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该落到狮爪下的狮子骑士啊,落难的勇士蒙德西诺斯派我来见你,并告诉你,他已带来了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小姐。请你在这儿等着,他来教会你怎样破除魔法。除了这点,没有别的话要说。我就要走了,愿像我这样的魔鬼和你待在一起,好让天使和这几位老爷夫人待在一起。”
魔鬼没有下马。他回过头见到了堂吉诃德,说道:
说完,他就吹起那只硕大无朋的牛角号,没有等待谁回答,就转身走了。
“看来这魔鬼准是个好人,是个好基督徒,”桑丘说,“要不,他就不会说‘我凭上帝和自己的良心’起誓。我现在明白了,就是在地狱里,也有好人。”
众人再次感到无比惊异,尤其是堂吉诃德和桑丘。桑丘惊奇,是因为他明知杜尔西内娅没有着魔,不料众人都认为她着了魔;堂吉诃德惊奇,是因为在蒙德西诺斯洞里的那段经历自己还拿不定是真是假呢。他正在追想这些事,公爵对他说:
“我凭上帝和自己的良心起誓,我没看见他,”魔鬼回答说,“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把正经事忘了。”
“堂吉诃德先生,您打算在这儿等着?”
“你说自己是魔鬼,看你的样子,也是这样。那你一定认识堂吉诃德·德·拉曼却骑士了,他就在你的面前。”[3]
“怎么不等呢?”堂吉诃德回答说,“即使全地狱的魔鬼都来和我作对,我也不怕,我就在这儿威风凛凛地等着。”
“我是魔鬼,我是来找堂吉诃德·德·拉曼却的。上这儿来的共有六队魔法师,带来一辆凯旋车,车上坐着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她中了魔法,这次与法兰西武士蒙德西诺斯一起来告诉堂吉诃德怎样替她解除魔法的。”
“我要是再见到一个魔鬼,再听到刚才这样的牛角号声,就到佛兰德[4]去等候了。”桑丘说。
那个信使听了,以令人恐怖的声音说:
夜越来越深了。森林里四处闪耀着火光,像是从干燥的地面上往空中喷出的火气,看起来也颇像空中的流星。这时,又听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是牛车的实心轮子转动时发出来的。这种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是让狼和熊听到了,都会给吓跑的。接着森林的四周传来阵阵喊声,这边又响起隆隆的炮声,那边是劈劈啪啪的枪声,厮杀呐喊声就在耳边回响,远处又传来摩尔人那种“勒利利”的叫喊声。这一切都显示,森林的周围都有军队在交战。这时,号角声、喇叭声、鼓声、枪炮声,还有那令人毛发直竖的车轮声,交织在一起,连堂吉诃德也得鼓足勇气,才承受得住。桑丘早给吓坏了。他在公爵夫人的裙子边上晕过去了。夫人让他躺在自己的裙子上,并吩咐家人快给他脸上洒水。洒了水后,桑丘苏醒过来。这时,刚才咯吱咯吱响的那辆牛车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喂,送信的老兄,”公爵说,“你是谁呀?上哪儿去?那是支什么样的军队?看样子要从这儿经过呢。”
四头懒牛拉着这辆车。牛的全身都披盖着黑色的毛毯。牛角上缚着一支点燃着的大蜡烛。牛车上有个高高的座位,上面坐着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雪白的长须垂到了腰际。他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车上点燃了无数支蜡烛。灯火通明,车上的一切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驾车的是两名面目奇丑的魔鬼,也是一身黑衣。这两个魔鬼的面目实在太难看了。桑丘只看了一眼,就闭起眼睛,不想再看了。牛车到了堂吉诃德他们的身边,那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从高高的座位上站起身来,高声地说:
随后,人们又听到了一阵紧接一阵的“勒利利”[2]的叫喊声,仿佛两军正在交锋。同时,喇叭声、号角声、鼓声和笛子声响成一片,闹得众人心烦意乱。公爵惊得目瞪口呆,公爵夫人吓得六神无主,堂吉诃德也感到震惊,桑丘全身发起抖来。总之,连知道这件事底细的人都感到害怕。大家正在害怕,喧闹声突然停止,一片死寂。一个魔鬼模样的信使吹着号角,骑马从人们面前驰过。那号角是一只中空的牛角,非常大,吹出的声音阴森凄凉。
“我是里卡德奥法师。”
他们这样说说笑笑,走出篷帐,来到树林里,看了看猎手设立的埋伏和陷阱。白昼消逝,夜晚来临。当时虽是盛夏的夜晚,但夜色朦胧,不如平时那样明亮。这样的天气对实现公爵夫妇的那套安排很有好处。天越来越黑了。这时,仿佛整个森林的四周着了火似的一片通红,随后,又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号角声和其他的军乐声,像是有大队骑兵穿过森林。在森林里的那些人简直给火光照得眼睛花了,让军乐声吵得耳朵都快聋了。
说完,他就默默地让牛车继续朝前驶去。接着,又上来一辆同样的牛车,上面也坐着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他叫牛车停下,随后,也跟刚才那老人一样以严肃的语气说:
“桑丘的谚语简明扼要,”公爵夫人说,“尽管他比希腊勋爵[1]用的还多,但并不因此就失去了价值。在我看来,别人的谚语用得再确切,也不如他的谚语有趣。”
“我是阿尔基菲法师,是捉摸不定的乌尔干塔的好朋友。”
“该死的桑丘,愿上帝和所有圣人都来诅咒你!”堂吉诃德说,“我已多次说过,你要少用谚语,你到哪一天能说话不用谚语呀!公爵大人和夫人,请别理会这呆子。他说起话来,不是用一两句谚语,有时要用上两千句,真让人讨厌。若用得合适,愿上帝保佑他平安;我如愿意听他的,也请上帝保佑我平安!”
牛车又朝前驶去。
“不管怎么说,”桑丘说,“‘肯还债的人,不惜拿东西典当’;‘尽管你每天起大早,总没有上帝保佑好’;‘是肚子带动双脚,不是双脚带动肚子’。我是想说,如果上帝帮忙,我又认真地干,我一定把海岛管理得比能人还出色。‘只要将指头放在我嘴里,就会知道我咬不咬’。”
随后,又驶来同样的一辆牛车。可车上坐的已不是像刚才两辆车上那样的老者,却是个身强力壮、面目凶狠的大汉。大汉一到,就跟前面两位那样站起身来,声音显得异常沙哑,异常吓人。他说:
“但愿如此吧,桑丘,”公爵说,“不过‘从说到干,相差很远’呢。”
“我是魔法师阿尔卡拉乌斯,是阿马蒂斯·德·加乌拉和他这个家族全体成员的死对头。”
“这我可不干,”桑丘说,“好总督像是断了腿一样,得待在家里。人家有事,辛辛苦苦跑来找你,你却在山上打猎消遣,这像话吗?照这样,这个总督准当不好!因此,公爵大人,在我看来,打猎消遣只是游手好闲的人干的,总督不能干。依我看,复活节打打纸牌,礼拜天和节假日玩玩九柱戏,就算是消闲了。至于打猎捕兽这玩意儿可不是我这样的人干的,我良心上也挺不安。”
牛车又驶过去了。这三辆牛车驶了一段路程就停下了,那刺耳的咯吱声也随即停止。这时,耳中听到的已不是嘈杂声,却是轻柔悦耳的音乐。桑丘听了大喜,认为这是个吉兆。他对公爵夫人一直紧紧相随,一刻都没有离开。桑丘对她说:
“桑丘,你说错了,”公爵说,“上山行猎,这是王公贵族们最合适的活动。打猎颇像打仗,也得讲究策略,还得多动脑筋,费些心机,才能自己不受损失,战胜敌人。出门打猎还得耐酷热战严寒,不能贪懒贪睡;打猎还可以增强体力,使四肢变得十分灵活。总之,这是一项对谁也没有害处的活动,对许多人来说,却是一桩趣事。再说,围猎大野兽,又非同一般的打猎,就像放鹰隼打猎一样,只有王公贵族才办得到。因此,桑丘,你得改变原来的想法。等你当了总督,也该去围猎。到时你就会明白,打猎大有益处呢。”
“夫人,有音乐的地方,就不会有坏事。”
“是啊,”桑丘说,“我可不赞成王公贵族出去冒这么大的险,再说,野兽也没犯法,杀了它们有什么乐趣呢。”
“有光亮的地方,也不会有坏事。”公爵夫人回答道。
“法维拉是哥特族国王,”堂吉诃德说,“出去打猎,让一头熊吃了。”
桑丘辩驳说:
让几头熊吞进肚里了。”
“火产生光,火堆发出亮光,我们周围不都是火堆吗?说不定会将我们烧焦呢。可音乐总是表示欢乐和喜庆的。”
