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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俘虏继续叙述自己的遭遇。

“基督徒俘虏的话还未说完,那骑兵已经翻身下马,过来抱住这个年轻人说:‘我的亲外甥啊,我认出你来了。我和我姐姐——你的母亲,以及你的那些还健在的亲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哭得好伤心啊。上帝保佑你还活着,他们见了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你还活着,而且就在阿尔及尔。从你装束和眼前你伙伴的衣着看,你们一定是奇迹般地逃出来的。’‘不错,’年轻人回答说,‘详情以后有机会再对你细细讲述。’

“我觉得那天我们盼望了许久天才亮。我们登上了山顶,想瞧瞧周围有没有村庄和牧人住的茅舍。我们极目四望,始终见不到一座村落,也见不到一个人,甚至连大大小小的道路也没有一条。我们决定继续往里走,心想总能碰到个把行人为我们提供一点信息。山路异常崎岖,我见到索拉达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心里很不好受。我背过她一次,她见我太劳累,尽管自己舒服了却心里不安,思想负担重了,就不肯再让我驮。我只好搀着她走,她倒很有耐心,心情也挺好。这样我们又走了四分之一西班牙里地,突然听到铃铛声,这显然表明附近有放牧的牛羊。众人瞪大眼睛四处搜寻,发现在一棵栓皮槠下有一个年轻的牧人在悠闲地拿刀子削一根木棍。我们大声呼叫他,他抬起头,立即轻捷地站起身来。后来我们知道,他第一眼只看到索拉达和叛教徒。由于他俩都是摩尔人装束,他以为我们都是从柏柏尔地区来的人,是来抓他的,就没命地朝前面的森林里奔去,边跑边大声地呼喊着:‘摩尔人来了,摩尔人登陆了!快拿起武器!摩尔人来了!’听到他的呼叫声,我们陷入一片惊慌,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细细一想,觉得牧人这么一叫,定会惊动当地的人,海岸巡逻队闻讯一定会来看个究竟。于是,我们决定叫叛教徒脱去土耳其服,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脱下俘虏的外衣给他穿,自己只穿一件内衣。我们一面祈求上帝保佑,一面沿牧人刚才走过的那条路朝前走去,希望在这条路上能遇到海岸巡逻队。我们的想法果然没有错。朝前走了约两个钟头,我们便走出丛林,到达一片平地。这时,我们望见五十余名骑兵朝我们这个方向纵马疾驰而来。我们索性停下脚步,等待他们的到来。他们跑近前来一看,并没有见到自己要寻找的摩尔人,只见到一群贫困潦倒的基督徒,都觉得异常纳闷。其中一人问我们,刚才一个牧人高叫‘摩尔人来了,快拿起武器’,是不是由于见到了我们。‘是的,’我回答说。我正打算将我们的遭遇,我们从什么地方来以及我们的身份等详情细细地向他诉说,跟我们同来的一个基督徒却认识刚才问话的骑兵,他没有等我开口,就抢着说:‘先生们,感谢上帝将我们领到这个好地方来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脚下踩的就是贝莱斯马拉加的土地了。我虽然当了多年俘虏,但我还没有忘记,你这个刚才问我们话的先生就是我的舅舅佩德罗·德·布斯塔曼德。’

“那些骑兵听说我们都是被俘的基督徒,便立即下马,请我们骑上他们的马,带我们进城,贝莱斯马拉加城离那儿还有一西班牙里半。我们告诉他们有条小船丢在什么地方,有几个骑兵便去那儿将小船划到了城边。其余的骑兵请我们骑在鞍后上,那个年轻的基督徒的舅舅鞍后带了索拉达。这时,已有人赶回城去传了消息。城里的人知道我们来了都出来迎接。他们见到被释放的俘虏或被俘的摩尔人都不觉得惊奇,因为这儿海边的人常常见到这两种人。然而,他们见到索拉达这么美貌,都赞叹不已。这个姑娘感到自己已到了基督徒的地盘,便不再担惊受怕,心里非常愉快,加上旅途劳顿,这时两颊绯红,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也许我是让爱情迷住了眼睛,我敢说,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至少我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人了。

