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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篇

“像你这类狗畜生,我的主人不会接见。”

奴隶愤怒地说道:

巴福尼斯又说道:

“兄弟,我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我想见见你的主人尼西亚斯。”

“请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去对主人说我要见他。”

巴福尼斯回答道:

“滚开,龌龊的讨饭人!”看门的奴隶怒吼着,挥舞着棍子,向着这个圣徒的脸上打过去;圣徒却将手臂叉在胸口,作十字形,一动也不动地忍受,接着又温和地说道:

“讨饭的修道士,滚到别处去,不要等我用木棍来赶你走。”

“请你答应我的请求吧!”

有个奴隶来开门,看见门口的嵌花砖地上赤着脚的巴福尼斯,便凶狠地说道:

看门的奴隶浑身颤抖,喃喃地说道:“这个人难道不怕疼吗?”

“赞美这些虚伪的贤人真是无聊,他们的谎言会被拆穿,灵魂也会沉入地狱。就连以雄辩闻名世界的柏拉图,以后也只有和魔鬼去争论了。”

他便去告诉主人。

他认出其中有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和芝诺的铜像,在等待开门的片刻,他想着:

尼西亚斯从浴室里出来,漂亮的女奴隶们替他擦背。他是个优雅可亲的绅士,面部闪出一丝轻微的讽刺,一看见巴福尼斯,他便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奔跑过去,叫道:

十年的久别,他还认识路上的每一块石子,而每一块石子都是可耻的,使他想起一桩桩罪恶。他赤着脚,尽力踏着那大道上的石子,得意地把脚后跟的血迹洒在石板上。他看见左手是塞拉比斯寺院壮丽的回廊,他沿着一条建有巨宅的道路走去,周围富家的巨宅仿佛在芬芳里睡着。在红色的飞檐和金色的饰像上方,露出了松树、枫树和漆树。从那邸宅的半开的门中,可以窥见大理石的走廊里装饰着青铜的肖像,绿叶丛中立着喷水台。宅第一片平和,只听到远处的笛声。巴福尼斯在一座不大却不失高贵的屋子旁停住了,犹如少女般柔美的大理石人像柱亭亭玉立,周围竖立着希腊杰出的哲学家的青铜半身像。

“原来是你,巴福尼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弟兄!我竟还会认识你,不瞒你说,你现在变得不像人倒像野兽,我们来吻抱一下吧。你还记得我们在一处学习文法、修辞、哲学的时光吗?那时候的你性情古怪,但是我却因为你的诚朴而爱你,我们说你是用马的眼睛去观察世界,难怪你总是胆战心惊。你说起话来少了一点风雅,但是你却无比慷慨。至于金钱和生命,你都不会留意。你有一种奇特的禀赋,灵性使然,非常吸引我。我真诚地欢迎你的到来,我亲爱的巴福尼斯,我们俩阔别已有十年。你离开了沙漠,抛却了对基督教的迷信,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我将以白石纪念今天。”随即转过身对妇女们说道:“克洛皮勒、米尔达尔,你们去为我这位要好的客人的手脚胡子洒些香水。”

他在城中穿梭,脚步飞快。

妇女们微笑着拿来了水壶、香料瓶和铜镜子。但是,巴福尼斯急忙用手势制止了,他低垂着眼不去看她们,因为她们都是裸体着的。尼西亚斯为他拿坐垫,以种种肴馔来犒赏他,巴福尼斯却都轻蔑地拒绝了。

“我受老妇人的敬爱,却也遭受孩子们的诅骂。人们对同样的人却持有不同的评价。人的判断靠不住,常常陷于迷误。所以那个异教徒第莫克来斯,还是有点见识的。他两眼漆黑,还懂得放弃光明,比起那沉溺在黑暗里还高呼着‘我看见光明’的异教徒,不是高明得多了吗?在这世上,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都是变动无常的沙漠,只有上帝才是永恒。”

巴福尼斯说道:“尼西亚斯,我并未抛弃你所说的基督教的信仰,基督教是真理中的真理。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即上帝。一切都是上帝所创造的。如果没有上帝,便没有一切。生命在他手里,这生命就是人之光。”

他边走边想:

尼西亚斯披上了件薰香的衣裳,回答道:

“上帝呀!祝福这些可怜的孩子。”巴福尼斯喃喃地说。

“亲爱的巴福尼斯,你想用这些陈词滥调、没有意义的争论来吓倒我吗?你忘记了我也是个小小的哲学者吗?你想想阿美利尤斯、波菲利和柏拉图这些伟大的光荣尚不能使我满足,愚人从阿美利尤斯的红袍上撕下的碎片能使我满足吗?贤人所创的学说,只是为了愚弄人类永恒的幼稚而想象出来的无稽之谈……应该把他们当成那些驴、洗衣桶、爱菲兹产婆的故事,或是别的米利都寓言来消遣。”

石子和着谩骂向巴福尼斯飞来。

他挽着客人的臂膊,来到一间房里。有许多纸莎草藏在篮子里。他说:

“呀,这个可恶的修士!你比猩猩还黑,胡子比山羊的毛还多哩!大坏蛋!把他吊到果园里去,像木头的普里亚普一般,去吓吓鸟雀吧!不行,他或许会招来冰雹,打坏开花的果树。他是个灾星,把他扔给乌鸦吃!”

“这是我的图书馆,哲学家们创造了各种学说,里面珍藏的仅是一部分。这些学说原来都是为了要解脱宇宙才创设的。学说真多,就连富厚的山拉博寺院也不能收藏完整。可惜!这些厚重的学说都不过是病人的幻梦罢了。”

他伸开了手,在老妇人的头顶上做了一个救世的动作。但是,还没走二十步路,便有一群小孩追上来,朝他扔石子,叫道:

他强拉着客人和自己一起坐在一张象牙的椅子里。巴福尼斯对着那书架上的书籍阴郁地望了一望,说道:

“赞美天主!”巴福尼斯说。

“这所有的书都应该烧毁。”

有个褴褛的老妇人,跪在地上,看见巴福尼斯走来,便拉住他的衣布来亲吻,道:“虔诚的人,请给我祝福,那么上帝也会给我祝福。我在世上受够了痛苦,盼望在另一世得到永恒的幸福,你是从上帝身边来的,呀,圣人,所以你足上的尘埃比黄金还珍贵。”

“客人呀,那损失太大了!”尼西亚斯回答说,“病人的呓语,有时也很有趣。假使把人类所有的呓语和幻梦都破坏了,大地就会失去颜色,我们也将沉眠于惨淡的痴愚中了。”

说完,他加紧步伐,从朝阳门进城。这扇城门是用石子做的,巍然屹立。穷人们都躲在城门的阴影里,向行人兜售着香橼和无花果,或是显出一副可怜相,向人们讨几个小铜钱。

巴福尼斯依循着自己的思想说道:

“啊,我到了这儿了!在那个美妙的地方,我出生于罪恶之中!在那明亮的空气,我呼吸过有毒的芳香!我听见过美人鱼歌唱!啊,这儿是我的肉体的摇篮!这儿是我俗世的故乡,在庸人的眼中,你是鲜花的摇篮,你是光明的故国;亚历山大城啊,你们的孩子们,像爱母亲般地爱你。我也曾在你盛装的怀抱里成长,但是禁欲者是蔑视自然,神秘家不看假象,基督徒把俗世故国当成放逐地。修道士避去凡土,亚历山大城啊,我已从你的爱情里逃了出来了。我恨你!因为你的富裕、你的科学、你的温柔、你的美丽而恨你。恶魔的庙堂!异教徒无耻的寝床,希腊教徒腐化的肉体,都该受到诅咒!啊!生着羽翼的天使,当我们的神甫安东尼为了坚定忏悔者的信仰和殉难者的决心,从沙漠里出来,之所以来到这座崇拜偶像的城市里,是受着你的指引啊。美貌的天使啊,无形的孩子啊,上帝最初的呼吸啊,请飞到我面前,振动你的羽翼,将芬芳施与这腐化的空气!”

