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她委身于他,才知道自己是爱他的;她住在他家里,再不肯离开他。这真是一种美妙的生活。他们俩整天关在房间里生活。四目凝望,互诉衷肠。晚上,他们到静悄悄的洼龙德河岸边去散步,到月桂树的树林中去。有时,一等到天亮,他俩就起身,到西尔辟居的斜坡上去采风信子。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两人在一个杯子里喝酒。苔依丝把一粒葡萄送到嘴边,洛里尤斯便将他自己的嘴唇凑近去,从苔依丝的嘴里,用他的牙齿咬出那粒葡萄来。
洛里尤斯一个人回到家里,那个夜间,恋爱的热情竟把他整个的身心都包裹起来。第二天早上,他面孔发青,眼睛红肿,将鲜花挂在苔依丝的门上。苔依丝昏乱惊恐着,避不见面,然而在她心里却时时看见洛里尤斯。她觉得很痛苦,但不知道痛苦的根源。她扪心自问反复思考着自己的变化,自己的忧伤究竟从何而来。她厌恶所有的情人,通通把他们赶走,她终日横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中痛苦着。洛里尤斯已多次来破门而入,恳求她,诅咒她。但在他面前,她恐惧得像个处女,连连说道:
莫洛埃到洛里尤斯家里来讨还苔依丝,大声呼喊道:
“真是傻子!”宾客们都说,“洛里尤斯是个贵族,他英俊潇洒,有的是钱,这儿一个吹笛的女人倒看不起他!”
“这是我的女儿,人家抢去了我的女儿。我的鲜花,我的小心肝……”
苔依丝望着他,发现他很英俊。猛然觉得额上渗出冷汗,她的面色发青,青得像青草一般,她的身体摇摇欲坠:眼皮上像罩住了一片云雾。她不顾他的哀求,拒绝跟他走,热烈的语言和火一般的热情根本不起作用,当他将她抱在臂怀里,强迫她跟他走的时候,她猛烈地推开。他再次哀求哭泣,但是,一种新的、陌生的、不可征服的力量促使她拒绝了。
洛里尤斯给她一笔巨款,把她打发走。但是,老婆子不久又回来,想再要几个金币。洛里尤斯愤怒了,把她关进了监狱。审判官们之后发现老婆子有过前科,于是判决她死刑,将她的尸体丢给野兽吃。苔依丝以她所能想象的热情和真挚爱着洛里尤斯,她真挚地对他说:
“苔依丝,我为什么做不了扎紧在你头上的花冠,做不了包着你娇爱身体的衣衫,做不了穿在你美丽脚上的鞋子呢!我愿像鞋子一般,踏在你的脚下;我愿我的抚爱变成你的衣衫,你的花冠。来吧,美丽的小姑娘,到我家里去吧,让我们忘了一切!”
“我永远只属于你。”
主人的恶毒根本不会令她惊恐,反而她觉得是理所当然,对于那个懂得音乐,喝着希腊酒的老婆子,并且有点钦敬了。周游各地的莫洛埃在安达卡停下,便把苔依丝当做舞妓,当做吹笛手,出租给当地的大开筵席的富商们。苔依丝的跳舞大受欢迎。宴会过后,富有的金融巨头们便领着苔依丝到奥龙特河的森林里去。她一点也不了解爱情的珍贵,便委身于所有的人。有天夜里,她正在当地最富贵的少爷公子面前跳舞的时候,有个年轻富丽的男人走近她的身边。原来这青年是总督的儿子。他柔情蜜语地对她说道:
洛里尤斯回答道:
眼看着苔依丝不久就要长成最美丽的姑娘,老婆子就用鞭子抽打着,教她音乐和唱歌。每当苔依丝那修长的腿不能和竖琴的声音合拍时,便惨遭毒打。莫洛埃的儿子,身体还没有发育,却已老态龙钟,是个看不清年纪,分不清性别的东西。他把对女性全部的憎恶,完全发泄到苔依丝一个人的身上。他要与舞妓们匹敌,就装出舞妓们的风姿,教苔依丝演哑剧,用面部表情,动作姿势,来表达人类的一切情感,特别是情欲。他怀着厌恶的心情对她加以精心指导,但是他又非常嫉妒,因为知道她生来便是供男人享乐的,就像恶毒的女人一样抓她的脸颊,掐她的胳膊,用钢锥刺向苔依丝的后背。多亏他的指导,苔依丝不久后就成为出色的音乐家、哑剧演员和舞蹈家。
“你独一无二。”
这个老婆子名叫莫洛埃,她训练一班男孩子小姑娘,教他们跳舞,出租给商人,在宴会上演出。
六个月的欢乐生活后的某天,两人的爱情关系竟破裂了。突然间,苔依丝觉得空虚且孤独。她认不出洛里尤斯了。她想道:
她站起身来,跟着老婆子走到城外去了。
“什么人把我的洛里尤斯在一瞬间变到这个样子的呢?此后他和其他的男人一样,全然不像从前的他了。这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走。”
苔依丝既然已找不到洛里尤斯了,就想到别的男人身上去找洛里尤斯,于是,她便离开了洛里尤斯。她又想,与其和一个不再爱的男人一起生活,还不如和一个永远不会爱上的男人一起生活,至少可以减少一点忧愁。每逢佳节来临,总有裸体的处女们载歌载舞,妓女们成群结队地在洼龙德河里游泳,苔依丝也总是陪同纨绔子弟抛头露面。总之,凡是这个怪诞奢华的城市所有的娱乐,苔依丝无不参加;她尤其喜欢戏剧,常常到剧场里去,来自各地的高明的哑剧演员,在此受到戏迷的追捧。
苔依丝便答道:
她十分细心地观察哑剧演员、男舞蹈家、喜剧演员,特别是扮演悲剧妇女的女演员,她们在悲剧中扮演青年们所恋爱的女神以及天神所爱的子女,等到她懂得了使观众入迷的诀窍时,她自信会表演好,因为她长得美丽,她便去找领班的,请求允许她也加入戏班里。多亏她的美丽和老婆子莫洛埃的教导,后来她就扮了狄尔塞的角色,登台表演了。
“温柔的鲜花,漂亮的姑娘,你和我住在一起吧。你只要跳舞微笑,我就给你吃蜜糕,而且我的亲生儿子,会爱你如同自己的眼睛。我的儿子,年轻英俊,他的下巴上只有薄薄的胡须,皮肤又很细软,正如人家说的,像一头亚夏尔奈的小猪呢。”
