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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公爵夫人在侍女们的陪伴下和桑丘 潘沙进行一番趣谈,值得细细一读。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桑丘在托波索城外见到的那个乡下女子就是伟大的堂吉诃德在洞中见到的那一个,她就是杜尔西内娅。那些魔法师在那儿可活跃呢。”

于是,桑丘就将那桩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给公爵夫人听,听后,她说:

“我说,”桑丘·潘沙说,“如果我女主人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着了魔,那只好由她自己受罪了。我不想过问这件事,因为我主人的仇敌又多又坏,我可不想去和他们作对。说实在的,当时,我见到她时是个乡下姑娘,我当然认为她只是个乡下姑娘罢了。如果她是杜尔西内娅,那不能算在我的账上,这不能怪我。人们老是喜欢责怪我:‘这件事是桑丘说的,那是桑丘干的。’反正这也是桑丘,那也是桑丘,好像桑丘是个平庸无奇的人。可是,参孙·卡拉斯科对我说,我桑丘·潘沙已经被写进了游侠骑士的书里了。参孙·卡拉斯科起码也是个萨拉曼卡大学的大学生,像他这样的人不会随便说谎的。所以,谁也不该无缘无故地和我过不去。我的名声是好的。我听我主人说过,名声比财富更重要。让我去当总督吧,我还能创造点奇迹呢。像我这样一个好侍从,一定也会成为一个好总督。”

“说得对,”公爵夫人说,“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蒙德西诺斯洞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很想听你讲讲。”

“好桑丘,你刚才说的这番话,真像加东的格言警句呢,”公爵夫人说,“要不,至少也像英年早逝的米卡埃尔·贝利诺[4]说的。总而言之,就用你桑丘自己的话说:‘身穿破大衣的,往往是个大酒鬼[5]’。”

“这一切都有可能,”桑丘说,“现在我相信我主人说的那件事了。他说,他在蒙德西诺斯洞见到了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当时她的服装就跟我胡扯说她着魔时见到的完全一样。我的夫人啊,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真是我把事情弄颠倒了。其实像我这样笨头笨脑的人,怎么能在一刹那间编出这么一套精巧的谎言呢?再说,我主人也没有那么疯呀,听了我那套没有影儿的胡言乱语就信以为真。不过,夫人呀,您千万别以为我这么做是别有用心。像我这么个笨蛋能猜透那些恶毒魔法师的阴谋诡计吗?我怕主人骂,才说了谎,我并不想害他。如果我想害他,苍天在上,谁想干什么都逃脱不了老天爷的眼睛。”

“说实在的,夫人,”桑丘说,“我这辈子饮酒从来不过量,需要喝时,我才喝。我这个人是实心眼儿,心里想喝时才喝。有时不想喝,人家请我喝,我出于礼貌,或不让人家说自己做作,就只好喝。朋友祝酒,谁是铁石心肠,能不跟他干杯呢?‘尽管我穿了鞋,并不将鞋弄脏’[6]。再说,游侠骑士的侍从一般只喝水,他们成天奔驰于崇山峻岭或荒野里,即使你献出一只眼睛,也搞不到一滴酒喝。”

“桑丘,你说得很有道理,”公爵夫人说,“谁也不是天生就有本领的。主教也是人学出来的,不是石头雕就的。不过,我们再来说说刚才说的杜尔西内娅着魔的事儿吧。桑丘把那个村姑说成是杜尔西内娅,他主人不认识,就说杜尔西内娅着了魔。桑丘自以为戏弄了主人。其实,我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这都是那些迫害堂吉诃德先生的魔法师捣的鬼啊。我确实知道,那个跳上驴背的姑娘就是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好桑丘,你以为自己骗了人,其实你受骗上当了。有些事情我们虽从来没有见到过,却是千真万确、不容怀疑的。桑丘·潘沙先生,你要知道,我们也有要好的魔法师将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如实向我们报告。桑丘,请您相信我,那个蹦蹦跳跳的村姑确实是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她和生养她的妈妈一样着了魔。说不定哪一天她恢复了本来面目,到那时桑丘才会明白,自己是受骗了。”

“我也认为这样,”公爵夫人说,“现在请桑丘去休息吧,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详谈。当总督的事,我们会尽快作好安排的。”