“中午时分,法国人让我们上了那只小船,同时,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船长不知什么原因,大发慈悲,在美丽无比的索拉达上船时,竟给了她四十枚埃斯库多金币;另外,还不准手下的士兵剥去她身上的这套衣服。我们上船后,对他们的关照表示感谢,并表示对他们只感恩,不怀恨。他们朝着直布罗陀海峡驶去,我们的航行目标是陆地。我们使劲地划着桨,到太阳落山时,离岸已很近,估计到深夜之前就可以靠岸了。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天空一片漆黑,我们又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下,驾船靠岸实在不妥。然而,我们中间也有不少人认为,尽管岸边怪石林立,人烟稀少,还是应该上岸。德土安的海盗船常在这一带出没,海盗们白天在西班牙沿海进行抢劫,傍晚回到柏柏尔地区,然后,回家去过夜。因此,上了岸就用不到提心吊胆,害怕海盗前来袭击了。我们根据上述两种不同意见,采用第三种办法,即让航船慢慢驶向岸边,如果海面平静,又有合适的登陆点,我们就上岸。我们真的这样做了。半夜时分,我们来到一座险峻的高山脚下。这座山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中间有一块平地,我们可以很方便地将船靠上去。我们将船停靠在沙滩边,大家跳下船,吻了吻大地,眼中含着欣喜的泪花,感谢我主上帝的大恩大德。我们将船上的粮食搬到岸边,又将船拖上岸来,然后,朝山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那儿,我们似乎还不相信已经登上基督教国家的国土。

“我们径直去教堂向上帝表示感谢。索拉达一进教堂,就说教堂里有许多张面孔和蕾拉·玛利安的脸一样。我们对她说,这都是蕾拉·玛利安的圣像。叛教徒竭力向她解释圣母像的意义,让她将这些圣母像当作和她交谈过的蕾拉·玛利安的真身那样顶礼膜拜。她头脑灵光,听了有关圣母像的话[9],很快就领会了。我们出了教堂,就分派到城里居民家暂住。和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个基督徒把叛教徒、索拉达和我带到他父母亲家里。这户人家日子过得还可以,他们对我们就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亲热。

“她说这话时,她父亲已听不到了,我们也见不到他了。我竭力安慰着索拉达,大伙儿专心地划着桨。这时,正好顺风,我们认为次日凌晨到达西班牙的海岸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一路开顺风船是绝无仅有的,好运总会夹杂着厄运。这时,或许是厄运来了,也可能是摩尔人对女儿的诅咒应验了,因为父亲的诅咒总是令人生畏的。这时,大约是午夜三时许,我们已进入海湾。由于顺风,我们不用划桨,只凭扯足的风帆航行便能快速行驶。忽见皎洁的月光下,一艘方帆大船朝我们驶近。船上的风帆均已张开,舵手将舵偏到一边,借着风力,船很快就来到了我们的身边。两船挨得很近,我们怕相撞,赶紧收起风帆。对方也用力稳住船舵,让我们的船过去。这时,大船上有人走到船边问我们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上哪儿去。我们那个叛教徒听出对方说的是法国话,便说:‘谁也不许答话,因为这些人肯定是法国海盗。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听了他的警告,谁也没有说话。我们的船朝前驶去,那条大船已处在我们下风。突然,那船上的两门大炮一齐开了火,听起来那种炮弹像是连锁弹[7]。其中的一发击中我们的桅杆,将它折为两段,断下的那截桅杆和风帆一起落入海中。与此同时,另一门炮射出的炮弹击中船的中部,别的东西虽没有损坏,却将船身击穿了。我们眼看船要下沉,便齐声向对方呼救,请求他们收容我们,因为我们快葬身海底了。他们收起风帆,放下船上的小船,或者就叫小划子吧,十二个法国人带着火炮和点燃着的火捻子,坐上小船,来到我们船边。见我们人数不多,船也即将下沉,便让我们到他们的小船上去。他们说,刚才我们不答话,太无礼了,才惹他们开了炮。我们的叛教徒抓起索拉达那只装满金币的箱子,没有让任何人看见,把它偷偷沉入海底。我们上了法国人的船,他们首先对我们细细地盘问了一番,随后,像死对头似的把我们随身带的东西全都抢光,就连索拉达的一对脚镯子都抢了。我很为索拉达担忧,尤其怕法国人抢了她贵重的珠宝后,还会来抢夺她身上最为珍贵的东西。幸喜这些人贪图的只是钱财。他们贪得无厌,如果我们俘虏穿的衣服值几个钱,他们也会剥去的。他们中间有些人主张将我们这些人裹在风帆里扔进大海,因为他们准备以布列塔尼人的名义去西班牙的几个港口经商,如果让我们活着到了那里,他们抢劫的事情就会暴露,最后难逃法网。然而,亲手将我亲爱的索拉达身上的珍宝抢掠一空的船长说,他对这次抢到的东西已心满意足,不想去西班牙任何港口做生意了。他想利用夜色和别的办法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回到罗切拉[8]去,因为他们就是从那儿来的。他们同意将那条小船给我们用,还为我们提供短途航程所需的物品。第二天,西班牙的陆地就在眼前了,他们就如言照办了。我们一见到祖国的土地,把以往吃的苦、受的罪一古脑儿全忘了,就像根本就没经历过一样;重新得到失去的自由实在叫人太高兴了。

