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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叙述多情的牧人的故事和其他确有趣味的事情。

他立即一跃从驴背上下来,怒冲冲地抽出一把硕士驴子上带的剑。

“那就看着瞧吧。”科尔楚洛说。

“请你们火气别这么大,”这时,堂吉诃德插言说,“我愿意成为这场击剑比赛的场外指导和裁判。”

“你转身逃跑不逃跑,我不管,”击剑手说,“不过,说不定你一上场,脚跟还未站稳,小命就送掉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瞧不起的剑术可以叫你当场毙命。”

他从罗西纳特身上下来,紧握手中的长矛,站立在路的中间。这时,那硕士已走着剑步,动作异常潇洒地朝科尔楚洛逼近。科尔楚洛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眼里迸出火花,迎了上去。那两个一起来的乡下人仍骑着毛驴,观看这场你死我活的恶战。科尔楚洛这时又是砍,又是刺,又是劈,又是反手刺,又是双手劈,那把剑像下雹子一样向对方袭来,一下子不知砍了多少次。瞧他那进攻的样子,真像一头怒狮。硕士以剑相迎,拿剑头上的皮套子在对方嘴边打了一下,使他在盛怒中也不得不停下来,像吻圣物一般地对皮套子吻了一下,尽管并不像吻圣物那样怀着一片虔诚。

“这不光是个看法,这是有根有据的事实,”科尔楚洛[7]说,“你如果想让我用事实来证实一下,你身上就带着两柄剑,这儿有的是场地,我有手劲,有力气,也有这个胆量。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让你承认,我这看法是对的。你快下驴,运用你的剑步,使出你那套圆弧形和方角形的看家本领吧。我就用自己的笨办法,准打得你白天眼冒金星。愿上帝保佑。我想,我这一套谁都敌不过,能打得我转身逃走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最后,硕士的剑锋屡屡刺中对手短道袍上的纽扣,将道袍的下半部分撕得一片一片的,活像章鱼的触须。他还将对方的帽子打落了两次,弄得他狼狈不堪,又气又急,终于抓住剑柄,用尽平生之力将剑抛得老远。那两个乡下人,其中一人是公证人,他赶过去拾那柄剑。他后来作证说,这柄剑扔出去足足有四分之三西班牙里地[8]。这足以证明,技巧胜于蛮力。这是人们一致公认的。

“学士,你听我说,”硕士说,“世人都把击剑术看成没用的东西,你也是这么看的,这种看法非常错误。”

科尔楚洛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桑丘来到他身边,对他说:

“你自诩在击剑方面下的功夫超过在运用舌头方面下的功夫,”另一个大学生说,“要不是这样,你在获取硕士学位时,可以雄居榜首,而不至于成了最后一名。”

“学士先生,您听我一句话,往后您对谁也别比剑了,要比就跟人家比摔跤和扔铁棒。您年纪轻,有的是力气,这方面准行。我听人说,那些击剑手可厉害呢,他们能将剑锋刺进一根针眼里。”

“没有错儿,”硕士说,“同是托莱多人,生长在制革厂和索科多维尔这一带的人说起话来就和成天在大教堂走廊上散步的那些人不一样[5]。除非是有修养的贵人,否则,即使是出生在马哈拉洪达[6]的人,说起话来也不一定都很纯净、精确、高雅、明快。我说‘有修养’,是因为许多人没有修养。有修养的人,说起话来才符合规范。先生们,我在萨拉曼卡大学是专攻教会法规的,我自己觉得在表情达意方面明白无误,有表达能力。”

“我这会儿栽了跟斗,反而觉得高兴,”科尔楚洛说,“因为经验表明,我确实不如他。”

“请您不要老是同我过不去,”桑丘说,“您心里明白,我不在京城里长大,又没有在萨拉曼卡上过大学,压根儿就不会咬文嚼字。是呀,愿上帝保佑我吧。我们总不能让萨亚戈人说话都和托莱多人一样[4]吧;即使是托莱多人,也不是每个人的话都说得那么文雅的。”

说完,便站起身来,拥抱了硕士,两人的友情更加深了。他们估计那公证人去拾取那柄剑,回来还需一些时间,就不想等他了,决定立即上路,尽早赶到吉德莉亚的那个村庄。他们一行四人也是那个庄上的人。

“你应该说‘苛求’,而不是‘可求’,”堂吉诃德说,“好好的话,都让你这个说别字的糟蹋了。”

一路上,硕士对大家讲述剑术的妙处,说得有凭有据,形象生动,大伙儿听了都明白这门学问确实有用,科尔楚洛也因此抛弃了自己的成见。

“哦,我说了半天,没人听懂我的意思,”桑丘说,“怪不得您将我的这些话都当成胡说八道了。不过,不要紧,反正我自己明白,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胡话。我的老爷,只是您对我说的话,甚至对我做的事儿,太‘可求’了。”

