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两个一共八比塞塔。最低价了。”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
那个一边往新酒袋上印花一边把酒袋子摞成一堆的人停下手里的活。
“不。就拿来盛酒喝。”
“这话不假,”他说,“八比塞塔是便宜。”
“你干什么用?拿到巴约讷卖掉?”
我付了钱,出来,沿街回到先前那家酒店。里面更黑了,挤得要命。我没看到布蕾特和比尔,有人说他们在里屋呢。柜台上的姑娘给我把那两个酒袋都灌满了。小的装了两升,大的装了五升。酒钱总共合三比塞塔六十分。柜台前有个人,我见都没见过的,一心想替我付酒钱,不过终于还是我自己付了。想替我付酒钱的这位朋友又买了杯酒请我。他坚决不肯让我回请他,不过说他愿意从我的新酒袋里喝一口漱漱口。他把那个五升的大个儿酒袋倒过来,用手一挤,一条酒线就直滋进他的喉咙。
他从房梁取下一个足可以装一加仑或者还不止的大个儿酒袋。他往里吹气的时候,两个腮帮子鼓得比酒袋子还高,然后他扶着把椅子站在bota[80]上。
“挺不错。”他说,把酒袋递还我。
“我还想要一个。要大个儿的。”
在里屋,布蕾特和比尔坐在酒桶上头,被一群舞者团团围住。大家的手臂都相互搭在彼此的肩头,而且齐声高歌。迈克尔则跟几个只穿着衬衣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上,从一个碗里吃碎洋葱和醋浸的金枪鱼。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拿面包片蘸着碗里的油和醋汁大快朵颐。
“看!一点不漏。”
“嗨,杰克,嗨!”迈克尔叫道,“过来。认识一下我这几位朋友。我们正在吃开胃菜呢。”
店里面一股子新鞣制的皮子和热焦油的气味。有个人正往做好的皮酒袋上印花呢。皮酒袋成捆地从房梁上挂下来。他取下一个,往里吹足了气,把喷嘴拧紧,然后就跳上酒袋。
迈克尔把我介绍给桌边的几个人。他们都自报家门,并叫人去给我拿把叉子。
我跟他们解释说我去去就来。到了外头,我沿街寻找那家做皮酒袋的店。人行道上挤满了人群,很多店铺的百叶窗都放了下来,我找不着那家店了。我一直走到教堂,街道两边都找遍了。无奈之下我问了个人,他拽着我的胳膊一直把我领到那家店门前。百叶窗虽然下着,不过店门还开着。
“别吃人家的东西了,迈克尔。”布蕾特从酒桶上喊道。
舞者们不想放我出去。他们当中有三个人靠着布蕾特坐在高高的葡萄酒桶上,正教她怎么从皮酒袋里喝酒。他们已经在她脖子上也挂了一串大蒜头。有个人坚持要塞给她一杯酒。有人在教比尔唱一首歌,冲着他的耳朵唱,在他的背上打拍子。
“我可不想把你们的东西都给吃光了。”有个人递给我叉子的时候,我说。
“这条街上就有个地方卖,”我说,“我去买两个来。”
“吃吧。”他说,“你以为东西摆在这里是干吗的?”
“我想要个皮酒袋,”比尔说。
我把那个大个儿酒袋的喷嘴拧开,请大家依次喝一轮。每人都把胳膊伸直,把酒袋倒过来喝了一口。
我们在柜台前站下。他们让布蕾特坐在一个葡萄酒桶上。酒店里光线很暗,满是唱歌、而且是直着嗓门唱歌的男人。他们自己跑到柜台后面从酒桶里汲酒。我把酒钱放下,可有个人拿起来又塞回了我的口袋。
透过屋里的歌唱,能听到外面传来游行队伍经过的音乐声。
权贵们陪侍圣费尔明塑像进入礼拜堂后,抗议的人群都站在门外等着,同样留在门外的还有一队担任保卫任务的士兵和那些巨人模拟像,原来在它们肚子里跳舞的舞者就站在停放在地上的架子边上,有几个侏儒,身上隆起骇人听闻的巨大肿块,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我们走进礼拜堂,里面有股香火味道,人们鱼贯走进去,可布蕾特因为没戴帽子,刚进了门又被拦下了[79]。于是我们又得从里面再出来,顺着从礼拜堂通城里的大街往回走。街道两边的路牙子上仍旧站满了人,大家各自守住自己的老地方,等着看游行队伍返回。有几位舞者围着布蕾特形成一个圆圈,开始跳起舞来。他们脖子上都围着白色大蒜头编成的“花环”。他们拉起比尔和我的手,把我们也拉进跳舞的圆圈。比尔也跳了起来。他们还齐声高唱。布蕾特也想跳舞,可他们不让她跳。他们想把她作为一个偶像围着她跳。歌曲以刺耳的riau-riau声结束。然后他们就拥着我们进了一家酒店。
“是不是游行队伍过来了?”迈克尔问。
下午是盛大的宗教游行。圣费尔明的塑像被从一个教堂抬到另一个教堂。市政和宗教界的权贵全都会参加游行。我们看不到他们,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正式的游行队伍前后是唱对台戏、大跳riau-riau舞的年轻人。有一帮穿黄衬衫的人在人群中前前后后地穿梭舞动。所有的边街和路牙子上都结结实实地挤满了人,透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我们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游行队伍里那些高大的巨人模拟像:几个雪茄店前的印第安人,有三十英尺高,几个摩尔人,一位国王和王后,这些模拟像和着riau-riau的音乐旋转,庄严地跳着华尔兹。
“Nada[81],”有人说,“没啥。干了。把酒瓶子举起来。”
狂欢节是真正开始了。它将昼夜不息地持续整整七天。热舞、狂饮、喧嚷,一刻不停。种种只能发生在狂欢节上的活动尽情地发生着。最后,一切都会变得超现实起来,仿佛你不论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必承担后果。在狂欢节期间还去计较什么后果就显得太不搭调了。在狂欢节的全过程当中,你都有这种感觉:哪怕是在安静的间歇,你为了让人听见都得用喊的。而一举一动都会有同样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狂欢节,而且它要持续整整七天。
“他们在哪儿找到你的?”我问迈克尔。
“把他们带到这儿来。”
“有人把我带这儿来的,”迈克尔说,“他们说你们在这儿。”
“我去找找他们。”科恩说。
“科恩呢?”
“布蕾特跟迈克尔呢?”比尔问。
“他晕过去了,”布蕾特喊道,“他们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焰火弹一刻不停地发射。咖啡座上座无虚席。广场上又空了下来,大家都跑到各家咖啡馆里去了。
“弄哪儿了?”
“咱们不就是外国人嘛。”比尔说。
“我不知道。”
“外国人在哪儿呢?”罗伯特·科恩问。
“我们怎么知道,”比尔说,“他大概已经死了。”
大旗上写着几个大字:“葡萄酒万岁!外国人万岁!”
“他没死,”迈克尔说,“我知道他没死。他只是喝了Anis del Mono[82],给灌晕了。”
沿街过来了一大帮舞者。整条大街都给这些舞者挤得满满登登的,都是男性。他们都跟在自己的笛手和鼓手后头,和着音乐的节拍舞动。他们都是某个俱乐部的会员,全都穿着工人的蓝色罩衣,脖子上系一条红色手帕,而且用两根旗杆挑着一面大旗。他们在人群的簇拥下一路舞过来的时候,那面大旗也随着他们的舞步上下舞动。
他说到Anis del Mono的时候,在座的一个哥儿们抬头看了看,然后从他的罩衣里面掏出一瓶酒来,递给我。
“他一定就是村里的傻子。”比尔说,“我的上帝!看那边!”
“不,”我说,“不喝了,谢谢啦!”
广场上有一个人,正弯着腰在吹一支簧管,有一帮孩子跟在他后头不停地嚷嚷,还拉扯他的衣角。他走出广场,孩子们仍紧跟不舍,他就一路给他们吹着经过咖啡馆,走进了一条边街。在他边吹边走路过我们身边,孩子们黏着他嚷嚷,拉扯他衣服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他那张毫无表情、长满痘疤的脸。
“喝吧。喝吧。Arriba[83]!把酒瓶子举起来!”
还没等服务生把酒拿来,宣告狂欢节开张的焰火弹就从广场上腾空而起。焰火弹在空中炸开,一朵灰色的烟云高悬在广场对面加亚雷剧院的上空。那朵烟云悬在空中就像是一枚炸开的榴霰弹,我正在观看的当口,另一颗焰火弹又蹿上了天,在明亮的天光下吐出缕缕青烟。我眼看着它炸开,骤然间耀目生辉,然后又形成另一朵小小的烟云。到第二颗焰火弹炸开的时候,拱廊下已经挤满了人,而一分钟前那里还空荡荡的。给我上酒的服务生把酒瓶子高高举过头顶,好不容易才挤过人群,来到我们桌前。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入广场,大街上远远传来簧管、横笛和鼓声。他们是在演奏riau-riau[78]舞曲,笛声尖锐,鼓点咚咚,他们后面就是一路舞过来的男人和男孩。横笛停歇,他们就都在街上蹲下,而当簧管和横笛的乐声再起,平板、单调、空洞的鼓点再次敲响时,他们全都一跃而起,开始舞动。你只能看到他们的头和肩膀在人群里一起一伏。
我喝了一口。这酒有种甘草味儿,一路暖烘烘地往下走。我都能觉得出它在我胃里暖烘烘地烧着。
“Jerez[77].”我跟服务生说。
“科恩到底在哪儿?”
“雪利酒。”科恩说。
“我不知道,”迈克尔说,“我来问问。那个喝醉了的伙计哪儿去了?”他用西班牙语问道。
“你们在喝什么?”我问比尔和罗伯特。
“你想去看看他?”
我从大教堂走下山来,顺着大街回到广场上的咖啡馆。马上就到中午了。罗伯特·科恩和比尔正在一个咖啡座上坐着。大理石面的咖啡桌和白色的柳条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铸铁桌子和简陋的折叠椅。咖啡馆活像是一艘轻装简行马上要上阵的战舰。今天的服务生也不会再听凭你看一上午的报纸而不来问你还有什么需要了。我一坐下来,就有一个服务生走上前来。
“是。”我说。
现在,在圣费尔明节开始的这一天,他们一大早就已经来到了窄街陋巷里的小酒店。我早上穿过几条街道去望弥撒的路上,听到敞着门的各家酒店里传出他们的歌声。他们是在热身呢。十一点钟的弥撒有很多人。圣费尔明节也是个宗教节日[76]。
“不是我,”迈克尔说,“是这位先生。”
7月6号,星期天中午,狂欢节“炸了锅”。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词可以来形容。一整天里,大家不断地从乡下赶到城里,不过马上又在城里四散开来,并不引人注意。烈日之下的广场就跟平常的日子一样安静。进城的农民们都在那些偏远的小酒店里呢。他们在那里喝酒,准备参加狂欢节。他们才从平原和山区进得城来,价值观需要慢慢调整。他们一开始可受不了咖啡馆里的要价,在那些小酒店里才觉得钱能顶钱用。金钱对于他们来说仍然意味着劳作了多长时间和售出了多少蒲式耳粮食。等到了狂欢节渐入佳境的时候,他们也就不在乎花多少钱,或者钱是在什么地方花的了。
请我喝Anis del Mono的哥儿们抹了抹嘴巴,站了起来。
第十五章
“跟我来。”
这就是狂欢节前的最后一天。
在另一间里屋里,罗伯特·科恩很安稳地睡在几个酒桶上。屋里太暗,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他们还拿一件外套盖在他身上,把另一件外套团起来给他枕在脑袋底下。他脖子上也套了串大蒜头,在胸前窝着。
那天早上风和日丽,山峰之上高高地飘着白云。夜里下过一点雨,高岗之上给人感觉清新凉爽,而且眼前的景色美不胜收。我们都觉得心情舒畅,而且感觉自己非常健康,科恩在我眼里都显得可亲可爱起来。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烦恼。
“让他睡吧,”那人悄声说,“他没事儿。”
早上我通常坐在咖啡馆里,看看马德里出的几份报纸,然后就步行进城或是下乡去溜达。有时比尔跟我同去,有时他则在房间里写信。罗伯特·科恩早上学习西班牙语或者抓住机会跑到理发店里去修面。布蕾特和迈克尔中午之前根本起不来床。我们都在咖啡馆里喝苦艾酒。日子过得很是平静,没有人再喝醉。我去过一两次教堂,一次是跟布蕾特一起去的。她说她想听听我怎么告解,不过我告诉她这不但做不到,就算做得到也没有听起来那么有趣,除此之外,告解所用的语言还是她完全听不懂的。我们一出教堂就碰上了科恩,虽说他显然是一直在我们屁股后头跟过来的,不过他非常开心又非常友善,我们仨就一道出城溜达到吉卜赛人的营地那儿去看热闹,布蕾特还让吉卜赛人给她算了命。
两个小时以后,科恩出现了。他走进前屋,脖子上还挂着那串大蒜头。那帮西班牙人看到他进屋都大喊大叫地表示欢迎。科恩揉了揉眼睛,咧嘴笑笑。
晚上的活动就是paseo[75]。晚饭后一个钟头以后,每个人,所有俊俏的姑娘、驻地的军官,城里所有的时髦人士统统来到广场那边的大街上散步,咖啡座上则坐满了用过晚饭之后的常客。
“我肯定是睡着了。”他说。
斗牛场外,自城区最外围的那条街道直通至斗牛场入口的栅栏已经安装到位,形成一道长长的围栏。斗牛开始的第一天清晨,人群将在牛群的追赶下从这道围栏里奔过来。将要开设牛马集市的平地对过,吉卜赛人已经在树下扎下帐篷。卖葡萄酒和土酿白兰地的小贩也正在搭他们的货摊。一个货摊上打出ANIS DEL TORO[74]的大字广告。布制的横幅在烈日下悬挂在板壁上。不过在城市中心的大广场上还没什么变化。我们安坐在咖啡馆露台的白色柳条椅上,望着一辆辆公共汽车先后到站,下来一批批从乡下来城里赶集的农民,又望着一辆辆公共汽车开出站去,将一车车的农民载回乡下,他们身边的马褡裢塞满了在城里买到的物品。除了鸽子和一个用软管为砾石铺就的广场洒水、冲洗街道的工人之外,广场上唯一可见的就是那一辆辆高大的灰色公共汽车了。
“哦,根本就没有。”布蕾特说。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在潘普洛纳平静无事,没有再发生口角。整个城市都在为狂欢节做准备。工人们在边街小巷前面竖起门柱把路挡住,为的是早上把牛从牛栏里放出来,它们通过街道朝斗牛场跑去的时候不会走失。工人们挖好坑,埋好木桩,每个桩上都标着号,该插哪儿就插在哪儿。城外的高岗上,斗牛场的雇工们在训练斗牛士骑的马匹,骑着四条腿僵直的马匹在斗牛场后面被太阳晒得铁硬的土地上飞奔。斗牛场的大门也打开了,里面在打扫看台。斗牛场地重新碾压平整,洒了水,木匠们在更换斗牛场栅栏上不结实的和开裂的木板。站在碾压平整的沙地边上,抬头望去就是空荡荡的看台,可以看到几个老婆子在清理包厢。
“你只是死过去了。”比尔说。
我再次把灯打开,继续看书。还看屠格涅夫。我现在是知道了,要是在喝了太多白兰地以后,在我的意识过于敏感的情况下看书,我就会过目不忘,而且过后我会觉得书中的描写就如同亲身经历过一般,我会永志不忘。这又是一件你付出代价就能获得的好事。快到天光放亮时,我才沉入梦乡。
“咱们不去吃点晚饭吗?”科恩问。
不过,我希望迈克尔对科恩的态度不要这么恶劣。迈克尔是个坏酒鬼。布蕾特是个好酒鬼。比尔也是个好酒鬼。而科恩从来不会喝醉。迈克尔喝过了一定量以后就让人讨厌了。我高兴看他伤害科恩。可我又希望他不要这么做,因为过后这会使我厌恶自己。这就是道德吧;有些事事后会让你厌恶自己。不,这一定是不道德。这可真是个宏大叙事啊。我在夜里可真会胡思乱想呢。胡说八道,我耳边响起了布蕾特的这句口头禅。真是胡说八道!你跟英国人混在一起,你就会习惯于用英国人的措辞来思维。英国人的口语语汇——至少是上流社会的英国人——一定比爱斯基摩语还少些。当然了,我对爱斯基摩语是一无所知。爱斯基摩语说不定还是门优美的语言呢。就拿切罗基语[73]来说吧。我对切罗基语也是一无所知。在英国人嘴里,同一个成语,换个语调也就换了种意思。一个成语能表达无数意思。不过,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讲话的方式。就拿哈里斯来说吧。哈里斯还算不上是上流社会。
“你想吃?”
不过,也许还不至于如此。也许你一路走来,确实学到了点东西。我不在乎学到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想知道我如何在其中生活。也许在你懂得了如何在其中生活的时候,也就明白你学到的到底是什么了。
“是呀,干吗不吃?我饿了。”
我以为我已经把一切账目都偿清了。不像是女人那样,还呀,还呀,一直还不完。根本没想到过还会有报应和惩罚。以为不过是等价交换罢了。你放弃点什么就能得到点别的什么。或者你为了得到什么而努力工作。为了得到任何有点好处的东西你都得以某种方式付出点代价。我以我的方式付出了代价,得到了不少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日子过得还蛮不错。你付出的方式要么是通过好好学习,要么是靠你的经验积累,要么就是靠逮住机会,再或者就是靠金钱。享受生活就是要学会如何把钱花得值,而且花得值的时候要懂得享受。你是可以把钱花得很值的。这个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买进。这看似一种不错的人生哲学。可是我想,再过五年,它也就跟我曾经秉持过的其他高明的人生哲学一样,显得奇傻无比了吧。
“把那些大蒜头吃了,罗伯特。”迈克尔说,“我说,一定得把那些大蒜头给吃了。”
女人能成为很棒的朋友。一级棒的朋友。为了奠定友谊的基础,首先你得爱上这个女人。布蕾特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朋友。我可从来没有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我以前一直在毫无付出的情况下索取着。那无非是把账单送来的时间给推迟几天罢了。那账单迟早总会送到的。这也是你能指望得上的好事一桩。
科恩站在那儿没动弹。他这一觉睡得酒意全消了。
我一度曾经把这一切都想明白过的,有六个月的时间,我一关了灯就没法入睡。这又是另一个亮着灯的想法。还是跟女人一起都见鬼去吧。还有你,布蕾特·阿什利,也一起见鬼去吧。
“咱们还是去吃饭吧。”布蕾特说,“我得洗个澡。”
我听到布蕾特和罗伯特·科恩上楼的声音。科恩在门外道了晚安,继续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我听见布蕾特走进隔壁的房间。迈克尔已经上床了。他是一小时前跟我一起上来的。布蕾特进去的时候他醒了,两人说着话。我听见他们笑了。我把灯关掉,努力想睡着。书没必要再看下去了。我闭上眼睛已经没有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可我还是睡不着。没道理因为熄了灯,你看问题的角度就跟亮着灯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去他娘的没道理!
“走吧,”比尔说,“咱们把布蕾特送回旅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的床。我记得我脱了衣服,披上件浴衣,在阳台上站了好一会儿。我知道我醉得不轻,从阳台上进屋后我就打开床头灯,开始看书。我看的是屠格涅夫的一本书。我也许把同样的两页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那是《猎人笔记》中的一个短篇。我以前看过,可感觉非常新鲜。俄罗斯的乡野历历如在眼前,我脑袋里的压迫感似乎也松弛下来。我醉得厉害,这时候我不想把眼睛闭上,因为一闭上眼睛,整个房间就会旋转个没完。如果我坚持看一会儿书,那种感觉就能过去。
我们跟一大帮人道了再见,又跟这一大帮人一一握手后走出酒店。外面都黑了。
第十四章
“你们估摸着现在该有几点了?”科恩问。
这情形就跟我记忆中的几次战时的晚餐挺像的。有大量的酒,有一种故意置之不理的张力,还有一种要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的预感。酒醉之余,我那种厌烦的情绪也终究烟消云散,我终于也快活了起来。醉眼望去,大家也都显得可亲可爱了。
“已经是第二天了,”迈克尔说,“你这一睡就是两天。”
事实上,那顿饭确实吃得挺不错。布蕾特穿了件黑色无袖的晚妆裙子。看起来真叫漂亮。迈克尔表现得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不得不跑上楼去把罗伯特·科恩给拉下来。他表现得很矜持、拘礼,他仍然是蜡黄的脸色,还紧绷着,不过最终他还是高兴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布蕾特看个没完,仿佛这就能让他感到幸福。看到她这么可爱,知道自己竟然跟这么可爱的她一起出游过,而且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他想必是很开心。他跟布蕾特的这种特殊关系是谁都抢不去了。比尔表现得很风趣,迈克尔也不遑多让。他们凑在一块儿正投脾气。
“不会的,”科恩说,“到底几点了?”
“可不是?”
