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堂吉诃德 > 第三十二章 叙述堂吉诃德对责难者的答复和其他严肃的或有趣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 叙述堂吉诃德对责难者的答复和其他严肃的或有趣的事情。

“天哪,”公爵这时大叫一声,说道,“这坏事究竟是谁干的呢?是谁剥夺了她那人见人爱的美貌和令人尊敬的优良品德呢?”

“前些日子她遭到了不幸。一想到她遭了难,我就忍不住想哭,没有心思来描绘她的容貌,否则,我一定照办。尊贵的公爵大人和夫人,请你们听我说。几天前,我去吻她的手,希望她准许我第三次出门,并为我祝福。谁知她的模样全变了,她已中了魔法,公主变成了一个村姑,美女变成了丑八怪,天使变成了魔鬼,香气四溢变成了臭气熏天,谈吐文雅变成出言粗俗,斯文端庄变成轻佻粗暴,光明变成黑暗。总之,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变成了萨亚戈[5]的乡下女子了。”

“您问是谁吗?”堂吉诃德答道,“除了那一大帮子迫害我忌恨我的恶毒的魔法师外,还会是谁呢?这些坏家伙生来就是与好人作对,与坏人为伍,破坏好事,助长歪风邪气的。魔法师过去、现在都在迫害我,往后还会这么干,一直要让我和伟大的游侠骑士事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才肯罢休。而且,他们总是选要害处伤害我。夺去游侠骑士的心上人,无异于挖去他的双目,夺走照明他的太阳和滋养他的食粮。有句话我过去已说过多次,今天还要再说一遍:没有心上人,游侠骑士就像无叶的树,无基的屋和无形的影。”

“是啊,”公爵说,“你怎么糊里糊涂的,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明白呢。话虽这么说,如果堂吉诃德先生能亲自对我们描绘一番杜尔西纳娅的美貌,我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您即使只用上三言两语给我们画个轮廓,她也一定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让所有美人见了都妒忌她。”

“这话很有道理,”公爵夫人说,“堂吉诃德先生的传记不久前问世后,受到普遍欢迎。我相信这是一部值得信赖的真实传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传记中好像说您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杜尔西内娅小姐,而且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只是头脑中虚构的,是您将她描绘得完美无缺的。”

“德模斯提纳的修辞就是德模斯登纳斯的修辞,”堂吉诃德说,“德模斯登纳斯和西塞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两个修辞学家。”

“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堂吉诃德回答说,“世界上有没有杜尔西内娅,她是不是虚构的,这些问题只有上帝知道,这些问题也用不到去追根究底。我的心上人并不是我杜撰臆造的,我在心目中确实见到了这样一位娇美无比的小姐,她国色天香,白璧无瑕;端庄而不骄横,多情而能自重;她知书达礼,很有教养。总之,她出身名门,拥有闺阁千金应该具有的完美品性,这决非小家碧玉能与之相比的。”

“堂吉诃德先生,这‘德模斯提纳’[4]是什么意思呀?”公爵夫人问道,“这个词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呢。”

“您说得很对,”公爵说,“不过,我拜读了您这部传记,有句话很想跟堂吉诃德先生说一说,我想您一定不会见怪的。照书上说,在托波索和别的什么地方确实有这么个杜尔西内娅,她也正如您描述的那样是个绝代佳人。只是她的出身,如与您熟悉的骑士传记中常见的那些奥利安娜、阿拉斯特拉哈瑞娅和玛达西娅等大家闺秀相比,就没有这么高贵了。”

“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小姐美得令人难以想象。她那漂亮的身影早已印在我的心里了。我要是能取出自己这颗心,装在盘内,放在桌子上,供在尊贵的夫人面前,您就可以看看,用不到我多费口舌了。其实,杜尔西内娅的美貌又何必由我来一一加以描绘呢。这件事与其让我来办,倒不如请巴拉西奥、梯芒德斯和阿波莱斯[2]等画家用画笔来完成;还可以请雕刻家李西波[3]用刻刀将她的美貌刻在木板上、大理石上和青铜上。另外,还得借助西塞罗和德模斯提纳的修辞来赞颂她。”