“那是一定的,异教徒的学说只是空虚的说谎罢了。上帝是真理,他在人类面前显示奇迹。他有肉体,他就在我们之中。”

每当他看见一棵开花的树或是一只美丽的鸟,便不由得想到苔依丝。他沿着尼罗河的左岸走,穿过了几多富饶繁昌的土地,没几天,就到了希腊人称为美人和黄金的亚历山大城了。日出之后的一小时,他望见屹立于小山巅之上的这个广阔的城市,城市里房屋的屋脊都在蔷薇的蒸气里泛着光。他站定了,将两臂交叉在胸前,自言自语道:

尼西亚斯回答道:

“祝福天主,保佑我的行程!主啊,你把甘露洒在亚历山大城那朵无花果上,也请你把愿恩洒进苔依丝的灵魂里吧。你创造了田野上的鲜花,园子里的树,怀着同样的爱,你创造了苔依丝。愿在我的保护下,她会像一朵芬芳的玫瑰,在天国的耶路撒冷开放。”

“说得好,可爱的巴福尼斯,你说上帝也有肉体,也会思想和行动,他也说话,在自然中散步,犹如古时奥德修斯在蔚蓝的海上散步,那简直就是个人了。在伯里克利时代,雅典的孩子们都不再相信古人了,你怎么还会去相信朱庇特呢?不说了,你来不是和我辩论三位一体的。好朋友,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呢?”

第二天早上,他看见水边有一群红鹤,一动也不动地伫立着。仙鹤那青里泛红的头颈,倒映在水面上,煞是美丽。杨柳树舒展着柔嫩的枝条,仙鹤在明净的天空里飞舞,隐于芦叶间的鹭鸶一声声地啼叫。尼罗河碧水涟涟,汪洋一片,水面上漂着的风帆,有如鸟翼,几间白色的屋子倒映在水中,远远的轻轻的雾霭浮在水面。包着一重重椰树,一重重花果的岛屿的阴影里,有一群喧闹的家鹜、白鹅、青鹭、小鸭浮游而出。左边那肥沃的山谷,伸展着它的田亩,伸展着它那闪动着欢乐的果园,一直延伸到沙漠里。太阳照耀下的麦穗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土地的丰饶化作芳尘而四散。巴福尼斯眼见此景,不禁跪下来,呼唤道:

巴福尼斯答道: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黑夜之中,继续开始他信仰的旅程。

“那是一桩极好的事,请借给我一件薰香的衣裳,就像你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件。除此之外,还要一对金黄色的鞋,一瓶梳头发和胡子用的香油,最好还给我个装有一千个德拉克马的钱袋。呀,尼西亚斯,想到上帝的爱,想到我们的友情,所以敢来恳求你。”

他不再回应,生怕说的话反而变为冒渎教义的言辞。因为有时和没有信仰的人议论,不但不能让他们皈依真理,反而会把有信仰的人重新带入到罪恶的深渊。所以,掌握真理的人在传播真理的道路上,不得有一点马虎。他说:“再会了,可怜的第莫克来斯。”

尼西亚斯于是叫克洛皮勒和米尔达尔拿来一件最华贵的衣裳,它富有东亚风格,绣着花卉鸟兽。两个女人抖开衣裳,巧妙地使它闪耀出鲜艳的色彩。她们只等巴福尼斯脱去身上那块拖到脚跟的布了,但却遭到拒绝,于是,她们把那衣裳披在布上。两个女人很漂亮,虽是奴隶却不惧怕男人,看见装扮奇特的巴福尼斯,不禁大笑起来。克洛皮勒把镜子递给他,叫他“亲爱的浪子”,米尔达尔来替他梳胡子。但巴福尼斯却祈祷着天主,不去看她们一眼。穿上金黄色的鞋,在腰带上系了钱袋,他向那欢喜地望着他的尼西亚斯说道:

巴福尼斯精通教义,以他的经验,他知道上帝的恩惠还没有洒到这个老人家的头上,对于这个挣扎在失败路上的灵魂,解救的日子还远着呢。

“呀,尼西亚斯!别把这件事当成耻辱。要知道这衣裳,这钱袋,这双鞋,我是用来做一件虔敬的事情。”

“陌生人,别再兜售你的信仰,也不必博得我的赞同。一切的争议都是无用的。我的‘意见’就是不要‘意见’。我避去烦恼而无选择地生活着。你走你的路吧,别想把我从幸福的处境里拉出来了。我陶醉于此,如同劳作之后沉浸在舒适的浴场里,别想把我拉出来。”

“好朋友,”尼西亚斯回答说,“我根本没往坏处想。因为我相信人类既不会行善也不会作恶。所谓善恶者,只是争论上的东西罢了。贤人实际也只是依照风俗习惯做出的评判罢了。我遵循亚历山大城的风习,也因此被称为一个很正直的人。朋友,你去自寻快活吧。”

但是,第莫克来斯却打断他的话:

巴福尼斯把自己的意图讲述给朋友听,又问道:

巴福尼斯用心地听着老人的话,他回答道:“科斯岛的第莫克来斯,你的话的确意味深长。看轻这世上所谓幸福的东西是对的,但是连永久的幸福也看轻,甚至不再惧怕上帝的发怒便是错的,第莫克来斯,你的无知让我心生怜悯,我要把你引到真理上去,你会承认确有三位一体的上帝存在,那么你就会像个小孩子顺从父亲一般,顺从上帝了。”

“你认识一个在舞台上表演喜剧的苔依丝吗?”

“在我看来,说与不说没什么不同,那我就说说理由给你听吧。但我并不要求你把理由说给我听,作为交换的条件。老实讲,我对你并不感兴趣,你的幸福或是不幸与我无关,你任何的评论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怎么会爱或是憎恨你呢?嫌恶和同情其实都一样。但是你既然问起来,我就讲给你听吧,我的名字叫第莫克来斯,生于科斯岛上,父母依靠做生意而发了财。我的父亲是做军舰的武备装置的,他的智慧如同亚历山大大帝,所以人们给他取个绰号叫‘巨头’。其实,他根本不及亚历山大大帝,总之,这是人类可怜的本性。我的两个哥哥继承了父业,我则修身养性。我的大哥,由父亲做主,娶了个名叫蒂美莎的加里亚女人。大哥讨厌她,她总是沉浸在阴暗的忧郁里。后来,我的二哥却爱上了她,这种对情欲痴迷不久就变成极端狂乱的行为。原来那个加里亚女人是爱着一个吹笛的男人,每天晚上,她便招他到自己的房里。一天早上,这个吹笛的人把在宴会时一个常戴的花冠落在女人的房里。两个哥哥发现了花冠,非常愤怒,发誓要把这个吹笛的人杀死。第二天,两个哥哥用鞭子抽打他,无论他怎样哭泣哀求都无济于事,最后竟被打死了。我的嫂嫂因此而绝望发狂。这三个野兽般的可怜人,他们被一群小孩子责骂、投石子,他们像狼一样地叫喊着,嘴里吐着白沫,眼睛望着地,狂乱着在科斯岛岸边乱闯。后来,他们都死了,我的父亲亲手埋葬了他们。不久,父亲生了胃病,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他虽然很富有,可以买尽亚洲市场上一切的肉类和果品,但最后他竟饿死了。他失望地不得不把他的财产留给我。我游历过意大利、希腊和非洲,但是一路上,却没有人是聪明和幸福的。我在雅典和亚历山大城研究过哲学,那时候,我被那种辩论弄得头昏目眩。于是,我到了印度,在恒河边上看见一个完全赤裸的人,他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已经整整三十年。树枝缠绕着他干枯的身体,乌雀在他的头发里做了巢窠,然而他活着。他让我想起了蒂美莎、吹笛的人、我的两个哥哥以及我的父亲,这个印度人让人佩服。我扪心自问:‘人为什么痛苦呢?不是因为忍受着他们所认为的苦难,便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所认定的幸福,或者是有了幸福又害怕失去。把这一切想法都抛开,那一切苦痛也会完全消失了。’因此我决定抛开尘世的一切,把这世上所谓的幸福也一起抛弃,决心学着这个印度人的样子,在静止中孤独地生活。”