“十点钟。”
“对。这顿饭可有得好吃了。”
“我们喝得可真多。”
“咱们还是梳洗一下准备吃饭吧。”
“你是说我们喝得可真多吧。你早就睡觉去了。”
“咱们得盯住迈克尔别让他喝得太醉。他那套玩意儿太可怕了。”
沿黑暗的街道往旅馆走的一路上,不断看到广场上升起的焰火弹。从通广场的边街一眼望去,但见广场上挤得满满登登的,中央部分的人都在跳舞。
“后天。”
旅馆里的晚餐非常丰富。这是因为狂欢节菜金涨了一倍的第一顿晚餐,又新添了几道新菜。饭后我们又来到外面。我记得曾决心彻夜不眠,等着看第二天早上六点公牛奔过街道的盛况,可后来实在太困了,就在四点左右上了床。他们几个倒是一直坚持着没睡。
“狂欢节什么时候开始?”
我自己的房间锁着,我又找不着钥匙,于是就上楼睡到了科恩房间里的一张床上。外面的狂欢活动仍在继续,不过我实在太困了,再怎么热闹我也坚持不住了。我是被焰火弹的炸开声惊醒的,这是宣告从城市边缘的牛栏放牛入城的信号。牛群将奔过城里的大街,进入斗牛场。我刚才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以为太晚了。我赶紧穿上一件科恩的外衣,跑到外面的阳台上。底下的那条边街上竟然空空荡荡,而所有的阳台上都挤满了人。突然,有群人来到街上,大家挤作一团,都在跑。他们从我面前跑过,沿街朝斗牛场奔去。他们后面又冒出一群人来,跑得更快,再后面就是几个掉队的,那真是玩命飞奔。人群过后有一小段空隙,再后面就是摇头晃脑、飞奔而至的公牛群。人群和牛群瞬间已经全都在拐角处失掉了影踪。有个人摔倒在地,滚进了路边的沟里,动都不动了。但公牛们径自直冲过去,根本没注意到他。它们都连成一片,成群奔跑。
“明天放的是米乌拉的公牛。”
它们跑出我们的视线以后,斗牛场就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而且叫声经久不息。最后有一颗焰火弹升空炸开,说明牛群已经在斗牛场冲过人群,进入牛栏。我回到房内,又上了床。刚才我一直都光脚站在阳台上。我知道他们几个肯定都跑到斗牛场去了。上床后我又睡着了。
“很棒。他们把公牛放出来的方式太棒了。”
科恩进门后把我叫醒了。他开始脱衣服,然后走过去把窗户关上,因为街道对过的阳台上有人正朝我们屋里看。
“你觉得公牛怎么样?”
“看到表演了?”我问。
“好吧。他确实可怕。我并不喜欢科恩,上帝知道,而且我认为他跑到圣塞瓦斯蒂安去真是丢人现眼的蠢行,可任凭谁也没权利像迈克尔那么讲话呀。”
“是呀。我们都在呢。”
“过后他就清醒了。”
“有人受伤吗?”
“还说他不醉。我知道到咖啡馆前我们在路上喝了多少酒。”
“有一头公牛冲进人群,挑翻了七八个人。”
“他没那么醉。”
“布蕾特感觉如何?”
“自然是糟糕透了。迈克尔也太恐怖了。他醉了以后真是可怕。”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大家还都来不及感觉不安呢。”
“他觉得怎么样?”
“我要是没睡就好了。”
“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都不知道你哪儿去了。我们去过你的房间,可是锁着。”
“科恩呢?”
“你们都在哪儿待着的?”
我上了楼。比尔正在他的房间里,站在阳台上眺望广场。我在他身边站定。
“在某个夜总会跳舞来着。”
“那就好,”蒙托亚说。
“我是困了。”我说。
“他们都觉得很不错。”
“我的上帝!我现在才叫困呢。”科恩说,“这一套就没有个完结了吗?”
“你那几位朋友觉得怎么样?”
“一星期以内是完不了了。”
“是呀。它们是还行。”
比尔把门打开,探头进来。
“它们还行。”
“你上哪儿去了,杰克?”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在阳台上看公牛奔过去。觉得怎么样?”
“这也说不上。就是觉得它们不太好。”
“太棒了。”
“它们哪儿叫你看不上了?”
“你要去哪儿?”
“它们还行,”蒙托亚摇了摇头,“可并不特别好。”
“去睡觉。”
“不错。都是很不错的牛。”
中午前谁都没起床。后来饭是摆在拱廊底下的餐桌上吃的。城里到处都是人。得等座位。午饭后我们去了“伊鲁涅”。咖啡馆里也是人满为患,而且离斗牛开场的时间越近,人就越多,桌子之间的间距也被挤得越来越近。现如今,每天在斗牛开场之前都会出现这么一种切近、拥挤的嘈杂声。咖啡馆里在别的时间段可从来没有过同样的噪声,不管挤到什么程度。这种特别的嘈杂持续不断,我们也身处其中,是里面的一分子。
“你说,你觉得这几头公牛怎么样?”
我每场斗牛都订到了六张票。三张是barreras[84],场边的头排座位,另三张是sobrepuertos[85],是有木头靠背的位子,在看台的半中间。迈克尔觉得布蕾特第一次看斗牛,最好还是坐在高处的位置,科恩想跟他们坐在一块儿。头排的座位就留给比尔和我坐了,我把多余的一张票让服务生拿去卖掉。比尔跟科恩交代了几句该怎么看,还有怎么看才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受伤的马匹身上。比尔已经看过一个赛季的斗牛了。
他们上楼去了,我则停下来跟蒙托亚说上几句话。
“我倒是不担心自己会受不了。我只怕会觉得无聊。”科恩说。
我们穿过广场。天黑了下来,广场周围一圈的亮光都是拱廊底下各家咖啡馆的灯光。我们通过树下的砾石路,走回旅馆。
“你这么想?”
“走吧。”布蕾特说,“这些毒得死人的东西都付过钱了吗?饭前我得洗个澡。”
“马被公牛抵伤后,不要去看马,”我对布蕾特说,“注意看公牛如何发动攻击,看执矛手怎么避开攻击,但如果马匹被抵中就别再看了,等它死了以后再说。[86]”
“得令。滑稽的是我真觉得我是醉了。”
“我有点紧张,”布蕾特说,“我担心能不能好好地把它看完。”
“他要是说什么,就说你喝醉了。”
“你不会有事的。除了马如果受伤你看了会不舒服,别的就没什么了,而且每头牛跟马的交锋也不过几分钟时间。情况不妙时你别看就行了。”
“这在我倒没什么,”迈克尔说,“我脸皮厚着呢。”
“她不会有事的,”迈克尔说,“我会照看她的。”
“你就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不认为你会觉得无聊。”比尔说。
“我可怎么再见科恩呢?”迈克尔问。
“我回趟旅馆把望远镜和皮酒袋拿来。”我说,“回头还在这儿碰头。别喝醉了。”
“好了,好了,”我说,“咱们得回去吃饭了。”
“我跟你一起去。”比尔说。布蕾特冲我们微微一笑。
“我是病得不轻嘛。”
我们绕道从拱廊底下过去,免得挨晒。
“她还让我写那种信呢。就假定她生了病。”
“我真受不了那个科恩,”比尔说,“他那种犹太人的自以为是简直太过分了,他竟然以为他从斗牛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就是无聊。”
“那不算什么,”布蕾特说,“他能写出好玩极了的信来。”
“到时候咱们拿望远镜观察观察他。”我说。
“我知道,”我说,“他还从圣塞瓦斯蒂安给我写过信。”
“哦,去他娘的吧!”
“他还真挺行,你知道。”布蕾特说,“他信就写得很好。”
“他在那儿可是待了不少时间了。”
“他叫她迷人精[72],”迈克尔说,“他说她能把男人都变成猪。真他妈够妙的。真希望我也是个酸腐文人呢。”
“他就待在那儿好了。”
“别价,迈克尔。别当傻瓜。”
在旅馆的楼梯上,我们碰到了蒙托亚。
“我来告诉他。”
“跟我来,”蒙托亚说,“你们想见见佩德罗·罗梅罗吗?”
“我不能告诉他。太可笑了。”
“好呀,”比尔说,“咱们去见见他。”
“说吧。大家都是朋友嘛。咱们大家不都是朋友吗,杰克?”
我们跟着蒙托亚走上一段楼梯,沿着走廊往前走。
“哦,不。我不能说。”
“他在八号房,”蒙托亚解释道,“他们正在着装,准备上场呢。”
“来,布蕾特,跟杰克说说罗伯特称呼你什么来着。那可真是妙不可言,你知道。”
蒙托亚敲了下门,把门打开。房间里很暗,只靠窄街的窗户透进点光。有两张床,用修道院里用的隔板隔开。电灯亮着。那男孩穿着斗牛服,站得笔挺,板着面孔。他的上衣搭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腰带就快要束好了。他黑色的头发在电灯底下闪闪发亮。他穿了件白色亚麻布衬衣,持剑侍从为他束好腰带,站起来,退在一旁。佩德罗·罗梅罗朝我们点点头,握手时显得拒人千里,非常高贵。蒙托亚说了几句我们是多么铁杆的斗牛迷,我们如何希望他好运的话。罗梅罗听得非常认真。然后他转向我。他真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帅的男孩。
“是呀,”我说,“由我来告诉他这个可真是太妙了。”
“你去看斗牛。”他用英语说。
“你跟他说去,杰克。告诉他,要么放规矩点,要么滚蛋。”
“你懂英语。”我说,自觉像个白痴。
“他会的。我来跟他说。”
“不懂。”他回说,微微一笑。
“好吧,可是得让他放规矩点。”
床上一直坐着三个人,这时有一个走上前来问我们会不会讲法语,“要不要我来为你们翻译?你们有什么想问佩德罗·罗梅罗的吗?”
“你再往下还会写作呢。”布蕾特说,“好了,迈克尔。振作一下。你必须得坚持到底,他在这儿,这是个事实。可别把狂欢节给糟蹋了。”
我们谢了他。你又有什么好问的呢?这男孩才十九岁,除了他的持剑侍从和那三个食客以外,就他孤身一人,而且再过二十分钟斗牛就正式开始了。我们祝他“Mucha suerte[87]”,跟他握了握手就出来了。我们带上门的时候,他仍站在那儿,身板挺直,英俊不可方物,茕茕孑立,独自跟那几个食客待在一起。
“不对。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看了不少书呢。我在家待着的时候就看书。”
“真是个好样的男孩,你们说是不是?”蒙托亚问。
“你什么都看不了。”
“确实太帅了。”我说。
“我看不来信。”迈克尔说,“很滑稽,是不是?”
“他一看就像个斗牛士,”蒙托亚道,“他就有这个范儿。”
“你谁的信都不看,亲爱的。你连我的信都不看。”
“是个好样的男孩。”
“她给我看罗伯特·科恩的信,可我看都不看。”
“我们就要看到他在斗牛场上的表现了。”蒙托亚说。
“都他妈是好汉。”布蕾特说,“说这些真是腻味透了。迈克尔跟我之间是有充分了解的。”
我们发现那个大个儿的皮酒袋在我房间里靠墙放着,就拿上它和望远镜,把门锁上,下了楼。
“不,听我说,杰克。布蕾特是跟不少男人搞过,可从来就没有一个是犹太人,再者说了,他们事后也绝对没有谁还跑来纠缠不清的。”
那是场很精彩的斗牛。比尔和我都为佩德罗·罗梅罗兴奋不已。蒙托亚跟我们隔了大约有十个座位的距离。罗梅罗杀死他第一头公牛后,蒙托亚跟我对上了目光,颔首赞许。是个货真价实的斗牛士。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识过货真价实的斗牛士了。至于另外两名斗牛士,一个相当不错,另一个差强人意。可真的没办法跟罗梅罗比,尽管他对付的那两头牛都不怎么厉害。
“你还真他妈高尚得很嘛。”
斗牛进行期间,我有几次拿望远镜看上面的迈克尔、布蕾特和科恩。他们看起来都不错。布蕾特并没有不安的表现。三个人全都专注地趴在前面的水泥栏杆上。
“跟你这么说吧。布蕾特过去确实跟不少男人干过不少风流事儿。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还把科恩这位老兄写给她的信拿给我看。我看都不看。”
“望远镜给我看看。”比尔说。
“他的行径确实非常恶劣。”布蕾特说。
“科恩看起来觉得无聊吗?”我问。
“不过他确实是头蠢驴。他巴巴地跑到圣塞瓦斯蒂安,可在那儿谁都不待见他。他整天跟在布蕾特屁股后头,可又只满足于色迷迷地盯着她看。真让我恶心。”
“这个犹太佬!”
“可你也表达得太恶劣了。”布蕾特哈哈大笑。
斗牛结束后的斗牛场外人山人海,你连步子都挪不动。我们没办法挤出去,只能跟着大部队,就跟冰川一样缓慢地走回城里。我们的心情凄凄惶惶,就跟每次看完斗牛一样,同时又兴高采烈,这是只有在看完一场精彩的斗牛后才会有的感受。狂欢节的活动仍在进行中。鼓点咚咚,笛声尖锐,人流随处都会被一队队舞者所阻断。舞者们也都挤作一堆,所以你根本看不到他们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复杂舞步。你只能看到他们的头和肩膀不断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我们终于从人流中突围出来,到达了咖啡馆。服务生给另外那几位留了位子,我们每人叫了一杯苦艾酒,看着广场上拥挤的人流和舞者。
“不过我说的话倒是句句当真。”
“你觉得那是种什么舞?”比尔问我。
“咱们当中没有一个完全清醒的。”我说。
“是一种霍塔舞[88]。”
“我知道你没那么醉。”布蕾特说。
“他们跳得可是不一样呢,”比尔说,“曲调不同,跳法就两样。”
“我其实没像听起来醉得那么厉害。”他说。
“这舞很棒。”
迈克尔说起话来不再那么情绪化了。我们重新又做回了朋友。
就在我们面前,有帮男孩在街上的一块空地上跳着。舞步非常错综复杂,脸上都全神贯注。他们跳的时候都朝下望着自己的舞步。他们的绳底鞋在路面上踢踏作响。他们脚尖相碰,脚跟相碰,再脚趾肚儿相碰。然后音乐突然间结束,舞步也随着戛然而止,然后再次沿着街道继续跳下去。
“我说,迈克尔,你没必要搞得自己像头蠢驴嘛。”她打断他的话头。“我倒不是说他说得不对,你知道。”她转身对我说。
“贵族老爷们来了。”比尔说。
比尔拉着科恩走了。科恩的脸色蜡黄。迈克尔继续说个没完。我安坐着听了一会儿。布蕾特满脸厌恶。
他们几个正穿过马路走过来。
“别走,”迈克尔说,“罗伯特·科恩还要给咱们买酒喝呢。”
“嗨,伙计们。”我说。
比尔站起来,拉住了科恩。
“嗨,绅士们!”布蕾特说,“给我们留座儿了?你们可真好。”
“你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什么?”
“我说,”迈克尔道,“那个叫罗梅罗还是什么的可真是个人物。我说得可对?”
“走吧,罗伯特。”比尔说。
“哦,他实在太可爱了,”布蕾特说,“还有他那条绿裤子。”
“由你来谈论文明礼貌倒是妙得很嘛,”布蕾特说,“你的举止可真叫彬彬有礼呢。”
“布蕾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那条裤子。”
“我不能苛责人家。你能吗?你干吗老跟在布蕾特屁股后头转悠?你有点起码的礼貌没有?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我会有什么感受?”
“我说,明天我一定得借一下你们的望远镜。”
“见你的鬼吧,迈克尔。”
“感觉如何?”
“也许我是醉了。你干吗就不醉一醉呢?你为什么从来就不醉一醉呢,罗伯特?你明知你在圣塞瓦斯蒂安不会有好日子过,因为我们的朋友没有一个肯邀请你参加他们的任何一次派对。你可不能苛责人家。你能吗?是我请他们这么做的。他们怎么会邀请你呢?现在你知道不能苛责人家了吧?好,回答我。你能苛责人家吗?”
“太奇妙了!完美无缺。我说,真是开了眼了!”
“闭嘴。你醉了。”
“马呢,感觉怎么样?”
“哦,你别站起来摆出一副要揍我的架势。这对我没什么两样。跟我说说,罗伯特。你干吗像头可怜的犍牛一样老围着布蕾特转悠?你难道不知道你不受待见吗?人家要是不待见我,我会知道的。人家不待见你,你怎么就跟块木头一样莫知莫觉呢?你巴巴地跑到圣塞瓦斯蒂安去就不招人待见,还像头该死的犍牛一样围着布蕾特转悠。你觉得这么做合适吗?”
“忍不住还是要看它们。”
“闭嘴,”科恩说,他站了起来,“闭嘴,迈克尔。”
“她都没办法把眼睛从它们身上挪开,”迈克尔说,“她可是个不同凡响的娘们。”
“去他娘的教养。说起来,除了那些公牛,谁又有一丁点教养了?那些公牛多可爱呀。你怎么能不喜欢它们呢,比尔?你干吗不说句话,罗伯特?别坐在那儿像是参加葬礼似的。就算布蕾特真跟你睡了又能怎么样?跟她睡过的男人多了去了,可是全都比你强。”
“这些马儿的遭遇确实是够惨的,”布蕾特说,“可我就是忍不住要看。”
“闭嘴,迈克尔。拜托你表现出点教养来。”
“你感觉还好?”
“我没醉。我是认真的。罗伯特·科恩真打算跟头犍牛似的整天围着布蕾特转悠吗?”
“我一点都没觉得不舒服。”
“到此为止,迈克尔。你醉了。”布蕾特说。
“罗伯特·科恩觉得了。”迈克尔插嘴道,“你脸都绿了,罗伯特。”
“哦,再说点别的。说点好玩的。你没见我们全都开心得很吗?”
“第一匹马确实挺让我难受的。”科恩说。
“谁说我一声不吭,迈克尔。我说了呀,不记得了?我说过犍牛来着。”
“你没觉得无聊吧,对不对?”比尔问道。
“我确实觉得你会好这一口呢。你从来都没必要吭一声。来呀,罗伯特,说句话呀,别在那儿干坐着呀。”
科恩笑了。
我们都很尴尬。比尔笑了。罗伯特·科恩大怒。而迈克尔兀自往下说。
“没。我没觉得无聊。希望你能原谅我那么乱讲。”
“它们过着这么闲适的生活。它们从来一句话都不说,还有它们总是在你周围转悠。”
“没关系啦,”比尔说,“只要你不觉得无聊就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迈克尔?”
“他看上去倒并没觉得无聊,”迈克尔说,“不过我当时觉得他都快吐了。”
“你竟然这么想?”迈克尔说,“我原以为你会喜欢当头犍牛呢,罗伯特。”
“没那么严重。只有一小会儿。”
“当一头犍牛也太没劲儿了。”罗伯特·科恩说。
“我是觉得他快要吐了。你不会无聊的,是不是,罗伯特?”
“你没见把犍牛抵伤的那头公牛?”迈克尔问,“那可真叫不同凡响呢。”
“不说这个了吧,迈克尔。我已经道过歉了。”
“可不是,”布蕾特说,“我原来都不知道牛犄角到底什么样。”
“这话不假,你们知道。他小脸儿都绿了。”
“要我说,”迈克尔说,“它们都是好样的,你说是不是?你没看见它们的犄角?”
“哦,闭嘴吧,迈克尔。”
“这也太复杂了。”比尔说,“你可千万别把我从大伙儿当中给引出去啊,迈克尔。”
“第一次看斗牛你绝不会觉得无聊的,罗伯特,”迈克尔说,“要不然可真叫糟糕透顶了。”
“它们只有在单独一头的时候才想伤人。当然了,你要是走到牛栏里面,你也许会把其中一头从牛群里引出来,那它肯定会很危险。”
“哦,你闭嘴吧,迈克尔。”布蕾特说。
“你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比尔说,“在我看来它们都很危险。”
“他说布蕾特是个虐待狂,”迈克尔说,“布蕾特不是个虐待狂。她只是个可爱、健康的娘们。”
“它们都挺熟的,”我说,“它们只有在单独一头,或者两三头碰到一起的时候才会很危险。”
“你是个虐待狂吗,布蕾特?”我问。
“最后那几头能跟第一头一样斗得好吗?”罗伯特·科恩问,“它们看来一下子就能安静下来。”
“希望不是。”
“这桩买卖可实在是不同寻常。”布蕾特说。
“他说布蕾特是个虐待狂,不过是因为她有个健全、健康的胃。”
我们都在咖啡馆里坐着。
“也健康不了多久了。”
我们随着人群从墙上爬下来,透过牛栏石墙上的窥孔最后看了公牛一眼。它们现在都安静了下来,脑袋低着。出来后我们搭乘了辆马车,回到咖啡馆。迈克尔和比尔比我们晚了半小时,他们在路上已经停下来喝了好几回酒了。
比尔跟迈克尔谈起了别的话题,不让他老跟科恩过不去。服务生把苦艾酒端了上来。
先前被抵伤的那头犍牛已经站了起来,现在靠着石墙站着。再也没有公牛想要攻击它,它也并不想加入牛群。
“你当真喜欢吗?”比尔问科恩。
第三头公牛放进场的时候,前面那两头公牛和一头犍牛已经头并头地站在一起,犄角都朝向那新来者。不过不出几分钟,那犍牛就跟那新来的公牛套上了近乎,将它安抚住,四头牛都结成了一帮。等最后两头公牛也进栏后,整个牛群也就集结完毕。
“不,还谈不上喜欢。我想那是场精彩的表演。”
那头犍牛倒了下来,它的脖子往外伸着,脑袋扭曲着,怎么倒的就怎么躺着。突然,那头公牛撇下它,又朝另一头犍牛冲去。那头犍牛原本远远地站在一边,摇晃着脑袋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此时它挺不自在地跑了起来,然后那头公牛就赶上了它,用犄角轻轻地划了一下它的侧腹,然后就把头扭开,抬头看着墙上的人群,脊背上的肌肉块块隆起。那头犍牛走上前来,作势要闻它,公牛则马马虎虎地用犄角抵了一下。随后它也闻了闻那头犍牛,接下去这两头牛就小跑着去找那第一头入场的公牛。
“天哪,那还用说!真是开了眼了!”布蕾特说。
“你还真行!”