刚开始登台,她缺少经验,没多少人捧场。但是默默无闻地过了几个月,她美丽的威力终究在舞台上大放光芒,全市的人都为之感动。整个安达卡的市民把剧场挤得水泄不通。帝国的司法官以及高等的市民们也被舆论的威力驱使着,朝剧场走去。海港里的脚夫、扫街夫、职工们都省下了韭菜面包的铜钱去买票看戏。诗人们作了很多诗来歌颂她。胡须一把的哲学家们在浴室和竞技场上对她大肆诽谤。基督徒们看见她的轿子经过时,都转过身不去看她。她的屋子的门上堆满了鲜花,洒遍了鲜血。她从情人身边拿来的钱币数不胜数,简直是车载斗量的了。节俭的老头儿们将所积的财宝,流水般地花在她的身上。她的灵魂畅快明朗,受着公众这样的宠爱,受着老天爷这样的恩惠,她的灵魂得到安宁,感到一种快意。她为许多人所喜爱,她也爱自己。
那个老婆子东张西望,看四周有没有人,接着她柔声和气地说道:
她表演多年,备受安达卡市民的赏赞和爱护,后来,她忽然想回到亚历山大城去了,想在那里显示自身的荣耀。就在那座城市,她的童年遭受着太多的困难与耻辱,饥饿瘦弱得像一只停在尘土飞扬中的蝗虫。如今,这个黄金之都的亚历山大却欢乐地来迎接她了。无数情人、崇拜者蜂拥而至。对于找出一个洛里尤斯这件事,她已深感绝望,因此对所有的男人,她都毫无差别地一律欢迎。
“我的爸爸是一个酒鬼,我的母亲是贪财的吸血的蚂蝗。”
哲学家尼西亚斯便是苔依丝身边许多男人中的一个。他虽宣言过自己的信条是无欲望的生活,但他现在对苔依丝竟有了欲望,来到了苔依丝的门前。他有钱、聪明且温和,然而,他的细心以及优雅的情趣却丝毫打动不了苔依丝的芳心。她不仅不爱他,甚至有时讨厌他的戏谑,而他那事事怀疑者的态度再次伤了她的心。他什么都不相信,她却什么都要相信。她相信天命,相信妖魔的全能,相信命运,相信诅咒,相信永远的审判。她一面相信耶稣基督,一面又相信叙利亚良善的女神,她又相信当阴森的月神赫加特走过十字街头时,鸡狗便会狂叫。她相信女人往用流血的羊皮包裹着的杯子里倒入春药,便能催起男人的情欲。她渴望了解陌生的东西,生活在永久的期待之中。“未来”使她惊惧,但她希望认识“未来”。爱西丝神的神甫、迦勒底的魔法师、药剂师和女巫们都围绕在周围欺骗她,却从不让她厌倦。她怕死,但是她却处处看见死。当她陶醉在恋爱的中间时,她会突然觉得像有一双冰冷的手在触着自己裸露的肩,她面色发青,在那拥抱着她的臂怀里,惊惧地呼喊着。
小姑娘开口了,自述道:
尼西亚斯对她说道:
“我的可爱的白莲花!”那老婆子又开口了,“有你这样一个仙女般的女儿,你的妈妈竟不觉得幸福吗?你的爸爸,看见了你,他的心里竟感觉不到欢乐吗?”
“我们的命运或许是白发苍苍,面颊凹陷着沉入永劫的夜晚。此刻,海在茫茫的天空中微笑,或许就是我们的末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啊!我的苔依丝呀!及时行乐吧,我们感受愈多,我们的生活便愈丰富。我们不知道的就不存在!所谓‘爱’就是理解。我们所不知道的都不存在。我们何必为了不存在的东西而苦恼呢?”
苔依丝一响也不响,眼光死盯在地上。她的眼眶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她哭过。
她带着愤怒,回答他道:
“呀,真是一朵鲜花,美丽的小姑娘!把你生下的父母真是幸福呢!”
“我最看不起像你这样既无希望,也无所忌惮的人。我就是想知道!就是想知道!”
有一天,在挨过一阵分外严厉的毒打后,她吓得蹲在门口边,一个老婆子停下,站在她面前,静静地望了她几分钟,接着便叫道:
为了探寻人生的奥秘,她便读起哲学著作,可惜她看不懂这种书。她也越加怀念起童年的生活:每到晚上,她便化装到从前悲惨生活时住过的地方:小巷、巡查道和广场。她有感于父母的逝世,尤其感怀于自己没有爱过他们。每次遇到基督教的司祭们时,便会因为想到自己的洗礼而心神不安。有个晚上,她裹着一件长外套,用一顶红色的帽子盖住金黄的头发,到郊外去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破旧的圣约翰的教堂前。她听见教堂内有人唱歌,门缝里透出一丝明亮的灯光。二十年来,基督徒在马克尚斯战胜者的保护下,公开庆祝节日,那礼堂自然会有光亮。他们唱着热情的招魂曲,仿佛是受了神秘的邀请,苔依丝推开教堂的门,竟走了进去。一大群人,女人、小孩还有老人家,他们都跪在一个靠着墙的石棺面前。石棺只是粗糙地雕刻着葡萄蔓的石槽,然而却受到极大的敬意:上面摆满了绿色的棕榈叶和红玫瑰花环。四周的墙壁还点着无数的小明灯,如星光一般地照耀着,阿拉伯树胶的烟雾在星火光中像天使衣衫的褶襞。四面墙壁上绘画出类似天国的幻景。穿着白衣的教士俯伏于石棺之前,和众人唱着诉说受苦的快乐的圣歌,把莫大的喜悦和无数痛苦融合在这个凯旋式的丧事中。苔依丝倾听着,感到生命的欢愉和死亡的痛苦同时汇入她新生的意识中。
因为她赚到的钱一分也不拿回家,她的母亲便用种种方法去虐待她。为了不挨打,她甚至赤脚逃到城墙上去,和蜥蜴一起藏在石缝里。城墙之上,她看见坐着轿子被抬过的妇女们,装饰得非常奢华,轿子的四周还守护着一群奴隶,她便心生羡慕。
唱完歌,信徒们都站起身来,排成一排去和石棺吻别。这些人惯于劳作,步履沉重,紧闭着嘴,眼神发呆,跪下身来,用嘴唇贴着石棺。妇女们将小孩子抱起来,轻轻地将小孩子的面颊贴在石棺上。
她成年之前,就委身于海港里的少年,晚上跟随着城区流浪的老人。从那些男人身上赚到钱,就去买蜜糕和首饰。