天已黑下来了。他们还没有进村,就见到村前灯火辉煌,像是满天繁星。同时,耳中还传来各种乐器的吹奏声,有笛子、小鼓、萨尔特里欧[9]、钹、手鼓和串铃等。他们来到村口,见到那儿有一座用树枝搭成的很大的棚子,上面挂着无数盏灯笼。当时风很微弱,连树叶都吹不动,灯笼不会被风吹熄。那些弹奏乐器的人也都是来贺喜的客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演奏着上面说的各种乐器。整个草地洋溢着欢乐、愉快的气氛。

“桑丘,你这个鬼家伙,你还有完吗?”堂吉诃德说,“你一旦讲起谚语格言来,就只有请魔鬼来将你带走,才有个头。我请问你这个畜生,你说的什么钉子呀,轮子呀,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你自己懂得这些话的意思吗?”

还有不少人正在忙着搭看台。人们站在这些看台上,可以舒舒服服地观看翌日即将在这儿演出的戏剧和舞蹈,以庆祝财主卡马乔的婚礼,同时,也是巴西里奥的丧礼。尽管乡下人和硕士一再请堂吉诃德进村,他却执意不肯。他说了一大套自己认为十分充分的理由:游侠骑士向来只在野外露宿,村镇内即使有镀金天花板的房子,他也不进去投宿。说完,他便离开大道,朝野地里走了一段路。这样做大大有悖于桑丘的愿望,他这时正在回想在堂迭戈家受到盛情款待的情景。

“上帝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桑丘说,“老话说,‘上帝让你长个疔,总有药给你治病’;‘事情还未到,谁也不知道’。从现在到明天还有好多个钟头呢,而房子塌下来只需一个钟头,甚至只需一瞬间。‘我见过半边下雨半边晴’;‘今晚躺下身强力壮,明天早起动弹不了’。请问,‘谁能夸口说自己命运的轮子上钉了一个钉子呢?’显然不能这么做。在女人说的‘我愿意’和‘我不愿意’之间,我连别针的针尖也插不进,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个空隙。我只觉得吉德莉亚在一心一意爱着巴西里奥呢。我愿意奉送巴西里奥满满一口袋好运气。我听人说,‘情人眼里,黄铜变纯金,穷人变富翁,眼屎变珍珠’。”

注释

“要讲的都快讲完了。巴西里奥获悉美女吉德莉亚即将与财主卡马乔结婚这个消息后,再也没有见他脸上露过笑容,也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有头有脑的话儿。他整天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也常常自言自语,显然头脑已不太清楚了。他吃得不多,睡得也很少。要吃就吃点水果,要睡就睡在野地里,像畜生一样。他时常两眼观天,也常常盯视着地面,痴呆呆地瞧着,活像一尊穿着衣服的塑像,只见风吹着他的衣服在飘动。总之,他是一心一意爱着那个姑娘。因此,熟悉他的底细的人都清楚,如果明天婚礼上美女吉德莉亚答应一声‘我愿意’,这就等于宣判他的死刑。”

[1]当时教士和大学生的服装相同,都穿长袍。

堂吉诃德称为“硕士”的那个取得了学士学位的大学生回答说:

[2]用黑铁铸成,学习击剑时用。

“如果双方相爱就能结合,”堂吉诃德说,“那么,女儿嫁给谁,父母就无法进行选择;什么时候办喜事父母也无权过问。如果选择自己的丈夫全凭女儿的意愿,那么,她也可能选中父亲的用人,甚至有的见到街上走过一个爱打爱闹的流氓,因为他长得英俊潇洒,就被选为乘龙快婿。择偶成家非常需要眼力,而爱情又往往会迷人心眼,让你看不清事实的真相,出了偏差。为此,需要慎之又慎,还要靠上天特别保佑,才能把这件事办得妥帖。小心谨慎的人出远门,出发前要找个靠得住、合得来的人做伴儿。人生的道路漫长,一直要走到死才是尽头,为什么不也找个伴儿同行呢。再说夫妻这一对人生旅伴还要同床共寝,同桌用餐,时时处处都要在一起的。成家立业不同于商品买卖,娶了女人可不能随便退货,也不能交换,这是一辈子的结合,再也不能分开。婚姻是一条绳索,一旦套上自己的脖子,就打成了死结,除了死神这把镰刀能割断外,谁也无法解开。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只是我很想知道,硕士先生对有关巴西里奥的事是不是还有话说,所以,就暂时说到这儿吧。”