“我们在贝莱斯马拉加城住了六天。六天后,叛教徒打听到了需要办的手续,便去格林纳达城通过宗教法庭的裁定,重新加入了圣教。获得自由的其他基督徒也选择了合适的途径各自走了。最后,只剩下索拉达和我。当时我们身上只有那个发了慈悲的法国船长给我们的那几十枚埃斯库多金币。我用这些钱买了她骑来的这头牲口。我一直以父辈和侍从的身份照应她,我还不是她的丈夫。我打算回去看看我父亲是否还健在,我两个弟弟是否比我走运。不过,苍天既然让我做了索拉达的伴侣,任何别的运道随它有多好,我也不希罕了。索拉达一路上历尽艰辛,受尽苦楚,她那坚忍不拔的精神和一心一意想成为基督徒的意愿令我无比敬佩,我决心一辈子为她效劳。现在就不知我能不能在自己的故乡给她找到一个栖身之地,也不知我父亲和兄弟的生命财产有没有发生变故。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连亲人也没有了。这些忧虑不免冲淡了我与她相依为命的快乐。

“我和另一个基督徒抓住他的胳膊,防他有什么丧失理智的举动。他回过头来对索拉达说:‘喂,不要脸的小丫头,你这个听从了别人坏主意的孩子!你盲目地糊里糊涂地跟这群狗杂种上哪儿去?他们是我们天生的仇敌。我生了你,算我倒霉!我更不应该在你身上花那么多钱,让你吃好,穿好,将你养这么大!’我见他打算没完没了地闹下去,就迅速将他送上了岸。到了岸上,他还谩骂、诅咒,祈求穆罕默德,请求阿拉毁灭我们。我们扬帆开船。船渐渐离开,我们已听不到他的叫骂声,却还看得见他在揪自己的胡子,拔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打滚。他一度极力嘶号,我们听到了他的话:‘回来吧,亲爱的孩子!回到岸上来吧,我全原谅你!那些钱反正已经落在那些人手里了,送给他们就算了。你快回来安慰安慰你伤心的父亲吧!你要是扔下他,他就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送命的。’这些话索拉达全听到了,每句话都使她伤心落泪。她不知怎样来答复他,只是说:‘我的父亲,是蕾拉·玛利安叫我当基督徒的。但愿阿拉让蕾拉·玛利安来安慰你,别让你这么痛苦了。阿拉知道,我这么做是身不由己。我对这些基督徒提供帮助也是天意,即使你让我待在家里,不让我跟他们来,也办不到。亲爱的父亲,眼下的这件事,你认为是件坏事,我认为是件好事,我一心一意想尽快做好这件事。’

“先生们,我的这段经历就讲到这儿,是否新奇有趣,就请诸位凭高见酌定吧。我怕你们听得腻烦,想尽量讲得简明扼要些,有四五个细节我都略去了。”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摩尔人立即跃身一跳,投进海里,动作快得出人意外。要不是他这身衣服又长又大,落入水中一时难以下沉,那他也许已经淹死了。索拉达大呼救命,我们赶紧下水揪住他的长袍,把他拖上船来,他已淹得半死,失去了知觉。索拉达悲痛万分,扑在父亲的身上放声大哭,仿佛他已经淹死了一般。我们将他翻过身来,头朝下,让他吐出大量海水,过了两个小时他才苏醒过来。这期间,风向变了,航船向岸边驶去。我们得使劲划桨,免得离岸太近,船撞上岸去。这时,我们遇到了好运,船驶进了一个海湾,旁边是一个小海角,摩尔人叫‘卡瓦·鲁米亚角’,用我们的语言说,就是‘基督教坏女人之角’。根据摩尔人的传说,那个断送了西班牙的卡瓦[6]就埋葬在那儿。‘卡瓦’在摩尔人的语言里是‘坏女人’,‘鲁米亚’是基督徒。直到今天,摩尔人仍认为船在这儿停靠是不吉利的,除非不得已,他们是从来不在这儿停船的。当时海上风浪很大,这个地方对我们来说,就不是坏女人的埋葬地,而是个稳稳当当的避风港了。我们派了几个人上岸望风,划桨的手中的桨没有放下。我们吃了一些叛教徒给我们准备的干粮,并衷心祈求上帝和圣母,保佑我们顺顺利利地结束这趟开头良好的旅行。在索拉达的请求下,我们准备将她父亲和捆绑在一边的几个摩尔人送上岸去。她精神上有些支持不住了,她的心实在太软,再也不能看着父亲被绑,本国同胞成了俘虏。我们答应开船前办完这件事,因为那一带荒无人烟,释放他们不冒什么风险。我们的祈祷上苍好像听到了,不久风平浪静,我们又可以高高兴兴地继续我们的航行。我们给摩尔人松了绑,一个一个地将他们送上岸。见我们这样对待他们,摩尔人深感惊讶。索拉达的父亲这时已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快上岸时对我们说:‘基督徒,你们知道这小贱人为什么一再要你们放了我吗?你们以为她是出于孝心吗?不是,肯定不是,她是怕我在这里妨碍她,难以实现她的淫心恶念。你们也别以为她改变宗教信仰的原因是她认识到你们的宗教优于我们的宗教,不是这样的,她是以为在你们的国家里,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在我国更自由。’