你就像著名的法维拉,
“究竟怎样,还得过一会儿看。”堂吉诃德说。他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这次出来如果打野兔飞禽之类的玩意儿,我这件衣服就不会撕成这样。野猪这种家伙,谁碰上它的獠牙,就会送命。我也不知道碰上这畜生是什么样的味儿。我记得过去听人唱过这样两句谣曲:
看了下一章,就知道他说得没有错。
堂吉诃德过去将桑丘从树上放下。桑丘脚一落地,便查看身上这套猎装破在哪儿,心疼得很,因为在他眼中,这套猎装抵得上他一份家产呢。这时,大伙儿将这头肥大的野猪横放在骡背上,上面盖上几枝迷迭香和桃金娘花枝,表明这是战利品。众人一起来到搭在树林中间的几座大篷帐里。篷帐里早已摆好了几桌酒席。美酒佳肴,非常丰盛,足见主人非常阔气。桑丘将自己猎装被撕破的地方指给公爵夫人看,说道:
注释
那只露出两只獠牙的野猪终于让密密集集的标枪刺中了。堂吉诃德这才回过头来,听到桑丘还在呼叫,见他头朝下倒挂着,在他遭灾时不愿离开他的那头灰驴就在他的身边。熙德·阿梅德说,桑丘·潘沙和他的灰驴两情相依,桑丘离不开灰驴,灰驴也离不开自己的主人。
[1]指萨拉曼卡大学教授,著名的希腊语文学家费尔南·努涅斯·古斯曼(一四七五—一五五三)。著有《西班牙语谚语》一书。
公爵夫人下马后,手执一根尖利的标枪,站立在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公爵和堂吉诃德下马后,站立在公爵夫人的一边。桑丘待在全体行猎人员的后面。他怕丢下毛驴不安全,一直没敢下驴。公爵夫妇和堂吉诃德还没有站稳脚跟,还没有和为数众多的仆役人员排成一行,就见到一头肥大的野猪,露着獠牙利齿,口中吐着白沫,朝公爵他们飞奔而来。堂吉诃德一见,手执盾牌,拔出佩剑,迎上前去。公爵也提着标枪赶上前去。要不是给公爵拦住,公爵夫人也抢上前去了。只有桑丘见到这头猛兽,便丢下自己的灰驴,没命地逃跑。他见到一棵高大的橡树,便往上爬,爬到一半,倒了霉,那根树枝断了,身子立即往下掉,却又给另一根树枝挂住,整个身子一直悬在半空中,落不到地面上。他见自己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那件绿呢猎装也撕破了,心想如果那头猛兽朝自己跑来,他就没命了,直急得大叫救命。人们听到他的叫声,都以为他让野兽给咬住了。
[2]这是摩尔人战场上厮杀时的呐喊声。
盼望的这天终于到了。堂吉诃德全身披挂,桑丘也穿了猎装,骑上自己的灰毛驴。人家请他骑马,他都舍不得丢下自己的毛驴。他夹杂在围猎的人们中间。公爵夫人华服出猎。堂吉诃德出于礼貌,尽管公爵不同意,他还是替公爵夫人牵着缰绳。围猎的人们来到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一座树林里。随后便按规定,各自占领自己的位置。一阵叫喊,围猎就开始了。猎犬的狂吠声加上号角声,吵得连人们说话都听不见。
[3]根据语气,说话人该是公爵。
公爵夫妇听了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谈话,兴味盎然,决定按照骑士小说的样式,策划一些奇事,开一开他们的玩笑。他们根据堂吉诃德给自己讲述过的蒙德西诺斯洞的见闻,设计安排了一桩极妙的趣事。令公爵夫人特别吃惊的是桑丘会那么天真,居然会对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着魔法一事信以为真,而这个“魔法师”偏偏又是他自己——这个骗局不是他自己搞的吗?公爵夫妇事先对家里用人作好交待,教会他们该如何行事。六天后,便请堂吉诃德同去打猎。这次行猎,排场极大,就是国王出去围猎也不过如此。他们给堂吉诃德一套猎装,也给桑丘一套,是绿色细毛呢的。堂吉诃德不想要,说自己不久还得干他那艰苦的骑士本行,不能随身携带衣包和行李。桑丘要下了,他想往后一遇买主,就将它卖掉。
[4]欧洲中世纪伯爵领土,这儿的意思是,桑丘要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