苔依丝惊奇而又慌乱,便问助祭,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当阿美斯遭受折磨而死的时候,苔依丝单纯的童年时代便宣告了终结。阿美斯的死让她感到一种忧伤,一种不可克制的恐怖。她的灵魂还不够纯洁,还不能了解奴隶阿美斯是个幸福的人。她幼小的心灵萌发出一种观念,以为要在世上做良善的事情,一定要以可怕的痛苦为代价。她惧怕为善,害怕娇嫩的肉体遭受折磨。
那个助祭回答道:
三年之后,马克尚司的征服者君士坦丁颁布一道上谕,保证基督徒的安宁,此后,基督徒除了为异教徒所受苦恼以外,不受任何迫害了。
“女人呀,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今天在追悼圣人泰奥道尔吗?他在皇帝戴克里先时代,为了信奉基督教而受苦,他生则廉洁,死为教义,所以我们都穿着白衣裳,把红玫瑰放在他光荣的墓碑上。”
他在死后依然保持着陶醉于幸福的表情。守护着刑架的兵士们也不禁感叹了。维旺狄斯几个基督教的弟兄,要求取回他的尸体,和殉道者的遗骨放在一处,安葬在圣约翰·巴普蒂斯特教堂的地下室里。基督教教会对神圣的努比亚人泰奥道尔保持着崇高的敬意。
听了这几句话,苔依丝跪下来,泪如雨下。那些对阿美斯的记忆在灵魂深处复活了。那蜡烛的微光,玫瑰芬芳,香烟缭绕,圣歌的和谐以及对灵魂的追慕,都印在她朦胧温柔而又痛苦的记忆之上。眩惑中的苔依丝想到:“阿美斯活着的时候是卑贱的,现在他是伟大而光荣的!他怎么会如此崇高?那个比财富、快乐更有价值的陌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他死了。
她缓缓地站起来,转到圣人的墓前。那充满着眼泪、紫罗兰般的眼睛是阿美斯曾经爱过的。接着她俯下身,谦卑地、缓慢地,用她那曾经激起无数欲望的唇,吻了石棺。
“看呀,这儿是良善的天主身边的天使!他们给我拿来了葡萄酒和果子。他们的羽翼振动得多么好听呀!”
回到家中,尼西亚斯正在等她。他身上穿着件薄长袍,头上洒了香水,手里拿着一本哲学书。见到苔依丝,他伸开双臂,微笑着对她说道:
接着,他微笑着说道:
“淘气的苔依丝,你怎么才回来?在你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你猜我从这斯多葛学派有名的手稿里看到了什么?是道德的训诫和高尚的箴言?不是不是,在这严肃的纸莎草上,我看见成千上万的小苔依丝在那儿跳舞,她们每一个只有手指般大,可是美妙绝伦,都是美丽无比的苔依丝。有的穿着金色红色的长袍,有的穿着半透明的衣服,像白云般翩翩起舞,还有的一动不动,赤裸着身体。还有两个,手牵着手,一模一样,相互微笑着。一个说:‘我是爱情。’另一个说:‘我是死亡。’”
“玛利亚,请告诉我们,在你来的地方,你看见了什么呢?”
说着,便将苔依丝搂在怀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怒视的目光。尼西亚斯信口开河,苔依丝却根本听不进去。
他被钉在十字架上整整三天三夜。简直无法想象,人的肉体能经得住这样长久的折磨,苍蝇已经吃着他的眼屎,但是他会突然睁开充血的眼睛。到第四天的早上,他唱起歌来,那歌声比小孩子的声音还要清灵:
“我眼睛里明明看见那书上写着‘无论对于什么,你不可放弃耕植你的灵魂这件事’。我嘴里却读出‘苔依丝的吻比火还要炙热,比蜜糖还要甜’的句子来了。你看,就是因为你这坏孩子,一个哲学家今天竟能这样读书。真的,总之,我们所有的人都只会在别人的思想里看见自己的思想,就好比刚才我在读书时所发现的。”
阿美斯被押送到十字架街头。就是这十字街头,两年前的一个夜里,他用白衣裳抱着他灵魂的女儿,最爱的鲜花苔依丝,轻快地从这里走过。此时此刻,被钉在十字架的阿美斯却没喊一声疼,他只是叹息了几次,说:“我口渴呀!”
她听不进去,她的灵魂还在阿美斯的石棺之前。听到苔依丝的叹息,尼西亚斯便在她的颈窝吻了一下,说道:
阿美斯平静地听着判决,恭敬地向审判官致谢。在狱中三天,他总是向囚徒们传送福音,据说从此那牢狱的犯人,甚至监狱的警卒,都为阿美斯的言语所感动,信仰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不用忧伤,我的孩子。我们只有忘记了一切,我们在这世上才会感到幸福。关于这一点,我们已有不少诀窍。来吧,让我们忘了人生吧,忘了人生,我们就幸福了。来吧,让我们来相爱。”
“你的双手,没干过什么好事,那就钉在刑架上吧。”
苔依丝推开了他,心酸地叫喊道:
有一天,一个供奉于神坛的银盆,在酒店里忽然不见了。酒店的主人和本国的神灵憎恶阿美斯,虽然没有一点证据,却告发说那银盆是他偷的。阿美斯也极力否认盗窃的行为。然而审判官认为即便阿美斯不犯盗窃之罪,也至少是个不良奴隶,所以,竟判决他死刑。审判员对他说道:
“我们相爱!你从来都没爱过一个人!何况我也不爱你!我不爱你!不,我恨你!滚吧!我恨你!我憎恶一切幸运而有钱的人!滚出去!滚出去!只有穷人才有善意。小时候,我认识一个死在十字架上的黑奴。他是好人,充满着爱,懂得生活的奥秘。你连给他洗脚都不配。滚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这些话在城里传开了。于是,奴隶主们都怕阿美斯煽动奴隶起义。酒店的主人也非常憎恨他,但在表面还是装得若无其事。
她趴在地毯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打算以后要像神圣的泰奥道尔一样,在贫穷与简朴中生活。