“要是把骑马上场那部分去掉就好了。”科恩说。
“我看到了,”她说,“我看到它先是用左角,又换成右角抵了进去。”
“马儿不重要,”比尔说,“一过去那段,你就再也见不到任何让你觉得难受的地方了。”
“好吧,”我说,“既然你看了并不反感。”
“一开始是有点太生猛了,”布蕾特说,“当公牛朝马儿冲过去的时候,那一刻我是觉得特别可怕。”
“别看。”我对布蕾特说。可她却不错眼地看得入了迷。
“那些牛都不错。”科恩说。
这头公牛径直就朝犍牛冲去,两个人从藏身的板壁后面跑出来,大喊大叫想分散它的注意力。可它并不转身,那两个人大叫:“嘿!嘿!Toro[71]!”一边还挥舞着手臂;两头犍牛侧过身去承受这一击,结果公牛把犄角抵进了一头犍牛的体内。
“它们都棒极了。”迈克尔说。
他们已经把另一个笼子往后拖回到入口处。在尽头的一角,有个人躲在板条后面的掩蔽处吸引公牛的注意力,公牛的脑袋从大门口的方向一转开,门就被拉了起来,第二头公牛也进入场内。
“下次我想坐到下面去。”布蕾特喝着她杯子里的苦艾酒。
“等等看。马上就要再放一头出来了。”
“她是想近距离地看那几位斗牛士。”迈克尔说。
“它动作也太快了。”
“他们确实了不起,”布蕾特说,“那个罗梅罗还是个孩子呢。”
“你看哪。”
“是个帅呆了的男孩。”我说,“我到他房间里第一次见他,他可是我平生所见最帅的男孩了。”
“不会吧?”
“你看他有多大?”
“你看它多善于使用它的犄角,”我说,“它左一攻右一刺,简直就像个拳击手。”
“十九或是二十。”
“我的上帝,它太漂亮了吧?”布蕾特说。我们就站在它正上方。
“真不可思议。”
公牛看到它们后,朝它们猛冲过去。这时笼子后面有个人大喊一声,而且用帽子磕打着板壁,公牛还没等冲到犍牛面前,突然一个转身,攒足力气朝那人刚才所在的地方冲去,用右边的犄角迅猛地接连刺了五六下,想刺中藏在板壁后面的人。
第二天的斗牛比第一天还要精彩得多。布蕾特坐到了第一排,坐在我跟迈克尔中间,比尔和科恩坐在上头。罗梅罗是整场表演的灵魂。我觉得布蕾特的眼睛都没看过别的斗牛士。其他人也是如此,除非是那些刀枪不入的技术专家。大家眼里全都是罗梅罗。另外还有两个斗牛士,可他们根本就做不得数。我坐在布蕾特身旁,跟她解释都是怎么回事。我跟她说,在公牛向执矛手发起冲击时,要注意看牛,而不要去管执矛手胯下的马,提醒她注意看执矛手如何调整他长矛的刺入点,这么一来她就能看出个门道来,斗牛也就更像是一种有始有终有道理的运动,而非仅仅是充满了无法解释之恐怖的奇观了。我让她注意看罗梅罗如何用他的斗篷将牛从已经倒地的马身边引开,他又是怎样用斗篷把牛吸引住,然后平稳而又温文尔雅地引牛转身,从不平白耗费牛的体力。她能看出罗梅罗如何避免任何唐突的举动,将他的牛保存至他认为是最佳时机的最后一击,不让它们气喘吁吁、惶恐不安,而是慢慢将它们的体力耗尽。她看出罗梅罗做动作时跟牛的身体总是靠得多么近,我又向她指出别的斗牛士经常耍的一些花招,为的是让观众看起来觉得他们离公牛很近。她也看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喜欢罗梅罗耍斗篷的功夫,为什么不喜欢别的斗牛士的。
我朝墙底下微微探身,想看清楚笼子里的情形。可里面很暗。有人拿根铁棍敲打着笼子。里面像是有样什么东西突然爆开了。里面的公牛用犄角左右猛撞两边的木板,声响震天。接着我看到黑糊糊的牛头和犄角的影子,然后空笼子的木板咔嗒一声,公牛旋风般冲进牛栏,站下来的时候前蹄在稻草上打了个滑,仰起头,脖颈上巨大的肌肉隆起一大块,它看着石墙上拥挤的人群,身上的肌肉一颤一颤。那两头犍牛一直退到墙根底下,头垂下来,眼睛望着公牛。
罗梅罗从来不故意做出扭摆的动作,他的动作总是直接、纯粹、自然地成一条直线。别的斗牛士却都像个螺丝起子一样扭个不停,把胳膊肘抬起来,等牛角冲过去以后故意把胳膊肘往牛的侧腹上靠,给人一种虚假的惊险感觉。这种虚假动作做多了以后就会越来越糟,终于会给观众留下很不愉快的印象。罗梅罗的斗牛却能让你体验到真正的激情,因为他的动作一直保持绝对的纯粹,每次总是从容而又镇定地让牛角紧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去。他根本就没必要强调他跟牛之间的贴身程度。布蕾特看得出来,有些动作在紧贴着牛做时是何等的优美,可只要稍微分开一点,马上就会显得很可笑。我告诉她,自打何塞利托[89]去世后,斗牛士们如何发展出一套技巧,表面上看似很危险,其实纯粹是为了造成惊心动魄的虚假效果,自身非常安全。罗梅罗却秉持旧有的传统,通过最大限度地暴露在牛面前来保持他动作的纯粹,同时又让牛意识到他是无可战胜的,以此完全将牛控制住,同时让它做好赴死的准备。
墙上站着的人向后一仰,把牛栏的大门拉了起来。然后又把笼子的门拉开。
“我从没见他的动作中有丝毫的笨拙。”布蕾特说。
“它们俩看起来可不怎么开心。”布蕾特道。
“是呀,除非他心里害怕了。”我说。
一头骡子拉着一个笼子来到牛栏的门前。有几个人用撬棍又推又抬地让笼子紧靠在大门上。站在墙上的人做好准备,先拉起牛栏的大门,然后再拉起笼子门。牛栏的另一头,有扇门开了,放进两头犍牛,摇晃着脑袋一溜小跑,瘦瘦的侧腹来回晃荡。两头犍牛并肩站在最里头,脑袋冲着公牛进场的那扇大门。
“他永远都不会害怕,”迈克尔说,“他懂得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怎么还不开始?”罗伯特·科恩问。
“他一上手就什么都懂。别人学一辈子都不如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大。”
迈克尔和比尔在牛栏对面的墙头上。他们朝我们挥挥手。来得晚的都站在我们后面,别人挤他们的时候就压在我们身上。
“而且上帝啊,他多帅啊。”布蕾特说。
“他们想看的是公牛。”
“我相信,你知道,她已经爱上这个斗牛的小家伙了。”迈克尔说。
“他们一定是觉得有什么热闹好看呢。”布蕾特说。
“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河对岸耸立着城市所在的高岗。古城墙和城垒上全都站满了人。三道防御城墙形成了三道黑压压的人墙。高出城墙的各扇窗户后头也都人头攒动。高岗尽头的树上也都爬满了孩子。
“做个好人,杰克。别再告诉她任何有关他的情况了。跟她说说他们这帮家伙是如何殴打他们老娘的。”
“看上面那儿。”我说。
“跟我说说他们都是怎样的酒鬼。[90]”
我们爬上墙头,找了个俯视牛栏视野不错的地方安顿下来。石墙粉刷成白色,场地上铺了稻草,墙边还有木制的饲料槽、饮水槽。
“哦,真吓人,”迈克尔说,“整天醉醺醺的,就知道殴打他们可怜的老娘。”
在牛栏门口,有两个男人负责把入场观众的票收去。我们走进大门。里面有几棵树和一幢低矮的石头房屋。尽头是牛栏的一圈石墙,墙上开着些小孔,像枪眼一样遍布每个牛栏的墙面。有架梯子搭在墙头,大家都顺着梯子爬上去,分散站在分隔开两个牛栏的墙头。我们踩着树下的草地朝梯子走去的路上,经过几个巨大的灰漆笼子,公牛就关在里面。一个运牛笼子里装一头公牛。它们是用火车从卡斯蒂利亚[70]的一个公牛养殖场运过来的,在火车站从平板货车上卸下来,运到这里准备从笼子里往牛栏里放。每个笼子上都印着公牛饲养人的名字和商标。
“他看着是像。”布蕾特说。
酒店门口站着的一个女人在我们经过时盯着我们看。她朝酒店里的什么人喊了一声,有三个姑娘跑到窗前注意地观望。她们注目的是布蕾特。
“谁说不是?”我说。
“等咱们的储备吃紧时,咱们就来这儿喝。”布蕾特说。
场内已经牵上骡子,把死牛套上,然后把鞭子甩得啪啪响,赶得骡子跑起来,那几头骡子先是向前鼓劲,四蹄蹬地,然后突然飞跑起来,那头死牛有一只牛角朝上,脑袋贴地,在沙地上拖出一道光滑的划痕,最后拖出了红色大门。
我们叫来服务生,付了账,动身穿过小城。我一开始跟布蕾特走在一起,可罗伯特·科恩又凑上来,走在她另一边。我们仨就这么并排走着,途经阳台上挂满旗帜的市政厅,经过市场,又经过通往阿尔加河大桥的陡街。有很多人步行前去观看公牛,也有马车从山上下来,经过大桥,大街上,车夫、马匹和马鞭都浮现在行人上头。过桥后,就拐上了通往牛栏的那条路。路上又经过一家酒店,窗户上有个招牌:上好的葡萄酒,三十分钱一升。
“下面出场的就是最后一头了。”
“咱们去吧。”
“不是吧,”布蕾特说。她探身靠在栏杆上。罗梅罗挥手让他的几个执矛手各就各位,然后站直身体,将斗篷贴胸搭好,凝神朝对面公牛将要上场的方向观瞧。
“我不说,”迈克尔说,“我那位博学的辩护律师也人事不省了。我说,这话题也太扫兴了。咱们到底还要不要去看公牛进栏的表演啦?”
散场以后,我们走出斗牛场,又紧紧地嵌在人群里动弹不得。
“再说说你那位博学的辩护律师的事儿。”布蕾特说。
“这些斗牛表演可真够累人的,”布蕾特说,“我浑身软得就像团棉花。”
“那是因为出了件很特别的事儿。”迈克尔说,“几天前碰上了我的前合伙人。他请我喝酒。”
“哦,你需要喝一杯了。”迈克尔说。
“醉!”布蕾特叫道。“你都人事不省了!”
第二天,佩德罗·罗梅罗没有上场。斗的是米乌拉公牛,而且斗得很差。再下一天没有斗牛表演。不过狂欢节仍在没日没夜地进行当中。
“记不得了,”迈克尔说,“当时有点醉了。”
第十六章
“跟大家说说法庭上的事儿。”布蕾特说。
第二天早上下起雨来。海上升起的一团雾气罩住了群山。山顶都隐没不见了。高岗显得沉闷阴郁,树林和房舍的轮廓都变了样。我走出城外去观看天色。坏天气是由海上越过群山来到这里的。
“朋友,”迈克尔说,“我交了很多朋友。狐朋狗友。后来又添了债主。在英国没准比谁的债主都多。”
广场上的旗帜在白色的旗杆顶上湿湿地挂着,各种横幅都湿淋淋地紧贴在房屋正面,不紧不慢的牛毛细雨中间不时有一阵急雨兜头浇下来,赶得每个人都躲到拱廊下避雨,也在广场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街道上到处都是湿淋淋、暗沉沉、杳无人迹。不过狂欢节仍旧毫无间歇地进行,只不过被驱赶到有遮蔽的地方罢了。
“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斗牛场里有顶棚的座位都挤满了人,一边避雨,一边观看巴斯克人和纳瓦拉[91]人舞者和歌手的大汇演,后来,来自卡洛斯谷[92]的舞者穿着他们的传统服饰,一路冒雨从街上舞了过来,鼓声听来空洞沉闷,歌舞队的几个头目骑在步履沉重的高头大马上走在前头,他们的全套服饰还有马身上披挂的马衣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大家都挤在咖啡馆里,那些舞者也进来坐下,他们裹得紧紧的白色大腿伸在桌子底下,忙着把系着铃铛的帽子上的雨水甩干,把他们姹紫嫣红的上衣搭在椅背上晾着。外头的雨下大了。
“两种途径,”迈克尔说,“一是逐渐累计,二是突然到来。”
我离开咖啡馆里的人群,回旅馆刮刮脸准备吃晚饭。我正刮脸的当口,有人敲门。
“你是怎么破的产?”比尔问。
“进来。”我叫道。
“那可是个顶呱呱的好裁缝。决不相信我会落到这步田地。”迈克尔说,“当时我每年付给他一百镑安抚他一下,免得他给我送账单。我破产的消息对他可是个沉重打击,而且就紧跟在勋章事件之后。这使他的来信带上了非常沉痛的调调。”
蒙托亚走了进来。
“你这就言不由衷了,”比尔说,“我觉得裁缝是撞了大运呢。”
“你好吗?”他说。
“不觉得这很滑稽?”迈克尔问。我们都哈哈大笑。“滑稽。不滑稽才怪。可是后来我的裁缝就写信要我把勋章还给他了。还派了个人四处找我。接连不断写了有好几个月的信催讨。看来是有个什么人把勋章放在他那儿要他清洗干净的。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军人吧,把它们当作了命根子。”迈克尔故意停顿了一下。“裁缝算是倒了血霉了。”他说。
“很好。”我说。
“继续讲底下的。”布蕾特说。
“今天没有斗牛。”
“啊,是了。”迈克尔说,“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次晚宴无聊透顶,我待不下去,半路就开溜了。当天晚上的晚些时候,我在口袋里发现了那个盒子。‘这是什么?’我,‘勋章?沾满鲜血的军功章?’我就把它们都从衬垫上扯了下来——你知道勋章都是别在一条带子上的——把勋章统统都散发掉了,每个姑娘一枚,留作纪念。她们还以为我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勇士呢。在夜总会分发勋章。真牛逼。”
“是呀,”我说,“就只顾下雨了。”
我们都笑了。
“你几位朋友哪儿去了?”
“是没讲好,”布蕾特说,“不过没关系。”
“在‘伊鲁涅’。”
“完了。可能我没把它讲好。”
蒙托亚又挂上了他招牌式的尴尬微笑。
“这就完了?”
“我说,”他说,“你可认识美国大使?”
他停下来等着我们发笑。
“认识,”我说,“谁都认识美国大使。”
“我觉得通常的那几种勋章我还是能得着的。不过我从来就没有申请过。有一次举行一场非常盛大的晚宴,威尔士亲王也要参加的,请柬上写着要佩戴勋章。我自然是没有勋章的,于是我就跑到我的裁缝那儿,他对这份请柬可是肃然起敬,于是我就想,这倒是笔好买卖,就对他说:‘你得给我弄几枚勋章来戴戴。’他说:‘什么样的勋章,先生?’我说:‘哦,什么都行。不管什么样的,给我弄几枚就成。’于是他就说:‘那你们都有什么勋章呢,先生?’我说:‘我怎么知道?’难道他认为我成天都在读那该死的政府公报吗?‘你就多给我弄几枚好了。样子你自己挑。’于是他就给我弄了几枚,你知道,是缩样复制的勋章,连盒儿一起递给我,我往口袋里一揣,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到时候我就参加宴会去了,谁知那天晚上正赶上亨利·威尔逊[69]被人枪杀,所以威尔士亲王就没来,国王也没来,也就没人再戴什么勋章了,那帮家伙人人都忙着把勋章往下摘,而我的勋章就一直在我口袋里揣着。”
“他现在就在城里。”
“你肯定得过几枚的。”
“是呀,”我说,“谁都看见他们了。”
“我什么勋章都没得着。”
“我也看见他们了。”蒙托亚说。我没再说什么。我继续刮脸。
“你都得了些什么勋章,迈克尔?”
“坐啊,”我说,“我叫人拿酒来。”
“还是我自己来吧。”
“不用,我得走了。”
“我该说吗?”
我刮完脸,把脸埋进脸盆里用冷水冲洗。蒙托亚站在原地,看起来愈加尴尬了。
“说吧,告诉我们,布蕾特。”
“你瞧,”他说,“我刚接到他们从‘大饭店’捎来的信,说他们想请佩德罗·罗梅罗和马西亚尔·拉朗达[93]晚饭后过去喝咖啡。”
“布蕾特会讲给你们听的。凡是让我丢脸的事儿她都乐意讲。”
“好啊,”我说,“这对马西亚尔没有丝毫害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马西亚尔一整天都在圣塞瓦斯蒂安。今天一早他跟马尔克斯[94]一起开车去的。我估摸着他们今晚回不来了。”
“我不说。那事儿脸就更丢大发了。”
蒙托亚不尴不尬地站着。他想等我说点什么。
“那就说说你的勋章的事儿。”
“那就别给罗梅罗捎这个信儿。”我说。
“我才不讲这一段呢。这是让我丢脸的事儿。”
“你这么想?”
“你从没跟我说过。”罗伯特·科恩说。
“就该这样。”
“我不说。我都说过四回了。”
蒙托亚非常高兴。
“他是个出类拔萃的战士。”布蕾特说,“跟大家说说那次你的马在皮卡迪利大街脱缰狂奔的事儿。”
“我就想问问你的意见,因为你也是个美国人。”他说。
“那还用说。”
“要是我,就会这么做。”
“你参加过大战,迈克尔?”科恩问。
“你瞧,”蒙托亚说,“大家就这么对待一个男孩子。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价值所在。他们不知道他意味着什么。随便哪个外国人都可以来捧他。就从到‘大饭店’喝喝咖啡开始,不出一年他们就把他给毁了。”
“别傻了。”
“就跟阿尔加贝诺[95]一样,”我说。
“幸运的家伙。”迈克尔说,“多么令人难忘的岁月。我多希望时光能倒流,再回到当初那些日子。”
“是呀,就跟阿尔加贝诺一样。”
“姓哈里斯,”比尔说,“有可能认识他吗,迈克尔?他也参加过大战。”
“这种人可有不少呢,”我说,“有个美国女人跑到这儿来,专门搜罗斗牛士,就现在。”
“有几天,我们每人都钓到一打。还在那儿认识了个英国人。”
“我知道。她们只要年轻的。”
“钓得真爽吗?”迈克尔问,“钓到很多?”
