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桑丘全都看在眼里。他见公爵夫妇对自己主人给予这么高规格的礼遇,真惊呆了。他见公爵和堂吉诃德为坐首席只顾谦让,就说:
堂吉诃德穿好衣服,套上用来挂剑的肩带,披上大红披风和侍女们给他的绿缎帽子,来到大客厅。他见到侍女们排成两行,捧着洗手的用具,恭恭敬敬地侍候他洗手。随后,领班带了十二名小厮接他去用餐。这时,公爵夫妇已在餐厅恭候他了。他被公爵府的家人簇拥着,浩浩荡荡来到了餐厅。在一桌丰盛的宴席上只有四个座位。公爵和夫人在餐厅门口迎接他,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位威严的教士。在王公贵族的府第里,常常有一名教士指导家政。这些教士出身不太高贵,因此,他们不可能教导那些贵族做与自己身份相符的事。恰恰相反,他们会让宽宏大量的贵族,像他们一样,变成心胸狭窄的人。他们教诲贵人们节约,结果却使他们变得非常小气。和公爵伉俪一起在餐厅门口迎候堂吉诃德的那个威严的教士想必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宾主说了一大套客气话。最后,男女主人让堂吉诃德走在中间,进去就座。公爵请堂吉诃德坐首位,堂吉诃德再三谦让,还是拗不过主人,只好依从。教士坐在对面,公爵夫妇一左一右,坐在两边。
“如果诸位老爷允许的话,我想讲一个有关坐席的故事,这事就发生在本村。”
桑丘满口答应,并向他保证说,自己宁愿将嘴缝起来,或者咬破舌头,也不胡言乱语了。往后一定如主人吩咐的那样,先想一想再开口。他请堂吉诃德放心,决不会因他而使他们丢脸。
桑丘的话还没有说完,堂吉诃德便紧张得全身发抖,他想这家伙准又要胡说八道了。桑丘瞧了主人一眼,已明白他的意思,说道:
“告诉我,你这个新小丑、老混蛋,你得罪了这么一个有身份、受人尊敬的女管家,心里还觉得非常得意吗?公爵夫妇对我们这么盛情款待,他们还会亏待我们的牲口吗?你为什么还想到自己的灰驴呢?看在上帝分上,桑丘,你可得小心点儿,别露出马脚,让人家看出你是个乡巴佬、大老粗。你真会作孽!你要明白,仆人越体面,越有教养,主人的脸面便越好看。贵人与一般人相比,有一个优势:他们的用人也和他们一样彬彬有礼。你这家伙这么一闹,害得我也倒了霉。你要知道,人家要是把你看成粗鲁的乡下人,或者是个只会逗人笑的丑角,那么,他们也一定会将我看成江湖骗子或冒牌骑士的。桑丘朋友,你别这样,千万不能干这种蠢事了。你要知道,言多必失。像你这样信口开河,插科打诨,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令人厌恶的小丑。不要再胡言乱语了,话说出口之前,要先好好想一想。你要知道,我们到了这儿后,只要上帝肯帮忙,就凭我的本领,我们准能名利双收。”
“我的老爷,您别害怕,我不会信口开河的。不该说的话,我不会说的。您刚才教导我,要我什么时候多说,什么时候少说;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不该开口,我全都记在心上呢。”
侍女们要堂吉诃德脱光衣服,换衬衣,堂吉诃德死也不肯。他说,尊严和勇敢一样,对游侠骑士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不过,他说,请她们将衬衣交给桑丘。他们俩进入一间豪华的卧室,关好门,堂吉诃德脱去内衣,换了衬衣。他见室内只有他们两人,就对桑丘说道:
“桑丘,我可记不得教训过你什么了,”堂吉诃德回答说,“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吧。”
这番话,除了堂吉诃德,大家听了都觉得很有意思。说话间,他们来到楼上,请堂吉诃德进入客厅,里面挂着极其华丽的金色绸缎帷幔,六名侍女过来充当小厮的角色,替堂吉诃德卸去盔甲。公爵和公爵夫人为了让堂吉诃德感到他们是以游侠骑士的身份款待他的,事先已教会她们该如何侍候堂吉诃德。卸去甲胄后,堂吉诃德只穿紧身的裤子和羚羊皮上衣。他又高又瘦,身板笔挺,两边的颌骨仿佛要合在一起亲嘴似的。见到他这副模样,要不是公爵夫妇已事先打过招呼,她们真会笑破肚子的。
“我说的情况完全是真的,”桑丘说,“我主人堂吉诃德就在这儿,他不会让我撒谎的。”
“桑丘说得对呀,别怪他了。灰驴儿有人喂,桑丘不必担心。他的驴就像他本人一样,会得到好生照料的。”
“桑丘,你撒谎跟我有什么关系?”堂吉诃德说,“你想怎么撒,就怎么撒,我才不管你呢。不过,你说话前,还得好好想一想。”
公爵听了,说:
“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多遍了。老话说,‘打钟报警的反而安全。’等会我说出来,你就知道了。”
“老爷,”桑丘回答说,“不管在哪儿,该说的话总得说呀。刚才我就在这儿想起了灰驴儿,就在这儿说了;如果我在马厩想起来,我就在那儿说了。”
“这傻瓜最爱信口雌黄,还是请公爵大人和夫人叫他出去吧。”堂吉诃德说。
“桑丘,你能在这儿说这样的话吗?”