“她是一个美人儿,”尼西亚斯回答说,“有段时间,我为她花去不少钱。为了她我卖了一个磨坊,二亩麦田,写了三册诗歌来赞美她。在这个时代,这种国土,文艺创作仿佛是为了‘忘却’才产生的。美这个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是最有力量的,要是我们生来就占有它,那么我们大可不必留心柏拉图派的什么造物主,更不必留心其他哲学者的一切梦幻了,善良的巴福尼斯,但是你从沙漠里来,却来和我讲到苔依丝,免不了让人惊奇。”

那老人家静静地回答道:

说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巴福尼斯望着他,想不到如此罪孽深重的人,还会坦然地说出自己的罪恶,不觉便有点骇然,他真希望大大地张开嘴来,将尼西亚斯吞入于火焰之中。这个亚历山大人一声不响,双手托着额头,对着他过去的青春忧伤地微笑。那个修道士,站起身来,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呀,老人家,呀,我的弟兄,真理的热情使我分寸尽失,请你宽恕我吧。上帝可以做证,我憎恨的是你的错误,不是你。看到你堕落在黑暗里,我觉得心有不忍,我因耶稣基督而爱你,迫切想要解救你。请你说说你的理由,我一定要听一听,我很想反驳它。”

“呀,尼西亚斯!靠上帝的帮助,我将让苔依丝摆脱人间邪恶的爱情,让她嫁给耶稣基督。如果圣灵不抛弃我,苔依丝今天就会离开这个城市而前往修道院。”

“朋友,”他静静地回答说,“睡在污泥里的狗和顽皮的猴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只想着上帝光荣的巴福尼斯,听完便不再发怒。他以一种高尚的克制向老人致歉:

“不要冒犯了维纳斯,”尼西亚斯回答说,“她是一位强有力的女神,如果你把她最美丽的女仆抢了去,她会对你发怒呢。”

巴福尼斯激动异常,那老人家却十分安详。

“上帝会保护我,”巴福尼斯说,“尼西亚斯,希望上帝照亮你的心,把你从深陷的地狱里救起来!”

“我倒还要请教你,为什么你在沙漠里只用葱头和枣子来过活呢?为什么你要继续承担那巨大的苦痛呢?我和你一样孤独地苦行,在孤寂的荒漠里经营着禁欲的生活,为了讨上帝的欢心,获取那永恒的幸福,为此而遭受苦难是聪明人的做法。反之,徒劳无功,自讨苦吃那便是疯子。如果我不信仰——呀,光明的创造者,请宽恕我的冒犯——如果我不信仰,用先知的声音、耶稣基督的典范、使徒们的行为、教会的威信、殉教者的请求等所昭示出真理,如果我不知道肉体的苦痛对于灵魂的健全是必要的,如果我像你一般沉溺于无知之中而不知圣洁的神秘,那我就会立刻回到世俗的世界,过着一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我会追求一切享乐:‘来呀,我的姑娘们,来呀,我的婢女们,你们都来吧,把你们的酒,把你们的媚乐,把你们的香水都倾倒在我身上吧!’但是你这个老头,抛弃了一切利益,却一无所求,仿佛一只猴子在墙上乱涂乱抹,自以为模拟出名作,模仿起我们隐士的伟大的苦业来。呀,你真是愚钝透顶,你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呢?”

尼西亚斯把他送到门口,将手放在巴福尼斯的肩上,向他耳语道:

“我的朋友,我的确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属于那类你认为荒谬,我却认为值得赞美的学派。因为同样的东西,有种种不同的假象,这正如孟菲斯的金字塔在日出时看起来,是闪着蔷薇色的光彩的圆锥形,到日没时看它耸立于红光满天的空中,便像黑色的三角形了。但是谁能知道它的本体呢?你责备我否定假象,哪里知道其实恰恰相反,只有假象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实在。我觉得太阳是光辉的,但我不知道它的本体。我感觉火是热的,但我不知为什么火是热的,火如何会热的。朋友,你误解我了。但是,人们无论怎样理解我,我都无所谓。”

“不要冒犯了维纳斯,要是你夺走了她的仆人,她会对你动怒。”

“呀,老人家,那么你是个低劣的怀疑主义的信徒吗?他们对于运动与静止,同样地加以否定,根本不区分太阳的光明和夜的黑暗。难道你就是这类疯子吗?”

巴福尼斯对这种轻薄的言辞不予理睬,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但是,当想到他的朋友曾接受过苔依丝的妩媚,他便感到不堪至极。他认为,尼西亚斯和苔依丝一起犯罪比他和其他女人犯罪相比,要可恶百倍。他对此极为反感,对尼西亚斯只有憎恶。他常常憎恨不洁之事,但这件罪行却冲破了他的底线。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分担耶稣基督和天使们的忧愁。

“旅客呀,诅咒狗和哲学者一样是没有用的。狗是什么呢?我们又是什么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愈增强了想把苔依丝从异教徒中救起的那份热情,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个女人表演,尽可能早地救她出来。但是要到这个女人的家里去,总要等到白天的酷暑退去。时间尚早,巴福尼斯便顺着一条热闹的街道走去。他决定一天不吃饭,以免辜负了自己向天主求来的恩惠。他非常悲伤,不敢进城里的任何一间教堂,因为他知道这教堂被阿里乌斯的教徒们污秽过,打翻过天主的圣餐台。事实上,这些受到过东方皇帝支持的异教徒,曾经把阿塔那斯主教赶下宝座,用一片混乱取代了亚历山大的基督徒。

“照你这样说起来,天下就没有靠得住的事情。你连偶像崇拜者所要寻找的真理也否认了。你愚鲁无知还安然自得,简直是躺在烂泥中的一条懒狗。”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仿佛因为屈辱而低着头看着地面,有时仿佛处于忘我之境地而仰视天空。闲荡了一阵,他走到了一个码头,人工港口里停着很多船只。银光闪烁、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在靛青与银白之中,浮起微微的笑意。一只船头刻着海中仙女的战舰刚刚起锚,在水手们歌声中破浪前行;浪花飞舞,舵手们驾驶越过和安诺史督海相通的狭窄的海峡,转眼间,这个水上的白色女郎已进入深海,逐渐消失,只留下一条浪花飞溅的航痕。

“旅客呀,我并没有舍去任何的幸福呀,我只是有幸发现了一种比较满意的生活方式罢了,确切地说,原本并没有什么好和坏。从人的本性来讲,原没有什么廉洁和羞耻这回事,没有什么正当与非正当,没有什么愉快和悲伤,也没有什么善恶之分。这正像盐是给肴馔以滋味一般,‘意见’这个东西是给事物以种种不同的性质。”

巴福尼斯想:“我从前也曾想坐着船,唱着歌,到尘世的大海里去,但是不久,我就感悟到了自己的痴愚,海中的仙女也无法动摇我的心。”

“这样说来,你和我一样,贫穷、清廉、孤独呀,但你竟不能像我一样爱天主,也不像我这样追求天国的幸福?我实在不明白。假使你不信耶稣基督,你为什么要积德,假使你不希望得到永久,为什么要舍去尘世一切的幸福呢?”