“是呀,”我说,“老的都发胖了。”
“你带我们?真是胡说八道。”
“或者像加罗一样疯疯癫癫的。”
“我想来的,”科恩说,“不过我想还是应该带他们来这儿。”
“唉,”我说,“这好办。你别给他捎这个信就结了。”
“不赖。我们一直念叨你们呢。”
“他真是个好孩子,”蒙托亚说,“他应该跟他自己的人民在一起。他不该搅和到这些杂事里去。”
“鱼钓得爽吗?”迈克尔问,“我们原想跟你们一起去钓的。”
“你不喝一杯了?”我问。
“胡说八道!你们两个家伙都晒黑了。瞧瞧比尔。”
“不了,”蒙托亚说,“我得走了。”他出去了。
“你们永远都到不了这儿。”
我下楼,出了门,在拱廊底下绕着广场走了一圈。雨还在下。我朝“伊鲁涅”里面望了望,没见到他们几个,于是我又绕了一圈回到了旅馆。他们都在楼下的餐厅里吃饭呢。
“胡说八道。”布蕾特说,“你要是不来的话,我们到得还能早些。”
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要赶也赶不上,我也就消消停停地吃我自己的。比尔正在出钱找人给迈克尔擦鞋。但凡有擦鞋的小童打开大门招揽生意,比尔就把他们叫过来给迈克尔擦鞋。
“是我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科恩说。
“我的靴子这已经是擦到第十一遍了,”迈克尔说,“我说,比尔可真是个蠢驴。”
“你们到底跑哪儿去了?”我问。
擦鞋的小童已经把消息给传开了。这时又进来一个。
布蕾特很高兴。迈克尔有个本事,能赋予握手一种强烈的情感。罗伯特·科恩跟我们握手,是因为我们赶回来了。
“Limpia botas[96]?”他对比尔说。
“嗨,你们两个家伙!”她叫道。
“我不要,”比尔说,“给这位Señor[97]擦。”
广场对面,“伊鲁涅”的白色柳条桌椅都越出了拱廊的界线,一直摆到了街边。我在咖啡座上寻找布蕾特和迈克尔。他们果然在,布蕾特、迈克尔和罗伯特·科恩。布蕾特戴了顶巴斯克人的贝雷帽。迈克尔也戴了一顶。罗伯特·科恩光着头,戴着眼镜。布蕾特看到我们走过来,向我们招手。我们走到桌边的时候,她眼角又皱了起来。
擦鞋童二话没说,在已经擦着一只靴子的同行旁边跪下来,开始擦迈克尔空下来的那只靴子,在电灯的照射下它早已经闪闪发亮了。
我们下楼,出了大门,穿过广场朝伊鲁涅咖啡馆走去。广场上有两座孤零零的售票亭。几扇窗户上分别写着SOL, SOL Y SOMBRA和SOMBRA[68]的字样,不过都关着,要等到狂欢节前一天才开放。
“比尔实在是太逗了。”迈克尔说。
“当头犍牛肯定挺了不起的。”
我正喝着红葡萄酒,我远远落在他们后头,对这套擦鞋的把戏感觉有点不太舒服。我朝四周看了看。临桌就是佩德罗·罗梅罗。我朝他点头致意,他马上站起来,请我过去认识一下他的朋友。他的桌子就在我们旁边,几乎触手可及。那位朋友是个马德里的斗牛评论家,小个儿,绷着一张脸。我告诉罗梅罗我是多么喜欢他的表现,他听了高兴极了。我们讲的是西班牙语,那位评论家懂一点法语。我伸手到我们的桌子上拿酒瓶,但那位评论家却拉住了我的胳膊。罗梅罗呵呵一笑。
“为了让公牛安静下来,别在石墙上撞断了角,或是相互挑伤了。”
“在这儿喝吧。”他用英语说。
“把它们放进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说起英语来非常害羞,不过他真心喜欢说,我们寒暄了几句后,他就提出几个他没把握的词儿向我讨教。他很想知道Corrida de toros(斗牛)在英语里该怎么说,确切的翻译应该是什么。他对bull-fight(斗牛)的翻法有点疑问。我解释说,bull-fight在西班牙语里的确切意思是一头toro[98]的lidia[99]。而西班牙语的corrida在英语里的意思是running of bulls(奔牛,牛群奔跑)——法语的说法是Course de taureaux。评论家插了句嘴。西班牙语中没有跟bull-fight对应的词儿。
“哪里有。它们只想跟公牛交朋友呢。”
佩德罗·罗梅罗说他在直布罗陀[100]学过一点英文。他出生于龙达[101],在直布罗陀北边不远。他在马拉加[102]的斗牛学校开始学习斗牛。他才在里面学了三年。那位斗牛评论家取笑他话语间时不时冒出来的马拉加方言。他说他十九岁了。他哥哥也跟他一起干,做一名投镖手,不过并不住在这家旅馆。他跟其他几个为罗梅罗工作的人一起住一家小客栈。他问我看过他几场斗牛了。我跟他说只看过三次。其实只有两次,不过话已出口,我也不想再多费唇舌了。
“那犍牛就没有什么招架的余地吗?”
“另外那次你是在哪儿看的?在马德里?”
“当然有。有时候公牛紧追不放,就把犍牛给挑死了。”
“是呀,”我撒谎道,我在斗牛报上看到过他两次在马德里上场的报道,所以还能对付。
“有犍牛被挑死过的情况吗?”
“是第一次出场还是第二次?”
“可好看了,”我说,“他们一次从笼子里放出一头公牛,在牛栏里放进好几头犍牛[67]来截住它,不让这些公牛相互顶撞,公牛就朝这些犍牛冲过去,犍牛四散奔逃,就好比是老保姆一样让它们安静下来。”
“第一次。”
“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在镜子前扯着腮帮子,看下巴底下还有没有没刮干净的地方。
“那次我很糟,”他说,“第二次就好些了。你记得吧?”他转而求证于斗牛评论家。
“拿到了。公牛出笼的票子都拿到了。”
他倒是一点都不扭扭捏捏。他谈起他的斗牛来就跟完全跟自己无关一样。他没有一点自以为是或自吹自擂的意思。
“你拿到票了?”
“你喜欢我的斗牛我非常高兴,”他说,“可你还没见过我的真功夫呢。明天,要是能碰上一头好牛,我就尽力露一手给你看。”
“好呀。他们大概在咖啡馆里。”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微微笑着,希望斗牛评论家跟我都不会认为他在吹牛。
“咱们找到他们几个,一起去看吧。”
“我真等不及要看呢,”评论家说,“希望你能用事实说服我。”
“他是告诉我今儿晚上公牛进栏的情况。”
“他不太喜欢我的斗牛。”罗梅罗转而对我说。他是认真的。
“好嘛,”他说,“又大讲特讲你的西班牙语了?”
评论家解释说他非常喜欢,不过迄今为止还不够完善。
我们聊天的时候比尔先上楼去了,我上楼后发现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梳洗更衣。
“等着看明天的,如果碰上一头好牛。”
蒙托亚对真正怀有激情的斗牛士是什么都肯原谅的。他可以原谅突然发作的紧张、恐慌、莫名其妙的恶劣举动,各种各样的失误。对一个真正怀有激情的人,他什么都肯原谅。他同时也就原谅了我那些朋友的事儿。经他这么闭口不提,他们也就成了我们俩之间的一点糗事,就像在斗牛场上马儿被公牛挑出了肠子这等不光彩的意外,还是不提为妙。
“你看过明天要上场的牛了吗?”评论家问我。
我们经常一起谈谈公牛和斗牛士。我有好几年都在蒙托亚歇宿。我们每次的谈话都不长,不过以交流各自的感受为乐。有些人会从很远的城镇特意赶来过节,在离开潘普洛纳之前找到蒙托亚,跟他聊上几分钟的公牛。这些人都是斗牛迷。这些斗牛迷即便在他的旅馆客满的时候也总能弄到房间。蒙托亚还给我引见了几位。他们一开始总是很客气,他们知道我竟然是个美国人后总是觉得特别好玩。不知怎么的,一个美国人总是理所当然地被认为不可能热爱斗牛。他的热爱要么出于假装,要么就是错把刺激当作了热爱。当他们发现我当真是热爱斗牛以后——这种热爱没办法通过某种暗语或是一套问题就能测试出来,毋宁说它是通过一系列总是稍稍有些自我保护意味又遮遮掩掩的口头提问进行的一种精神测验——他们就会像蒙托亚一样忸怩地把手按在我肩上,或者赞我一声“Buen hombre[66]”。不过基本上总会有这种实际的触摸,就仿佛他们想通过实际的触摸来确认一下真假。
“是的。我看过它们进栏了。”
西班牙语“aficion”的意思是“激情”,是“热爱”。而所谓“aficionado”就是狂热喜欢斗牛的斗牛迷。所有优秀的斗牛士全都住在蒙托亚的旅馆;也就是说,所有热爱斗牛的都住这儿。以赚钱为目的的斗牛士或许会来这里住一次,不过不会做回头客。而优秀的斗牛士却年年来。蒙托亚的房间里有很多他们的照片。照片都是题献给华尼托·蒙托亚或是他妹妹的。蒙托亚真正信得过的斗牛士的照片都镶了框。而那些对斗牛并无真正激情的斗牛士的照片,他都收在了抽屉里。这些照片上倒经常都有过分奉承的题词,但实际上一钱不值。有一天,蒙托亚把这些照片都取出来,统统扔进了纸篓。他根本就不想再看到它们。
佩德罗·罗梅罗探过身来。
“可他还是不像你那么迷。”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
“是真的,”我说,“他真是个斗牛迷。”
“非常棒,”我说,“大约有二十六厄罗伯[103]。犄角很短。你没见着?”
他再次挺忸怩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哦,见着了。”罗梅罗说。
“是吗?”蒙托亚客气地表示怀疑,“可他看起来不像你那么迷。”
“它们到不了二十六厄罗伯。”评论家说。
“可不是。他是专程从纽约赶来见识圣费尔明节的。”
“是不到。”罗梅罗说。
“你的这位朋友,他也是个aficionado(斗牛迷)吗?”蒙托亚朝比尔笑了笑。
“他们顶的不是犄角,是香蕉。”评论家道。
他再次微微一笑。他总是这么笑,仿佛斗牛是我们俩之间一桩了不起的重大秘密一样,一桩相当骇人听闻不过却只有我们两人知悉的秘密。他总是这么笑,仿佛这秘密当中有见不得人的丑事,对此我们却是心照不宣。而对于那些不明就里的外人,实在是不足道哉。
“你管那个叫香蕉?”罗梅罗问。他转向我,微微一笑,“你不会管它们叫香蕉吧?”
“到时候咱们到那儿见吧。”
“不会,”我说,“不管怎么说,它们仍然是犄角。”
蒙托亚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它们很短,”佩德罗·罗梅罗说,“非常,非常短。不过再怎么说它们也不是香蕉。”
“哦,是呀。他们都还没见识过desencajonada[65]呢。”
“我说,杰克,”布蕾特从邻桌叫我,“你已经把我们给遗弃了。”
蒙托亚微微一笑。“今晚,”他说,“就在今晚七点,他们会把维拉尔公牛放进牛栏,明天来的是米乌拉的公牛。你们都去看吗?”
“只是暂时的,”我说,“我们谈一会儿公牛。”
“今年的公牛有什么消息吗?”
“你可真够高高在上的。”
“我想他们是看回力球赛去了。”
“告诉他公牛都没有蛋蛋。”迈克尔大喊。他喝醉了。
“我们这几位朋友现在在哪儿?”
罗梅罗探询地看着我。
“是。都是我们原来选定的房间。”
“醉了,”我说,“Borracho! Muy borracho! [104]”
“太好了。你给坎贝尔的房间是朝向广场的吗?”
“给我们也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嘛。”布蕾特说。她一直就不错眼地盯着佩德罗·罗梅罗看。我问他们俩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他们马上都站了起来。罗梅罗的脸晒得很黑,他举手投足都彬彬有礼。
“昨天。你们两位的房间我还给你们留着。”
我把他们一一给大家做了介绍,他们本想坐下,可是座位不够了,于是我们就都挪到靠墙的大桌子上去喝咖啡。迈克尔叫了一瓶芬达多[105],给每个人要了个杯子。然后就开始醉话连篇了。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跟他说,我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比尔说,“说呀,告诉他。跟他说我真耻于当个作家。”
他微微一笑,仿佛表示我自会听到些风声似的。
佩德罗·罗梅罗坐在布蕾特身边,正听她说话呢。
“对。科恩先生和坎贝尔先生,还有阿什利夫人。”
“说呀。告诉他!”比尔说。
“坎贝尔先生?”
罗梅罗微笑着抬头看了看。
“你们的朋友来了。”他说。
“这位先生,”我说,“是位作家。”
我们在邻近黄昏的时候进入潘普洛纳城,汽车在蒙托亚旅馆门前停下。广场上有人在架设狂欢节期间照亮广场的电灯线路。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有几个孩子围拢上来,本城的一位海关官员让大家都从汽车上下来,在人行道上把行李都打开。我们走进旅馆,在楼梯上碰到了蒙托亚。他跟我们俩握了握手,跟往常一样挺不自在地微笑着。
罗梅罗肃然起敬,“另外那位也是。”我指着科恩说。
“这话说得是。”
“他长得像比利亚尔塔。”罗梅罗说,看着比尔,“拉斐尔,他是不是很像比利亚尔塔?”
“是呀。反正你根本弄不清英国人相互之间是怎么相处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像的。”评论家道。
“他一心想钓鱼。”
“真的,”罗梅罗用西班牙语说,“他真的很像比利亚尔塔。那位喝醉了的是干什么的?”
“他要是能来潘普洛纳就好了。”
“什么都不干。”
“哈里斯吗?这还用说。”
“他是因为这个才喝酒的?”
“我看他这段时间确实过得很开心。”
“不是。他正等着跟这位女士结婚呢。”
“我说,这个哈里斯真是不错吧?”比尔说。
“告诉他公牛都没有蛋蛋!”迈克尔从桌子那头大叫,醉得真够可以的了。
汽车开动。哈里斯站在邮局门前朝我们挥手。等车子开上了公路,他才转身走回旅店。
“他说什么?”
“别,别!”他说。他正从汽车上往下爬。“根本算不上头等的假蝇钓钩。我只希望你们有朝一日拿它来钓鱼的时候,能想起咱们一起度过的这段快乐时光。”
“他醉了。”
“我说,哈里斯——”我开口道。
“杰克,”迈克尔叫道,“告诉他公牛都没有蛋蛋!”
我们把哈里斯夹在中间,一路从龙塞斯瓦列斯走回旅店。我们在旅店吃了午饭,哈里斯送我们到汽车站。他把他的名片给了我们,上面有他在伦敦和他俱乐部的地址,还有他的办公地址,我们上车以后,他又递给我们每人一个信封。我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打假蝇钓钩。是哈里斯亲手扎的,他的钓钩都是自己扎的。
“你听明白了吗?”我说。
“干,哈里斯。”
“明白了。”
“巴恩斯。真的,巴恩斯,你不会明白的。我就这么句话。”
我明知他没明白,所以随他怎么说都没关系。
“来,咱们再享用它一杯。”我说。
“告诉他布蕾特想亲眼看他穿上那条绿裤子。”
“我说,巴恩斯。你不知道这对我意义有多大。”
“闭嘴,迈克尔。”
“好样的老威尔逊—哈里斯,”比尔说“,我们只叫你哈里斯,就是因为我们太喜欢你了。”
“告诉他布蕾特一心就想知道那么紧的裤子到底是怎么穿上去的。”
“我说,其实我的姓氏不只是哈里斯。应该是威尔逊—哈里斯。是个双姓。中间有道连字符,你知道。”
“闭嘴吧。”
“好样的老哈里斯。”
在此期间罗梅罗一直抚弄着手里的酒杯,跟布蕾特说话。布蕾特说法语,他说西班牙语夹带点英语,谈笑风生。
比尔拍了拍他的背。
比尔给大家斟满酒。
“我说,你知道这确实值得好好享用一番。”
“告诉他布蕾特一心想钻到他——”
酒馆老板给我们拿来第四瓶酒。我们还用原来的酒杯。哈里斯举起手里的酒杯。
“哦,你给我闭嘴,迈克尔,看在基督的分上!”
“这也会让我很高兴。”比尔说。
罗梅罗笑吟吟地抬头看了看,“闭嘴!这个我明白。”他说。
“我希望还是让我来付。这真的让我很高兴,你知道。”
蒙托亚正在这时走进屋来。正待冲我笑笑,可是马上看到了佩德罗·罗梅罗手里拿着一大杯白兰地,笑呵呵地坐在我和一个肩膀袒露的女人中间,同桌的又都是醉汉。他连头都没点一下。
“这次算我的,”比尔说,“要不然我就不喝。”
蒙托亚走出餐厅。迈克尔站起来祝酒,“我们都来干一杯,为——”他开始说道,“为佩德罗·罗梅罗干杯。”我接口说。大家都站了起来。罗梅罗很当真地领受了,我们一一碰杯,把酒干了。我横插这么一杠子是因为怕迈克尔就要明说他根本就不是为罗梅罗祝酒的。不过结果还算顺当,佩德罗·罗梅罗跟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就跟评论家一起告退了。
“好主意。”哈里斯说。
“我的上帝!多可爱的男孩。”布蕾特说,“我多想看看他是怎么穿上那身衣服的。他得用上个鞋拔子才穿得上吧。”
“再来一瓶怎么样?”
“我正要跟他说呢,”迈克尔又开始了,“杰克总是要横插一杠子。你干吗总不让我把话说完呢?你以为你西班牙语讲得比我利索?”
“一言为定。咱们在一起过得可真是开心。”
“哦,少来了,迈克尔。没人要横插你一杠子。”
“下次我们约好了再一起去钓鱼。你可别忘了,哈里斯。”
“不行,今天我得把话说个清楚,”他又背过身去,“你以为你算老几啊,科恩?你以为你跟我们算是一伙的?你也算是跑出来花天酒地的那种人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这儿聒噪个没完了,科恩!”
“我说,你们真不知道对我的意义有多大。大战结束以来我就没过过几天开心日子。”
“哦,少来了,迈克尔。”科恩说。
哈里斯有点醉了。
“你认为布蕾特希望你在这儿吗?你觉得你跟我们算是一路人吗?你干吗不说话了?”
“咱们大家在一起开心极了,哈里斯。”
“那天晚上,我该说的已经都说过了,迈克尔。”
“我说,你们不知道在这儿能有幸碰上你们两位,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我不是你们文人这一帮的。”迈克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着桌子站住,“我也不聪明。不过人家不待见我的时候我还是知道的。你怎么就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科恩?人家都不待见你。走吧,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带着你那张惨兮兮的犹太小脸离开我们。你不觉得我说到点子上了吗?”
他的西班牙语讲得很不错,酒馆的老板不肯收我们的钱。
他看着我们。
我们每人要了一瓶酒。哈里斯不让我们付账。
“好呀,”我说,“咱们都转移到‘伊鲁涅’去吧。”
“我说,”哈里斯说,“咱们去享用一下吧。”“享用”这个词儿他就是从比尔那儿学的。
“不。你不觉得我正说到点子上了?我爱那个女人。”
“我看着也像。”我说。
“哦,别再提这个茬了。你消停会儿吧,迈克尔。”布蕾特说。
“看着像。”比尔说。
“你不觉得我说到点子上了,迈克尔?”
“街对面是不是有家小酒馆?”哈里斯问,“还是我看错了?”
科恩仍在桌边坐着。他每逢受到侮辱,脸色就会变得蜡黄,可不知怎么的,他又像是挺享受这个过程的。这些酒后幼稚傻气、大呼小叫的醉话说的可是他跟一位有封号的夫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呢。
我们正站在修道院那古老的礼拜堂前面。
“杰克,”迈克尔说,他几乎都用喊的了,“你知道我说到点子上了。听着,你!”他转向科恩,“走!你给我马上走开!”
“绝对不是。”
“可我是不会走的,迈克尔。”科恩说。
“可终归跟钓鱼不是一码子事,对吧?”比尔问道。他很喜欢哈里斯。
“那我就来把你给弄走!”迈克尔开始绕着桌子朝他走过去。科恩站起来,把眼镜除下。他站在原地等着,脸色蜡黄,双手低垂,骄傲而又坚决地等着即将到来的攻击,准备为了他热爱的夫人决一死战。
“毕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哈里斯说,“不来看看总不甘心。我每天都琢磨着要来看看。”
我拽住了迈克尔,“到咖啡馆去吧,”我说,“你总不能在旅馆里揍他。”
“我也是。”比尔说。
“好!”迈克尔说,“好主意!”
“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哈里斯说,“不过你们也知道,我对这类地方不怎么有兴趣。”
我们走了。迈克尔踉踉跄跄往楼上走时,我回头看见科恩正在把眼镜戴回去。比尔坐在桌边,又倒了一杯芬达多。布蕾特坐在原地,两眼直视着面前的空白。
我们付了电报费,又走回旅店。哈里斯还在,我们仨就一起溜达到龙塞斯瓦列斯,参观了一遍修道院。
外面的广场上,雨已经停了,月亮挣扎着想从云团里探出头来。有风吹过。有支军乐队正在演奏,人群集中在广场的另一头,焰火专家和他的儿子正在那儿试放焰火热气球。可气球总是猛地向上升去,线路也倾斜得厉害,不是被风扯破,就是被吹到了广场周边的房子上。有些还落在人群里。镁光一闪,焰火炸开,在人群中乱蹿。广场上没人跳舞了。砾石地面太湿了。
“‘今晚到’就行了。”
布蕾特也跟比尔一起出来了,我们几个会齐。我们站在人群当中,观看焰火大王堂·曼纽埃尔·奥吉托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用小棍儿将气球放出去,他站得比大伙儿的脑袋还高,趁着风向让气球起飞。可是风把气球都刮了下来,他那些制作繁复的焰火就掉到人群里,在大家的大腿间横冲直撞,噼里啪啦地炸开,在焰火的亮光中,堂·曼纽埃尔·奥吉托的脸上热汗淋漓。每当又一个发光的纸球倾斜了、着了火、往下掉的时候,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大嚷大叫。
“咱们怎么说?”比尔问。
“他们在嘘堂·曼纽埃尔呢。”比尔说。
我们走到邮局,要了张空白电文纸。
“你怎么知道他叫堂·曼纽埃尔?”布蕾特说。
“还是回一个吧,”比尔说,“咱们没必要显得太目中无人。”
“他的名字印在节目单上呢。堂·曼纽埃尔·奥吉托,esta ciudad的pirotecnico[106]。”
“反正我们是要回去了,”我说,“要想在狂欢节前把布蕾特和迈克尔弄到这儿来再弄回去,还不够折腾的。咱们要不要回电?”
“Globos illuminados[107],”迈克尔说,“Globos illuminados盛大表演。节目单上就是这么说的。”
“它把凡是科恩感兴趣的统统透露出来了。”
风把军乐队的乐声吹走了。
“糟糕透顶的电报!”我说,“同样的价钱他满可以发十个词儿的。‘我周四到’,好像这里面真有不少内幕消息可瞧的,是不是?”