“这个问题我可以这样进行解释,”堂吉诃德回答说,“杜尔西内娅是怎么样的人,要看她的行动。血统是否高贵与品德有关。品德高尚的人,虽出身低微,比出身高贵的无赖更应受人尊敬。凭杜尔西内娅的品质,她可以晋升为头戴王冠、手执权杖的女王呢。一个貌美品优的女人甚至还能升得更高一些。她尽管表面上并不太高贵,但骨子里是非常崇高的。”

公爵夫人请堂吉诃德描述一下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小姐的美貌。她说这位小姐的名气很大,准是个举世无双,甚至连拉曼却[1]也是绝无仅有的大美人。堂吉诃德先生的记性很好,一定会描述得绘声绘色。堂吉诃德听了公爵夫人的话,叹了口气,说道:

“堂吉诃德先生,”公爵夫人说,“您说的话实实在在,有根有据,我今后不但自己相信,而且还要让我府上的人相信,甚至,必要时还让我丈夫公爵也相信。托波索确实有个杜尔西内娅,她很漂亮,出身高贵,像您堂吉诃德先生这样的骑士为她倾倒,她是当之无愧的。我想,这是对她的最高奖赏了。不过,我总有个疑虑,而且,对桑丘·潘沙也有些意见。在您的那部传记中讲到,桑丘替您给她送信去时,见到杜尔西内娅小姐正在筛一口袋麦子,还说这是荞麦,这就使我不得不对她高贵的出身产生怀疑了。”

管家的说,他一定听从桑丘先生的吩咐。说完,就带桑丘去用餐了。公爵夫妇和堂吉诃德留在餐桌边闲聊,东拉西扯,无所不谈。不过,说来说去,无非总是与行军打仗和游侠骑士有关的一些事情。

堂吉诃德听了,回答说:

“管家的,你听着,”公爵夫人说,“你要好好照看这位桑丘朋友。他说什么,你要切切实实地照办。”

“我尊贵的夫人,您知道吗,发生在游侠骑士身上的种种事情,一落到我的身上就全都变了样。这也许由于令人捉摸不定的命运在作祟,也可能哪个爱妒忌的魔法师在恶意捣乱。众所周知,有名望的游侠骑士都有某些非同常人的地方。有人不会中邪着魔,有人皮肉坚硬,刀枪不入。就拿法兰西十二武士之一的名震四方的罗兰来说吧,据说他全身除了左脚掌外,都不会受伤。要刺伤他的左脚掌,只能用一根很粗的大头针,别的武器都不行。贝纳尔多·德尔·卡尔比奥在隆塞斯巴列斯知道用刀枪杀不死他,便将他从地上抱起,将他卡死。贝纳尔多当时想起了赫拉克利斯杀死地神的儿子——那个凶恶的巨人安泰的办法。根据上面说的情况,我知道自己也有某些与众不同的长处。这倒不是说我也刀枪不入。经验多次证明,我的皮肉很嫩,根本经不起刀劈剑砍;我也没有不中魔法的本领,因为我曾被关进笼里,要是没有魔力,谁也休想将我关进去。不过,我打从解脱了那次魔法后,便相信再也不会有任何魔法能在我身上得逞了。魔法师们眼见他们的鬼把戏在我身上已不灵验,便拿我最心爱的人发泄他们的怨气。他们虐待我的命根子杜尔西内娅,这等于要了我的命。我想,正是怀着这样的目的,他们乘我的侍从给她捎信的机会,将她变成一个正在干筛麦子这样粗活的乡下女子。不过,我已经说过,那既不是小麦,也不是荞麦,那是一粒粒东方明珠。为了证明这一点,尊贵的夫人,我想跟您讲一件事情。不久前,我去托波索,就是没有找到杜尔西内娅的府第。次日,我的侍从桑丘见到了她的原形,那真是世上的绝世美人。然而,我见到的却是一个又傻又丑的村姑。尽管她原本非常聪明,却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我头脑清醒,没有着魔,那着魔的自然是她了。她受了屈辱,改变了模样,我的仇敌将对我的仇恨发泄到她身上去了。我在见到她恢复本相之前,将永远为她流泪。我说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希望大家都别将桑丘说她在筛麦子的话当真,因为她既然会在我的眼里变样,自然也会在他的眼中变相。杜尔西内娅门第高贵,是托波索的绅士家的女儿。像她这样的家庭在托波索还不少呢。可以肯定,将来她的故乡定将以她这个绝代佳人而扬名,就像特洛伊以海伦而出名,西班牙以卡瓦[6]而出名一样,只是杜尔西内娅的名声更好。另外,我要请公爵和夫人明白,桑丘·潘沙是游侠骑士侍从中最滑稽的,他有时真是够傻的,但有时又很调皮,你要弄清楚他是傻还是调皮,真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他耍起恶作剧来真像个流氓,瞧他那稀里糊涂的样子,又像个傻瓜。他怀疑一切,却又什么都相信。正当你认为他是个大笨伯时,却突然发起高论,令你对他刮目相看。总之,他这个侍从就是有人再补贴我一座城市跟我交换,我也不干。公爵大人已任命他当海岛的总督,这件事合适不合适,我还一时说不清楚。我认为让他当官,他倒有些能力,凭他这副头脑,再稍加磨练,当个官应该不成问题,就像国王能管理税务一样。经验已多次证明,当总督既不需要多强的能力,也无需多高的文化,我们有上百个总督甚至都是文盲,但管起老百姓来,却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厉害。问题的关键是心术要正,要有办好事情的愿望。关于怎么干,帮他们想办法出主意的人总会有的。如有些总督是武官出身,没有文才,审案子得靠顾问。我只打算对桑丘奉劝一句话:不贪非分之财,不失应得之利。我还有些话先存在心里,以后对他说吧,这些话对他本人和对他管理海岛都会有好处的。”