注释

“摩尔人对他女儿说的这一番话,叛教徒全翻给我们听了。索拉达没有回答。阿吉·莫拉托忽然见到女儿平时放珠宝的手提箱在一旁搁着。他记得非常清楚,这只小箱子原来是在阿尔及尔的,他们没有带到花园里去。他越发纳闷了,便问索拉达,这只手提箱为什么会在这儿,里面装了些什么。叛教徒听了,没等索拉达开口,就回答说:‘先生,请你别再对你女儿索拉达问这问那了,我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回答你提的全部问题。你应该明白,她现在已是基督徒了,是她帮我们锯断了铁链,让我们重获自由的。她来这儿是自愿的,我看她对当前的情况非常乐意,好像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死亡走向新生,从受辱走向光荣一样。’‘这位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孩子?’摩尔人问道。‘是真的,’索拉达回答说。‘你真的是基督徒?’老人问,‘真的是你害父亲落到了仇敌的手中?’索拉达回答说:‘你问我是不是基督徒,我说是的;害你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是我。我并不愿意离开你,更不会害你。我只是为自己造福。’‘你为自己造什么福呢,孩子?’‘这个嘛,’她回答说,‘你去问蕾拉·玛利安吧。她会告诉你的,她比我说得更清楚。’

[1]阿尔及尔西部一城镇,现名塞塞里。

“我们大约航行了三十海里,天已亮了,发现船离岸只有三箭之地。尽管陆地上冷清清的,没有人看见我们,但我们还是使劲将船往海上划,因为这时海面上已平静一些了。我们划了两西班牙里后,便叫划手分班休息,同时吃点东西。船上带的食品非常充足。可是划手们说,这时他们不应该休息,还是请不划船的人将食物喂给他们吃,他们不想放下桨来。不划桨的就拿食物喂给他们吃。这当儿刮起了一阵从船尾吹来的顺风,我们立即扬起风帆,放下手中桨,朝奥兰驶去,因为除了这条航道,没有其他路可走。这一切我们都干得十分麻利。有了帆,航船的时速超过了八海里。当时我们别无顾忌,就怕遇到海盗船。我们也给划船的摩尔人吃了些东西。叛教徒安慰他们说,他们不是俘虏,一到目的地就释放他们。对索拉达的父亲也安慰了一番。她父亲说:‘基督徒啊,如果你们慷慨大方,答应给我别的东西,我会相信,也会指望;你们说要释放我,别以为我头脑这么简单,会相信你们。你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将我劫持到这儿,难道就为了这样释放我吗?更何况你们已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身价,还会这样做吗?你们要多少赎金,就请开个价吧。我为了自己和这个不幸的女儿,你们要多少就给你们多少。要不然就单放她也行,因为她是我的心肝宝贝。’说完,他便嚎啕大哭,哭得连我们都感到有些伤心。索拉达也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她见父亲哭成这个样子,自己也不免心酸,立即从我脚边站起来,过去拥抱父亲,将自己的脸紧贴他的脸。父女俩哭得实在悲切,令我们在场的许多人也都陪着落泪。父亲见她打扮得像过节似的,而且浑身珠宝,便用本国话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孩子?昨晚我们遭到这场惨祸之前,我见你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可现在你穿的却是我最富时给你做的最讲究的衣服,你怎么来得及换的呢?我向你报了什么喜讯,要你这样盛装庆祝呢?你快回答我的问题,这件事我觉得实在蹊跷,弄得我心神不定,比这场惨祸本身还揪我的心呢。’