他说:“在上帝的国土里,奴隶们喝着新鲜的葡萄酒,吃着鲜美的果子,至于富人呢,像狗一样被困在奴隶们的脚下,吃着奴隶们的残羹冷炙。”
等到第二天,她却再次投入到自己沉醉的欢乐世界里。她知道自己的美貌总不能持久,所以急于用它来获取一切的荣耀和欢乐,她在舞蹈方面下足了工夫,把雕刻家、画家和诗人们的想象表现得活灵活现。学者和哲学家们承认,她的形体、姿态、动作和步履中,有一种主宰世界的奇妙的和谐,就把这种完美的优雅列入道德之中。大家都说:“苔依丝也是个几何学家。”她又答应给穷人、无知的人、卑鄙的人和羞怯的人表演戏剧,他们把她的表演当成上天的慈惠。但是,在一片颂赞声中,她却感到忧伤,更加惧怕死亡。没有什么能排解她的忧伤,就连人尽皆知的那华丽的成为城中最幽美的庭园,也无法为她解闷。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觉得和男女孩子做伴比和温柔的阿美斯在一起还要好了。她一点儿也没发觉自己的朋友已不常在身边。那是因为基督教的压迫渐渐得到了缓和。基督徒的集会于是多了起来,黑奴非常热心地出席。他热情洋溢,嘴角总会流露一丝神秘。他说富人根本保不住他们的财产。他到贫穷的基督徒所集聚的广场上,男女老少挤在那旧墙壁的阴影里,他便对他们演说奴隶的解放以及正义的日子就在眼前,等等。
这里的树木是她不惜代价从印度和波斯运过来,喷泉灌溉着树木,流水淙淙作响,一位能工巧匠模仿古代遗址建筑的假山及有意筑成坍破样子的圆柱倒映在湖面。“仙女洞”耸立于花园中央,它的名字源于洞口三个巨大的妇人像,大理石的这些用彩蜡制成的女人栩栩如生,她们正解衣待浴,小心翼翼地恐怕被人瞧见。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水帘,把这个幽静圣地渲染得柔和至极,如同彩虹一般。仙女洞的四壁如同圣地,挂满了花冠、花环和绘画,绿叶环颂赞苔依丝美貌的绘着的书幅,色彩鲜艳的戏剧面具,描写舞台的绘本,滑稽戏子或寓言动物的画片。洞中央的一个小架子上,有个用象牙精致制成的爱神像,那是尼西亚斯送给她的礼物。一面的壁洞里,躲着一匹黑色大理石雕成的雌山羊,那玛瑙的眼睛闪闪地发光,六匹雪花石的小山羊挤在它的乳房边,但它仰起头,提起劲遒的脚,似乎是要去攀登悬崖峭壁般。地上铺着拜占庭的毯子,利比亚的狮皮,堆着卡塞黄种人所刺绣的坐垫。金质的香料匣幽香扑鼻,四周遍布着玛瑙的大花瓶。洞的深处,有一张翻转过来的印度大龟壳,壳上钉着的黄金针闪闪发光,这张龟甲原来就是苔依丝的床铺。每天就是在这里,在花香鸣泉声中,她慵懒地睡去,等待晚餐,为消磨时间,和她的朋友谈天,或者独自斟酌演戏的技巧,回忆着那白驹过隙的岁月。
——从白马的背上,跌下来,跌入了海里。
有一天,她演完戏后在仙女洞里休息,在镜中发现自己已渐渐失去原有的风韵,想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时光终究会要到来,她惊恐着徒然地安慰自己,只要焚烧了某种草,念几句符咒,就能保持肌肤的鲜艳。然而,一个冷酷的声音对她说:“你要老了,苔依丝,你要老了!”她的头上立刻渗出了冷汗,接着,她怀着无限的温柔,再向镜中一望。她觉得自己依然美丽,备受怜爱,于是对着自己微笑一下,轻轻地说道:“在亚历山大城的女人之中,我的身体最柔媚,动作最优美,手臂也最艳丽,呀,镜子呀!我这一双手臂就是恋爱的锁链呢。”
——督尔提·督尔蒂,你的儿子怎么死的?
她正在这样想着,看见一个纤瘦的陌生人站在眼前,一双炙热的眼睛,乳粉粉的胡子,身上却穿着刺绣华丽的衣服,她惊怖得啊呀一声,镜子从手里跌落在地。
——我在纺米蓝的羊毛线。
巴福尼斯站着一动也不动,看着美丽的苔依丝,心里却在祈祷:
——督尔提·督尔蒂,守着你的家究竟为什么呢?
“呀,上帝,不要让这个女人的美貌来诱惑你的仆人,盼望以她的面貌来感化你的仆人,使你的仆人更信仰你。”接着,他费力地说道:
她酷爱游戏,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心中便生出了些许希望。她整天和街上游荡的小孩子们跳舞,唱歌谣。等到夜里回到家,嘴里还唱着:
“苔依丝,我住在很远的地方,是你的美貌将我领到你身边。人家说你是最高明的演员,也是最有魅力的女人。大家把你的财富和爱情传得神乎其神,令人想到古代的罗陀比斯,尼罗河上的船夫个个都熟知这个美妙的故事。所以,我想认识你。而我现在看到的你却远胜人们的传闻,你比他们说的还要聪明美丽千倍,现在我看着你,不禁对自己说道:‘到了她的身边,会像醉汉般身摇欲坠。’”
苔依丝就这样受了洗礼。
这些话是虚伪的,但是燃烧着信仰的热诚的巴福尼斯,讲出的话似乎包含着真正的激情,苔依丝注视着这个让她吃了一惊的怪人,倒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巴福尼斯那粗糙野蛮的外表,阴郁却如火的眸子,使苔依丝有些震惊。这个男人与她所认识的其他男人截然不同,她很想知道这个人的生活和身份,便带着一丝温柔的嘲笑回答道:
有时他用谜语来表达意思,引起孩子们深深的钦佩。宴会结束后,他请每个客人都喝了一点葡萄酒。大家都很欢喜,开始唱起悲歌和赞美歌来。阿美斯和尼蒂达站起身来,跳起他们俩从小就学会的努比亚的舞来。这种爱情的舞蹈,大抵在开天辟地的时候就有了,他们摇动着臂膊和身体,互相装作追找和逃避的样子。他们的眼睛转来转去,在微笑中露出洁白的牙齿。
“陌生人,你的赞美似乎来得太快了,当心,我的目光会把你融化!当心,不要爱上我!”