“我凭公爵的生命起誓,”公爵夫人说,“我非常喜爱桑丘。我知道他挺聪明,一刻也不准他离开我。”
刚才的这番争吵堂吉诃德全听到了,就对桑丘说:
“谢谢公爵夫人这么瞧得起我,愿公爵夫人一辈子聪明!其实我自己并不聪明。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上有个非常富有、非常尊贵的绅士。有一次他请客。他是阿拉莫斯·德·梅狄那·德尔·冈坡的后代,他的妻子是堂娜梅西娅·德·吉涅纳斯,是圣地亚哥教士团骑士堂阿隆索·马拉尼翁的女儿。这位骑士是在艾拉杜拉[2]淹死的。为了他,我们村上几年前还打了架,听说我主人堂吉诃德也卷进去了。铁匠巴尔巴斯特罗的儿子,绰号叫淘气鬼的那个小托马斯就在这次斗殴中受的伤……我的主人啊,您说说,这些事是不是都是真的,免得在座的老爷太太以为我又在信口开河了。”
“我刚才说的话要有那个意思,就叫我下半辈子没有好日子过!”桑丘说,“我只因为太喜爱自己的驴子了,就想托好心肠的堂娜罗德里格斯夫人照看一下,托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你在撒谎,我只觉得你的话实在太多,”教士说,“你再说下去,我就不能担保了。”
“桑丘朋友,告诉你吧,堂娜罗德里格斯还很年轻呢。她包着头巾,并不是因为她岁数大了,那是身份的表示,也是这儿的习惯。”
“桑丘,你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睛的,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真的。你讲下去吧,讲得扼要些。瞧你这样讲法,两天恐怕也讲不完。”[3]
她回头对桑丘说:
“我喜欢听,就这么讲吧,”公爵夫人说,“即使六天讲不完,也照讲不误。如果他真的讲了这么长时间,那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这确实不像话,太气人了。”公爵夫人说。
“老爷、夫人们,那我继续讲吧,”桑丘说,“这位绅士(他的事我了如指掌,因为我们两家只相隔一箭之地)请一个庄稼汉吃饭。这个人穷虽穷,却是体体面面……”
“跟他,”女管家回答说,“就跟这个老兄呀。他居然要我将他那头在府门外的毛驴牵到马厩去,还说什么他在哪儿听到过有这个先例,夫人们接待了一个叫什么朗塞罗特的,女管家给他喂马。特别让我生气的是,他说我老了。”
“讲快点吧,兄弟,”教士打断他说,“照你这样讲,一辈子也讲不完。”
她说话的声音很高,连公爵夫人都听到了。夫人回头一看,见女管家满脸怒气,两眼火红,便问她跟谁生气。
“只要上帝帮忙,半辈子就讲完了,”桑丘说,“我讲下去吧。那个庄稼汉到了请客的那个绅士的家——但愿这绅士的灵魂得到安息,因为他已经死了。据说,他死时像个天使,可我不在场,当时我上坦布雷克收割庄稼去了……”
“你这个婊子养的!”女管家火冒三丈地说,“我年纪大小,上帝心里明白,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这个满嘴大蒜臭的无赖!”