他在一堆缆绳上坐着胡思乱想,后来竟睡去。他做了个梦,仿佛听见嘹亮的号筒响声,天被染红了一片。他知道时机已到,就虔诚地向主祈祷。一头巨兽向他冲了过来,头上带着个光亮的十字架,他认出巨兽就是那西尔西来的斯芬克司。斯芬克司将他叼起,却并不伤害他,仿佛老猫叼着小猫般的,叼在口中。就这样,巴福尼斯经过了许多的国土,穿过了许多的河流,越过了无数的山岳,最后到了一个尽是炎热的火灰的地方。可怕的岩石,四处裂开的地面,仿佛张张未合的大嘴,吐出火热的气息来。巨兽将巴福尼斯轻轻地放下,对他说道:

“我确实放弃了追逐虚名。”

“请你看看!”

“你不是放弃了尘世的一切繁华吗?”

巴福尼斯站在那裂口的边上,俯身望去,原来这便是地狱。一条火焰般的河流在地下双重黑色的断崖之中流淌。透过苍白的火光,只见一群恶魔正在折磨人类的灵魂,那带有人形的灵魂,甚至还挂着破衣的碎片。那种灵魂虽然处在苦难中,但是却还像很平静的样子。在这之中,有个很大的雪白灵魂,头上戴着雪白的帕子,手里拿着笏,唱着歌。他的歌声悠扬,一直飘到远方,歌曲的内容是关于天神和英雄。有许多绿色的小鬼,用烧红的铁来刺他的嘴唇和喉咙却无法阻止荷马的歌声。离此不远,秃顶白发的老头克萨哥拉正用圆规在尘土上作图。一个恶魔把沸油浇入他耳中,却仍不能打断学者的冥想。巴福尼斯又看见一群人,在火焰河河畔的岸上,冥想或者徘徊着谈天,或者像学院里梧桐树荫下的师生那样,沿着滚烫的火河散步交谈。只有那个老人家第莫克来斯独自坐在一旁摇头,仿佛一个人在否定什么似的。地狱里的一个使者,拿起一个火把,在他眼前摇荡,但是第莫克来斯不予理睬。

“好像是。”

巴福尼斯惊得目瞪口呆,转过头才发现那匹巨兽已经消失,只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站在那里,女人对他说道:

“你不是只吃着树根,遵守着禁欲生活的吗?”

“你看看,这种非基督徒是如何地固执,沉溺于他们生前的幻影,而做了幻影的牺牲品,现在落入地狱里,死亡都不能让他们觉悟,光是死,显然还不能见上帝。这些在俗世都不了解真理的人,是永远不知道真理的。试问这些折磨着灵魂在四周狂暴的恶魔,是什么东西呢?不就是上帝裁判的化身吗?所以一种灵魂一无所见,亦一无所感。他们与真理毫无相关,连上帝都无法使他们痛苦。”

“好像是。”

巴福尼斯说道:“上帝是万能的。”

“你不是全身裸露,抛弃了一切的吗?”

那个女人回答说:

“好像是。”

“上帝不可胡作非为!要惩罚他们,应当先启迪他们,如果他们有慧根,那么就和上帝的选民一样了。”

“怎么?你不想得到永生吗?但是,请你告诉我,你不是依照隐士的样子,住在这沙漠里的一间斗室里吗?”

巴福尼斯充满着忧虑和恐惧,他再次俯视那无底的深渊,看见了尼西亚斯的幽灵,头上戴着花冠,在化为灰烬的爱神木下微笑。尼西亚斯的一旁,立着那个米雷的阿斯巴西娅,身上穿着件漂亮的羊毛大衣,两人仿佛正谈论恋爱和哲学,表情平和且高贵。那火焰滴落在身上,他们却当做清凉的甘露,双脚踏在火热的地上,竟像走在软软的草地上般,毫不介意。看见了这光景,巴福尼斯不禁愤怒了起来,叫道:

巴福尼斯便问道:

“上帝!打死他们!打呀!这是尼西亚斯呀!要他哭!要他呻吟!要他把牙齿咬着呻吟……他和苔依丝一起犯过罪呀!”

“修行是没有用的,就是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两样。”

巴福尼斯骤然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强健的船夫的臂怀里。

那个老人说道: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海王菩萨保佑你!你在睡梦中乱动,要不是我把你拉住,你早就跌入安诺史督海里去了。像我母亲卖掉了咸鱼一样千真万确,是我救了你的命。”

“如果你不认识耶稣基督,那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你不会得到永恒的生命。”

那个船夫这样叫着,一边拉着巴福尼斯。

他便说道:

巴福尼斯回答道:“真心感谢你。”

巴福尼斯听闻后,不胜惊奇,看着此人的愚鲁,颇为悲伤。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回想着梦中景象,便自言自语道:

“我的朋友,”那个人回答,“我不认识他是可能的,如果地球上有‘确实’这件东西的话,那我确实不认识他。”

“这个梦境显然是坏的,梦把地狱的情形虚幻地显现出来,这是侮辱天主的仁慈;这个梦一定是从恶魔那儿来的。”

巴福尼斯叫喊起来。

巴福尼斯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原来他能够识别梦的来源,是来自上帝还是恶魔。孤独的隐遁者常处于各种幻景之中,这种识别力对于他们而言,是很有帮助的。沙漠里本来最多的是幽灵,他们避开了世人自然会遇到。当宗教巡礼者走进隐士安东尼所隐居的废城里,他们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仿佛城市里庆祝之夜的街道,其实这声音是恶魔想诱惑安东尼所玩弄的把戏。

“怎么,预言者已预言了主的诞生,殉教者都承认了主的名字,皇帝自己也崇拜他,不久之前,我还用西尔西来的斯芬克司显示出主的荣耀,你竟能说不认识他?”

巴福尼斯想起了这位令人怀念的老人,又记起埃及的圣约翰,六十年间,恶魔用着幻术来引诱他,但圣约翰挫败了地狱的诡计。然而有一天,恶魔扮着一副人的长相,走到可敬的圣约翰所住的窟洞里去,对圣约翰说道:“你的斋戒要持续到明天晚上。”圣约翰以为是天使,竟听从了恶魔,一直斋戒到了第二天晚祷之后。这是撒旦对圣约翰的唯一的胜利,却是渺小至极。所以,巴福尼斯能立即在梦里辨认出魔鬼,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旅客呀,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天主耶稣基督。”

他正抱怨上帝把他抛给了恶魔,忽然觉得被一群人簇拥着奔向一个方向。他已经失去了在城里走路的习惯,因此木然地被人们推来推去。衣裳的襞褶碍手碍脚,有几次差点儿把他绊倒。他想知道这些人到底去哪里,便拉住一个人,问他为何要如此匆忙?

那个人头也不回,答道:

那人回答道:

“我的神甫,我见你浸在恍惚的境地里,如果你现在清醒过来,那请你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名义给我祝福。”

“你不知道剧场马上就要开门,苔依丝就要上舞台了吗?我们都是要去剧场。你同我一起去吧?”