“圣灵浮在水面上,所以基督徒要在水中接受洗礼。但是恶魔也住在小河边,供给女妖们所用的泉源非常可怕,因此有些水直接会导致身体和灵魂上的种种疾病。”
他对她说道:
他这样子讲着,便从衣裳下面拿出自己藏着的几条小鱼。接着,他生起火来油煎小鱼。所有的人,司教、苔依丝、两个穷孩子和两个黑奴,都在毯子上坐下来,围坐在一起,吃着鱼,祝福着天主。维旺狄斯讲述自己所受的折磨,又预言教会不久就会胜利。他言辞虽然粗劣,但却充满了比喻和双关语。他用红色的布来比喻正直的生活,关于洗礼的道理,他说道:
“我爱你,苔依丝!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为了你,我离开了怀念的沙漠;为了你,我本该谨守沉默的嘴里却说出了亵渎神灵的言辞;为了你,我看见了本不应观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声音;为了你,我的灵魂扰乱了,我的心展开了,万千思绪好像鸽子饮水的泉源;为了你,我日夜兼程,走过恶魔与吸血鬼所聚居的沙漠;为了你,我赤着脚踏过毒蛇和蝎子。是的,我爱你!但是,我的爱,并不像那些充满肉欲的人,像饿狼和愤怒的公牛扑向你。你得让他们快活,就像羚羊满足狮子般快活。女人啊!他们肉欲的爱将你的灵魂吞噬。我的爱却是精神的爱,真理的爱。我是依天主的爱而爱你的,永不改变。我心中对你的爱是真正的热情,是神圣的怜悯,我为你而来的预言胜过花朵的娇艳和短夜的幻梦,是圣徒的盛宴和天国的婚礼。我带给你的祝福永无止境,无法形容,世上的幸福者哪怕看到这种祝福的影子,都会立刻惊讶而死。”
他便领着这一队人到离此不远的家里。家里只是一间房,两架纺织机,一张粗糙的桌子,一张用旧了的毯子。他们一走进房里,阿美斯便叫道:“尼蒂达,你去拿锅子和油瓶来,我们来做点好吃的。”
苔依丝调皮地笑道:
“泰奥道尔,你说得对。”
“朋友,请让我看看这不可思议的爱。快点,啰唆的言语或许会有损我的美貌,别浪费时间。我迫切地想知道你口中的幸福。不过,老实说,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你所谓的幸福,你对我的预言也只是一句空话。预言伟大的幸福要比真正给人以幸福方便多了。人人都有才能,你的才能便是夸夸其谈。你讲到的爱没有人知道。自古以来,人们就互相接吻,现在竟有爱情的秘密还留着,那真是件怪事。但是,关于爱情,情人比魔术师懂得更多呢。”
司教答道:
“苔依丝,不要嘲笑人。我是把未知的爱情给予你。”
“今天我们将一个灵魂送给良善的天主,我们应该感到快活,维旺狄斯神甫,让我们去你家吧,让我们玩个通宵。”
“朋友,你来得太晚了,我已认清了爱情。”
当他们一起走出地下教堂,阿美斯说道:
“我给你的爱充满着荣耀,你认清的爱却只会产生耻辱。”
司教给每人一个爱的吻;待洗礼的仪式结束后,他便脱去了司祭服。
苔依丝阴郁地注视着他,额头起了一道明显的皱纹:
依照着司教的指引,尼蒂达跪下身来,脱去苔依丝的衣服。女孩子赤身裸体,颈子上挂着一个护符。司教便把女孩子在洗礼槽里浸了三浸。两个穷孩子呈上圣油和食盐。维旺狄斯便拿圣油在女孩子身上一涂,取了一粒盐放在她的嘴唇里。然后,尼蒂达擦干了这个经历许多苦难后,注定会得到永生的身体,黑奴尼蒂达便把她亲手制造的白衣裳给苔依丝穿上。
“陌生人,你好大胆,竟敢冒犯此地的主人。你看我像不像个无耻的人,请你说吧。不!我不可耻。所有我这样的女人都不可耻,尽管她们没有我漂亮也没有我有钱。我每走一步路,便撒遍快乐的种子,也由此我闻名世界。各国的君主们俯伏于我的脚下,我比他们更有势力。看看我,看看我的脚,无数男人为了吻它,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我并不伟大,在世上也占不了多少位置。如果从塞拉贝尤姆顶上,望见我在街上走过时,我就只有一粒米那么大,但是就是这一粒米,竟惹得人间充满了地狱般的死亡与绝望,憎恨与罪恶。当大家在我四周呼唤光荣的时候,你却来说我可耻,你难道不是个疯子吗?”
两个黑奴一齐答道:“是的。”
“要知道人类眼里视以为光荣的东西,在上帝面前就是耻辱。我们在不同的地域成长,难怪我们没有共同的语言和思想。可是,老天做证,我希望和你有相同的想法,如果我们没有相同的感情,我决不离你而去。女人啊,谁给我烈火般的寓言,使你像白蜡一般融化于我的呼吸之下,使我那愿望的手指能够任意将你来塑造?灵魂啊!是怎样的一种道德的力量,将你归我所有,我心中涌出一股西洛埃泉水来,使你在沐浴时恢复昔日的纯洁?谁将我变成为约旦河的湖水,使你在波浪之中获得永生?你喜极而泣欢呼道:‘只是在今天我才重获新生。’”
“苔依丝,你相信全能之神的上帝吗?你相信为了解救我们而死的上帝那唯一的儿子吗?你相信信徒所教导的一切吗?”
苔依丝不再愤怒了。
接着,他向幼小的基督信徒问道:
“这个人讲的是永恒的生命。他所说的一切都写在符签上。他一定是个魔法师,有应对衰老和死亡的秘方。”
“你这位母亲名叫尼蒂达。她在俗世虽然是个奴隶,但是耶稣却在天上把她归入于他的妻子的名列。”
于是,她决定委身于他,所以装作害怕的样子,退了几步,到了洞的深处,她巧妙地将披在身上的长袍拉到胸部,然后一动也不动,默然地低垂着,等待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甜蜜的阴影,一副羞赧的模样。她赤露着的双脚慵懒地摇荡,像一个少女在河边沉思。
他转向女黑奴,依旧对苔依丝说道:
巴福尼斯凝视着,一动也不动。他双膝颤颤地发抖,几乎要倒下,舌头突然发干,脑袋感到一阵眩晕,只看见蒙在眼前的一重厚雾,他以为是耶稣用手遮住了视线,不让他再见那个女人。想到这里,他镇静了许多,立刻恢复了刚毅,以一个沙漠老修道士的庄严口吻说道:
“可爱的小女孩,不要害怕。这里有你灵魂的父亲阿美斯,信仰天主的真正活着的人都叫他泰奥道尔。你还有个温良的母亲,她慈祥为怀,已亲手替你做了件白衣裳。”
“如果你向我献身,你以为上帝看不到吗?”