“好好对待百姓,这事请不必嘱咐,”桑丘说,“因为我心眼儿好,同情穷人。‘他自己和面自己蒸,他的面包不能偷’;‘当着我面掷骰子,来不得半点虚假’;‘我是条老狗,你别来哄我’;我头脑清醒,谁也别想来蒙骗我。因为‘我知道自己鞋子哪儿太紧’。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好人我会帮忙,坏人绝对不宽容。我觉得当总督难在开头。干上半个月,我就内行了,管起事来比从小就会的农活儿还得心应手呢。”

桑丘再次吻了吻公爵夫人的手,并请她吩咐手下人好生照料他的灰毛儿,因为它是自己的眼珠子。

“好桑丘,你想必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丈夫公爵大人虽不是游侠骑士,但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他答应给你海岛,不管别人怎么嫉妒、怀恨,一定要给你的。桑丘,你别着急,说不定你在不知不觉中就坐上了海岛总督的交椅。当上了总督就要紧抓不放,等有了更好的位置,才能松手。我只奉劝你一句话,要好好地对待百姓,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都是好人。”

“这灰毛儿是什么?”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听了女管家的这番傻里傻气的话,哈哈大笑。听了刚才桑丘的那一番连珠妙语,也深感惊奇。她说:

“是我的驴子,”桑丘说,“我不叫它驴子,平常总叫它灰毛儿。我刚到府里时,曾委托这位管家太太照料它一下,结果跟她吵了起来。她似乎以为我说她又老又丑。其实女管家喂驴子比在客厅里当摆设更合适。我们那儿有位绅士就跟这些太太相处得不好。”

做了国王还得喂毒虫,怪不得这位先生说,宁愿做农夫,不愿当国王呢。”

“那他准是个乡下佬,”女管家堂娜罗德里格斯说,“他如果真是个绅士,出身又好,那他就会将她们高高供在月宫里。”

它们便朝那儿发起进攻。

“好了,别说了,”公爵夫人说,“堂娜罗德里格斯别说了,请桑丘先生也冷静点儿。照料灰毛儿的事由我负责。它既然是桑丘的宝贝,我一定像爱护自己眼珠子一样爱护它。”

我身上哪一部位罪孽最重,

“将它拴在马厩里就行了,”桑丘说,“贵夫人说要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爱它,无论是它,还是我本人,都是不敢当。这仿佛拿刀子扎我一样,我绝对不会答应的。虽说我主人说过,‘同样是输,少出一张牌,不如多出一张’。可是,对驴子要恰如其分,不能好得过分了。”

“怎么不是真话呢?有一首谣曲说,罗德里戈国王被活埋在坟墓里,里面全是蛤蟆、蛇和蜥蜴。两天后,国王还在坟内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桑丘,你当总督时带着它去吧,”公爵夫人说,“到时爱怎么供养就怎么供养它,老了还可以让它退休呢。”

女管家堂娜罗德里格斯也在一旁。她听了桑丘的话,忍不住插嘴说:

“公爵夫人,”桑丘说,“您别以为这是言过其实,带驴子去当总督的事,我已见过两起了。因此,我带驴子去赴任也不是新鲜事儿。”

“夫人啊,”桑丘说,“您有这样的疑虑是合情合理的。不过,请您告诉对您说话的这个声音,不妨把话挑明了吧。我承认这声音说的是事实。我如果是个聪明人,早就离开我这个主人了。不过,这也是我命该如此,该我倒霉,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着他。我们是同村人。我吃他的饭,对他挺好;他也没有亏待我,将家里的几头小毛驴给了我。我对他是忠心耿耿的。除非用铁锹和锄头[2],否则,是无法将我们拆散的。公爵夫人如果不愿让我当公爵大人已经许我的总督,这也无妨,也许我天生就不是这个料,不当总督,心里更觉得踏实一些。我傻是傻,但我也明白这句老话的意思:‘蚂蚁长翅膀,反倒遭了殃’[3]。桑丘当了侍从比当总督更容易进入天堂。‘这儿的面包,跟法兰西的一样好’;‘猫儿在夜间全是灰色的’;‘午后两点没吃早饭,一定是个倒霉蛋’;‘肚子都是一般大,相差不过只一拃’。老话还说,‘不论干草、稻草,肚子一样塞饱’;‘田野里的小鸟,上帝给它喂饱’;‘四巴。拉昆卡的细绒比四巴拉塞戈维亚的粗绒暖和’;‘一旦离开人世,贵人平民同路’;‘教皇的地位虽比教堂司事高,死后占的地盘却一般大小’,因为死后进入坟墓,我们都得把身躯缩成一团,或者让别人将我们的身躯包成一团,然后,就是漫漫长夜了。我再说一遍,夫人如果认为我傻,不愿将海岛交给我,我也通情达理,绝不会计较。我听人说,‘魔鬼就躲在十字架的后面’;‘闪闪发光的并不一定全都是黄金’。如果古代谣曲里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跟在牛屁股后犁田的庄稼汉班巴做了西班牙的国王,享不尽荣华富贵的罗德里戈却被抓去喂蛇了。”