那个人却没有回应,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巴福尼斯以为此人的默然不语,大概是因为进入恍惚的境地。圣者是常常会投入于恍惚里的。他跪下来,两手合十,跪在未相识者的身旁祈祷。直到日没,那个人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便说道:

此时去看苔依丝,正合他的心意,巴福尼斯同意了。不一会儿工夫,便看见了剧场,发光的面具的柱廊和无数雕像的、宏伟的圆形围墙,一直延伸到一条狭窄的走廊里。走廊尽头,便是那灯光耀眼的观览台。梯形台阶的下面是舞台,他们在其中一排坐了下来。表演还没开始,但舞台已装饰得非常华丽。舞台上的一切一览无遗,舞台上有一个土馒头,仿佛古人献给英雄的灵魂的土冢一般。这个土馒头位于一片扎着军营的原野中间。屏幕之前是一束束的标枪,旗杆上挂着黄金的盾牌、月桂的枝杈以及橡树叶做的花冠。

“谨祝你平安,我的道兄!谨祝有一天尝到天国的甘露。”

舞台上一片沉寂,仿佛睡去了似的。但是那个半圆形的大建筑却坐满了看客,充塞着如同蜂巢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微微抖动的红色帷幕,闪着波光,映照在所有人的脸上。所有的人,带着些许奇异的目光,望着那巨大的静寂的舞台;舞台中间凸起的是营帐,妇女们欢快地喝着柠檬水,戏迷们隔着台阶,快活地打着招呼。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草棚四周寻觅。果然,没走多远,他发现有个人在尼罗河的岸边打坐,此人浑身裸露,头发像胡须一样的雪白,身体比红砖还要红。巴福尼斯觉得这是个隐士。于是,便用修道士们相见时所讲惯的话说道:

巴福尼斯在心中祈祷,不愿说一句空话,但是坐在一旁同行的人却感慨起喜剧的衰颓来。他说:“从前的名角,戴着假面,都能朗诵欧里庇得斯和朱南德的诗词,现在的人却不会背诵,而只会学学表演。雅典时代酒神所引以为荣的神圣的戏剧所剩无几,只剩下一点形式和手势留给我们,就连野蛮人斯基泰都能看懂。装着金属吹管扩大声音,嘴巴上镶起一些铜片的悲剧的假面,表现高大的天神时所用的高跷,悲剧的威严以及美丽诗句的歌曲,统统都失去了。哑剧演员、女舞蹈家,赤裸着不戴面具的脸代替了保里史和洛西于史。如果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人,看见女人在这舞台上这样表演,不知他们会怎样?一个女人在公众面前表演是可耻的。我能容忍这一点也够堕落的。”

他自言自语道:“这正是修道者的居住之所。隐士大都不会离开自己独居的房子,那我一定会遇到这儿的隐士了。像圣洁的神甫安东尼走近隐士保尔,我也要去给这里的隐士一个平和的吻,我们就可以谈一些永恒的事情,或许天主会叫乌鸦送一篮面包来,这间草棚里的主人很快就会热诚地叫我进去切面包吧。”

“女人是男人的仇敌,大地的耻辱,这是真的。”

第十八天,在离开城市很远的地方,他发现一间已埋入飞沙的草棚,走近这间用椰子叶搭建却没有门的草棚,棚内的一切一览无余:一个水瓶,一堆葱,一张干草做的床。这当中一定住着个圣洁的隐士。

“你说得没错,”巴福尼斯回答说,“女人是我们最恶毒的敌人。女人给男人以欢乐,但是就因为她们能给人以欢乐,所以才可怕呀!”

他继续赶路,狭窄的山谷渐渐扩展开来,一个大城市的遗迹出现在眼前。残余的庙堂靠石柱支持着,石柱中有几个长着牛角的女人的头像,仿佛是得到了上帝的允许,呆望着巴福尼斯,吓得他脸色发白。就这样走了十七天,他吃着青草,夜里睡在倒塌的废墟里,与法老时代的野猫和老鼠为伍,其中还有一些下半身长着鱼尾的女人,巴福尼斯知道这是地狱的使者,便用手画着十字架,将她们赶走。

多里槦叫道:“女人给予男人的不是快乐,而是忧伤,心烦意乱和邪恶的忧虑。爱情使我们最痛苦。我年轻的时候,到阿尔哥利德的特雷泽纳;在那里看见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树叶上尽是针刺的小孔。关于这株树,特雷泽纳人有段传说,据说女王费德尔,在爱着西伯利托斯的时候,终日便无聊地睡在这株树下,就是现在,这株树,我亲眼所见。她拔下插在金色头发的金别针,刺向那生着喷喷小果子的树叶。片片叶子于是都被刺上了许多的小孔。这种不义的恋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你也知道的,他死后,费德尔也自杀了,她自己关在结婚的房间里,用根黄金的带子系在一个象牙栓上吊死了。

于是,他从荒漠的道上走。晚上,柳条被风吹着,喃喃微语,他不禁战栗起来,拉低了帽子,把眼睛遮住,不看这万物的美丽。六天的长途跋涉后,他来到了一个名叫西尔西来的地方。尼罗河便在此汇入到一个狭小的山谷里,山谷的两旁是起伏着的花岗石的山脉。在那埃及人崇拜恶魔的时代,此地便是筑像的场所。巴福尼斯看见斯芬克司的大头颅依旧残留在岩石中,担心这个大头还保持着恶魔的魔力,于是便用手画了个十字架,边呼着耶稣的名字;果然,立刻有只蝙蝠从斯芬克司的一只耳朵里逃了出来。巴福尼斯觉得自己把一个住在石像里几千年的恶魔赶跑了,顿时热心起来,拾起一块大石子,向石像的脸上掷去,斯芬克司神秘的脸上立刻显出一种深沉的悲哀,巴福尼斯也为之感动。老实说,这石像的脸上所刻着的超出人间的苦痛表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感动。所以,巴福尼斯对斯芬克司说:“呀,畜生,学学我们的神甫安东尼在沙漠里遇见的林神、半人马神吧,承认耶稣基督的神圣吧!我便以父子与圣灵的名义来祝福你。”斯芬克司的眼中竟闪出一丝蔷薇色的光芒,厚重的眼睛眨了一下,花岗石的嘴唇艰难地在发出声音,像人间的回声一般,叫出了耶稣基督的圣名,巴福尼斯于是伸出左手,为西尔西来的斯芬克司送去祝福。

“天上的诸神,因为这株石榴树印证着这桩惨剧,所以要新长出的叶子上也生出许多的针孔来。我采了一片叶子,把它放在床头,每次一看这叶子,就警惕自己切勿堕入恋爱的热情里,也让我更加坚定地信仰着我师伊壁鸠鲁的信条——恣情是极可怕的。但是老实说,恋爱是一种肝病,而且任何时候谁也不敢说自己没有这种病。”

巴福尼斯以为是上帝托的梦,禁不住哭了起来。他不再迟疑,站起身来,拿了一根多节的木杖——信仰基督教的象征,走出房间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以防沙漠里的野兽和乌雀进入,弄污他藏在床头的圣书。他唤助祭弗拉文过来,把二十三个门徒交托他去管理。然后,裹着一块布,便朝尼罗河的方向走去,他想沿着里利比亚河岸一直步行到马其顿人所建的城市。巴福尼斯日夜兼程地在沙漠里行走,全然不顾疲乏与饥渴。血色的河水在金色和火红色的岩石间流淌,已近傍晚,他依然沿着河岸走,走进散居在沙漠中的隐士家里,以天主之名,向隐士们乞食,遭到谩骂、拒绝和威吓,却依旧幸福满怀。他不怕盗贼,也不怕猛兽,竭力回避着途中的村庄和市镇。为什么要避开市镇呢?因为他怕遇见小孩们在自家的屋前玩弄着骨牌,或是担心遇到那些只穿件湖色短衣的妇女们在水边拿着水壶微笑。对于修道者而言,这些都是危险的。《圣经》里关于天主游历诸城,和弟子们一道晚餐的情景,有时对巴福尼斯而言是种危险。隐士们专心地刺绣在信仰丝绢上的德行,虽然壮丽,但同时也极脆薄,若被世俗的娇风一吹,就会把那可爱的颜色,吹成灰暗。巴福尼斯之所以要避开城市,就怕看见的世人会摧毁他的信心。

巴福尼斯便问道:

他整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苔依丝的幻影又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放逸罪恶的神情;身上也不是从前披着的那块薄纱,而是一块布裹遍了全身,就连脸也被遮挡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流泪的眼,望着巴福尼斯。

“多里槦,那什么是你的快乐呢?”

