诃德说,“光凭你刚才说的最后几句话,你就可以当一千个海岛的总督了。你的本性是好的。如果本性不好,学问再大也没有用。求上帝保佑你吧。确定目标,就不要犹豫。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定要下决心将该办的事情办好。苍天不负善心人。我们吃饭去吧,公爵夫妇准在等我们了。”
“老爷,说真的,”桑丘说,“你告诫我,叫我别打嗝,我真得记在心上,因为我就常常打嗝儿。”
注释
“桑丘,嗳气就是打嗝的意思。‘打嗝’这个词虽然很生动,却是西班牙语中最让人讨厌的一个词。所以,有文化的人就从拉丁文中引进一个词,不说‘打嗝’,说‘嗳气’;不说‘一阵阵打嗝’,说‘一声声嗳气’。这新引进的词有些人虽然不明白,却也无妨,时间用久了,就习惯了,也就容易懂了。用这个办法可以丰富语言。语言就是在使用中丰富起来的。”
[1]堂吉诃德说“嗳气”时,用了一个才从拉丁文中引进的词:“Erutar”,桑丘没有听懂。
“这‘嗳气’[1]是什么玩意儿?我不懂。”桑丘问道。
[2]西班牙谚语:“法官是我父亲,官司准能打赢。”
“桑丘,你腰带一定要扎紧。松松散散,衣冠不整,这是懒散的一种表现。胡里奥·凯撒尽管也有这样的毛病,但他是有意这样的,因此,没有受到人们的嘲笑。你得估量一下自己这个职位有多少收入。你如果想给仆役做制服,只求实用,切忌奢华,而且,还要顾及穷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如果打算替六名小厮做号衣,那你就只做三套,将其余三套衣服的钱赏给三个穷人。这样一来,你不仅在人间有仆役,到了天堂也有人侍候。这样替仆人做制服是一种新的做法,爱慕虚荣的人很难做到。你不要吃大蒜和葱头,免得别人闻到气味,将你看作乡巴佬。走路别太快,说话要沉着,可也不要慢得像自己在听自己说话似的。‘装腔作势,并非好事’。不要暴食,晚餐尤宜少吃,身体的健康都靠胃部的消化功能好。饮酒别过量,酒喝多了会泄密,也会失约。桑丘,你要注意,吃饭时千万不要两边牙齿同时嚼,也不要在人们面前嗳气。”
[3]意思是说,只要上帝喜欢,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能交好运。
“桑丘,关于如何管好你个人和家庭的问题,我认为你首先应该注意个人卫生,要勤剪指甲,不要像有些人那样,让指甲长得很长。这种无知的人认为指甲越长越好看,殊不知指甲长了,就成了猛禽的爪子了。这实在是既不礼貌又很肮脏的坏习惯。
[4]这句谚语应该是“能保持沉默的是圣人”。桑丘故意进行了改动。
桑丘听得十分专注,竭力牢记在心,准备赴任后贯彻执行,力争当个好总督。堂吉诃德继续说道:
[5]这个谚语出自《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听了堂吉诃德刚才的这一番话,谁都会说他见多识广,志趣高雅。然而,正如这部伟大的传记中多次说到过的那样,他只有讲到骑士道时,才开始胡言乱语,在别的问题上,他头脑向来非常清楚,因此,他的言行常常互相抵触。不过,他给桑丘的第二次忠告的确讲得妙趣横生,尽管他还是个疯子,却从另一个高度显示了他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