司教听完,便伸开臂膀,露出满是伤痕的双手。因为他公然宣言他的信仰,在基督教遭受迫害的时代,被剥去了指甲。苔依丝看了有点害怕,便逃回了阿美斯的臂怀里。神甫便温柔地安慰道:
她摇摇头说:
“我的神甫,这是我的小灵魂,是我灵魂的女儿。我把她领到你的面前,照你的吩咐,我把她带来了,请赐给她生命的洗礼。”
“上帝!谁叫他的眼睛总盯着仙女洞?如果我们会冒犯他,就让他走开好了!但是我们怎么会冒犯上帝?上帝既然创造了我们,那么他看见我们像他创造的模样,照他赋予我们的本性而行动,照理他不应有愤怒与惊骇的。关于上帝,世上的人已经讲过太多,甚至把上帝所没有的思想,通通推到他身上。你也是,你知道上帝的本质吗?依着上帝的名义而说话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这众多画像当中,苔依丝认出一个是拿撒勒的耶稣像,他的脚下画着秋牡丹花。房间的中央,水蔓延到边上的一个石槽,一位老人家就站在那儿,他头戴司教的帽子,身穿红色镶金的助祭服。瘦削的面孔,留着长长的头发。虽衣着华贵,但却谦虚温和,他就是彼克兰尼教堂里的司教维旺狄斯。自从教会受了压迫,他被驱逐出外,便学习织工的技能,以制造粗糙的羊毛织物维持生计。他的两旁站着两个贫穷的孩子。他的身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女黑奴,手里拖着件展开着的白衣裳。阿美斯将苔依丝放下来,便跪在司教的面前,说道:
听完这些话,巴福尼斯便解开了借来的衣裳,露出苦衣:
他紧紧地将女孩子抱在胸口,在黑夜里奔跑。苔依丝惊奇万分,把头露出在袍子外面,用双手抱住朋友的头。他们从黑暗的小路里走;他们穿过了犹太人的区域;他们沿着那斑鸠叫声凄惨的墓地行走;他们走到十字街头,在一个十字架下经过。那十字架上还挂着行刑者的尸体,一群乌鸦正“嗒嗒”地用嘴巴啄取尸臂上的肉,苔依丝缩进黑奴的胸口,再不敢看其他的了。突然间,她觉得像是走进了地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在一处狭小的墓穴里了。火炬照耀下,那些站在小羊、鸽子和葡萄藤的中间,身上穿着长衣,手里拿着棕榈树枝人像栩栩如生。
“我是巴福尼斯,安提诺埃修道院的院长,是从圣地沙漠里来的,收留迦勒底的亚伯拉罕和所多玛的罗的那双伟大的手,将我和俗世相分离,我对人类来说已不复存在。但是,在沙漠中的耶路撒冷,你的形象竟浮现在我眼前,我知道你罪孽深重,死亡就在你身上,现在你在我面前,好像一座坟墓,我向你呼唤:‘苔依丝,你自己站起来。’”
“来呀,我的灵魂!来呀,我的眼睛!来呀,我的小心肝!来穿上这件洗礼之晨的衣衫。”
听到巴福尼斯、修道士和修道院这些名称,苔依丝吓得脸色发青,她散乱着头发,合着双手,俯伏在圣徒的脚下,哭吟着:
秘密地传教足足有一个年头,一直到基督徒们欣喜地庆祝复活节。却说在复活节的前一周,某天夜里,苔依丝正熟睡在家畜棚里的毯子上,忽然被黑奴抱了起来,他的眼里闪烁出异样的光芒。不同往日,阿美斯穿了件白色的长袍。他把女孩子抱在袍子里,轻轻地说道:
“别害我!你为什么来的?你要我做什么呢?别害我!我知道沙漠里的圣徒是憎恶像我这种专为快乐而活着的女人。我怕你恨我,伤害我。走吧!我绝不怀疑你的威力。但是,巴福尼斯你不应轻视我,不应恨我。我从来没有像我所交际的那些男人一样嘲笑过你。所以,你现在也不要对我的生活横加指责。我是为魅惑男人而活着的,就连你,刚才也对我说你是爱我的。不要用你的法术来处置我,不要用你的咒语划破我的脸,或者将我变为盐柱的咒语,别让我担惊受怕!我实在够怕的了。不要让我死!我是最怕死的。”
他轻轻地走近苔依丝卧着的毯子边,两腿蜷曲,上身挺直,保持着黑人世代相传的姿势。他那漆黑的脸和身子消失在黑暗中,只有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如同黎明时分从门缝里投射进来的光线。他用尖细的嗓音说话唱歌,那轻轻的鼻音,正如晚间街头响起的音乐,带着一点忧伤的甜蜜。有时,驴子的呼吸声,牛的温和的叫声混合着黑奴的口音,像魔鬼的合唱队般为讲福音的奴隶伴奏。他的话,在那含着热情慈悲与希望的黑暗中,静静地流逝,苔依丝的手握着阿美斯,在漆黑的夜晚和神圣的奥秘和谐之中,在屋梁间漏下来的星光的包围中,她安然微笑着睡去了。
他向她做一个手势叫她站起来,然后说:
苔依丝老是被她无理的爹娘驱赶,在家里就连一个睡觉的床都没有。她常常和畜生们一起睡在窝棚里。每天夜里,阿美斯总会偷偷地到那儿去看她。
“孩子,放心吧。我不是来羞辱和轻视你的。我受着伟大的主的使命而来。那伟大的主坐在井边,饮着撒玛利亚人递给他的水,他在西门家吃饭,闻着玛利亚的香。我只要一谴责,你就会犯罪。上帝所赐给我那丰富的恩惠,我常常乱用。领我到此地来的,并不是上帝愤怒的手,却是他怜惘的手。我可以一无作为地用着爱情的言语来接近你,因为这是引导我来的心中的那份激情。慈悲之火激励着我,如果你惯于用肉欲的卑鄙的眼睛去看待世界,那么站在你面前的我,在你眼中不过是天主从火棘上折下来的一根枝。天主为要使摩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在山上会显示一堆热火的野蔷薇给他看。原来真正的恋爱是一堆火。这些使我们激动而无害的爱情,留下的煤炭和灰烬绝对不会没用。凡是被这爱火烧过的地方,都会充满永久的芬芳。”
苔依丝于是要求接受洗礼。黑奴看出她向往耶稣,便决定更加深刻地教导她一番,以便她能走进教堂接受洗礼。他把她当做精神上的女儿,和她十分地亲近。
“我相信你了。我不再怕你陷害诅咒我。以前我常常听人讲到隐居地的隐士们,听到安东尼和保尔的生活是神奇不可思议的。我也听过你的名字,人们说你虽然还年轻,但修德却和最老的修道者一样深厚。我最初看见你,就知道你不同寻常。告诉我,爱西丝教或赫尔梅斯和天国朱农的神甫们,迦勒底的占卜者及巴比伦的魔法师们不能办到的事,你能为我做吗?如果你爱我,能让我长生不老吗?”