路上,他发现一只雌斑鸠,已落进猎人铺在地上的网子里,有只雄斑鸠飞到网边,正用嘴啄网子,试图啄出一个洞来,好让它的伴侣脱身。巴福尼斯虔诚地注视着这个场景,他最易于了解事物神秘的本质。此情此景,让他觉得落在网里的雌斑鸠,就是苔依丝,而他自己像是啄网的雄斑鸠,要用有力的语言,将那绊住苔依丝的罪孽网线一一啄破。想到这里,他便更加坚信自己最初的决定。但是后来,当那只雄斑鸠的脚也被网住时,他又不禁疑惑起来。

多里槦忧伤地回答道:“冥想就是我唯一的快乐,我也知道这种快乐并不强烈,但是我胃不好,实在也不该再寻找别的快乐。”

巴福尼斯站立着,目不转睛盯着路上的石子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便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屋子,一边思索着柏来蒙的话,一边自言自语道:“柏来蒙隐士确是个好顾问,他谨小慎微,但是让魔鬼占有苔依丝,把她抛弃给恶魔,我会更痛苦。愿上帝赐予我光明,给我指引一条路吧!”

巴福尼斯细细体味了多里槦的最后几句话,便想引导这个伊壁鸠鲁的信徒去信仰天主,让他得到精神上的欢乐。他说:

他走进房间,拿出一块黑面包,把它放在手心里,去喂这头伶俐的畜生。

“多里槦,听听真理,你就会看到光明。”

“为这沙漠中的羚羊,赞美天主!”柏来蒙说。

他正喊着,看到四面八方的人都转向他,叫他闭嘴,剧场上一片寂静,接着响起了歌颂英雄的乐曲。

说完,老人家柏来蒙用脚把铲子踩进地里,开始用力去挖小苹果树四周的泥土了。就在他垦掘的时候,一头羚羊跃过田园的一棵矮树跳了过来,它步伐轻灵,就连一片树叶都没落下。羚羊一看见巴福尼斯便停住了,惊奇不安地周身战栗,接着它又跳到柏来蒙的身边,一头扎进老朋友的怀里。

戏剧开始了。

“巴福尼斯兄,天主做证,我绝不怀疑你老兄的意向!但是我们的神甫安东尼又说:‘放在旱地上的鱼都要死的,同样,走出了独居的斗室,到世俗中去的修道士,就脱离了善境。’”

一支军队从营帐里出来了。

“柏来蒙兄,你觉得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好吗?”

军队正预备出发,忽见一块乌云像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动着,乌云包裹了土馒头的顶上。后来,乌云散了,便见阿喀琉斯的幽灵出现。他周身穿着黄金的甲胄,对着军队们伸出着手臂,仿佛对他们说道:“什么!你们出发了吗?达那乌斯的儿子们,你们回到我回不去的祖国,丢下我毫无祭品的坟墓?”希腊军队里的重要首领们都挤到坟墓边来。忒修斯的儿子阿加那斯、老涅斯托尔、阿伽门农,都握着手杖,扎着头发注视着这个奇迹。阿喀琉斯的小儿子皮洛斯跪在尘土之中。从帽子里露出的一缕头发就认出了奥德修斯,他做着手势颂诵那英雄的幽灵,和阿伽门农争论着,可以猜测出是这样的:

“巴福尼斯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但是我们的神甫安东尼经常说:‘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总不要急于离开这里而想到其他地方去。’”

“阿喀琉斯在我们的中间,是值得敬崇的!”伊塔克的国王说,“他是为了希腊而光荣牺牲的,他要求用普里亚姆的女儿,处女波利克塞娜为他祭奠。达那乌斯的人民呀,满足英雄的亡灵吧,让贝雷的儿子在地狱里也感到高兴。”

“柏来蒙兄,我想到亚历山大去找这个女人,想靠天主的援助,让她皈依天主。这是我的打算,道兄,你觉得呢?”

但是诸王的领袖回答道:

“巴福尼斯兄,这真是桩让人悲痛的渎神的事。但是异教徒当中,像这样生活着的女人多着呢。对付这种滔天罪恶,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宽恕我们从祭坛夺来的处女吧,普里亚姆的子孙已经够不幸的了。”

“柏来蒙兄,我一想到亚历山大城里有个叫苔依丝的妓女,便感到非常痛苦。她生活在罪恶的深渊,做尽了人间丑事。”

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他和波利克塞娜的姐姐睡过觉,聪明的奥德修斯便骂他热爱加桑德加尔胜过爱阿喀琉斯的长矛。

“巴福尼斯兄,我实在还够不上替你排忧解难,我所犯的罪恶,可以说像沙漠里的沙,数也数不清。但是我年纪大了,我绝不会拒绝你,我的经验也许对你会有帮助。”

希腊的军士举起武器,相击作声表示一致赞成。波利克塞娜的牺牲早已注定,平静下来的阿喀琉斯的幽灵便消失了。乐曲随着人物情绪,时而激奋,时而凄楚。观众们爆发热烈的掌声。

“道兄柏来蒙,我确是为了天主的光荣。希望你的高见能增强我的信心。你学识渊博:众恶绝然不会蒙蔽你的智慧。”

时常把真理挂在嘴边的巴福尼斯喃喃地说道:

“愿天主祝福你的打算,像他祝福我的菜一样!天主每天早上用甘露灌溉我的田园,这是他的恩惠,让人不由得赞美,保佑我们生在平和,远离那扰乱我们平静的可怕的冲动。我们受着冲动的驱使,如同一个醉汉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摔跟头的可能。有时,冲动的热情会把纵情欢乐,沉溺于这种逸乐的人,像野蛮人在污浊的空气中狂笑。这种可悲的欢乐,会让人越陷越深。但是有时这种感官的骚动,灵魂的不安也会把我们投入于一种无信仰的悲伤里,比欢乐还要危险千百倍。巴福尼斯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但是在我悠长的一生中,我体验到悲伤便是隐士最大的敌人,它会像雾一般地包裹灵魂,遮住天主的光芒,要知道信奉宗教者若心生一种惨淡的忧伤,那正是解脱的反面,正是恶魔最大的胜利。假使我们只受到欢乐的诱惑,还远远不如忧伤可怕呢,唉,恶魔最善于让我们忧伤。恶魔不是在我们的神甫安东尼面前幻化出一个皮肤黝黑且美丽的小孩子吗?那个小孩子真美丽,让人禁不住喜极而泣!我们的神甫,在天主庇佑下,未让恶魔得逞。神甫和我们同在,他遭遇过忧伤,他和门徒们住在一处相互安慰,从没有堕入到忧郁里去。道兄,你来不是要和我说你的打算吗?假如你的打算是为了赞美上帝,我倒很乐意帮忙!”

“呀,假神道的崇拜是多么残忍!”

“柏来蒙兄,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赞美天主。天主说过,哪里有信仰,哪里就有他。为了赞美天主,我专程来找你商量。”

那个伊壁鸠鲁的信徒说道:“无论哪一种宗教都是播种罪孽的。所幸有位极智慧的希腊人,将人类从未知的恐怖中解放了出来……”

“你也是。”柏来蒙边说边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滴。

这时,被俘的海居柏走出了帐篷,她满头银发。看见这个完美的苦难形象,看戏的人都为之深深地叹息。海居柏从一个预言的梦里,知道女儿要死了,她叹息着女儿和自己的不幸。奥德修斯已站在她的旁边,向她要波利克塞娜了。这个老母亲抓乱了自己的白发,抓碎了自己的面颊,她吻着这个残酷无情的男人的手。但那男人毫无怜悯,异常冷静,仿佛对她说:

“赞美天主!”巴福尼斯回应着,“祝福平安幸福!”