“我只要洗洗胡子就够了,”桑丘说,“至少眼下是这样。往后怎么着,上帝会安排的。”

公爵伉俪和堂吉诃德谈到这里,猛听得府里一片喧闹声,忽见桑丘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像孩子戴围嘴一样围着一块粗麻布,后面跟着好几个仆人——其实都是厨房里的帮工和干杂活儿的。其中一人端着一只盛满水的盆子,看那水混浊不清的样子,显然是一盆洗过碗的脏水。端盆子的那个人紧跟着桑丘,显出十分殷勤的样子,硬要将盆子端到他胡子下面,另一个帮工好像要替他洗胡子。

“桑丘朋友,你别着急,”公爵夫人说,“我会叫侍女来给你洗的。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让你全身泡在水里洗个痛快。”

“这是怎么回事,兄弟们?”公爵夫人问道,“你们要对这位先生干什么?你们怎么不想想,他已被任命为总督了。”

“我是说,夫人,”桑丘回答说,“在别的贵族老爷的府第,我听说吃完饭后,只洗手,不用肥皂洗胡子。看来命长一点确实有好处,长寿见识多嘛。尽管也有人说,多活多受罪,可像这样让人洗胡子,不是受罪,而是享受呢。”

准备给桑丘洗胡子的那个帮工说:

“桑丘,你在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呀?”公爵夫人问道。

“这位先生不让我们按这儿的习惯给他洗胡子,就像刚才公爵老爷和他主人洗的那样。”

“天哪,如果按这儿的习俗,给骑士洗了胡子,也给侍从洗,那有多好!我正需要好好洗洗胡子呢。要是再拿剃刀给我刮刮,那就更好了。”

“我怎么不想洗呢?”桑丘怒冲冲地说,“可我希望用干净点儿的毛巾,干净点儿的洗脸水,不能用这么脏的水洗呀。我主人洗的是天使的净水,而我洗的是魔鬼的脏水,我俩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无论是民间的规矩还是王公贵族家的习惯,总不能让人觉得讨厌才是。这样洗胡子可遭罪了,比苦行者过的日子还糟。我的胡子并不脏,用不到他们来替我清洗。谁来替我洗,谁胆敢碰一碰我头上的一根毛——我是说我的胡子,那就对不起了,我就给他猛击一拳,让我的拳头嵌进他的脑壳里!用这种办法替人家洗胡子,不是‘宽待’[7]了客人,这是对客人的戏弄!”