阿美斯回答她道:“只有以耶稣之名而受着洗礼的人,才会吃到天国的果子。”
“女人呀。只要内心充满希望便能活着,你且避去那让你万劫不复的污秽的欢乐吧。让这上帝亲自用他唾液捏成、用气息吹成的身体,脱离恶魔的熊熊烈火吧,否则恶魔要将你这身体恐怖地废弃。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来饮孤寂里祝福的清泉,那隐在沙漠里涌向天上的泉源。烦恼的灵魂,来得到你所希冀的东西吧!贪图快乐的心,来尝尝真正的欢乐吧:贫穷、遁世、忘我,在上帝的怀抱,放弃一切的存在。今天你是基督的敌人,明天便做他最爱的人,到基督的身边去。去吧!前去探寻的你将来会说:‘我得到爱了!’”
如此这般,阿美斯讲了很多遍,苔依丝于是也知道了真理,她感叹道:“我真想吃到天主庭园里的石榴呢。”
苔依丝凝视着远方,问道:
“他们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洗澡,在印度舞女婀娜的舞姿中吃饭跳舞,听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良善的天主爱他们胜过自己的眼睛,他们都是他的客人。他们分享着宫廷里的地毯和庭园里的石榴。”
“修道士,如果我抛弃现在享乐的生活,如果我也忏悔,我纯洁的身体,真能如从前一样美丽,再获新生吗?”
“天主伸开臂膊,对他们说道:‘欢迎你们,你们都爱我的儿子。你们去洗个澡然后去吃饭。’
“苔依丝,我给你带来了永生。请相信我,因为我所说的是真理。”
“自从那时候起,凡是为了耶稣而死的人都升到天国。
“谁能保证你说的是真理呢?”
“因此穷人都爱他,信仰他。但是富人却恨他,恐怕穷人超过他们。那时,正是克雷奥巴特尔和恺撒掌权的时代,他们都怨恨耶稣,于是下令审判官和修道士们把耶稣处死。叙利亚的王子服从埃及女王的命令,在一个高山上竖起一座十字架,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妇女洗干净了耶稣的身体,把他埋葬。最终,复活的耶稣冲破了坟盖,重新回到他父亲天主的身边去了。
“大卫、预言者们和《圣经》及就要包括有你在内的许多奇迹。”
“耶稣听从了良善的天主,降生到犹太国的伯利恒。他和同伴们在开着秋牡丹的牧场上散步交谈:‘饿肚皮的人有福气,因为我将领他们到父亲的饭桌边!口渴的人有福气,因为他们将来能够喝着天上的泉水!哭泣的人有福气,因为我将用比叙利亚女王们用过更为柔软的面纱来揩拭他们的眼泪。’
“修道士,我相信你。老实说,我在这世上找不到幸福。我的命运胜过女皇的命运,但是,生命却带给我很多忧伤和苦楚,现在我感到无比疲倦。所有的女人都羡慕我,而我有时却羡慕那个没牙的老婆婆。我小时候,在城门口买她的蜂蜜糕。我常常想,只有穷人是良善、幸运、有福的,低贱卑下的生活中有一种巨大的甜味。修道士,你搅起了我灵魂深处的波澜,唤起了我沉睡的情感。呀!我该相信谁?我会变成什么,生命又会怎样?”
“良善的天主,”他说,“住在天上,像法老王住在宫殿的帐幕里或是庭院树下。他是古人的古人,比这世界的年纪还要大;他只有一个儿子叫耶稣,比天主和贞女还要美;他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却对儿子耶稣说:‘离开我的宫殿,离开我的海枣树,离开我的活跃的泉水。为了人类的幸福,到地上去。在地上,你将像个普通的小孩子一样;你将在穷人中过着贫穷的生活,痛苦便是你每天的面包。你将哭泣,直到泪流成河,沐浴那些疲倦的奴隶。去吧,我的儿子!’
她这样说着,一种信仰的欢悦浮现在巴福尼斯的脸上。他说:
苔依丝七岁的时候,阿美斯和她讲到天主。
“听我说,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另一人’陪着我,这‘另一人’就站在我的身旁。你看不见这‘另一人’,因为你的眼睛还没有资格看见他;但是不久你就能在他美丽的光辉中看见他了,你将说:‘只有他是可爱的!’刚才,如果不是他把温柔的手按在我的眼上。呀,苔依丝!我或许已和你一起坠入罪恶,我自己只会‘软弱’和‘错乱’。但是,他拯救了我们,他的良善和仁慈同样伟大,他的名字是‘救世主’。大卫向世界预言了他的出现,他在摇篮里便受牧人和三王的崇拜,他被法利赛人钉死于十字架,圣女们埋葬了他,使徒又使他复现于世,殉教者们证实了他的存在。他就站在这儿,因为知道你害怕死亡,女人呵!所以到你的家里来,为你抵御死亡!呀,我的耶稣!这时你在我面前,就像那美好的日子出现在加利利人面前,你和群星一起从天而降,离地面这么近,伯利恒的露台上圣洁的孩子们,在母亲怀抱里玩耍时都能把它们抓在手里。我的耶稣,我们和你在一起,不是你向我们显现了你宝贵的真身吗?那不就是你的脸?面颊上还流淌着一滴真实的泪吗?是的,末日裁决的天使一定会接住这滴眼泪,这将是苔依丝灵魂的赎金。我的耶稣,你不是在这儿吗?我的耶稣,你那令人崇敬的嘴唇张开来了。你能讲话了。讲呀,我听你讲。你,苔依丝,幸福的苔依丝!你听救世主来和你讲话,这是主并不是我讲的。他说:‘呀,我找了你很久,我迷路的羔羊!我终究还是找到了你,别再逃开我了,可怜的小姑娘,来握住我的手,我会背着你,到天国的羊棚里去。来吧,我的苔依丝,来吧,我所选择的人,来和我一起哭泣吧!’”
那时候,基督徒还受着非人的折磨。依照皇帝的命令,巨大的教堂便被捣毁,圣书遭到焚烧,祭器和烛台也被熔化。基督徒不再受到尊重,只好等死。恐怖遍及亚历山大,监狱里堆满了尸体。在叙利亚、阿拉伯、美索不达米亚、加巴多斯,传说凡是帝国权力所到之地,总有鞭子、拷问架、铁蹄、十字架与猛兽虐杀司教者和贞女。那时,安东尼已经以显圣和隐居闻名于世间了,是埃及的信徒们的领袖和预言者。他飞到亚历山大城中,像老鹰从荒凉的山岳绝顶飞下来一般,穿梭于各个教堂,以他信仰的火焰鼓舞着信徒。异教徒看不见他。他屡次出席于基督徒的集会上,用自己奋起的德行与精力鼓舞着每个信徒。那个时代,奴隶们惨遭迫害。有许多人惊恐地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大多数奴隶逃到沙漠,或者是去做隐士和强盗。但是,阿美斯却还是依照参与集会者的习惯,常常去拜访被捕的同道们,埋殉道者的尸体,热烈地宣扬基督教教义。伟大的安东尼发觉黑奴的这种真实的热诚,在回到沙漠里之前,将黑奴抱在怀中,给他一个和平的吻。
说完这几句话,巴福尼斯便跪在地上,眼里充满着欢悦。苔依丝看见这个圣徒的脸上映出耶稣的影子。
阿美斯是受过洗礼的基督徒,信徒们都叫他泰奥道尔。他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去参与信徒们的集会。
“呀,我逝去的童年呀!”她叹息说,“呀,我的温和良善的父亲阿美斯呀!你在晨光之中,抱着我去受洗,我为什么不在你的白衣袍里死去呢?”