“我说,真希望他能放上一个去。”布蕾特说,“那个堂·曼纽埃尔都快急死了。”
“‘Cohn’这个词什么意思?”他问。
“他猜他要把这些气球放飞,还得让它们在空中拼出‘圣费尔明万岁’,至少要忙活好几个礼拜。”比尔说。
我把它递给了比尔。
“Globos illuminados,”迈克尔说,“一大堆他娘的globos illuminados。”
她拿出一个本子让我签收,我给了她几个铜币。电文是用西班牙语写的:“Vengo Jueves Cohn. [64]”
“走吧,”布蕾特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待着。”
“是,是给我们的。”
“尊贵的夫人想喝一杯了。”迈克尔说。
我看了一眼。地址栏写的是:“布尔格特,巴恩斯收”。
“你还真会来事儿。”布蕾特说。
“Por ustedes?[63]”
咖啡馆里拥挤不堪,沸反盈天。没人注意到我们进来。一张空桌都找不到。吵得要死。
早饭后,我跟比尔坐在旅店门前的一条凳子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把这事儿商量了一下。我见一个姑娘从通往镇中心的路上走过来。她在我们面前停了一下,从裙子上挂的皮袋里拿出一封电报。
“走吧,咱们还是出去吧。”比尔说。
“太遗憾了。”
外面,大家都在拱廊下例行散步。几张桌子旁边散坐着几个从比亚里茨来的英国人和美国人,身穿运动服。有几个女人正拿着长柄眼镜打量过往的人群。比尔有个从比亚里茨来的朋友,已经加入了我们这一帮。她跟另一位姑娘住“大饭店”,另外那位姑娘害了头疼,已经上床睡了。
“我们真的得回城了。”我说。
“酒馆到了。”迈克尔说。那是米兰酒吧,一家很小又很简陋的酒吧,这里提供简单的吃食,可以在里屋跳舞。我们都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叫了一瓶芬达多。酒吧里挺冷清的,什么节目都没有。
“那就去吧。再多待一天。行行好吧。”
“这可真是个鬼地方。”比尔说。
“我也很想再去钓一次。”
“时候太早了。”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知道。那里面真有巨型的鲑鱼呢。”
“咱们把酒拿上,晚些时候再过来吧。”比尔说,“在这么个晚上我可不想坐在这么个地方。”
“你是想在伊拉蒂河钓到几条大鲑鱼。”
“咱们去看看那些个英国人吧,”迈克尔说,“我喜欢看英国人。”
“我很想去。你肯邀请我实在是太好了。不过我最好还是待在这儿。我没多少时间可以钓鱼了。”
“他们糟糕透顶,”比尔说,“他们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来潘普洛纳吧。咱们可以在那儿继续打桥牌,而且那儿就要举行一场棒极了的狂欢节了。”
“他们是从比亚里茨冒出来的,”迈克尔说,“他们是来观摩这古怪有趣的小西班牙狂欢节的最后一天的。”
“我运气真是糟透了。咱们在布尔格特这儿过得多开心啊。”
“我来狂欢给他们看看。”比尔说。
“我们必须得赶回潘普洛纳了。跟朋友约好了在那儿碰头。”
“你可真是个美貌绝伦的姑娘。”迈克尔转向比尔的朋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太糟糕了。我还希望咱们能再一起去一趟伊拉蒂河呢。”
“别胡闹,迈克尔。”
“是有这个意思。恐怕今天下午我们就得坐汽车回去了。”
“我说,她确实是个可爱的姑娘。我这都是在瞎忙活什么呢?我这都是在瞎看什么呢?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咱们见过吗?跟比尔和我一起走吧。咱们狂欢给那帮英国人看去。”
“希望你们还不打算走吧?”
“我狂欢给他们看。”比尔说,“他们来到这个狂欢节上到底想干吗呢?”
“是呀。我们到这儿来已经有将近一个礼拜了。”
“走吧,”迈克尔说,“就咱们仨。咱们去狂欢给那几个该死的英国人看去。希望你不是英国人吧?我是苏格兰人。我痛恨英国人。我要去消遣消遣他们。走呀,比尔。”
“我想是星期三了吧。是的,没错。星期三。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得连日子都搞不清了,真够神奇的。”
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他们仨手挽着手,朝咖啡馆走去。广场上又放起了焰火弹。
“今天星期几了?”我问哈里斯。
“我就在这儿待着吧。”布蕾特说。
迈克尔
“我陪你。”科恩说。
我们周五来到此地,布蕾特在火车上醉得人事不省,所以带她来我的几位老朋友这里休息了三天。我们周二去蒙托亚旅馆,也不知道具体几点钟到。望你能写封短信通过公共汽车捎给我,告诉我们该怎么跟你们在周三会合。衷心问候,很抱歉迟到了,但布蕾特实在是累坏了,到周二应该就能恢复了,事实上现在已见好转。我很了解她,会设法照顾好她,不过实在不容易。向大伙儿问好。
“哦,别价!”布蕾特说,“看在上帝分上,找个地方玩去吧。你看不出我跟杰克想说几句话吗?”
亲爱的杰克,
“我看不出,”科恩说,“我想在这儿坐着是因为我觉得有点醉了。”
信就在我座位这边的桌子上放着,斜靠在一个咖啡杯上。哈里斯继续看他的报。我把信打开,是从潘普洛纳转过来的。上面写着星期天,发自圣塞瓦斯蒂安。
“想跟人家坐一块儿这算他妈的什么理由呀。你要是醉了,洗洗睡去。回去睡觉去。”
“早上好。”他说,“有你一封信。我去了趟邮局,他们把你的信连同我的一块儿给了我。”
“我对他太粗暴了吧?”布蕾特说。科恩已经走了,“我的上帝!我真受不了他!”
一天早上,我下来吃早饭,那个叫哈里斯的英国人已经在桌边坐好了。他戴着眼镜在看报,抬头冲我笑了笑。
“他的确不大能让人高兴起来。”
第十三章
“他让我压抑得难受。”
我们在布尔格特一共待了有五天,钓鱼那真叫是钓了个痛快。夜晚很冷白天很热,就算是白天最热的时候也有清风拂面。这么热的天蹚进冰冷的河里去钓鱼,感觉也很不错,上岸坐一会儿,太阳就把衣服给晒干了。我们发现了一条小溪,溪水中有个可以游泳的深潭。晚上我们跟一个叫哈里斯的英国人打三人桥牌,他从圣让-皮耶德波尔[62]徒步前来,在我们住的旅店停留几日,也是为了钓鱼。他人很友善,跟我们一道去了两次伊拉蒂河。不论是罗伯特,还是布蕾特和迈克尔,在此期间均杳无音信。
“他的行为是够恶劣的。”
我们动身沿着来路走进树林。走回布尔格特实在是段很长的路,等我们穿过田野走上公路,再沿两侧都是住户的镇上的道路走回旅店时,已经是夜晚时分,万家灯火了。
“恶劣透顶。他本来有机会,可以表现得不错的。”
“没错。”
“他没准儿现在就在门外头等着呢。”
我又扫了一眼榆树底下的草地。
“是,这种事他干得出来。你知道,我很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他就是不能相信当初那点事儿不过是逢场作戏。”
“现在你的东西都齐了?”
“我知道。”
他已经把包背上了肩,我就把两个蚯蚓罐塞到了背包外头一个带盖的小袋子里。
“换了谁都不会表现得这么恶劣。哦,我对这一套真是烦透了。还有迈克尔。迈克尔也够耍宝的了。”
“那是你的蚯蚓。放到背包里去吧。”
“这事也够迈克尔受的。”
“还有蚯蚓。”
“是呀。可他也没必要跟头猪似的。”
“好了,”比尔说,“咱们的东西都带齐了?”
“只要碰上合适的机会,”我说,“谁都会表现得很恶劣。”
我把我和比尔的钓竿拆开,放进钓竿包里。把线轴放进渔具袋。比尔已经把帆布包收拾好了,我们把一个装鲑鱼的渔袋放进去,另一个我拎着。
“你就不会。”布蕾特望着我。
“你应该做梦,”比尔说,“咱们所有的商业巨头都是梦想家。看看福特。看看柯立芝总统。看看洛克菲勒。看看乔·戴维森。[61]”
“我会跟迈克尔一样干出蠢事来的。”我说。
“我好像没做梦。”
“亲爱的,咱们别尽说废话了。”
“我做了个美梦,”比尔说,“不记得梦到的是什么了,但是个美梦。”
“好呀。你喜欢什么咱们就说点什么。”
“你干吗了?醒了?”比尔问,“你干吗不一气睡上一晚?”我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
“别这么别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我今天晚上觉得糟心极了。”
我也睡着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比尔正在收拾帆布背包。已经接近黄昏时分,树荫拖得好长,一直盖过了水坝。在地上这么一觉,睡得浑身僵僵的。
“你还有迈克尔呢。”
“好吧,我真要睡了,”他说,“别再说个没完,让我睡不成觉了。”
“是呀,迈克尔。他可真够妙的。”
“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说,“科恩整天就这么跟在你屁股后头转悠,看到他老黏着你,对迈克尔来说实在是够受的。”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个,亲爱的?求你别再让我觉得比现在还要糟心了。”
“从技术上说,是。”
布蕾特烦躁不安,我以前还从来没见她这样过。她一直躲闪着我的目光,朝前看着墙壁。
“听我说,杰克,”他道,“你真是个天主教徒?”
“想出去走走吗?”
“我要睡了。”比尔说。他拿张报纸盖在脸上。
“好。走吧。”
“我他妈干吗要生气?”
我把芬达多的酒瓶塞好,递给了酒保。
“我问你,你不生气?”
“咱们再喝一杯。”布蕾特说,“我的神经糟透了。”
“当真。只不过我很不喜欢谈起这事儿。”
我们每人又喝了一杯这种柔和的西班牙产白葡萄白兰地。
“当真?”
“走吧。”布蕾特说。
“没关系,”我说,“我再也不在乎了。”
我们一出门,我就看见科恩从拱廊下走了出来。
“哦,真见鬼!”比尔说,“抱歉,老兄。”
“他果然在那儿。”布蕾特说。
“断断续续地好长时间。”
“他是真离不了你。”
“多长时间?”
“可怜的家伙!”
“是呀。”
“我不可怜他。我恨他。”
“你爱过她?”
“我也恨他。”她打了个寒战,“我恨他这种该死的逆来顺受。”
“什么事儿?”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条边街走下去,远离开热闹的人群和广场上的灯火。街上又暗又湿,我们一路朝城边的城垒走去。我们经过几家小酒店,灯光从店门里照出来,洒在黑暗潮湿的街上,突然间还响起了乐声。
“我说,”比尔道,“布蕾特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想进去?”
我闭上眼睛。躺在地上感觉很棒。
“不。”
“没呢,”比尔说,“我在琢磨事儿。”
我们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攀上城垒的石墙。我在石头上铺了张报纸,布蕾特坐下。穿过面前的平原,我们能看到远处的群山。风在高处吹着,将云朵吹着掠过月亮。我们底下是城垒漆黑的坑道,身后是树木和大教堂的阴影,月光清晰地映衬出城市的剪影。
“睡着了?”
“别难过。”我说。
我们把头枕在树荫下,抬头端详着这些树。
“我觉得就像在地狱里。”布蕾特说,“咱们安静一会儿。”
“好吧。”
我们向平原望去。长长的树行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盘山公路上有辆车闪烁着车灯。我们可以看到山顶上古堡里射出来的灯光。左下方是河。因为下雨水涨得很高,河面平静漆黑。两岸的树林也黑黢黢一片。我们就这么坐着,静静地观望。布蕾特直视着前方。突然她打了个寒战。
“想打个盹儿?”
“冷了。”
“哦,大概是吧。”
“想回去?”
“喝醉了。”
“从公园穿过去吧。”
“喝醉了?”
我们从城垒上爬下来。天上又罩上了阴云。公园里的树下非常暗。
“你醉了。”
“你还爱我吗,杰克?”
“这你倒说对了,老同学。”比尔道,“酒吧必须得取缔,我要带了它一起走。”
“爱。”我说。
“管它呢,”我说,“酒吧必须得取缔。”
“因为我无可救药。”布蕾特说。
“撒谎。”比尔说,“我跟韦恩·B.惠勒一起上的奥斯汀商业学院[60],他还是班长呢。”
“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是无可救药。我疯狂地迷上了罗梅罗那个男孩。我是爱上他了,我想。”
“你就是反酒吧联盟花钱雇的奸细。”
“换了我就不会这么做。”
“不知道。”我说。
“我控制不了。我无可救药。它在我心里面都要把我给撕碎了。”
“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比尔满怀深情地望着酒瓶子。
“别这么做。”
“就带了两瓶。”
“我控制不了。不管是什么事,我从来就控制不了自己。”
“咱们就这点酒?”
“你应该到此为止。”
“再喝一口。”
“我怎么能到此为止?我怎么能止得住?觉出来了吗?”
“是湿度的关系,”比尔说,“他们应该把这该死的潮湿给弄了去。”
她的手哆嗦个没完。
“不然还是什么?”
“我浑身上下都是这样。”
“喝醉了?”
“你不该这么做。”
“你醉了。”我说。
“我控制不了。现在我反正是无可救药了。你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吗?”
“撒谎,”比尔说,“跟曼宁主教一起上罗耀拉的是我。”
“看不出。”
“我一定得行动了。我一定得去做件我真正想做的事了。我已经失去了自尊。”
“这是撒谎。弗兰基·弗里奇上的是福德姆[55]。”
“你大可不必这么做。”
“还有弗兰基·弗里奇[54]。”
“哦,亲爱的,别跟我别扭了。那个天杀的犹太佬整天缠着我,迈克尔又是那副德性,我怎么受得了?”
“他、门肯还有我,我们上的都是圣十字[53]。”
“确实。”
“你在哪儿认识他的?”
“我也不能一天到晚都醉着呀。”
“我热爱布赖恩,”比尔说,“我们就像是亲兄弟。”
“是呀。”
“怎么回事?”我说,“你不喜欢布赖恩?”
“哦,亲爱的,求你留在我身边。求你留在我身边,帮我熬过这一关。”
我们又打开了另一瓶酒。
“当然。”
“请吧,”我说,“享用一点美酒吧。”
“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我只能这么做。上帝知道,我都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贱过。”
“享用一点,兄弟。”他把酒瓶递给我。“咱们可不能心生疑虑,兄弟。咱们可不能用类人猿的爪子伸进鸡窝去窥探神圣的奥秘。让咱们只凭信仰去接受,只说——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说——可咱们该怎么说,兄弟?”他用鸡腿指着我继续道,“让我来告诉你。我们要说,而且就我而言是要自豪地说——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说,跪下来,兄弟。让大家再也不会为在这辽阔的原野上下跪而羞愧。不要忘记,丛林本就是上帝最早的神庙。让咱们跪下来,说:‘不要吃它,女士——它就是门肯。’”
“你想要我怎么做?”
比尔喝了一大口。
“走,”布蕾特说,“咱们找他去。”
“你先请,兄弟。”
我们一起在夜影中走过公园的砾石路,走在树下,然后走出树木的荫蔽,穿过大门,来到进城的街道上。
“让咱们因为上帝的赐福而欢欣鼓舞吧。让咱们享用空中的飞禽。让咱们享用葡萄园的出产。你不享用一点吗,兄弟?”
佩德罗·罗梅罗人在咖啡馆里。他跟其他几个斗牛士和斗牛评论家同桌。他们都在抽雪茄。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抬头看了看。罗梅罗面带微笑,向我们鞠躬致意。我们在距离他们半个房间远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比尔一手拿着鸡腿打手势,一手拿酒瓶。
“请他过来喝一杯吧。”
“吃个蛋。”
“别忙。他自己会过来的。”
“噢,”比尔吮着鸡腿说,“咱们怎么知道?咱们就不该有这种疑问。咱们在这世界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咱们还是开开心心的好,笃信上帝,诚心感恩。”
“我不能朝他看。”
“不知道这鸡是上帝在哪一天造的。”
“他看起来可真叫帅。”我说。
“先生们,”他说,剥开报纸取出一只鸡腿,“为了布赖恩的缘故,我把次序颠倒一下。作为对这位伟大平民的致敬。先吃鸡,再吃蛋。”
“我一直都任性得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比尔放下手里正剥的鸡蛋。
“我知道。”
“真的。布赖恩已经死了。”
“我觉得自己真叫一个贱。”
“不会吧,是真的?”
“得了吧。”我说。
“他死了。我昨天在报上看到的[52]。”
“我的上帝!”布蕾特说,“女人得经受多少考验哪。”
“先是蛋,”比尔说,“然后是鸡。这道理就连布赖恩[51]都明白。”
“是吗?”
“有没有盐?”
“哦,我觉得自己真是贱哪。”
“还有煮鸡蛋。”
我看着他们那张桌子。佩德罗·罗梅罗面带微笑。他跟同桌的几个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站起来,来到我们这边。我站起来,我们俩握了握手。
“是鸡。”
“不来一杯?”
我们把那几小包吃食打开。
“你们一定得陪我喝一杯,”他说。他用眼神征得布蕾特的允许后方才落座。他真是礼貌周全。可他还在抽他的雪茄。这跟他的脸相很相称。
“是冰过的关系。”我说。
“你喜欢抽雪茄?”我问。
“这酒没那么差劲。”比尔说。
“哦,是的。我一直都抽雪茄。”
酒液透心凉,微微带点铁锈味儿。
这也是他显示权威的一种方式,让他显得更老成些。我留神看他的皮肤。既干净又平滑,黝黑黝黑的。他颧骨上有个三角形的伤疤。我发现他在注视布蕾特。他觉得到他跟布蕾特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布蕾特把手伸给他的时候,他想必就已经感觉到了这种气场。可是他非常谨慎小心。我想他其实已经胜券在握,可他不想出任何差错。
“我尝尝。”
“你明天上场?”我说。
“我们来尝尝这瓶酒。”他说。他把瓶塞拔开,瓶底朝上喝了起来。“乖乖!杀得眼睛都疼。”
“是呀。”他说,“阿尔加贝诺今天在马德里受了伤。听说了吗?”
我走到路边的泉眼旁,把冰着的两瓶酒拿出来。已经很凉了。回到树下的时候,瓶子外面都结满了水珠。我铺了张报纸,把午饭摆出来,拔出一瓶酒的瓶塞,把另一瓶靠在一棵树上。比尔走回来,一边把手擦干,他的渔袋里也塞满了蕨类植物。
“还没。”我说,“严重吗?”
比尔把鲑鱼收回袋里,朝河边走去,敞开的渔袋来回晃荡着。他腰部以下都是湿的,我知道他肯定是下了河。
他摇摇头。
“你个懒虫!”
“没什么。伤在这儿了。”他伸出手来。布蕾特伸手将他的手指一一掰开。
“是呀。”
“哦!”他用英语说,“你会算命?”
“都是用蚯蚓钓的?”
“有时候吧。你介意吗?”
“我巴不得呢。”
“不。我喜欢。”他把手在桌上摊平,“告诉我我会长生不老,还能成为百万富翁。”
“你不是在糊弄我吧?”
他仍旧很有礼貌,可他对自己更有把握了,“说说看,”他说,“你在我手上看出有牛吗?”
“跟你最小的差不多大。”
他开心地大笑。他的手非常细巧,手腕很细。
“到底有多大?”
“有成千上万头牛呢。”布蕾特说。她现在一点都不紧张了。她看起来很可爱。
“我都收起来了。”
“好,”罗梅罗呵呵一笑,“一头值一千杜罗[108],”他跟我用西班牙语说,“再多说点。”
“拿出来看看嘛。”
“这只手好漂亮,”布蕾特说,“我想他会健康长寿的。”
“不如你的大。”
“直接跟我说。别跟你朋友说。”
“你的大不大?”
“我说你会健康长寿的。”
比尔坐下来,打开渔袋,把一条很大的鲑鱼放在草地上。接着又拿出三条,一条比一条大,把它们并排放在树荫下。他脸上汗水淋漓,不过非常高兴。
“我就知道,”罗梅罗说,“我永远不会死的。”
“钓到六条。你怎么样?”