[2]在摩洛哥。

“美貌绝伦的索拉达这时已在窗口等我们。她觉得门外有人,就低声地问我们是不是‘尼萨里尼’,就是说是不是基督徒。我回答说,是的,并请她下来。她听出是我的声音,一刻也没有耽搁,连话也没有说一句,就下楼给我们开了门,并与我们见了面。她相貌的娇艳和服饰的华丽,我简直无以言喻。我见了她,就捧住她的手亲吻,叛教徒和我的两个同伴也吻了她的手。其余几个人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们也学我们的样,吻了吻索拉达的手。在他们看来,我们好像是感激她给了我们自由,在向她致谢。叛教徒用摩尔话问她,她父亲是否在花园里。她回答说,是的,正在睡觉呢。‘那我们得叫醒他,’叛教徒说,‘并将他带走。另外,这花园里所有贵重物品都得带走。’‘不行,’她说,‘我父亲是绝对不能碰一碰的,家里值钱的东西我准备全都带走。这些东西可值钱呢,可以让诸位快快活活地过上富裕日子。请稍等片刻,我拿给你们看。’说罢她走进屋里,说很快就出来,并叫我们安静点,别发出声音来。我问叛教徒刚才索拉达说了些什么,他把她说的话告诉了我。我就对他说,一切都要听索拉达的,不要擅自行动。索拉达这时已拿着一只手提箱出来了,箱里装满了金埃斯库多,重得她都快提不动了。合该倒霉,他父亲忽然从梦中醒来,听到花园里有动静,便从窗口探头一看,发现一群人都是基督徒,便惊慌失措地用阿拉伯语大叫大嚷起来:‘基督徒,基督徒!有贼,有贼!”他这么一叫喊,我们全都慌了手脚。叛教徒一看情势紧急,觉得应该趁屋里其他人还没有惊醒之前赶紧离开。他迅即上楼去找阿吉·莫拉托,我们中间也有几个人跟他上了楼。索拉达早已倒在我怀里,像是晕过去了,我不敢撇下她。上楼的那几个人动作十分麻利,转眼间就架着阿吉·莫拉托下来了。他被捆绑着双手,嘴里还塞了一块布。他们不让他做声,还吓唬他说,如果做声,就要他的命。他女儿见到这个样子,就用双手捂住眼睛,不敢看他。父亲还不知女儿落到我们手中是出于自愿,吓得六神无主。这时,我们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那儿。我们飞快地回到了船上。留在船上的人生怕我们会发生意外,这时正在焦急地等我们回去。不到午夜两时,我们全都上了船。到了船上,我们就给索拉达的父亲松了绑,并拿下塞在他嘴里的那块布,但叛教徒仍禁止他说话,否则,就要他的命。他见到女儿也在船上,伤心得直叹气;又见到我紧紧地搂着她,而她既不挣扎,也不反抗,更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静静地待在我怀里,越发难过得连声长叹。尽管这样,他没敢开口说话,他怕吓唬他的叛教徒真的会要了他的命。索拉达瞧自己已上了船,而且我们就要启航,而她父亲还在船上,其他摩尔人还被捆绑着,就通过叛教徒向我求情,说看在她面上,给那些摩尔人松绑,并释放她父亲;她宁可跳海也不愿见到慈父为她当了俘虏。叛教徒就把她的话译给我听,我说我很乐意照办,但叛教徒却说,这样做不合适,如果放他们回去,他们一上岸,就会大喊大叫,惊动全城的市民。届时当局会派出快船前来追击,如海陆两方面齐头并进,我们根本逃脱不了。最好的办法是等我们到了基督教国家的地面,再释放他们。对此众人都表示同意。索拉达听了我们即将采取的办法和我们为什么不能采纳她的意见的原因,也表示谅解。我们虔诚地祈求上帝保佑。身强力壮的划手们个个满怀喜悦,拿起桨轻快地朝马略尔卡岛划去,那是离我们最近的基督教国家。可是这时刮起了一阵北风,海上掀起了波浪,我们没法走马略尔卡岛这条航道,只好沿着海岸朝奥兰驶去。我们很担心,因为沿着那条海岸走,离阿尔及尔六十海里就是撒黑尔,我们怕被那儿的居民发现。我们也怕在这里会遇到常从德土安运货去阿尔及尔的商船。不过,我们都认为,商船不同于海盗船,遇到商船,我们不但不会遭殃,还可以将商船夺过来。乘了商船旅行,更为安全。航行途中索拉达一直将脑袋埋在我的两只手掌里,免得看见她父亲。同时,我一直听她在呼唤蕾拉·玛利安,请她保佑我们。