“啊呀,老兄,快从坦布雷克回来吧。别再等这绅士下葬,更不要给他举行追悼仪式了,快把故事讲完吧。”[4]
“好啊,那你一定得赏给我一个烂熟的!”桑丘回答说,“要是以年龄大小来赌输赢,那你准输不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桑丘说,“主客双方正要在餐桌边就座——他们俩的情景这时我看得很清楚……”
“老兄,你如果是个卖唱的,”女管家说,“请留着你这套油嘴滑舌的玩意儿,等有了主顾,再去卖弄吧。我这儿除了赏给你个无花果[1]外,你什么也别想捞到。”
教士见桑丘讲得这么噜苏,显得非常不耐烦;堂吉诃德呢,气得肺都要炸了;可公爵伉俪却觉得非常有趣。
说到我那匹驴子,就拿朗塞罗特的马匹跟我交换,我还不干呢。”
“我讲下去吧,”桑丘说,“刚才说了,主客双方正要在餐桌边就座,那庄稼汉坚持要让绅士坐首席,绅士请庄稼汉坐上座,因为这是在绅士家,当然得听绅士的。可庄稼汉自以为有礼貌,有教养,硬是不肯就座。后来,绅士火了,双手按住庄稼汉的肩膀,逼他坐下,并说道:‘坐下吧,你这傻瓜,我不管坐在哪儿,总是在你上首的。’这就是我的故事,我想这个时候讲正合适。”
马匹交女管家去喂。
堂吉诃德黝黑的脸膛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贵族夫妇已领会桑丘话中的含意,竭力忍住笑,怕堂吉诃德恼羞成怒。公爵夫人打算改变话题,不让桑丘继续胡言乱语下去,便问堂吉诃德,有没有杜尔西内娅小姐的消息,最近又向她奉献了什么巨人或歹徒,因为他一定降伏了不少这类人物。堂吉诃德回答说:
得到夫人们的接待,
“夫人啊,我的不幸只有开头,却没有尽头。我降伏了巨人,也派了坏蛋和歹徒去向她表示敬意,可他们上哪儿去找她呢?因为她已经中了魔法,变成了奇丑无比的村姑了。”
他刚从不列颠到此,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眼中,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呢,”桑丘说,“至少她非常活泼,蹦蹦跳跳的,动作比耍杂技翻筋斗的人还灵活。公爵夫人,说真的,她像猫儿一样,从地上一跃,就上了驴背。”
“我主人读过所有的游侠骑士书,”桑丘回答道,“我确实听他讲过那个朗塞罗特的故事,说的是:
“桑丘,你见她着魔了吗?”公爵问道。
“要是主人跟仆人一样精,那我们可好了!”女管家说,“但愿你和你那主人倒足了霉!老兄,驴子还是你自己去照看吧,我们当管家的可不管这号事儿。”
“这不是看见不看见的事儿,”桑丘说,“她着魔的事还不是我先说出来的吗?她就像我父亲那样着了魔!”
“我想请您到府门外看看我那头灰驴,再派个人将它送到马厩里去,或者您自己送去也行。这可怜虫胆小,不敢单个儿待在外面。”
教士听他们在说巨人呀、歹徒呀、着魔呀,心里明白,在座的这个人准是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他的传记公爵经常阅读。他已多次批评过公爵,说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太没有意思了。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后,便非常生气地对公爵说:
桑丘回答道:
“公爵大人,这位仁兄干的事情,您得向上帝报告。这个堂吉诃德或堂傻瓜或者堂别的什么玩意儿,大人别以为他真的那么呆,可别招他装疯卖傻。”
“我叫堂娜罗德里格斯·德·格里哈尔娃,”女管家回答说,“大哥,您有什么吩咐?”
他将话头转向堂吉诃德说:
“冈萨莱斯夫人……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我来问你,你这个糊涂虫,你是游侠骑士,你降伏了巨人,抓住了歹徒,这都是谁让你这么想的?你如果老老实实,我也好好儿对你说话。你快回家去吧,有儿女就好好抚养他们,照看好自家的产业,别这么老是东跑西颠,尽干些傻事,让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耻笑。你这个倒了霉的,究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游侠骑士呢?过去见到过吗?西班牙有巨人吗?拉曼却有歹徒和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娅吗?你干的种种傻事有哪一件是真的呢?”
桑丘丢下灰驴,紧跟着公爵夫人进公爵府。可是,他将灰驴丢在外面又感到很不放心,于是,他来到和侍女们一起出来迎接公爵夫人的女管家身边,低声地对她说:
堂吉诃德一直异常专注地倾听着这位令人尊敬的教士说话。他一说完,堂吉诃德便不顾公爵夫妇在座,脸红脖子粗地站起身来,说道……
众人都拿着香水瓶向堂吉诃德、公爵夫妇身上洒香水。对此,堂吉诃德感到非常惊异。这天他首次感到自己是真正的游侠骑士,而不是假想的了,因为他受到了书上读到的古代骑士受到的同样礼遇。
究竟他说些什么,需另立一章记述。
“欢迎游侠骑士的精英!”
注释
堂吉诃德就要抱公爵夫人下马,双方谦让了好大一会儿。公爵夫人执意不肯,一定要让公爵抱自己下马,说她不配让这样的大骑士抱自己下马。最后,公爵出来抱她下马。他们一进大院,就出来两个俊俏的少女,在堂吉诃德的肩上披上一件非常珍贵的大红披风。霎时间,大院四周的长廊上挤满了公爵府的男女仆役。他们大声地说:
[1]“赏给你个无花果”的意思是向对方扬一扬拳头,表示蔑视的意思。
“劳驾,请您去抱我们公爵夫人下马吧。”
[2]这是离马拉加八西班牙里的一个海港,一五六二年发生过一次海难,四千余人丧生。
据历史记载,公爵先行回府,吩咐家人该怎样接待堂吉诃德。堂吉诃德随公爵夫人到公爵府门口,府内就走出两名仆役,他们都身穿红色缎袍,长及脚面,像起床时穿的便服。他们将堂吉诃德抱下马,随后,对他说道:
[3]按照说话的口气,说话人应该是堂吉诃德。
桑丘以为赢得了公爵夫人的青睐,喜不自胜。他一向爱吃爱喝,这会儿设想公爵府对自己的款待一定不亚于堂迭戈家和巴西里奥家。只要有得享受,他决不放过。
[4]根据语气,这话似乎是教士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