我用指尖轻扣了下桌面[109]。罗梅罗看见了。他摇了摇头。
“钓到了吗?”他问。他的钓竿、渔袋和渔网都在一只手里抓着,他浑身是汗。因为水坝上隆隆的水声,我没听见他走过来。
“不。没必要那么做。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此时正午刚过,树荫很小,不过我背靠的是两棵长在一起的树,书还读得下去。这是A.E.W.梅森[50]的一本书,我读到的是个很精彩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在阿尔卑斯山上冻僵了,然后掉进了一个冰川里就此不见,他的新娘要整整等上个二十四年,他的尸体才能在冰碛上显露出来,而她的真爱也同样在等待着她,比尔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还在等呢。
我把这话翻译给布蕾特听。
坝上面热得很,我就把蚯蚓罐和渔袋一起放在树荫底下,从背包里拿出本书,在树底下安顿下来,开始看书,等比尔回来吃午饭。
“你杀自己的朋友?”她问。
我钓到它的这段时间里,又有好几条鲑鱼朝瀑布跃去。我再装上鱼饵,刚把钓丝放回去,马上又钓到一条,我如法炮制,也把它收进渔袋。不一会儿工夫我就已经钓到了六条,都差不多大小。我把它们都摆出来,一条接一条放好,头全朝一个方向,看着它们。它们的颜色都很漂亮,由于生活在冷水中,身子紧绷结实。由于天很热,我把它们一一剖开,把内脏、鱼鳃等等东西都剥掉,扔到河对岸去。我把这几条鲑鱼拿到河边,在水坝上面平静而且显得很厚重的冷水中洗净,然后拣了些蕨类植物,把鱼都收到渔袋里,先铺一层蕨类植物,放三条鲑鱼,再铺一层,再放三条,最后再盖一层。它们裹在蕨类植物当中看起来相当不错,现在渔袋也鼓了起来,我把它放在树荫底下。
“一贯如此,”他用英语说,笑了,“这样它们就杀不了我了。”他望着对面的她。
第一条鲑鱼咬钩时我都没觉出来。我开始往上拽钓丝的时候才觉出已经钓到了一条,我把它从翻腾的瀑布底下拽出水面的时候,它拼命挣扎摆动,差点儿把钓竿给弄折了。我摇摇晃晃地把它给拽上来,放在水坝上。这是条不错的鲑鱼,我拿它的脑袋朝木头上撞了撞,它抽动了两下就不动弹了,我把它放进了我的袋子。
“你英语挺不错的嘛。”
我扛起靠在树上的钓竿,带上蚯蚓罐和抄网,走到坝上。建这个拦河坝原是为了抬高水流的落差,用来水运原木。闸门现在关着,我于是坐在一根刨得方方的原木上,望着坝内尚未形成瀑布的那潭平静的池水。坝脚下白沫四溅的水流很深。我装鱼饵的当口,一条鲑鱼突然扑地从白沫四溅的水流中一跃而起,跃到瀑布之上,随即又被冲了下去。还没等我装好鱼饵,又一条鲑鱼朝瀑布跃起,画出一道同样美丽的弧线后,消失在轰隆隆奔泻而下的水流中。我拴上一个个头挺大的坠子,把它沉进水坝底下木材旁边冒着白沫的水流中。
“是的,”他说,“有时候说得挺不错。不过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不然会很不像话,一个斗牛士竟然讲英语。”
“好呀。”我也喊。比尔朝我挥挥手,开始朝河下游走去。我从背包里把那两瓶葡萄酒掏出来,拿到路边那个泉眼边上,泉水从一根铁管子里汩汩地往外冒。泉眼上盖了块木板,我把木板掀起来,把酒瓶的软木塞敲敲紧,将酒瓶放到水里。泉水冰凉刺骨,我从手到手腕整个都麻了。我又把木板放回去,希望没人发现这两瓶酒。
“为什么?”布蕾特问。
“我说,”他喊道,为的是压过水坝的水声,“咱们把酒放到路那边的泉水里冰一下如何?”
“会很不像话。大家会很不喜欢。现在还不行。”
比尔在水坝下面望着流水。
“为什么不行?”
“不了,我不想用蚯蚓。要是鱼不肯咬我的假蝇,我就多扑扇两下。”
“他们会很不喜欢。斗牛士不该是这个样子。”
“带一罐蚯蚓吧。”
“斗牛士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比尔顺着河岸朝下游走去。
他哈哈一笑,把帽子往下一拉,扣在眼睛上,把嘴里叼着的雪茄和脸上的表情都调整了一下。
“下游最好。不过上游的鱼也很多。”
“像那张桌子上的人。”他说。我往那边瞥了一眼。他把Nacional[110]的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重归自然,“不行。我必须得把英语忘掉。”
“好吧,那我就把‘蝇钩书’[49]给带走了。”他系上一个蝇钩,“我最好去哪儿钓?上游还是下游?”
“现在先别忘。”布蕾特说。
“对。我打算就在这水坝上钓了。”
“别忘?”
“你要用蚯蚓钓吗?”
“别忘。”
“这里面有几个。”
“那好吧。”
“我要用假蝇钓钩。有没有带迈克金蒂假蝇钓钩[48]?”
他又呵呵一笑。
“有的是。”
“我想要一顶那样的帽子。”布蕾特说。
“你肯定这里面有鲑鱼?”比尔问道。
“好。我给你弄一顶去。”
比尔把背包靠在一棵树上,我们把钓竿一节节接起来,装上线轴,系好接钩绳,这就准备钓鱼了。
“好。说到做到。”
道路走出密林的荫蔽,来到火热的阳光下。前头就是河谷。对岸又是陡峭的山坡。山上有一片荞麦地。可以看到山坡上的几棵树下,有一幢白房子。天气很热,我们在拦河坝旁边的几棵树下停下了脚步。
“一定。今晚就给你弄到。”
这段路可真够长的,乡野的景色虽美不胜收,等我们从山林里跋涉出来,终于来到下通法布利卡河谷的陡路时,还是累得够戗。
我站起来。罗梅罗也站了起来。
“轻省,说起来好听。我们得拼了老命跑到那边再赶回来,还得钓鱼,轻省得了吗!”
“你坐着,”我说,“我得去找我们那几个朋友,把他们带过来。”
“跑到这儿来钓鱼路太远了,要想当天就打个来回可不轻省。”
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是问我是否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我完全明白。
“这一路可是够折腾的。”
“你坐着,”布蕾特对他说,“你得教教我西班牙语。”
“我们得沿着山脊上的这条道儿越过这几座山,穿过远处山地上的几片树林,下到伊拉蒂河的河谷。”我指着前面的地势对比尔说。
他坐下,望着桌子对面的她。我出去了。斗牛士那桌上的几个人目光冷冷地送我出门。这滋味可不好受。等我二十分钟后再次回来,目光在咖啡馆里搜寻时,布蕾特和佩德罗·罗梅罗已经不在了。咖啡杯和我们用过的三个空白兰地杯子还在桌上放着。一个服务生拿着块抹布走过来,收拾起杯子,把桌子擦擦干净。
道路穿出密林后,继续沿山脊向前延伸。前面的山地没有了树木,但见大片大片黄色的金雀花。再往远处看去就是陡峭的绝壁,林木幽深、灰岩兀立,表明底下就是伊拉蒂河的河道。
第十七章
道路爬上一座山头,我们也进入密林,道路仍不断向上爬去。有时是下坡,不过马上又陡直上升。一路上都能听到牛群在林中放牧的牛铃。最后,道路跃上了峰顶,穿出密林。我们站到了这片田野的顶端,这是我们从布尔格特看到的那片林木繁茂的群山的最高峰。山脊向阳面的树林间有一小块空地,长满了野草莓。
我在米兰酒吧外头找到了比尔、迈克尔和埃德娜。那姑娘叫埃德娜。
“这才叫乡野。”比尔说。
“我们给轰出来了。”埃德娜说。
这是座山毛榉的林子,都是很老的树了。地上盘根错节,树上枝桠虬结。我们走在由老山毛榉粗大的树干夹成的小路上,阳光透过枝叶照进来,在青草上留下一块块光斑。树木高大、枝繁叶茂,可并不觉昏暗。大树下并不见矮树丛,只有平坦的草地,青翠欲滴,鲜嫩无比,参天的灰色树木间距井然,仿若一个公园。
“是警察干的,”迈克尔说,“里面有些人不喜欢我们。”
穿过田野后,我们又经过一条水流更加湍急的溪流。一条沙子路从浅滩开始,一直通到林中。我们走的小路在浅滩的下游经过另一座独木桥,然后与沙子路会合,我们也就走进了树林。
“他们有四次差点跟人家打起来,都给我拦了下来,”埃德娜说,“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了。”
小路通过一条独木桥跨过一条小溪。原木的表面给刨平了,有棵小树被压弯了,从对面伸过来权充扶手。小溪旁边有个浅浅的水塘,蝌蚪在沙子的水底游来游去。我们走上陡峭的溪岸,穿过起伏不平的田野。往回看,可以看见布尔格特的白房和红顶,白色的路上驶过一辆卡车,尘土飞扬。
比尔的脸色通红。
我们把午饭和两瓶葡萄酒塞进帆布包,比尔背上肩头。我扛着鱼竿袋,抄网挂在背后。我们正式上路,经过一片草地后发现了一条小路,穿越田野直达第一座山坡上的树林。我们就顺着这条小沙子路穿过了田野。田野起伏不平,遍地青草,因为羊群在这里放牧的缘故,草都不高。牛群是在山上放牧的。我们听得见树林里传来的牛铃声。
“你进去,埃德娜,”他说,“到酒吧里去,跟迈克尔跳舞。”
“你这个二流子!”
“别蠢了,”埃德娜说,“那只会再闹出场事故来。”
“你这个家伙。”我说。
“那帮该死的比亚里茨猪猡。”比尔说。
“再多我也就不知道了。吃午饭的时候再跟你讲。”
“走啊,”迈克尔说,“这毕竟是家酒馆吧。他们也不能把整个酒馆都给霸占了。”
“继续开炮。”我说。
“好样的老迈克尔。”比尔说,“那帮该死的英国猪猡跑到这儿来侮辱迈克尔,还想把狂欢节都给毁了。”
“还想听下去?”
“他们太操蛋了,”迈克尔说,“我恨英国人。”
他顿住了。
“他们可不能侮辱迈克尔,”比尔说,“迈克尔是个好伙计。他们就是不能侮辱迈克尔。我受不了这个。他就算是破了产又怎么了?”他嗓音哽住了。
“听我说。你绝对是个大好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在纽约我不能这么跟你说。别人还以为我搞同性恋呢。其实美国的南北战争就是因此而起的。亚伯拉罕·林肯是个同性恋。他爱上了格兰特将军[43]。杰斐逊·戴维斯[44]也有同好。林肯仅仅是因为一次打赌才去解放黑奴的。德雷德·斯科特一案[45]就是反酒吧联盟[46]的设计陷害。性能解释所有这一切。上校太太和朱蒂·奥格雷蒂骨子里原是一对同性恋[47]。”
“又怎么了?”迈克尔说,“我不在乎。杰克不在乎。你在乎吗?”
“我不是什么好人。”
“不,”埃德娜说,“你破产了?”
“我觉得他还是个不错的作家,”比尔说,“而你呢,绝对是个大好人。有谁说过你是个大好人吗?”
“我当然是破产了。你不在乎,是吧,比尔?”
“好吧。我不过是为三轮车辩护一下。”
比尔伸出胳膊搂住迈克尔的肩膀。
“咱们还是别提这事儿了。”比尔说。
“我但愿自己也破了产。好好给这帮杂种点颜色看看。”
“是的,”我说,“我想是用不着踩。”
“他们不过是些英国人,”迈克尔说,“英国人胡说些什么没人会在乎的。”
“可是不用踩脚踏板。”
“这些肮脏的猪猡,”比尔说,“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清理出去。”
“就算是吧,”我说,“飞机跟三轮车也有相似之处。飞机的操纵杆的操作原理是一样的吧。”
“比尔,”埃德娜眼睛看着我,“拜托你别再进去了,比尔。他们实在是蠢不可及。”
“我听说是辆三轮车。”
“就是,”迈克尔说,“他们蠢透了。我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
“不是什么自行车,”我说,“他当时骑在马背上呢。”
“他们不能对迈克尔说出那样的话来。”比尔说。
他一直都口若悬河,滔滔汩汩,可突然住了嘴。我怕是他以为取笑我不行的俏皮话刺伤了我。我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认识他们?”我问迈克尔。
“永远不要再提,”比尔说,“这种事压根就不该说起。你应该故弄玄虚,把它搞成一个谜。就像亨利的自行车。”
“不。从没见过。他们说认识我。”
“不对,”我说,“我不过是出了场意外。”
“我可受不了了。”比尔说。
“你不工作。有一帮人声称有女人在养着你。另一帮人又说你根本就不行。”
“算了。咱们还是去‘瑞士’吧。”我说。
“这种生活倒是很不错嘛,”我说,“那我的工作都是什么时候做的?”
“他们是埃德娜的一帮朋友,从比亚里茨来的。”比尔说。
“你是个流亡者。你已经失去了跟土地的联系。你已经变得矫揉造作。虚假的欧洲标准已经把你给毁了。你嗜酒如命,你沉溺于性事,不能自拔。你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夸夸其谈上,却不肯脚踏实地地工作。你是个流亡者,明白吗?你成天就在各家咖啡馆里泡着。”
“他们就是蠢。”埃德娜说。
他喝着咖啡。
“其中一个是查利·布莱克曼,从芝加哥来的。”比尔说。
“好。咖啡对你有好处。里面有咖啡因。咖啡因,我们来了[42]。咖啡因使一个男人骑上他的马,又把一个女人送进他的坟墓。你知道你的问题所在吗?你是个侨民,一个流亡者。是最糟糕的一种类型。你没听说过?一个人只要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就再也写不出任何值得出版的东西来了。哪怕是报纸上的新闻报道。”
“我从没去过芝加哥。”迈克尔说。
“再喝点咖啡。”
埃德娜忍不住哈哈大笑,怎么都止不住。
“所有的人。难道你就不看报?难道你不跟别人打交道?你是个侨民。你为什么不住在纽约?不然你就知道这些事儿了。你期望我能怎么样?每年都跑到这里跟你讲解最新资讯?”
“把我从这儿带走,”她说,“你们这帮破落户。”
“说下去,”我说,“你这套玩意儿是从谁那儿贩来的呀?”
“怎么闹起来的?”我问埃德娜。我们穿过广场朝“瑞士”走去。比尔不见了。
“就得这样。而且你还号称要当个作家呢。你不过是个记者。一个侨居海外的新闻记者。你应该一起床就能满嘴俏皮话。你应该一睁眼就能悲天悯人。”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只是有个人把警察叫了来,把迈克尔从里屋给轰出来了。有几个人在戛纳就认识迈克尔的吧。迈克尔到底怎么了?”
“噢,见鬼!”我说,“这么一大早就开始耍嘴皮子。”
“他大概欠了他们钱,”我说,“一牵扯到钱就容易结仇。”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
广场上的售票亭前面排了两队人在等着买票。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蜷缩在地上,身上裹着毛毯和报纸。他们是在等售票窗口早上开放,抢购斗牛的票子。夜色正在放晴,月亮出来了。等票的人有的已经睡着了。
“还不赖。比刚才强了。现在说说科恩为什么叫人怜悯?说得俏皮点。”
来到瑞士咖啡馆,我们刚坐下,叫了芬达多,罗伯特·科恩就冒出来了。
“罗伯特·科恩。”
“布蕾特呢?”他问。
“差劲,”比尔说,“真差劲。这事儿你做不来。就这么回事。你根本不懂什么叫俏皮。你也没有怜悯心。举个叫人怜悯的例子。”
“不知道。”
“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嘿!不是这样的。”比尔说,“说点俏皮话。说句取笑德里维拉[39]的俏皮话。”
“她想必是上床睡觉了。”
“谢谢。”
“她没有。”
咖啡不错,是盛在大碗里喝的。使女拿来了一玻璃碟覆盆子果酱。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这可不能算俏皮。真希望我也会讲西班牙语。”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又成了蜡黄色。他站起身来。
“有果酱吗?”
“告诉我她在哪儿。”
“问问她有没有果酱,”比尔说,“问得俏皮点。”
“给我坐下,”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那个使女端来了咖啡和抹了黄油的吐司。或者不如说是把面包烤了一下又抹了点黄油[38]。
“你不知道才怪!”
“所有的人。整个纽约都为之而疯魔了。就跟曾经疯魔弗拉泰利尼家族[37]一样。”
“你给我闭嘴。”
“不知道。是谁兴起来的?”
“告诉我布蕾特在哪儿。”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俏皮和怜悯是怎么回事?”
“无可奉告。”
“这套俏皮啊怜悯啊的玩意儿到底怎么回事?”
“你知道她在哪儿。”
我下楼的时候,听见比尔在唱:“俏皮和怜悯。当你感到……哦,给他们点俏皮,给他们点怜悯。哦,给他们点俏皮。当你感到……就一丁点儿俏皮,就一丁点儿怜悯……”他一直从楼上唱到楼下,用的是《婚礼的钟声正为我和我的姑娘敲响》[36]的曲调。我在看一份一星期前的西班牙报纸。
“就算知道我也不告诉你。”
“这可不是俏皮。”
“哦,去你娘的吧,科恩,”迈克尔从桌子那头叫道,“布蕾特跟那个斗牛的小子跑了。他们正在度蜜月呢。”
我拿大拇指抵住鼻子,朝他扇动四根手指[35]。
“你闭嘴。”
“你就不想表现出一点俏皮和怜悯来吗?”
“哦,去你娘的!”迈克尔没精打采地说。
我把头探进门里。
“她真跟那个小子跑了?”科恩转而问我。
“嘿,回来!”
“去你娘的!”
我收拾好渔具包、渔网和钓竿袋,抬脚走出房间。
“她本来跟你在一起的。她真跟那个小子跑了?”
“为所有人的利益而工作。”比尔穿上他的内衣裤,“表现出点俏皮和怜悯来吧。”
“去你娘的!”
“呸,见你的鬼!”
“我这就让你乖乖告诉我,”——他向前一步——“你个该死的龟奴。”
“吃饭?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吃饭?我还以为你想让我起床纯粹是寻开心呢。吃饭?真不错。现在的你才通情达理呢。你再出去多挖点蚯蚓,我马上就下来。”
我一拳打去,他躲开了。我眼看着他的脸在灯光下闪到一边。他给了我一拳,我一屁股坐在了人行道上。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他又给了我两拳。我仰面倒在一张桌子底下。我努力想站起来,可是觉得像是没有腿了。我觉得我必须站起来打还他一拳。迈克尔想扶我起来。有人在我脑袋上浇了一瓶水。迈克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我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迈克尔正在拽我的耳朵。
“我要下去吃饭了。”
“我说,你刚才昏过去了。”迈克尔说。
“你没兴趣?”比尔问。
“你他妈刚才在干吗呢?”
我继续找出渔具,统统收拾到渔具包里。
“哦,就在边上呀。”
“试试看能不能说动我起来。”
“你就不想参加进来?”
他又爬回床里,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底下。
“他把迈克尔也给揍倒了。”埃德娜说。
“什么?起来?我永远不起来了。”
“他没把我揍倒,”迈克尔说,“我不过在地上躺了一会儿。”
“快点,”我说,“起来吧。”
“你们在狂欢节里每晚都来这么一出吗?”埃德娜问,“刚才那个不是科恩先生吗?”
“那就是为公共利益效力喽?太好了。希望你每天早上都能这么做。”
“我没事了,”我说,“就是脑袋还有点晃荡。”
“你个懒虫!”
旁边围了几个服务生和一帮闲人在看热闹。
“我透过窗子看到你了,”他说,“只是不想打搅你。你在干吗?把你的钱埋起来?”
“Vaya[111]!”迈克尔说,“走开。走吧。”
回到旅店的时候,老板娘已经在厨房里了,我请她为我们煮点咖啡,并且帮我们准备好午饭。比尔已经醒了,正在床沿上坐着。
几个服务生把人给驱散了。
比尔还在睡,我于是穿上衣服,到外面走廊上穿上鞋,下了楼。楼下一个人都看不见,于是我拉开门闩,走出旅店。一大早,外面很凉,太阳还没来得及把风歇以后凝成的露水晒干。我在旅店屋后的棚子里找了一圈,找到一把鹤嘴锄,我来到小溪边想挖些钓鱼用的虫饵。溪水又清又浅,不大像是有鲑鱼的样子。在芳草萋萋的岸边拣一处特别湿润的地方下锄,锄松了一大块草皮。草皮底下有蚯蚓爬动。可是等我把草皮整个翻起来,蚯蚓却都已经溜走了,我细心地继续挖下去,逮到不少蚯蚓。在潮地边缘的一番挖掘后,我逮到的蚯蚓填满了整整两个空的烟草罐,然后我又在上面撒了点土。那几头山羊就看着我挖。
“这阵势还真有的一看,”埃德娜说,“他肯定是个拳击手吧?”
早上我一醒过来,就跑到窗前往外看。天已经放晴,群山之间没有一丝云彩。外面的窗户底下有几辆大车和一辆老式驿车,木头车顶已经因风雨侵蚀四分五裂了。想必是汽车时代以前遗留下来的。一只山羊跳到大车上,然后又跃上驿车的车顶。它的脑袋冲着地下其他的山羊一伸一缩,我向它挥挥手,它马上跳了下去。
“正是。”
第十二章
“比尔要是在这儿就好了,”埃德娜说,“我真想看看比尔也给打翻在地上呢。我一直都想看看比尔给打翻在地上。他那么大块头。”
酒足饭饱后,我们上楼,为了暖和些,直接钻到被窝里抽烟,看报。夜里我醒过一次,听到外头呜呜的风响,更觉得躺在热被窝里舒服得很。
“我是巴望着他能把个服务生也打翻在地,”迈克尔说,“然后给逮起来。我真想看着罗伯特·科恩先生给关进大牢呢。”
使女先端进来一大碗热蔬菜汤,还有葡萄酒。喝完了汤以后我们吃了香煎鲑鱼和一道特色炖菜,餐后水果是满满一大碗野生草莓。我们在酒钱上可没吃亏,那使女虽说很腼腆,给我们拿起酒来却很痛快。老板娘进来巡视了一次,数了数空酒瓶。
“别这么说。”我说。
“这风刮得简直就像是在地狱里。”比尔说。
“哦,不会吧,”埃德娜说,“你开玩笑的吧。”
使女走进来,收拾桌子准备摆饭。
“我是认真的,”迈克尔说,“我可不是那种喜欢被人家一拳打倒的家伙。我从来都不打猎的。”
“说到不如做到,”比尔说,“行动胜过空谈。”
迈克尔喝了一口酒。
我走到食橱跟前,拿出一瓶朗姆酒,往陶罐里倒了半杯的量。
“我从来就不喜欢打猎,你知道。但凡打猎就有被压在马肚子底下的危险。你觉得怎么样了,杰克?”