[3]他是俘虏塞万提斯的海盗船船主。

“喊声未了,我们这些基督徒都进了船舱。摩尔人胆小怕事,他们听船主这么说,便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敢拿起武器,进行抵抗。其实他们没几件武器,甚至可以说是赤手空拳。他们一声不吭地让基督徒捆住双手。基督徒的动作非常利索,他们边捆边吓唬摩尔人,如胆敢呼救,就立即拿刀捅死他们。我们捆完,留下一半人看守,另一半人就在叛教徒的带领下,来到阿吉·莫拉托的花园。我们的运气真好,到了门口,那门不用费劲就打开了,好像没关上似的。接着,我们就悄悄地来到宅前,谁也没有发觉。

[4]古代西班牙金币名。

“索拉达显露出撕心裂肺一般痛苦的样子,跟父亲走了。我假装采摘野菜,自由自在地在花园周围走了一遭,细细地观察了一番花园的出入处和房子的保安设施,还发现了一些实现我们计划的有利条件。接着,我就去找那个叛教徒和我的几个伙伴,把经过全对他们说了。这时,我只等有朝一日能与美丽善良的索拉达共同生活,无忧无虑地享受命运给我的幸福。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企盼的这一天终于到了。我们经过深思熟虑、细细斟酌制订出来的一整套办法取得了预期的成果。我和索拉达在花园谈话的下星期五傍晚,我们的叛教徒将船停泊在紧靠绝世美人索拉达居住地的水面上。那些划桨的基督徒早已准备就绪,静候在花园的四周,等待我的到来。他们个个摩拳擦掌,打算袭击眼前的那只船。他们并不了解那个叛教徒的安排,以为只要凭一身勇力杀死船上的那几个摩尔人,自己就能赢得自由。我和几个伙伴一到场,他们就从藏身处向我们走来。这时,城门已经紧闭,郊外不见人影。我们聚在一起后,商量起来,究竟是先去找索拉达呢,还是先去制服船上那几个划船的摩尔人。正当我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个叛教徒来了。他问我们干吗迟疑不决,他说眼下正是行动的合适时机,因为船上的摩尔人多半已进入梦乡,毫无防备。我们告诉他为什么犹豫不决。他说,首先应该制服船上的摩尔人,这件事情可以轻而易举地办成,不会冒任何风险;接着再去将索拉达接出来。大伙儿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便立即行动,由叛教徒带领上船。他手拿摩尔弯刀,第一个跳上船去,用摩尔人的语言大声说:‘谁也别动,否则我就要了他的命!’

[5]摩尔人之间流通的金币名。

“我向他鞠了一躬。他就撇下我和索拉达去找那些土耳其人。索拉达这时也好像想依从父亲的吩咐,回到房内去。但她父亲的身影刚刚在前面的树丛中消失,她就回过头来,热泪满眶地说:‘阿梅西?基督徒,阿梅西?’她这话的意思是,你要走了吗?基督徒,你要走了吗?我回答说:‘小姐,我是要走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撇下你走的。下星期五你等着我,见了我不要惊慌,我们肯定要上基督教国家去了。’我这么一说,她心里全明白了。她一条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慢慢地朝屋里走去。偏偏这时我们运气不佳,但还亏得老天帮忙,不然事情就糟了。刚才我已说了,索拉达一条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正当我们这个样子朝屋内走去时,恰好他父亲赶走了土耳其人回来。他看到了我们这副样子,我们也知道让他看见了。幸亏索拉达很机灵也很有主见,她没有放下勾在我脖子上的那条胳膊,反靠得我更紧,将脑袋枕在我胸口上,双膝微微下蹲,显然是要晕过去了。我就趁机做出不得已只好扶着她的样子。她父亲急忙来到我们的身边。见他女儿这个样子,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见她没有回答,就说:‘准是听到这几个畜生进来,吓得昏过去了。’说完,他就将女儿从我怀里接过去,抱在自己怀里。她叹了一口气,眼泪汪汪地说:‘阿梅西,基督徒,阿梅西!’意思是说,‘你快走,基督徒,你快走!’她父亲听了,说:‘孩子,基督徒不必走,他没有伤害你。土耳其人已经走了。你没什么可害怕的,谁也不能伤害你。刚才我已经说了,那些土耳其人经过我的劝说,已从原路出去了。’‘先生,正如你刚才说的,是那些土耳其人把她给吓坏了,’我对她父亲说,‘不过,既然她刚才说要我走,我不愿惹她生气,我这就走。愿你平安。如果需要的话,我还会回来采野菜的。我主人说,这儿的野菜最适合做凉拌菜了。我可以再来这儿吗?’‘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阿吉·莫拉托说,‘我女儿刚才说那句话,并不是你或其他的基督徒惹她生气了,她是想说叫土耳其人走,结果却说叫你走了。她说那句话的意思也可能是你该去摘野菜了。’说到这儿,我就告别了父女俩。