“海居柏,聪明一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的屋子里也有年老的母亲,在为永远睡眠在伊达山的松树下面的儿子痛苦着。”

“赞美天主!”柏来蒙手握锄头说道。

昔日繁荣的亚洲女王,如今变为奴隶的加桑德尔,已痛苦地倒在地上,为妹妹请命。

第二天早上做完祈祷,巴福尼斯去见柏来蒙。柏来蒙是一位圣徒,住在离巴福尼斯不远的地方,过着一种隐遁的生活。柏来蒙老了,却依旧笑容可掬、平和安详,他经营着一小块田园,虽然经常有许多野兽来舔他的手,而恶魔却从不敢靠近他。

此时,营帐的门帘拉开了,处女波利克塞娜走了出来。看戏的人全都打了个寒战,他们认出那便是苔依丝——巴福尼斯要找的人已经在他眼前了。她雪白的臂膊托住头上的重重的门帘,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座美丽的雕像。她那碧蓝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四周,温柔而又高贵,赞叹声不绝于耳。心烦意乱的巴福尼斯用手按住胸口,叹息道:

“上帝保佑,我一定要去救她!”

“呀!上帝!为什么你要给一个造物主这么大的威力?”

他默默地祈祷着,忽然发现一只小豺坐在脚边,便不觉吃了一惊——因为房间的门从早起就没打开过。小豺仿佛读出了他的疑虑,随即摇起了尾巴。巴福尼斯用手画了个十字,赶走了小豺。他意识到这是魔鬼第一次闯进房里,于是祈祷了一会儿,接着又想起了苔依丝,他自言自语道:

多里槦镇静地回答道:

“请把怜悯洒进我的心田,犹如晨露洒进牧场,公正慈悲的上帝呵,赞美你!请让你的仆人摆脱开这淫欲虚伪的温存吧,请赐我恩惠,让我像你一样爱人,因为一切都在改变,而你是永恒的。我怜悯这个女人,只是因为她是你的作品,就连天使都在关注她。呀,主啊,她的生命难道不是你所赐予?她应停止罪孽。一想到她罪孽深重,我就吓得毛发战栗,可是她罪孽愈深,我却愈应怜悯着她。想到恶魔们永久地折磨着她,我就非常痛心。”

“构成这个女人的微粒,让人看到一个可爱的组合。但这个也不过是自然的游戏罢了。微粒本身并不知道。它们组合在一起,总有一天还会分离,这对它们都无所谓。组成莱依丝形成克雷奥巴特尔的微粒,现在到哪儿去了?女人有时很美丽,这个我不否认,但是她们红颜薄命,常被烦累所困扰。庸俗的人不会知道,唯有冥想之心才会感知。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常令我们有恋爱的快感,虽然我们不该爱她们。”

然而,苔依丝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她的嘴唇一点儿一点儿地咧开,显出不可思议的痛楚来。她睁大了的双眼含着泪水,胸口膨胀得满满的,像暴风雨初起时那般的,吐出了一口气,见此情状,巴福尼斯感到身心不安。他跪倒在地上,祈祷道:

哲学家的多里槦和宗教家的巴福尼斯望着苔依丝,心中却各有各的思想。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海居柏已转向女儿,做出种种姿势来,仿佛对她说:

“天主,请为我做证,我只是反思着自己罪孽的丑恶!”

“用你的眼泪、你的美丽、你的年轻去打动这残酷的奥德修斯吧!”

慈悲的天主用自己的方法挽救了巴福尼斯即将犯下的大错。起初,巴福尼斯并不感激上帝,年轻的他不善于认清自己的利益,依旧渴望着俗世的幸福。现在,在独居的斗室里,他跪在那像天平一样吊着尘世赎罪者的木像前面,想起了苔依丝,原来苔依丝是他罪恶的对象。有那么一天,按照修行的习惯,他久久默想着肉欲的丑恶不堪以便自我反省。过了一会儿,眼前便浮现了苔依丝清晰的轮廓。那美丽的肉体,跟他当初差点儿被诱惑时一模一样。一开始,她像莱达那般,懒洋洋地横在一张有风信子的床上,头向后仰着,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着光彩,鼻翼微微颤动,那微启的嘴,鲜花般的胸脯,还有如小溪般清丽的双臂。眼见此景,巴福尼斯拍打着胸膛,说道:

苔依丝,不如说就是波利克塞娜本人,放下了帐篷的门帘。她向前走了一步,所有看客的心都被她征服了,当她踏着高贵的步伐轻盈地走向奥德修斯时,她的动作在萧笛的伴随下,令人浮想联翩,仿佛她是美丽世界的中心。看客的眼中只有她一人,她的光芒掩盖了所有的一切。戏剧继续着。

巴福尼斯也曾几乎被苔依丝所诱惑,堕入肉欲的罪障里,有那么一次,被点起欲火的他走到苔依丝的门前。但却站在门前不敢进去。那时的巴福尼斯年纪太小,只有十五岁,自然而然地有点怕羞,而且父母管束严格,不准他多花钱,没钱的巴福尼斯也害怕自己被人推出门外。

拉埃尔特聪明的儿子扭过头,避去那女人的眼光,将手藏在外套下,以避免哀求者的亲吻。处女用手势叫他不要惊慌,她平静的目光像对他说:

巴福尼斯远离俗世已有十年,他不再在肉欲的欢乐的釜镬里欢畅,而是选择浸泡在忏悔的薰香里,用有益的苦行来磨砺自己。有一天,他照常思考着,想到从前在亚历山大城中剧院里见过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名叫苔依丝。这个女人在公众面前,出卖着自己的色相,她无所顾忌地表演,那曼妙的舞姿让人想起最可怕的激情。她模仿着异教徒所传说的所有关于维纳斯、莱达、帕茜法艾的种种放荡寡耻的行为,煽起所有观客们淫荡的火焰来。那些英俊的青年,有钱的老头儿,心怀一腔欲火,把美丽的鲜花送到她门前,她总是招待他们进门并委身于他们。就是如此,她失去自己的灵魂,同时也毁灭了许多人的灵魂。

“奥德修斯,为了服从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会跟你去的,我愿意去死,我是普里亚姆的女儿,赫克托尔的妹妹,过去只有国王才配得上我,我绝不招待异国的主人。所以我现在自愿永远放弃生的光明。”

真理一直深埋在巴福尼斯的心底,他常说真理犹如一把刀子已刺入他的灵魂。他抱定了加尔凡山上基督教义,他敬拜那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在洗礼之后的一年里,他依旧是个异教徒,无法摆脱旧习惯的羁绊。但是有一天,他走进一个教堂,听到助祭念着圣书里的一节道:“如果你要做个完全的人,那么就去把你所有的一切卖掉,所得的金钱布施给穷人。”于是,他卖掉了自己所有的财产,把钱给了穷人,并且接受了修道的生活。

海居柏忽地站了起来,绝望地抱着她的女儿。波利克塞娜既坚决又温柔地将母亲抱着的臂膊拉开,仿佛听见她说: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那时候他衣食讲究,光鲜亮丽,常常到公共的浴堂去洗澡。他说这样的生活,与其叫它为生活,还不如称之死亡的好。直到二十岁,这样的世俗生活才宣告终结——在神父马克林努斯的引导下,他脱胎换骨。

“母亲呀,你不要让主人耻笑。离开我吧,别等他卑鄙地把你拖走,亲爱的妈妈,还是让我吻别你干枯的双手和消瘦的面颊。”

巴福尼斯生于亚历山大城里的贵族之家,父母让他接受世俗的教育,也曾被诗人的虚伪所诱惑。少年时代,他误入歧途,思想混乱,相信人类在杜加利翁的时候遇到过大洪水,并和他的同学们讨论自然,甚至讨论到天主的本质以及存在性。那时候他过着异教徒般的糊涂生活。每当想起那个年代,巴福尼斯总不免羞愧万分,且经常和他的道兄们说:“那个时候,我在虚伪欢乐的釜镬里备受煎熬。”