桑丘一直专注地瞧着刚才这个盥洗的礼节,他自言自语地说:

公爵夫人见桑丘气成这个样子,又听了他这番言语,差一点笑破了肚子。可是,堂吉诃德见他围着这样一块又脏又黑的粗布,四周站着许多厨房里打杂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站起来先对公爵夫妇行个礼,仿佛是请他们允许自己说几句话。随后便沉着地对那一群围着桑丘的人说道:

那姑娘很机灵。她过来将脸盆跟刚才一样,端到公爵的下巴下面。然后,别的姑娘又很快地给他打上肥皂,洗净擦干,给公爵行了礼后退出。事后人们获悉,公爵当时起了誓,如果她们不像跟堂吉诃德那样给他洗,他就要处罚她们。幸好她们头脑灵光,主客一视同仁,才弥补了这个过失。

“喂,先生们,请你们别老是围着他了。诸位从什么地方来,就请回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回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吧。我的侍从很干净。这木盆儿就像细脖子的酒盅一样[8],他是不欢迎的。请你们听我的劝告,离开他吧。他和我一样,都不喜欢胡闹腾。”

“你过来给我洗洗脸,别洗了一半,又没有水了。”

桑丘紧接着说:

后来,提水壶的侍女取水回来,她们给堂吉诃德冲洗干净,拿毛巾的侍女给他轻轻地擦干。然后,四人对他深深一鞠躬,准备退出。可是公爵怕堂吉诃德发现自己遭到了戏弄,便对捧脸盆的那个侍女说道:

“别走,就让他们来拿我这个傻瓜寻开心吧!他们要是能从我这儿捞到便宜,就好比现在是黑夜!你们拿把梳子什么的给我梳理一下胡子吧,要是能梳出什么脏东西来,那就任他们将胡子剪成乱七八糟的样子。”

在场的人相当多,大伙儿都瞧着他。堂吉诃德那黝黑的脖子伸出足有半巴拉长。他紧闭双眼,胡子上全是肥皂沫。瞧他那副尊容,还能忍住笑,这可是个奇迹,需要多大的克制力啊。那几个拿堂吉诃德寻开心的侍女,低着脑袋,不敢朝主人夫妇俩看一眼。公爵伉俪这时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是该责罚她们,还是奖励她们。

公爵夫人一边笑,一边说道:

公爵夫妇对这一套奇怪的盥洗方法一无所知,他们都想看看这样洗下去会洗成怎样的结果。洗胡子的侍女将肥皂沫涂得足有一拃厚,尔后佯装水用完了,叫提水壶的侍女去取水,请堂吉诃德先生稍等片刻。提壶的侍女取水去了,堂吉诃德就等在那儿,那副怪相真令人捧腹。

“桑丘·潘沙说的都很对,他怎么说都有道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确实挺干净,用不到进行清洗了。我们的习惯他不喜欢,那就随他去吧。你们这几个人办事也实在太粗心了,甚至可以说是太冒失了。你们替这样一个人物洗这样的胡子,应该用纯金脸盆和水壶,还有德国毛巾嘛,怎么把木盆、木桶和擦桌子的抹布都拿来了,这像话吗?你们这号人真坏,太没有教养了。你们这群无赖对游侠骑士的侍从不怀好意,这是明摆着的。”

公爵夫人听了桑丘的话,忍俊不禁。她觉得桑丘比他主人更滑稽,疯得更厉害。当时跟公爵夫人有同感的人很多。堂吉诃德总算消了气。吃完饭,撤走杯盘,便过来四个侍女。其中一人手捧银面盘,另一人提一只银水壶,第三人肩上搭两块洁白细软的毛巾,第四个卷起衣袖,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手里拿一块那不勒斯产的圆形香皂。手捧银脸盆那个侍女动作异常麻利地将脸盆捧到堂吉诃德的胡子下面,模样真逗人。堂吉诃德不熟悉这样的礼节,以为不洗手,先洗胡子是当地的风俗习惯,便拼命将下巴往前伸。拿水壶的侍女便往胡子里浇水,拿肥皂的便动作非常利索的在他胡子上打肥皂,那雪花似的肥皂沫便溅得到处都是。骑士显得非常听话,随她们摆弄。结果,不但胡子上沾满了肥皂沫,而且,脸上、眼皮上也都沾上了,害得他只好闭上了眼睛。

想替桑丘洗脸的这批泼皮无赖,还有那个跟他们一起进来的管家,见公爵夫人在一本正经地训斥自己,便扯下围在桑丘胸口的那块粗麻布,满脸羞惭地撇下桑丘,退出客厅。桑丘认为这是一场灾难,幸喜脱了险,便过去跪在公爵夫人的面前,说道:

“我可以起誓,”桑丘说,“他们准会给他一刀,将他从头砍到脚一劈为二,就像掰开的石榴和熟透了的甜瓜一样。他们可不是好惹的!如果让利纳尔多·德·蒙塔尔瓦听到这小矮个儿的话,准一巴掌打得他三年开不得口。让他跟这些人较量一番吧,看他能逃出他们的手心!”