[6]相传当时统治西班牙的西哥特国王堂罗德里戈奸污了胡连公爵的女儿“卡瓦”。公爵为了复仇,引摩尔人入侵西班牙,于公元七一一年在瓜达莱脱打败了堂罗德里戈的军队。

“我们正谈得起劲,突然跑来一个摩尔人,他嚷道,有四个土耳其人跳进围墙,正在采摘未熟的果子。老人大吃一惊,索拉达也很害怕,因为摩尔人一般说来都有点儿怕土耳其人,尤其怕当兵的。土耳其军人对他们管辖下的摩尔人横行霸道,对他们比对奴隶还凶狠。当时索拉达的父亲对索拉达说:‘孩子,快回房里去,关好门,我马上去找这几个畜生。你这个基督徒嘛,就请你采野菜去吧。再见了,愿阿拉保佑你回国一路顺风。’

[7]两枚炮弹中间以一链条相连,以增强杀伤力。

“我真无法形容我心爱的索拉达在我眼里是多么美丽,多么绰约多姿,服饰是多么华贵。我只说,她无比美丽的脖子上、耳朵上和头上戴的珍珠比她的头发还多。她按照当地的风俗光着脚踝,戴一对镶满宝石的纯金脚镯,摩尔人称为‘卡尔卡赫’。后来索拉达告诉我,据她父亲估计,这一对脚镯值一万枚多乌拉[4]。她手腕上戴的一对手镯也具有同样的价值。她浑身戴着珍珠,都是最值钱的,因为摩尔女人最华贵的装饰品就是各式各样的珍珠。因此,摩尔人拥有的大大小小的珍珠比世界各国的总和还多。索拉达父亲拥有的珍珠在全阿尔及尔以质高量多著称。此外,他还有二十万西班牙埃斯库多,这些财产全都属于这位小姐的。只要瞧她这次长途跋涉,历尽艰辛,还这么好看,就可以想象当年她披金戴银,满身珠宝时多么美了。众所周知,女人的美貌并非持久不衰的,随着境遇变化,会增加或减少。一个人心情愉快时,会变得好看;反之会变得难看,甚至会把美貌给毁掉,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索拉达当时浑身珠宝,容光焕发,实在太美了。或者说,起码在我眼里,她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想到她给我的恩惠,我简直以为她是一位为我降福消灾、自天而降的仙女。等她走到我们身边,她父亲就用本国语言对她说,我是他好友阿纳乌德·玛米的奴隶,是来花园里采野菜的。她握了握我的手,用我刚才说的那种混杂语问我,原来是不是绅士,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给自己赎身。我回答说,已经赎身了,还说凭我的身价就可以知道主人对我多么看重,因为我出了一千五百索尔塔米[5]的赎金。她听了,说道:‘假如你是我父亲的奴隶,你就是多付两倍的赎金我也不让他放了你。你们这些基督徒满口谎言,总爱装穷,欺骗我们摩尔人。’‘这种情况是有的,小姐,’我回答她说,‘但我对主人向来忠诚老实,我对所有的人都老实,而且永远是这样。’‘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索拉达问。‘我想明天走,’我回答说,‘因为这儿有一艘法国船明天启航,我想坐这条船走,’‘法国人不是你们的朋友,等西班牙的船来,搭西班牙船走不更好吗?’索拉达说。‘不,还是明天走好,即使有确切的消息说西班牙有船来,我也不想等了。我急于回国和亲人团聚,别的机会再好,如不是现成的,我可等不及了。’‘你一定在国内结过婚了吧,’索拉达说,‘所以想早点回去夫妻团圆。’‘我还没有结婚,’我说,‘不过,我已有婚约,一到那儿我就结婚。’‘与你订婚的那个姑娘漂亮吗?’‘漂亮极了,’我回答说,‘我跟你打个比方,你就知道她有多美了,她很像你。’她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基督徒,如果你的未婚妻像我女儿,那一定很漂亮。我女儿是全国第一大美人,你如不信,好好瞧瞧,就会相信我说的话一点不假。’索拉达的父亲懂拉丁语系的语言,我与索拉达交谈时,多半靠他翻译。索拉达虽会一点儿当地通行的大杂烩语言,但主要靠做手势表达自己的思想。