桑丘的话又引起公爵夫人的一阵大笑。她叫桑丘去休息,自己便去找公爵,将与桑丘的谈话详细转告。夫妇俩便开始策划怎样戏弄堂吉诃德。他们要让这次玩笑完全按游侠骑士的规矩开得非常有趣。在这部伟大的传记里,与堂吉诃德开玩笑已不止一次,每次开得都十分精彩。

“好桑丘,听了你刚才讲的,我心里又产生了一个疑问,耳中仿佛有个声音在悄悄地说:‘既然堂吉诃德·德·拉曼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而他的侍从桑丘·潘沙又清楚地知道,但他却一直跟随着他,还对他开的空头支票信以为真,一个劲儿地指望能兑现。照这么看,桑丘准是比他主人还要疯,还要傻。如此说来,公爵夫人啊,你将海岛委托这么个人去管理,能行吗?一个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还能去管辖别人吗?’”

注释

公爵夫人便请他讲讲这桩着魔的事儿。桑丘便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在座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公爵夫人又说:

[1]据西班牙史诗《熙德之歌》,民族英雄熙德征服巴伦西亚后,威名大震,回到京城,国王阿方索六世赐他坐在象牙椅子上。

“我的夫人,我已经看过,周围没有人偷听,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回答您提的问题,用不到害怕了。首先,我要说,我主人堂吉诃德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尽管他有时候说起话来,不光是我,连所有听他说话的人都认为很有见地,说得头头是道,真连魔鬼撒旦也没有他说得好。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有把握地认为他是个大疯子。所以,我才敢无中生有,给他假造了那个回音。还有一件事,它发生在七八天前,还没有写进那本书里呢。这就是有关堂娜杜尔西内娅着魔的事儿。我哄他说,这位小姐着魔了,其实,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

[2]铁锹和锄头用来掘墓,意即死亡。

桑丘听了这番话,没有做声,站起身来,哈着腰,伸出一个指头按在嘴唇上,轻手轻脚地在客厅内走了一圈,将周围的帘子、窗幔都掀开看了看,才重新坐下,说道:

[3]蚂蚁在空中飞,反而容易被飞鸟吃掉。

“我读了才出版的伟大的骑士堂吉诃德传,有些问题还不太清楚,眼下没有别人,想请教一下总督大人。其中的一个问题是桑丘从来没有见到过杜尔西内娅——我是指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小姐,也没有将堂吉诃德先生的那封信给她捎去,因为那个记事本还留在黑山呢。桑丘怎么敢假造回信,还说什么见到她在筛麦子,这完全是胡扯乱编,一派谎言。这样一来,不是把举世无双的大美人杜尔西内娅的名声给毁了吗?同时,这么做,不也与忠心耿耿的好侍从的称号不相符了吗?”

[4]佛罗伦萨诗人,十七岁去世。

桑丘耸了耸肩膀,表示恭敬不如从命。侍女们和女管家都围着他,静静地等他开口。可是,先说话的是公爵夫人,她说:

[5]这个谚语的意思是“人不可以貌相”。

据说桑丘因为有言在先,那天没睡午觉,饭后就去拜见公爵夫人。夫人很喜欢听他说话,见他来了,就叫他坐在自己身边的一条矮凳上。桑丘很讲礼节,不肯坐。公爵夫人说,他不妨以总督的身份坐下,但以侍从的身份说话。凭他这双重身份,就连武士熙德·鲁伊·迪亚斯的椅子[1]他也能坐。

[6]意思是虽喝酒,并不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