“贵夫人恩重如山。今天的大恩我实在无法报答,只好希望自己能封为游侠骑士,在下半辈子天天侍候尊贵的夫人。我是个庄稼人,名叫桑丘·潘沙,已经结婚,有了儿女,眼下是侍从。我哪方面能为贵夫人效劳,请只管吩咐,我立即从命。”

“是这样的,”堂吉诃德说,“凡是没有资格受侮辱的人,自己也没有本领去侮辱他人。妇女、孩子和教士受人欺侮,不能自卫,所以,他们都没有资格受侮辱。大人您明白,冒犯和侮辱有一定的区别。有人不止一次地对他人进行了冒犯,那才是侮辱。冒犯可以随时发生,却不一定全都构成侮辱。例如:有人在街上毫无防备,给十个拿武器的人打了一顿。此人拔剑自卫,但因对方人多势众,自己难以挽回面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此人遭到了冒犯,却没有受到侮辱。下面这个例子情况也是一样。有人拿棍子在别人背后打了几下,拔腿就跑,挨打的人没能追上他。这挨打的人受到了冒犯,却没有受到侮辱。只有那个打手一再进行冒犯,才能算是侮辱。如果刚才那个打棍子的人,偷偷地打了几棍,随后又拔剑站定不动,那么,挨打的人既受了冒犯,又受了侮辱。我们说他受了冒犯,是因为对方是乘他不备打他的;我们说他受了侮辱,是因为对方打了他后,并没有转身逃跑,而是站在那儿,还想打他。为此,根据令人厌恶的决斗的规则,像我刚才这样的情况,我只能算是受到了冒犯,并没有受到侮辱。孩童不懂事,妇女不能逃跑,也没法站定了进行抵抗,教士的情况也一样,因为这三类人都没有用以进攻他人的武器,也没有自卫的武器。尽管他们也得进行自卫,但他们却并不一定要去冒犯他人。我刚才说自己受到了冒犯,现在我要说不,连冒犯也算不上,因为没有资格受侮辱的人,是不能侮辱他人的。为此,我不必为那位先生的话生气,我确实也没有生气。我只是希望他别拔腿就走,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刚才他说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游侠骑士,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我要让他明白,这完全是错误的。如果他的话让阿马蒂斯或他子子孙孙中的哪一个听到了,我想他准得吃不了兜着走。”

“桑丘,看来你是进过专门培训礼节的学校的,”公爵夫人说,“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堂吉诃德先生亲自培育的。堂吉诃德为人和蔼可亲,最讲究礼貌——或者是像你说的‘礼毛’。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们俩一个是游侠骑士的北斗星,一个是忠实侍从的启明星。快起来吧,桑丘朋友,为了酬谢你的殷勤,我要催促我的丈夫公爵大人尽快兑现他的承诺,让你当上总督。”

“狮子骑士先生,您刚才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为自己赢得了体面。他刚才说的话,像是一种侮辱,其实根本不是。您一定非常清楚,教士和妇女一样,都不会侮辱人。”

谈话就到此结束。堂吉诃德睡午觉去了。公爵夫人对桑丘说,如果他不想睡午觉,可以跟她和使女们在一间凉爽的客厅里度过整个下午。桑丘回答说,尽管他夏天有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午觉的习惯,可是,为了侍候公爵夫人,他一定硬撑着不睡。说完就走了。公爵又对家人吩咐了一番,要他们分毫不差地完全按骑士小说规定的礼节款待堂吉诃德。

他没有再说什么,放下刀叉就走了。公爵伉俪对他进行挽留也没有用。公爵认为,这位教士压根儿就没有必要生这么大的气,觉得很好笑,也没有怎么劝留他。公爵笑完了,对堂吉诃德说:

注释

“我凭这一身道袍起誓,大人您简直和这两个罪人一样傻了。瞧,连聪明人都发起疯来,这两个可怜虫怎么会不发疯呢?大人就跟他们在一起吧。他们待在这儿,我就回自己家里去。反正您也不听我的劝告,我也不想白费口舌了。”