[8]大西洋上一法国属地。

“不到十五天时间,我们那个叛教徒就购了一条好船,足足能容纳三十人。为了把事情做得更稳妥些,显得更加真实,他又到撒黑尔[1]去做了一趟买卖。这个城镇离阿尔及尔三十西班牙里,位于阿尔及尔和奥兰之间。在镇上无花果干的生意十分兴隆。他和上文说到的那个塔加林人一起在这条水路上跑了两三趟。那时柏柏尔地区的人称阿拉贡的摩尔人为塔加林人,称格林纳达的摩尔人为穆德哈人,费斯[2]王国则将穆德哈人称为艾利切人。费斯国王便利用这些人发动战争。离索拉达居住的那个花园不到两箭之地有个海湾,那个叛教徒每次行船路过那儿总要抛锚停靠,有时故意和划桨的摩尔小伙子在那儿待一段时间;有时停下来做祷告;有时像做游戏似的对那件真要干的事情进行预演。他也常去索拉达家的花园要水果吃。她父亲给了他水果,但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据他后来对我说,当时他很想找索拉达谈谈,说明他就是根据我的主意准备带她到基督教国家去的人。他想叫她放心,不要着急,但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因为未经丈夫和父亲的许可,摩尔女子是不能会见任何摩尔男子或土耳其男人的。可是她们和基督徒俘虏却可以交往,甚至可以随意谈笑,我就怕叛教徒和索拉达有过接触,因为她如果听到自己的这件事从叛教徒口中说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不过,上帝另有安排,使这个叛教徒的如意算计落了空。当时叛教徒觉得从阿尔及尔到撒黑尔这段航路十分安全可靠,不论何时何地或什么情况下都可以抛锚停靠;而且他的伙伴——那个塔加林人也事事顺从他的心意;另外,我也赎了身,因此,只需找几个基督徒划桨,事情就全妥了。他对我说,准备带走的基督徒,除了已经赎身的那几个外,还可以多找几个。他还让我通知准备带走的那些基督徒,他决定在下星期五动身。我听了他的话,就去找了十二个西班牙人,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划桨好手,而且都可以自由出入城市的。我一下子找到这么多划桨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阵子有二十条船出海抢掠,几乎将划手全带走了。这十二个人的主人有一条海船还在船厂建造,当年夏天没法出海抢掠,才让我给找来了。我对他们没说别的话,只是叮嘱他们在下星期五晚一个一个悄悄地到阿吉·莫拉托的花园外等候我,这都是个别通知的。我还吩咐他们说,到了那个花园,万一见到了别的基督徒,只说我叫他们在那儿等候,别的话一概不说。这一切就绪后,我只差一件事没有做了,这件事是我最乐意做的。我得通知索拉达事情已经进行到哪一步,让她心中有数,早做准备。否则,索拉达以为基督徒的船还没有来,而我们却突然跑去找她,必然会惊吓了她。我决定去那座花园,看看是否能跟她面谈一次。我动身之前,有一天我装作拔野菜来到那儿,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父亲。他跟我说的语言既非摩尔语,也不是西班牙语,更不是别的什么语言,是各种语言混在一起的大杂烩。不仅在整个柏柏尔地区,甚至在君士坦丁堡,摩尔人和俘虏交谈时都使用这种混合语。他用这种语言问我在他的花园里找什么,还问我主人是谁。我说自己是阿纳乌德·玛米[3]的奴隶(因为我事先已经知道,这个阿纳乌德·玛米是他的挚友),想在那儿找点野菜回去作凉拌菜。继而,他又问我是不是在等待赎身,还问我主人要价多少。就在这样一问一答的过程中,美丽的索拉达从花园的内宅出来了。她早已看见我了。我前面已经说过,摩尔女人见了基督徒毫无拘束,也不回避,因此,她若无其事地朝我们这儿走了过来。他父亲见她走得很慢,还叫她走快一点呢。

[9]伊斯兰教不崇拜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