苔依丝脸上闪出苦痛的神情,更衬托出她的美丽。看客们感激这个女人,生命的外貌和苦难由于她才具有一种超人的优雅。巴福尼斯也因为她的谦卑而宽恕了她,又想到他是要把圣女献到天上去的,不禁感到自豪。

巴福尼斯是个禁欲主义者,他身体力行教诲着门徒在禁欲中修行。他经常对着圣书冥想参悟其中的奥秘。他年纪虽轻,功德却已很大。恶魔们粗暴地袭击那些善良的隐士,却从不敢靠近巴福尼斯。月明之夜,有七匹小豺,蹲在他的屋子前面,竖起耳朵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据说这七匹小豺是恶魔,因受制于巴福尼斯品德的力量,扣留在此。

那场戏快要完场了,海居柏昏倒在地。波利克塞娜跟着奥德修斯走向那精兵守卫的坟墓。随着丧葬曲的响起,她登上坟墓。墓顶上放着一只金杯,阿喀琉斯的儿子倒入了酒,献给英雄的幽灵。

巴福尼斯的二十四个门徒在附近搭起了棚屋,模仿起他的苦行。他以耶稣基督之名亲切地爱护着门徒,并且时时训诫他们去行善举。在他众多弟子之中,有几个曾盗窃多年,因听受这位神圣的修道士的教诲而被感化,过起了修道的生活,他们纯正的修道生活也感召着同道者。阿比西尼亚女王身边的一个厨子,也因受了巴福尼斯的感召而皈依了基督徒,总是流着感恩的眼泪。还有做助祭的弗拉文,他认识经典,且能说会道,也同样接受巴福尼斯的感化。但在巴福尼斯众多追随者中,最可爱的一个却要算那个叫保尔的年轻乡下人。他绰号叫老实人,因为个性单纯,人们都嘲笑他,但上帝却托梦给他,赐予他预言的天赋。

祭祀者伸起臂膊想要抓住苔依丝,她便做了个手势,表示要像一国的公主那样死。然后,她将自己的衣裳扯碎露出胸口。皮洛斯转过头,把剑刺入她的胸口。舞台技巧使鲜血从处女迷人的胸口喷流而出。处女的头向后一倒,眼睛在死的恐怖里游弋着,接着便整个身体扑倒于地。

自从一百多岁的安东尼和最亲近的弟子米加利阿斯和阿麦斯,退隐于科尔津山中后,在此隐居之地,便没有一个修道士的道行比得上安提诺埃的修道士巴福尼斯了。实际上,埃福雷姆和塞拉皮翁的修道士最为众多,修道院里对精神和身体的管理,也都很好,可是在苦行这一点上,总不及巴福尼斯。他遵守着最严格的斋戒,三天三夜不吃饭,身上戴着一根顶硬的毛织的惩戒带,早晚鞭策自己,并且常常跪在地上。

军士们把百合花、秋牡丹盖在牺牲者的身体上。此时,看客们的号啕声划破了天空。巴福尼斯站在座位上,用着响亮的声音预言道:

基督徒功德无量,甚至能降伏猛兽。据说有个修道士临死前,有头狮子走来,用爪子替他挖了一个墓穴,修道士知道这是上帝召他回去的征兆,于是便与道兄们接吻告别。然后,安然地躺在墓穴中,快乐地与主安眠。

“异教徒们,崇拜魔鬼的恶人!你们这些比偶像崇拜者还要可耻的阿里乌斯教派的信徒!好好学学吧!刚才你们眼中所看到的是一种幻象。这个寓言包含着一种神秘的含义。那舞台上的女子,不久就要成为幸福的贡品,为复活的上帝而献身!”

沙漠里的老修道士们威力很大,令犯罪者和异教徒们心惊胆战。老修道士从信徒身上获取权威,以此惩罚对上帝的亵渎。他们高过任何世俗的权力,而凡是受此惩罚的人,判罪后将永世不得翻身。住在附近村里的村民,甚至是远在亚历山大城的百姓,都相信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凡是被他们手杖责罚的人,都会被开裂的大地所吞噬。由此,无赖们,尤其是哑剧演员、小丑、娶妻的神甫以及娼妇,都对修道士望而生畏。

此时,人群已像黑色的波涛般流向出口处。巴福尼斯撇下惊呆了的多里槦,一边向出口走,一边还在预言着。

在上帝与天使的帮助下,苦行者依靠戒斋、忏悔、苦修等各种方法,对抗着大批魔鬼的诅咒,保全了自己。有时候,他们受不了肉体的残酷折磨,便发出痛苦的哀号,那凄厉的叫声,划破满天星斗的夜空,与饿狗的狂吠此起彼伏应和着。此时,恶魔们便装扮出诱人的美貌——恶魔原本丑陋不堪却善于伪装,在斗室里显现种种淫逸不堪的幻影,世俗罕见,荒唐十足。所幸修道士们依靠着十字架,终不为之所动。黎明之时,恶魔们无计可施,原形毕露,羞耻愤怒地逃跑了。因此,破晓之时,不难遇到一两个含泪而逃的恶魔。如果有人上前来问,恶魔便回答:“一个住在这儿的基督徒用鞭子抽我,用恶毒的言语逼迫我。”

一小时后,他敲着苔依丝的大门。

天使们握着手杖,装扮成年轻的旅客,接踵而至拜访修道士;至于恶魔,则假扮埃塞俄比亚人或是野兽,游荡于修道士们的周围,用邪念加以诱惑。到了早上,修道士们拿着水壶到泉源取水,他们望见沙面上印着林神的足迹。从现实和精神层面来说,隐居之所都是十足的战场。在这里,尤其是晚上,时刻交织着来自天堂与地狱的激烈斗争。

那时候,这个女演员是住在亚历山大帝坟墓附近的拉各底斯富人区。屋子周围林立着树木茂盛的庭园,园中假山耸立,溪水在两排杨柳间涓涓流过。一个年老的戴着金圈的女黑奴,走过来开门,询问巴福尼斯来干什么。

隐士们居住于神圣的荒凉之地,有的长年累月地苦行和静修,有的则靠搓棕榈绳谋生,或是农忙时节给邻近的农家帮忙以此换取食物。但异教徒却不以为然,疑心有些隐士干抢劫勾当,或者是加入抢劫商队的阿拉伯游牧部落。然而事实上,这些遭受怀疑的修道士鄙视金钱,他们高尚的德行非常人所比。

“我要看苔依丝,”他回答说,“上帝做证,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要看她。”

所有的修道士都谨守禁欲主义,身着苦衣,戴着风帽。在长时间的冥想后便开始祈祷、唱歌,然后睡在光秃秃的地上,日日苦修。为了赎罪,他们拒绝着肉体的满足和快乐,甚至是常人所能维持的最基本的调养。在他们眼中,肢体的病疾能净化灵魂;而肉体的溃烂和创伤正是肉体最辉煌的印证。先知曾说:“沙漠里将开遍花朵。”终于在此实现。

眼见他身上穿着华丽的衣衫,出语不凡,女奴便领他进去,说道:

他们非常注重节食。直到太阳落山,才吃点儿面包、盐和海索草,而这些便是修道士们一天的食物。有些修道士还要钻进沙漠,住进洞穴或是坟墓,过着另一种别样的生活。

“苔依丝在银府的仙女洞,你可以到那儿去见她。”

古代的沙漠中有许多隐士。他们用树枝和黏土搭造窝棚,在里面孤独地生活着,必要的时候也会相互扶持。每逢瞻礼日,这些隐士们都要到教堂里去参加神圣的庆祝仪式。有些修道士住在河边的房子里,为了更深切地体验孤独,他们常把自己关在一间狭窄的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