[1]公爵夫人有意将拉曼却和全世界的关系颠倒过来。

桑丘真的这样做了。教士见了,勃然大怒,他立即站起身来,说道:

[2]巴拉西奥等三人均为古希腊名画家。

“快跪下呀,桑丘,”堂吉诃德说,“吻公爵大人的双脚谢赏吧。”

[3]古希腊雕刻家。

“你一定能当总督,桑丘朋友,”公爵插言道,“我有一个相当好的海岛,眼下无人管理。我以堂吉诃德先生的名义,委托你为海岛总督。”

[4]德模斯登纳斯(Demóstenes)是古希腊演说家。这个名词变为形容词时,应该是“Demosteniana”,而堂吉诃德却说成“Demostina”。公爵夫人故意挑他的错。

“有这回事。”桑丘回答说,“别人能当海岛总督,我也能当嘛。‘你与好人做伴,就成他们一员’;‘不问你生在谁家,只问你吃在谁家’;‘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些老话对我都适用。我找到了个好主人,与他一起奔走了好几个月。如果上帝答应,我也会成为像他这样的人。只要他活着,我也活着,他准会当皇帝,我也会当海岛总督。”

[5]位于萨莫拉省,塞万提斯时期一般认为,该地区的人很粗野。

“老兄,你大概就是那个桑丘吧。据说你主人答应赏给你一个海岛,有这回事吧?”教士说。

[6]即《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四十一章中讲到的那个胡连公爵的女儿。相传她遭当时统治西班牙的西哥特国王奸污后,其父为了复仇,引摩尔人入侵。

“上帝啊,说得太棒了!”桑丘说,“老爷,我的主人,该说的话全都给您说了,以后不必再说什么,也不用再进行争论了。这位先生不承认世界上曾有过游侠骑士,也不相信今天仍有游侠骑士,他知道的事儿实在太少了。”

[7]桑丘将“款待”说成了“宽待”。

“我尽管义愤填膺,但考虑到眼下所处的场合,又有两位贵人在场,再说,您的职业我向来是尊重的,因此,我竭力控制自己。还有一点众所周知。穿道袍的人和女人一样,唯一的武器是舌头。所以,我准备拿同样的武器——我的舌头来与你进行一番较量。我原指望从您那儿得到忠告,结果却是一顿臭骂。与人为善的批评应该另选场合,而且,也不该发表您这样的议论。在我看来,您这样当众责骂,语言又如此粗暴,早已超越了与人为善这个界限了。循循善诱的劝说比粗暴的谩骂更能达到与人为善的目的。自己压根儿还没有弄清对方犯了什么罪孽,就指责对方是罪人,是疯子和傻瓜,这样做对吗?我倒要请问您,您骂我疯子,您见到我干了什么疯傻的事情了吗?您叫我回家去经营产业,照看妻儿,您知道我有没有妻子儿女呢?有些人原本是一介寒士,这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二三十西班牙里方圆这块小地方,没有见过任何世面,居然阴错阳差地进入贵人家主起家政来,还对贵人们发号施令,甚至还胡乱地批评起骑士道和游侠骑士来,这样做行吗?游侠骑士东奔西跑,足迹遍布全世界,含辛茹苦,不图什么好处,一心干一些能流芳千古的好事,难道能说他们在虚度光阴吗?如果英雄豪杰、王公贵族们说我是傻瓜,我承认,这是无法洗刷的耻辱;那些对骑士道一无所知的读书人说我脑子不清楚,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现在是骑士,只要苍天允许,至死我仍然是个骑士。人各有志:有人雄心勃勃,壮志凌云;有人奴颜婢膝,阿谀奉迎;有人弄虚作假,招摇撞骗;有人皈依圣教,笃信上帝。我也有自己的志向。我随命运的指引,走了游侠骑士这条险道。我干这一行不为钱财,只重名声。我一贯扶弱锄暴,伸张正义,制伏巨人,镇压妖魔。我有自己的意中人,因为游侠骑士一定要有恋人。作为情人,我并不贪恋色欲,只追求精神上的心心相印。我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竭力为众人做好事,绝对不加害任何人。一个怀着这样愿望,干着这样事情的人,能骂他傻子吗?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发表高见吧!”

[8]这种酒盅因口子小,酒流得慢,不受饮酒人的欢迎。

堂吉诃德站起身来,像中了水银毒一样,全身发抖。他以颤抖的声音急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