“亲爱的小宝贝,我歌唱天使们,因为我们的主耶稣升到天上去了。”
巴福尼斯听着这几句话,便跳到她身边去,叫道:
他答道:
“你是受过洗礼的呀,神的智慧,上天之心呀!良善的天主呀!我现在知道那领我到你身边来的威力了!苔依丝,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在我的眼中,是那样可爱和美丽了,原来这是洗礼水的威德,它使我离开了上帝的庇护所,到俗世污秽的空气来找你。一滴水,定是洗你身体的一滴水,溅在我的额头上。来吧,我的姐妹,来接受你弟兄的一个友好的吻吧。”
“爸爸,你为什么唱天使坐在坟墓?”
修道士用嘴唇碰了苔依丝的额头。
苔依丝便问他道:
接着他静默了,让上帝去讲话。在仙女洞,只有泉水的歌唱伴随着苔依丝的啜泣。
“我看见了复活的荣耀。”
当两个女黑奴拿着衣衫、香料和鲜花来到仙女洞,苔依丝还没擦干眼泪。
“我看见了丧帷与麻布,我又看见了天使坐在坟墓。”
“真不该这么哭,”她勉强地微笑,“眼泪哭红了我的眼睛,弄花了脂粉。今天晚上,我要到朋友那儿去吃饭。那儿的女人要看我出丑,我偏要装扮得美丽脱俗。这两个奴隶是来替我打扮的,神甫,你先走开一下,让奴隶来做事。她们灵巧且经验丰富,我给出的工资也很高。你看这个戴大金环的女奴,她的牙齿多么雪白,她是我从总督夫人那儿夺过来的。”
“玛利亚,请告诉我们,在你来的地方,你看见了什么呢?”
巴福尼斯起初想全力反对苔依丝去赴宴。后来,他决定见机行事,便问在宴会里将遇到什么样的人。
由于主人的虐待,阿美斯的一只耳朵被扯碎了,布满了伤痕。然而,他却总是一脸的平和与轻松。周围的人都想不明白,他为何心如止水,灵魂如何得到宽慰。阿美斯单纯得如同小孩子,每次干完粗活后,就用尖细的嗓音唱着赞美歌。他庄严而快活地轻轻地唱着,在孩子幼小的心灵激起阵阵波澜和梦想。
她回答说将会见到宴会的主人海军司令官老科塔,其次是尼西亚斯以及其余几个喜欢辩论的哲学家、诗人加里拉德、赛拉比斯大司教,还有最喜训练马匹的纨绔子弟,最后便是那些除了青春便无话可聊的女人们。于是,出于一种超自然的启示,巴福尼斯说道:
小时候,仰仗着那个温柔的阿美斯,小苔依丝才感受到人间的亲爱,也最听他的话。阿美斯是她家里的一个黑奴,一个比锅底还要黑的努比亚人,他在撇去汤里浮尘时极为认真,性子却像沉睡的黑夜一样善良。他常将苔依丝放在膝上,给她讲故事。故事大多是贪婪的君王如何在地下造了数不尽的宝藏,等到宝藏造成,便把工匠们杀死等情节。又或者是智巧的盗贼如何与那建筑金字塔的女王以及宫女们结婚。幼小的苔依丝像爱父亲、母亲、奶妈、狗儿一样地爱着阿美斯。她拉着黑奴的短裤,跟随他走到酒窖里,走到家畜场里,那瘦弱的雌鸡,在黑厨师的刀子面前羽毛直竖,飞得比鹰还要快。夜里,黑奴常常不眠,坐在草台上,为苔依丝做手掌般大的小磨坊和船只。
“去吧,你到他们那儿去。苔依丝,去吧!但是我不愿离开你,我和你一起去赴宴,我待在你身边不说话就是了。”
每天晚上,这个睡着的女孩子常被酒徒们的喧哗声吵醒。牡蛎的贝壳在柜子上面飞舞,在疯狂的吼叫声中划破水手的额头。有时,透过烟雾腾腾的灯光,她还看见刀光闪闪,鲜血横流。
她不禁大笑。两个黑奴忙着替她打扮,她说道:
苔依丝生于贫苦的农民家庭,父母是偶像崇拜者。小时候,父亲在亚历山大的月门附近开了家招待水手们的小酒馆,她依旧能回忆起童年生活的某些生动片段。她看见坐在角落里的父亲,两腿交叉,高大威严,却又十分安详,像十字街头卖唱的盲人们口中年迈的法老。她也看到瘦弱阴沉的母亲,像饿猫般在屋子里游荡,眼里闪着光,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喊声。附近的人都说苔依丝的母亲是个魔法师,到了夜里会变作鸱枭,与她的情人们约会。这是造谣,因为苔依丝多次暗中观察母亲,却并没看见母亲使什么魔法。但是,母亲非常贪财,不分昼夜地算计着白天的收入。父亲懒惰成性,母亲又这样贪婪,于是幼小的苔依丝如同畜生般这样长大着,她唱着稚气的歌谣,操着自己还不知道意思的龌龊的言辞,用以讨喝醉酒的水手们的欢喜,同时,熟练地从水手们的腰带里偷出一枚枚小小的硬币。在那发酵的合着脂膏的气味的店堂里,她在水手们的大腿上被传来传去,她那稚嫩的小脸让喝饱啤酒的嘴巴来亲吻,让粗硬的胡子来触刺,等到她的小手拿到了几个小钱,便挣扎着脱开水手的手,奔到月门那边,找到常在那里卖蜜糕的老妇人买些蜜糕吃。在酒店里,水手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东风吹动海草,他们遭遇过何等的危险,接着他们便玩弄骰子,咒骂天神,要拿西里西亚最好的啤酒来喝。就这样,年复一年。
“他们看见一个来自隐居地的修道士做我的情人,他们会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