[3]剑舞是托莱多王国的舞蹈;“带着小铃铛跳舞的舞蹈”指节日跳的集体舞,跳舞的人在腿肚子绑着一串铃铛,跳时随着节拍发出丁当声。

“这件事就得听我老婆的了,”桑丘·潘沙一直默默无言地听着,这时也插言道,“她一向主张门当户对。她常常爱说这样的老话:‘山羊配山羊’。我认为巴西里奥这小伙子不错,我也挺喜欢,但愿他能娶上这个吉德莉亚小姐。谁不让相爱的人结婚,就祝福他——不对,我的意思正好相反,该处罚他,让他不得长寿快乐。”

[4]塞万提斯时期一般人认为,萨亚戈(属今萨莫拉省)人说话比较粗俗,而托莱多人说话比较文雅。

“光凭他的剑术,”堂吉诃德插言说,“这小伙子不仅可以娶美女吉德莉亚,要是希内布拉王后还活着的话,他也配娶她,即使朗塞罗特之流出来阻挡也没有用。”

[5]制革厂和索科多维尔这一带是西班牙社会下层人士、流浪汉聚居的地方。

“不是王子,”大学生回答说,“是庄户人家娶个农村姑娘。小伙子家是这一带的首富,姑娘是个绝代佳人,这场婚事办得非同一般,很有特色。婚礼在新娘村庄边上的一块草地上举行。新娘由于面貌姣好,大伙儿叫她美女吉德莉亚,那新郎叫财主卡马乔。姑娘今年十八岁,小伙子二十二岁,天造地设般的一对儿。有几个人爱管闲事,熟悉每个人的家世,他们说美女吉德莉亚家的门第比卡马乔家高一些。不过,大伙儿已不在意这点了。门第低一点没什么,只要钱多,也就变高了。这个叫卡马乔的小伙子真舍得花钱,他坚持要在整块草地上盖个大凉棚,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再也晒不进来。他还准备了各种舞蹈,有剑舞,也有带着小铃铛跳舞的舞蹈[3]。村上有的人跳起这种舞来,将铃铛摇晃得震天响。还有踢踏舞。不用我多说,他准是请了一大批人来跳这种舞。不过,我想那个伤心透顶的巴西里奥这次一定会来大闹一场。我刚才讲的这些事和许多我还没有讲到的事,过一些时候大家可能会忘掉,而巴西里奥的事是忘不了的。巴西里奥是吉德莉亚同村的年轻人,他家离姑娘家只是一墙之隔。比若莫和蒂斯贝的恋爱故事已被人们遗忘了,爱神又让这个故事重演了一遍。巴西里奥和吉德莉亚是青梅竹马,从小就非常要好。因此,村上人闲来无事,就把这一对小比若莫和小蒂斯贝的恋爱故事讲来消遣。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吉德莉亚的父亲就不让巴西里奥像往常一样进入自己家门。他生怕以后会出什么意外,决定将女儿许配给财主卡马乔。他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巴西里奥,这小伙子人品不错,但家境并不太好。平心而论,我们认识的小伙子中数他最矫健:铁棒他掷得最远,摔跤是个能手,球也打得很好;奔跑起来,像鹿一样轻快;跳起来比山羊还有劲。在玩击柱游戏时,他发出的球仿佛像着了魔似的。他唱起歌来像只百灵鸟,一把吉他弹得神极了。他尤其擅长击剑,他的剑术是一流的。”

[6]马德里西北部一城镇。

堂吉诃德问,这么隆重的婚礼,是哪位王子迎亲?

[7]学士的名字。

“骑士先生,游侠骑士猎奇冒险没有固定的路程。您如果愿意,就跟我们一起参加婚礼去吧。这家的婚事办得十分隆重,在曼却周围远远近近多年来没有办过这么阔绰的喜事了,您不妨去观光观光吧。”

[8]这显然是夸张,因为一西班牙里合五公里半。

堂吉诃德和他们打了招呼,知道这几个人和自己同路,便表示愿和他们结伴同行。他请他们放慢驴子,因为他的马走得比毛驴慢。他没有等人家发问,就约略地说了说自己是什么人,从事什么职业。他说自己是走遍世界各地猎奇冒险的游侠骑士,名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别号“狮子骑士”。这些话在两个乡下人听来,就像是希腊语和黑话一样难懂。然而,两个大学生却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而且,很快就明白,这堂吉诃德的头脑有毛病。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怀着又惊奇又尊敬的心情注视着他。其中一人说:

[9]一种古琴。

堂吉诃德离开堂迭戈的村庄还没有走多远,就遇到两个教士或大学生装束[1]的人,还有两个乡下人。一行四人都骑着毛驴。其中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拿一块绿麻布作包袱,里面似乎包着几件白色细毛料的衣服和两双毛线袜子。另一个大学生只带一对击剑用的崭新的黑剑[2],剑头上套着皮套子。两个乡下人带着不少东西,看样子他们是在较大的集镇上采购了物品,准备回自己村子里去的。大学生和乡下人见堂吉诃德那个怪样,也像别人初次见到他那样感到十分惊异,并急切地希望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