“这里面可没多少朗姆酒。”
“没事了。”
我出去告诉老板娘朗姆甜酒是怎么回事,怎么调配。几分钟后,一个使女端着个热腾腾的粗陶罐子走了进来。比尔撇下钢琴跑过来,我们一边喝热甜酒,一边听外面的风声。
“你人可真好,”埃德娜对迈克尔说,“你当真破产了?”
我回去找比尔。他朝我哈了口气,以示天有多冷,然后继续弹他的琴。我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打量起墙上挂的画来。有一幅画的是野兔,死的,有一幅是野鸡,也是死的,还有一幅是死鸭子。这些画看起来统统都黑糊糊、烟熏火燎的。食橱里摆满了一瓶瓶的酒。我一瓶瓶看了个遍。比尔还在弹。“来杯热的朗姆甜酒[34]怎么样?”他说,“这么着可暖和不了多久。”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破落户,”迈克尔说,“我欠了每个人的债。你不欠人家债吗?”
“好,”我说,“那就这么着吧。”
“多了去了。”
“哦,包括在内。”
“我欠了每个人的债,”迈克尔说,“今晚我还借了蒙托亚一百比塞塔。”
“酒也包括在内吗?”
“你他娘的还真干得出来。”我说。
我们是这家小旅店里仅有的两个旅客。算了,我想,不过就几天嘛。
“我会还的,”迈克尔说,“我一向都有债必还的。”
“夏天没有。现在可是旺季。”
“正因此你才成了个破落户,对不对?”埃德娜说。
“那你们有没有便宜点的房间?”
我站起身。他们俩的交谈像是离开了我老远,整个像一出糟糕的戏剧表演。
“我们把浴室也包括在内了。”
“我要回旅馆去了。”我说。然后我就听见他们谈论起了我。
“太贵了,”我说,“住大旅馆也不过花这么多。”
“他没事吧?”埃德娜问。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眼镜摘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
“我们最好陪他一起回去。”
“天哪,在潘普洛纳也不过花这么多钱。”
“我没事,”我说,“不用陪我。咱们回见。”
“十二比塞塔。”
穿过广场往宾馆走去的路上,一切看起来都很新鲜,像是变了样。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些树。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些旗杆,还有剧院的门脸。看起来全都变了样。我记得从前有一次到城外打过一次橄榄球,回家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我拎了个手提箱,里面装着我的橄榄球装备,我从城里的火车站一路回家的路上,觉得自打我一出生就居住的这个城市,一切都新鲜得很。有人拿耙子在耙草坪上的落叶,在道上把落叶给烧了,我停下来看了好长时间。一切都很新奇。然后我继续朝前走,感觉我的两只脚像是离开我大老远,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从大老远慢慢过来的,我能听到从大老远处传来的我的脚步声。比赛一开始,我的脑袋就给人踢了一脚。穿过广场的这段路的感觉就跟当年一个样。到了旅馆爬楼梯的时候感觉还是那样。爬那段楼梯费了我好大的工夫,而且我觉得手里好像还拎着那个手提箱。房间里有灯光。比尔从房里出来,在走道上迎住我。
我出去找到老板娘,问她房费加膳食费每天要多少钱。她把手揣到围裙底下,故意不看着我。
“我说,”他说,“上去看看科恩吧。他一塌糊涂了,嚷嚷着要找你呢。”
“我得暖和暖和。”他说。
“去他娘的。”
几张木头餐桌后面,屋顶头有一架立式钢琴,比尔走过去弹起了钢琴。
“去吧。上去看看他。”
“我的上帝!”比尔说,“明天可不能这么冷。我可不想在这种天气下下河蹚水。”
我可不想再爬一段楼梯了。
旅店的胖老板娘从厨房里出来,跟我们握手表示欢迎。她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然后再戴上。旅店里很冷,外面也起了风。老板娘打发一个使女陪我们上楼去看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一个脸盆架、一个衣橱,还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巨大的龙塞斯瓦列斯圣母的钢版画。风吹打着百叶窗。这个房间在旅店的北面。我们洗漱了一下,穿上毛衣,下楼来到餐厅。餐厅的地面是石头铺的,天花板很低,墙上镶了橡木嵌板。百叶窗都关着,屋里冷得都能看到呼出的白气。
“你那么瞧着我是干吗呢?”
我们沿街朝旅店走去,沿途都是刷得雪白的石头住宅,各户人家都坐在自家的门口盯着我们看新鲜。
“我没瞧你。上去看看科恩去吧。他情况糟透了。”
“是呀,那还用说。”
“你刚刚喝醉了。”我说。
“这就行了?”我问。
“我现在还醉着呢,”比尔说,“不过你还是上去看看科恩吧。他想见你呢。”
我打开来给他看。他要我们出示钓鱼许可证,我也掏出来给他看。他看了看上面的日期,挥手让我们通过。
“那好吧。”我说。不过就是多爬几级楼梯罢了。我拎着子虚乌有的手提箱上得楼来,沿着走道来到科恩的房间。房门关着,我敲了敲门。
“这里面是什么?”他指着钓竿的套子。
“谁?”
汽车驶下高地,进入通往布尔格特的那条笔直的大道。我们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越过一座架在小溪上的桥。道路两边就是布尔格特的房屋。一条支路都没有。我们经过教堂和学校的操场,车子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司机把我们的行囊和钓竿递下来。一位头戴三角帽、胸前交叉勒着黄皮带的马枪骑兵走上前来。
“巴恩斯。”
“冷死了。”比尔说。
“进来,杰克。”
“地势高,”我说,“该有一千两百公尺了[33]。”
我开门进了屋,把我的手提箱搁下。房间里没开灯。科恩在黑地里脸朝下趴在床上。
“这儿挺冷的。”比尔说。
“嗨,杰克。”
“那边远处第一座山上就是。”
“别叫我杰克。”
“哪儿?”
我站在门边。我那次回家就跟这次一样。眼下我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满满一缸的热水,我躺进去。
“那就是龙塞沃[32]。”我说。
“浴室在哪儿?”我问。
汽车一直往上爬。山地荒芜贫瘠,薄薄的泥土底下不断有山石露出头来。路边寸草不生。回头望去,底下是铺展开来的原野。原野后面远处的山坡上是一块块青葱与焦褐色相间的田地。构成天际的则是连绵不绝的褐色群山,山形突兀奇崛。随着我们越攀越高,天际的群山也不断变幻形状。慢慢再往上攀升之后,可以看到南面又一组群山突破地平线。随后道路就翻越了极顶,转而平坦下来,最后进入一片树林。这是片栓皮槠[31]林子,透过枝杈照进来的阳光斑驳陆离,林子后面有牛群在吃草。走出林子以后,道路沿着一处高地的地形弯转,前头则是一片青葱的平原,黛色的群山将它围拢起来。这山跟我们抛在身后的那些焦褐色的群山颇为不同。山上林木葱茏,云雾缭绕。青葱的平原铺展开去,被栅栏分割成一块块,两行笔直的行道树中间夹出一条白色的大道,朝北纵贯整个平原。我们来到高地的边缘时,看到布尔格特的红顶白屋就铺展在面前,远处第一重黛色山脉的山肩部位,闪现出龙塞斯瓦列斯的修道院那灰色的铁皮屋顶。
科恩在哭。他就这德性,脸朝下趴在床上哭。
他跟我握了握手就掉头回去坐好。别的巴斯克人对他可是刮目相看了。他舒舒服服地坐回去,每次我扭头观看乡野风光,他都朝我微微一笑。不过这番谈论美国的努力看来累得他不轻。他再没对我说什么话。
他穿了件白色马球衫,就是他在普林斯顿穿的那种。
“噢,”他说,“希望你们能钓到大鱼。”
“我很抱歉,杰克。求你宽恕我。”
“去布尔格特钓鱼。”
“宽恕你,去你娘的。”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求你宽恕我,杰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没搭茬儿,就靠门站在那里。
“喜欢,”他说,“我想我是喜欢的。”
“我疯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然。你不喜欢?”
“哦,没关系了。”
“你喜欢斗牛?”
“布蕾特的事我实在是受不了。”
“我们到潘普洛纳过节。”
“你骂我是龟奴。”
“你们到这儿来干吗呢?”
我并不在乎。我只想洗个热水澡,只想在满满一缸热水里洗个热水澡。
“只要有钱,那里有的是。”
“我知道。求你别记在心上。我疯了。”
“好吧,”他说,“在美国可喝不到这玩意儿,呃?[30]”
“没关系了。”
“喝一口?”
他还在哭。他声音听起来很滑稽。他就这么在黑地里穿着他的白短衫躺在床上。他的马球衫。
“十五年。然后我就回来结婚了。”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
“你在那儿待了多久?”
他在无声地哭泣。
他很仔细地一一念出这些地名。
“布蕾特的事我实在是受不了。我这一向就像是在地狱里,杰克,活生生就在地狱里。我在这儿跟她见面以后,布蕾特待我就像是十足的陌路人。我实在是受不了。我们在圣塞瓦斯蒂安同居过呀。我想这事儿你也知道。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到过那里,”他说,“我到过芝加哥、圣路易斯、堪萨斯城、丹佛、洛杉矶、盐湖城。”
他就这么躺在床上。
“堪萨斯城。”
“好了,”我说,“我要去洗个澡了。”
“噢!我是回来结婚的。我是打算回去,可我老婆不乐意跑得那么远。你是美国什么地方的?”
“你本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原本是那么爱布蕾特。”
“干吗要回到这里来?”
“好了,”我说,“再见吧。”
“你说什么?”
“我看是一点用都没有了,”他说,“我看他娘的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干吗要离开呢?”
“你说什么?”
“哦,我当时在加利福尼亚。好地方。”
“所有的一切。请你说一声你宽恕我了,杰克。”
“美国怎么样?”
“当然,”我说,“没关系了。”
“你说什么?”
“我感觉糟心透了。我这一向就像在地狱里,杰克。现在一切都完了。所有的一切。”
“那里怎么样?”
“好了,”我说,“再见。我得走了。”
那是个老头,跟别的人一样皮肤黝黑,脸上有白白的胡楂儿。
他翻了个身,在床沿上坐起来,然后站起身。
“我在那儿待过,”他说,“四十年前。”
“再见,杰克,”他说,“你愿意跟我握握手,对吧?”
“是呀。”
“当然。为什么不呢?”
没走几步就离开了这个青翠的山谷,我们重新开始走山路。比尔跟抱着酒袋的那个巴斯克人聊了起来。有个人从椅子背后探身过来,用英语问:“你们是美国人?”
我们握了握手。在黑地里我看不大清他的脸。
两位同车的巴斯克人也进来了,而且坚持要请我们喝酒。他们给我们每人买了一杯,然后我们就回请,然后他们拍了拍我们的后背,又买了一轮。然后我们再买,最后我们都回到外面的烈日和酷热中,重新爬到车顶上去。现在有了足够的空座,大家都可以坐到座位上了,原来躺在铁皮车顶上的那个巴斯克人现在坐在了我们中间。刚才卖酒给我们喝的那个女人也走了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跟车上的什么人说着话。司机晃荡着两个扁平的皮邮袋走出酒馆,爬上车来,车子启动,大家都一起挥手。
“好了,”我说,“明儿见吧。”
我们每人要了一杯土酿的白兰地,总共需要付四十分钱。我给了那个女人五十分,多出来的算小费,可是她又把那个铜币还给了我,以为我把价钱听错了。
“我明天早上就走了。”
汽车在一家酒馆前停下,很多乘客都下了车,原来蒙在巨幅油布底下的行李,有很多也解开,从车顶上卸了下来。我和比尔下车,走进酒馆。酒馆是一间又矮又暗的屋子,里面放着马鞍、挽具和白木做的干草叉,房梁上还挂下来一串串帆布面绳子底的鞋子、火腿、腌猪肉、白色的大蒜头和长长的香肠。屋里面凉爽、昏暗,我们站在一个长条木头柜台前,后面有两个女人给我们上酒。她们俩背后是塞满杂货的货架。
“哦,我忘了。”我说。
我们顺着一个弯道驶入一个小镇,两边陡然展现出一个青翠的山谷。一条小溪流过小镇的中心,房屋后面紧挨着一片片葡萄园。
我从他房间里出来。科恩在门口站着。
我们途经一个小镇,在一家酒馆前停下,司机搬上来几个包裹。然后继续赶路,开出小镇后道路开始爬升。前面是一片庄稼地,嶙峋的石头小山的山脊一直伸到田里。庄稼地沿山坡向上延伸。我们爬升到更高的位置后,但见一片风吹麦浪的胜景。白色的道路灰尘满布,车轮过后,灰尘扬起,散布在车后的空中。道路攀登上山,也把肥沃的庄稼地抛在了后边。现在,光秃秃的山坡和河道两侧只有小块的庄稼地零星散布。我们的车猛然间闪到路边,给一长列由六头骡子组成的运输队让路,骡子一头紧挨着一头,拉着一辆满载货物、车篷老高的货车。货车和骡子身上都积了层尘土。这辆车后面紧跟着另一支骡队和另一辆货车,这辆车装的是木材。骡夫把骡队往后一拉,把粗大的木闸扳上,让我们的车先过。这一带的土地相当贫瘠,山上到处是石头,雨水在被太阳烤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你没事吧,杰克?”他问。
小伙子伸出小指来朝他摆了摆,眼睛则充满笑意地瞥着我们。然后他猛然间将酒线刹住,倏地将酒袋竖直,放低之后交还主人。他朝我们使了个眼色。主人痛心地晃了晃酒袋。
“哦,没事,”我说,“我挺好的。”
“嘿!”酒袋的主人叫道,“这到底是谁的酒啊?”
我找不着浴室。过了一会儿我找着了。里面有个很深的石头浴缸。我把龙头打开,可是没有水。我在浴缸沿上坐下。等我站起来准备走时,我发现我已经把鞋子给脱了。我开始找我的鞋子,找到后我就拎着鞋子下了楼。我找到自己的房间,进去,脱了衣服倒头就睡。
“不对!不对!”几个巴斯克人嚷嚷起来,“不是这样的。”酒袋的主人正想亲自做个示范,谁知有个人一把将酒袋抢了过去。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拿着酒袋,把手臂完全伸直,然后高高举起,用手挤压皮袋,一丝酒线就乖乖地滋进了他嘴里。然后他把酒袋往平里放,酒就沿着一条平直的轨迹猛烈地滋到他嘴里,而他则不紧不慢地照常把酒咽下去。
我醒来时头很痛,街上正有乐队的声音经过。我记起曾许诺要带比尔的朋友埃德娜去看奔牛过街和进场的。我穿上衣服,下楼,来到清晨冷冽的街头。大家正穿过广场,急煎煎地朝斗牛场奔去。广场对面,售票亭前头还排着两队人。他们还在等着七点钟开窗售票。我匆匆来到对街的咖啡馆。服务生告诉我,我的几个朋友在这儿待过,已经走了。
比尔把酒袋举起,让酒喷射出来,射进自己的嘴巴,头仰得老高。喝罢以后,他把皮酒袋放直,有几滴酒液顺着下巴淌下来。
“他们有几个人?”
“Arriba! Arriba! [29]”他说,“把它举起来。”
“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
靠着我大腿的那个巴斯克人皮肤晒得黝黑,就像是皮马鞍的颜色。他跟其他巴斯克人一样,穿了件黑色的罩衫。黝黑的脖子上满是皱纹。他转过身,把皮酒袋递给比尔请他喝。比尔则递给他一瓶我们带的酒。那巴斯克人伸出食指朝他摆了一摆,把酒瓶递还比尔,同时用手掌啪的一声拍上瓶塞。他把皮酒袋举得老高。
这就没问题了。比尔和迈克尔跟埃德娜在一块儿呢。昨晚是担心他们俩会醉得醒不过来,所以我才保证要带她去的。我把咖啡喝掉,然后就跟其他人一起,匆忙朝斗牛场奔去。我现在脑袋不晕了,只是头痛得厉害。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既尖锐又清晰,城市中散发着清晨的气息。
“这些巴斯克人可真不错。”比尔说。
从城边到斗牛场的那段路泥泞不堪。一路通往斗牛场的栅栏外头都是人,斗牛场的外部看台和顶上也都挤满了人。我听到了焰火弹的响声,知道我已经来不及进入斗牛场观看奔牛入场了,于是我就挤过人群来到栅栏边。我被紧紧地挤压在栅栏的板条上。两道栅栏拦起来的跑道上,警察正在沿路清理人群。他们或走或小跑地进入斗牛场。然后就出现了奔跑的人群。一个醉汉滑了一跤。两个警察赶紧抱住他,把他拖到栅栏边上。现在人群跑得飞快了。人群中突然一声大叫,我把脑袋从板条的间隙伸进去,看到牛群刚刚跑出街道,进入这条长长的跑道。它们跑得飞快,就要赶上人群了。正在这时,又一个醉汉从栅栏边跑进跑道,手里抓了件罩衫。他是想跟公牛玩玩红斗篷的把戏呢。那两个警察冲上前去,薅住他的脖领子,其中一位还给了他一棍,把他拽到栅栏边紧贴着栅栏站好,一直到最后几个人奔过去,后面紧跟着的奔牛也过去才算完。奔牛前面的那帮人实在是太多,在通过入口进入斗牛场的当口人群都拥在了一起,速度也慢了下来,可后面的奔牛已经赶到,笨重的公牛腰际溅满泥点,摇晃着犄角轰隆隆地一起向前奔,一头公牛往前一顶,犄角挑中了人群中一个人的背部,把他整个给挑到了空中。牛角扎入的时候,那个人的两条胳膊耷拉着,头向后仰去,那头牛把他给挑起来,然后又摔到地上。那头牛正要去挑跑在前头的另一个人时,那人混入了人群,人群在牛群的追赶之下穿过大门,拥进了斗牛场。红色的大门应声关闭,斗牛场外部看台上的人都朝里挤去,突然间一声大喊,接着又是一声。
“很漂亮,呃?”
被牛抵伤的那个人脸朝下趴在踩得稀烂的泥泞中。大家从栅栏顶上翻过去,纷纷围在他周围,人群太厚,我都看不到他了。斗牛场内又传来喊叫声。每一声喊叫都意味着又有牛冲入了人群。从喊叫声的高低强弱,你就可以判断出情况糟糕到了什么程度。然后又一个焰火弹升空,表明犍牛已经将公牛引出斗牛场,进入了牛栏。我离开栅栏,动身回城。
最后,又学了一两次喇叭叫以后,车子终于启动了,罗伯特·科恩朝我们挥手道别,车上所有的巴斯克人全都朝他挥手道别。我们的车一开出城,感觉就凉快了。高高地坐在车顶,贴着树底下一路向前,感觉惬意极了。车开得挺快,带来阵阵凉风,我们沿着大路往下开,扬起的尘土扑打在树上,飘下山去,透过树间的空隙往回看,景色真是美极了,潘普洛纳城从河岸的峭壁上拔地而起,巍然耸立。靠在我膝盖上的那个巴斯克人用酒瓶的瓶颈指点着美景,朝我们直使眼色。他点头赞叹不已。
回到城里,我又去了咖啡馆,喝了第二杯咖啡,吃了点抹黄油的吐司。服务生正在扫地,抹桌子。有一个过来,看我还要点什么。
罗伯特·科恩站在拱廊的阴凉下等我们启程。一个巴斯克人膝头上抱着个大皮酒袋,就横躺在我们座位面前,后背抵在我们腿上。他把皮酒袋递给比尔和我,请我们喝酒,我把酒袋斜过来正准备喝的时候,他模仿汽车的高音喇叭嘟嘟叫了一声,学得惟妙惟肖,而且来得特别突然,我一惊之下把酒泼掉了一些,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道了个歉,再次请我喝他的酒。可不一会儿他又模仿了一次喇叭叫,我又上当了。他模仿能力可真强。这些巴斯克人都喜欢这套玩意儿。挨着比尔的那个人跟他讲起了西班牙语,比尔听不大明白,于是就拿了我们的一瓶酒请他喝。那人摆了摆手。他说天太热,而且他午饭的时候已经喝得太多了。可比尔又敬了一次,他也就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然后这瓶酒就在这部分人中间传了一圈。每个人都很有礼貌地喝了一小口,然后他们就叫我们把瓶塞塞好,收起来。大家都想请我们从皮酒袋里喝他们的酒。他们都是要到山区去的农民。
“Encierro[112]的时候有没有出什么意外?”他向我打听。
我们吃过午饭,背着行囊和钓竿出来准备动身前往布尔格特的时候,广场上热得就像个烤箱。公共汽车顶上已经有人了,另有一些正顺着梯子往上爬。比尔爬上去,罗伯特坐在比尔旁边帮我占个地方,我再返回旅馆拿几瓶葡萄酒带着路上喝。等我出来,车上已经很挤了。顶层上所有的行李和箱子上都坐满了男男女女,而所有的女人全都在太阳底下把扇子扇个不停。天实在是热。罗伯特·科恩从车上爬下来,我正好塞进他留下的空当里,我们的座位就是一条横跨顶层的木头长椅。
“我没看完。有个人cogido[113]得很严重。”
第十一章
“伤到哪儿了?”
“走吧。咱们先去‘伊鲁涅’,然后就上路。”我说。
“这儿。”我把一只手放在后腰,另一只手摆在前胸,表示牛角想必是整个穿透了。服务生点了点头,拿抹布把桌上的面包屑擦干净。
“咱们这就去钓鲑鱼。咱们这就到伊拉蒂河钓鲑鱼喽,咱们这就去吃饭,把西班牙的美酒喝个醉,然后就开开心心地上车开始美妙的旅程。”
“伤得这么重,”他说,“全都是为了消遣。全都是为了取乐。”
“你他妈说得太对了。”
他去把长柄的咖啡壶和牛奶壶给我拿来。他开始给我倒牛奶和咖啡。牛奶和咖啡从两个长壶嘴里分成两股,倒在大咖啡杯里。服务生点了点头。
“而至于这位罗伯特·科恩嘛,”比尔说,“他真让我恶心,他可以滚他妈的蛋了,他留在这儿我真他妈开心死了,这样咱们钓鱼的时候就没有他在一边烦了。”
“把后背都扎透了,伤得这么重。”他说。他把两个壶都放在桌子上,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么重的抵伤。全都是为了好玩。只不过为了好玩。您是怎么想的?”
他对着镜子看个不停。
“我不知道。”
“我的上帝!”他说,“这张脸是不是太可怕了?”
“就这么回事。全都是为了好玩。好玩,您知道。”
他把脸埋进脸盆,用冷水冲洗干净,洒上点酒精,然后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把他长长的上嘴唇往下一扯。
“你不是什么斗牛迷吧?”
“她真该见见。所有的女人都该见见。这张脸应该出现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块银幕上。每位女性在离开婚礼圣坛的时候都该发给她一张这个脸的照片。每位母亲都该让她们的女儿认识这张脸。我的儿啊,”他拿剃刀指着我,“带着这张脸到大西部去,跟祖国一起成长吧。[28]”
“我?牛是什么?是畜生。残暴的畜生。”他站起来,把一只手按在后腰上,“扎了个透心儿凉。被牛犄角扎了个透心儿凉。只是为了好玩——您得明白。”
“可她从没见过。”
他摇着头,拿着咖啡壶走开了。有两个人正从街上走过。那位服务生喊他们。两人都面色阴沉,其中一个摇了摇头,“Muerto[114]!”他叫道。
“一个人真是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她干吗不跟自己人或者你老兄一起去呢?”——他把“你老兄”这几个字含混带过——“或者跟我?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他在镜子里仔细看着自己的脸,在两侧颧骨部位涂上了一大堆肥皂泡。“这是张诚实的脸。这张脸任何女人都会信得过。”
服务生点了点头。那两个人继续朝前走了。他们有事在身。服务生走到我的桌子旁边。
“她想离开巴黎一段时间,可她一个人又哪儿都去不了。她说她本以为这对他会有好处。”
“您听见了?Muerto. 死了。给牛角扎穿了。都是为了一早晨的开心。Es muy flamenco[115].”
“这事儿做得可真他妈蠢。她干吗要这么做?”
“是很糟糕。”
“当然了。她跟他一起去的圣塞瓦斯蒂安呢。”
“我可看不出来,”服务生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玩的。”
他仰起下巴,左右转动了一下。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得知那个被牛抵死的人叫维森特·吉罗内斯,是从塔法利亚[116]来的。我们从第二天的报纸上又看到他今年才二十八岁,有一个农场,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自打结婚以后他每年都来参加狂欢节,一年都不落。第二天他妻子从塔法利亚赶来守灵,第三天在圣费尔明礼拜堂举行了超度仪式,棺材就由塔法利亚舞蹈和饮酒协会的会员抬往火车站。鼓手头前开路,横笛吹奏着乐曲,抬棺材的后面跟着孤儿寡母……再后面列队跟随的是潘普洛纳、塔法利亚、埃斯特里亚和桑圭萨[117]所有能赶来过夜、参加葬礼的舞蹈和饮酒协会会员。棺材装到列车的行李车厢,寡妇和两个孩子三人一起乘坐一节敞棚的三等车厢。列车猛一哆嗦,然后就平稳地开出,绕着高岗边缘逐级下坡,驶入风吹麦浪的平原地带,朝塔法利亚开去。
“简直可怕。说起来,他跟布蕾特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呀?她当真跟他有过一腿?”
抵死维森特·吉罗内斯的那头公牛名叫Bocanegra[118],是桑切斯·塔韦尔诺养牛场编号118的公牛,当天下午作为第三头公牛被佩德罗·罗梅罗杀死。在观众的欢呼声中,牛耳被割下来献给佩德罗·罗梅罗,他又转而献给了布蕾特,布蕾特用我的一条手帕把牛耳包起来,跟几截穆拉蒂牌香烟屁股一起,塞进了潘普洛纳蒙托亚宾馆她床头柜抽屉的最里边。
“至于嘛,他表现有那么糟?”
我回到旅馆,见夜班看守坐在大门里面的凳子上。他整夜都守在门口,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了。我进门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同时进门的还有三个女招待。她们是跑到斗牛场看早场去了,一路嘻嘻哈哈地上楼去。我跟在她们后头上了楼,来到自己的房间,脱掉鞋子在床上躺下。窗户是开向阳台的,阳光已经把房间照得很亮了。我并无睡意。我上床的时候应该有三点半了,六点的时候被乐队的声音吵醒。我下巴两边都很疼。我用手指摸了摸疼痛的部位。那个该死的科恩。他第一次遭人侮辱就该奋起把侮辱他的人揍一顿,然后走掉。他竟然深信布蕾特爱他。他就打算一直待下去,以为真爱会战胜一切。有人敲门。
“是呀。笑你的吧。”比尔说,“昨儿晚上一直跟他混到两点钟的敢情不是你。”
“进来。”
我哈哈大笑。
是比尔和迈克尔。两人在床上坐下。
“这个我知道。可怕就可怕在这里。”
“圈牛啊,”比尔说,“真是够棒的。”
“有时候他能表现得好得不得了。”
“我说,你没在现场?”迈克尔问,“打铃叫点啤酒上来,比尔。”
“哦,没错。我是有几个呱呱叫的朋友。不过跟这位罗伯特·科恩可不是一路货色。滑稽的是此君也还挺不错的。我喜欢他。不过他真是让人受不了。”
“多带劲儿的早上!”比尔说。他抹了抹脸。“我的上帝!多带劲儿的早上!而老杰克却躺在这儿。老杰克,成了人体沙袋。”
“你自己不是颇有几位不错的犹太朋友吗?”
“里面出了什么事没有?”
“去年冬天你不是还写了封信让他带着来纽约找我吗?感谢上帝,幸亏我喜欢四处旅行,总在外头晃荡。你就没有别的犹太朋友可以做旅伴了?”他用大拇指摸了摸下巴,看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刮起来。
“老天爷!”比尔说,“出了什么事没有,杰克?”
比尔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脸才刮了一半,然后他一边往脸上抹肥皂泡,一边对着镜子往下说。
“牛群奔进来,”迈克尔说,“大家就在牛群前面跑,有位老兄绊了一跤,带倒了一大片。”
“别提了。”
“牛群就径直踩了过去。”比尔说。
“哎,别价,”比尔说,“别上火。别在旅行的这个阶段上火。不过说起来,你是怎么结识这家伙的?”
“我听到他们喊了。”
“这个满嘴嚼蛆的杂种!”
“那是埃德娜。”比尔说。
“哦,没错,他昨晚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比尔说,“他还真是个了不起的小知心姐姐呢。他说他跟布蕾特约好了要在圣塞瓦斯蒂安相会。”
“不断有人跑出来,挥舞着衬衫当斗篷耍。”
我发现比尔就在自己的房间。他在刮脸。
“有头公牛沿着围栏一路跑过去,见人就挑。”
“午饭时见。”
“有大约二十几个人都给送医院了,”迈克尔说。
“我想去一下理发店。”
“多带劲儿的早上!”比尔说,“倒霉的警察不断逮捕那帮想投身牛犄角底下自杀的哥儿们。”
“还是先找到比尔吧。”
“犍牛终于还是把公牛引进了栏。”迈克尔说。
“我巴不得也能去。我们整个冬天都盼着这次钓鱼呢。”他又开始情感泛滥了,“可我应该留下。真的应该。他们一到,我马上就带他们赶过去。”
“用了大约一个钟头。”比尔说。
“好,我跟比尔吃过午饭就走。”我说。
“实际上只用了大约一刻钟时间。”迈克尔反驳道。
这下子他倒是可以一吐衷肠了,因为他知道我对他跟布蕾特之间的关系是有所了解的,他倒是很高兴能跟我说说心里话了。
“哦,去你娘的,”比尔说,“你是上过战场的。我倒觉得足有两个半钟头呢。”
“那你他妈干吗不留在那儿等他们呢?”我脱口而出,不过马上咽了回去。我以为他自己也该想到这一点的,可据我看,他根本就没这个脑子。
“啤酒怎么还没到?”迈克尔问。
“呃,我写信跟布蕾特这么建议过。”
“你们是怎么对待那位可爱的埃德娜的?”
“你凭什么会这么想?”
“我们刚把她送回家。她睡下了。”
“正是如此,”罗伯特说,“我怕他们会指望在圣塞瓦斯蒂安见到我,正是为此他们才在那里耽搁下来。”
“她喜欢吗?”
“什么意思?”我说,“他们要是在圣塞瓦斯蒂安花天酒地起来,恐怕三四天时间都过不来。”
“喜欢。我们跟她说这些天早上天天都是如此。”
“我该留下,”他说,“你看,我怕是出了点误会。”
“她惊叹不已。”迈克尔说。
罗伯特·科恩掏出一枚五比塞塔的银币给我。
“她想把我们也拉到场子底下去呢,”比尔说,“她可喜欢刺激了。”
“五比塞塔。”
“我说,这对我的债主们可不公道[119]。”迈克尔说。
“把票给我。我去把它退掉。”
“多带劲儿的早上,”比尔说,“晚上也带劲儿!”
“我已经给你买了票了。”
“你的下巴怎么样了,杰克?”迈克尔问。
“我今天不去了。你跟比尔先去吧。”
“还疼呢。”我说。
“在大白天就不怎么样了,”我说,“太热。哦对了,我已经买好车票了。”
比尔哈哈大笑。
“就是那家。那老头儿看起来挺不错。我觉得比这家咖啡馆还好。”
“你干吗不端起把椅子来砸他?”
“是那家瑞士咖啡馆。”
“你说得倒轻巧,”迈克尔说,“你要是在的话,他也早把你给打晕过去了。我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揍的我。当时我只觉得他刚刚还在我眼前呢,一转眼工夫,我已经一屁股坐在大街上了,杰克更是躺桌子底下去了。”
“这儿。这儿关了门以后,我们又去了另外那家咖啡馆。那边的店主是个会讲德语和英语的老头儿。”
“后来他上哪儿去了?”我问。
“你们都去哪儿了?”
“她可来了,”迈克尔说,“这位美丽的女士给我们带啤酒来了。”
“我睡得不怎么好。比尔和我在外头一直待到很晚。”
女服务员把放啤酒瓶和玻璃杯的托盘放在桌子上。
“睡得就像根木头。”
“再去给我们拿三瓶上来。”迈克尔说。
“真是家舒服的咖啡馆。”他说,“昨晚睡得好吗,杰克?”
“科恩揍了我以后又到哪儿去了?”我问比尔。
早上,我出去买了三张去布尔格特的公共汽车票。车子两点开出。没有更早的班次了。我在“伊鲁涅”闲坐看报,见罗伯特·科恩从广场对面走来。他来到我的桌边,在一把柳条椅上坐下。
“你竟然不知道?”迈克尔忙着开啤酒瓶。他拿起一个玻璃杯,凑近瓶口往里倒酒。
我们在“伊鲁涅”坐了一会儿,喝了杯咖啡,然后出去散了会儿步,先去斗牛场看了看,然后穿过一片田地,来到悬崖边上的树丛下,朝下看了看在黑暗中流淌的河流[27],我早早就回去睡觉了。我想,比尔和科恩在咖啡馆一定待到挺晚,因为他们回旅馆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真的假的?”比尔问。
“什么时候动身对我都一样,”比尔说,“就一条:越快越好。”
“唉,他回到旅馆,在斗牛小子的房间里找到了他跟布蕾特,然后就残忍地杀害了那个可怜又该死的斗牛士。”
“我们越早赶到溪边越好。”
“不。”
“听起来这主意不错。”科恩说。
“是。”
从圣塞瓦斯蒂安开来的火车只有两班,一班一大早到,再就是我们刚去接车的这班。
“多带劲儿的晚上!”比尔说。
“好了,”我说,“我们应该乘午间的公共汽车到布尔格特去了。他们要是明晚到的话,可以随时跟过去。”
“他差一点就把可怜、该死的斗牛士给宰了。然后科恩就想带布蕾特走。是想把她变成一个诚实的女人吧,我猜。多他妈感人的场景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涌起一种戏弄他的冲动。其实怎么会不知道。我对他跟布蕾特的关系生出一股盲目而又决绝的嫉妒。就算我把这事儿视作理所应当,也丝毫不能改变我的心情。我真是恨他。我从没想到我会真的恨他,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摆出那点高高在上的小腔调——还有就是那套又理发又洗头还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小把戏。所以我就堂而皇之地把电报往口袋里一塞。反正电报是发给我的。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们在圣塞瓦斯蒂安耽搁一下,”我说,“他们俩向你们问好。”
“他是头蠢驴。”
“是他们发来的,”我说,顺手把电报往口袋里一塞。放在平时,我都是要给大家传看一下的。
“后来怎么样?”
上写:“夜宿圣塞瓦斯蒂安。”
“布蕾特给了他一顿教训。把他大骂了一通。我觉得她可真是个好样的。”
蒙托亚走到我们桌旁。他手里拿了份电报。“是给您的。”他把电报递给我。
“我敢打赌这话没错。”比尔说。
“我急不可耐地想看斗牛。”罗伯特说。
“然后科恩人就垮了,开始痛哭流涕,一心想跟斗牛的小子握手言和。他还想跟布蕾特也握握手。”
“这就跟拿战争来赌一样,”我说,“牵扯不到任何经济利益。”
“我知道。他跟我已经握过手了。”
“能赌,”比尔说,“可你大可不必这么做。”
“真的?可他们俩才不吃他这套呢。斗牛的小子是个好样的。他没啰唆,可他被打倒后每次都爬起来,接着再被打倒。科恩就是没办法把他给打晕过去。那场景肯定他妈的好玩极了。”
“哦,算了吧。”罗伯特·科恩说,“我们还是赌点别的吧。斗牛能赌吗?”
“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明天早上再把那一百比塞塔给你,成吗,科恩?”比尔问,“我还没去兑钱呢。”
“布蕾特。我今天早上见到她了。”
“是的。”
“最后怎么收场的?”
“没来,呃?”
“那斗牛的小子像是坐在床上。他已经被打倒了大约十五回了,可他还想继续被打下去。布蕾特按住他,不让他起来。他已经很虚弱了,可布蕾特还是按不住他,他又爬了起来。然后科恩说他不能再打他了。说他下不了手了。说再这么打下去未免就太恶毒了。于是那斗牛的小子挣扎着摇摇晃晃朝他走过去。科恩给一直逼到背靠墙面。
我们回到饭桌上的时候,比尔正在吃餐后水果,一瓶葡萄酒也快见底了。
“‘这么说你不想揍我了?’
“我倒觉得他们可能会来的。”我说。
“‘对,’科恩说,‘我耻于再这么干了。’
“我就知道他们是不会来的。”罗伯特说。我们正走回旅馆。
“于是斗牛的小子攒足全身的力气朝他脸上揍了一拳,然后就跌坐在地板上。他起不来了,布蕾特说。科恩想扶他起来,把他搀到床上。他却说,要是科恩扶了他,他就把他给宰了,而且要是科恩今天上午不离开这儿,他无论如何也还是要宰了他。科恩就哭了,布蕾特早就骂过他一顿了,他还想跟他们握握手。这个我前面已经说过了。”
没有他们俩。我们一直等到所有旅客都出了站,乘上公共汽车或是出租马车,要么跟他们的亲戚朋友一起穿过黑暗朝城里走去。
“把底下的也都说完。”比尔说。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高地另一头的底下远远地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然后看到火车头上的前灯逐渐爬上山坡。我们走进车站,跟一群人挤在出站口,火车进站、停稳,旅客开始从出站口拥出来。
“斗牛的小子像是一直在地板上坐着。他在积攒力气,想攒够了力气站起来再揍一次科恩。布蕾特压根不肯跟他握什么手,科恩就哭天抹泪地跟她说他是多么爱她,她就跟他说别再充他娘的蠢驴了。然后科恩就弯下腰想跟斗牛的小子握手。绝无冒犯之意,你知道。完全是为了求他宽恕。可斗牛的小子又一拳打在他脸上。”
我们步行前往火车站。我很为科恩的心神难安而幸灾乐祸。我希望布蕾特就在这趟车上。到了火车站才知道火车晚点了,我们就坐在一辆行李车上等在外面的黑地里。在文明社会里,我还从没见过有人紧张到——也急切到这种程度的。我就在一旁看热闹。我这么幸灾乐祸挺恶劣的,不过我也确实心绪恶劣。科恩就有这种了不起的禀赋,他有本事把所有人身上最恶劣的一面都给招出来。
“好小子。”比尔说。
当晚吃饭的时候,我们发现罗伯特·科恩已经洗了澡,刮了脸,理了发,洗了头,而且为了使头发平顺有型还抹了点什么发蜡之类的东西。他心神不宁,而我丝毫不想帮他宽解。从圣塞瓦斯蒂安开来的火车预计九点到,要是布蕾特和迈克尔来的话,就该乘这班车。八点四十的时候,我们的饭还没吃到一半。罗伯特·科恩从桌边站起来,说他要去火车站。我说我愿意跟他一起去,纯粹是为了戏弄他。比尔说,要是他这时候离开饭桌他就真是该死了。我说我们马上就回来。
“他可把科恩给毁了。”迈克尔说,“你知道,依我看科恩以后可再也不想揍人了。”
走到街尽头,我看到了那座大教堂[25],于是走上前去。我第一次见到它时,觉得它的立面很丑陋,不过现在我很是喜欢。我走进教堂,里面阴沉而又幽暗,立柱高高耸起,有人在祈祷,一股子香火味儿,有几扇美妙绝伦的巨型花玻璃窗。我跪下来开始祈祷,为我想到的所有人都祈祷了一遍:布蕾特和迈克尔、比尔和罗伯特·科恩,还有我自己,还有所有的斗牛士,又单独为我喜欢的几个一一祈祷,其余的就一锅煮了,然后再次为我自己祈祷,可在为自己祈祷的时候,我发现我都快睡着了,于是我就祈祷将要举行的斗牛场场精彩,狂欢节搞得有声有色,还有就是钓鱼能有所斩获。我琢磨着还有别的什么可以祈祷的,想到我希望能有点钱,于是我就祈祷自己能赚到一大笔钱,然后我又想到钱该怎么赚,想到该怎么赚钱又联想到了伯爵,于是我又开始琢磨伯爵现在在哪儿,想到自从那晚蒙马特尔一别就再未谋面,觉得挺遗憾的,还想起布蕾特跟我说的他干下的一些滑稽事儿,又因为我一直跪在这里把头搁在前排的木椅子靠背上,想到自己在这儿祈祷,觉得有点惭愧,惭愧自己竟是这么糟糕的一个天主教徒,不过我也明白我对此也毫无办法,至少目前,也许永远都无能为力,可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一种伟大的信仰,我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生出信仰的热忱,也许下次能水到渠成。随后我就走出教堂,来到灼热的阳光下,站在台阶上,我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还是湿漉漉的[26],感觉到它们在太阳的照射下慢慢收干。阳光热辣,我借着旁边建筑物的荫蔽穿过广场,沿边街走回旅馆。
“你什么时候见的布蕾特?”
“我说呢,”他说,“一见您身上落尘的部位,我就知道您是坐汽车来的。”我给了他两个铜币。
“今天早上。她进房来拿点东西。她正在照顾罗梅罗这小子呢。”
“从巴约讷来。”
他又倒了一杯啤酒。
领子后头和肩头部位都蒙了层灰扑扑的尘土。
“布蕾特难受极了,不过她喜欢照顾人。当初我们也是这么着搞到一起来的。她当时就是在照顾我。”
“您一准是坐汽车来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们在“伊鲁涅”喝了咖啡,坐在舒服的柳条椅上,从凉爽的拱廊之下望着面前的大广场。过了一会儿,比尔要回去写几封信,科恩又去了那家理发店。理发店还没开门,他就决定回旅馆的房间洗个澡,我又在咖啡馆门前闲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在城里溜达了一圈。天气很热,不过我一直都走在街道背阴的一边,穿过市场,再次颇为愉快地观赏了一遍市容。我来到市政厅,找到了每年都为我预订斗牛票子的那位老先生,他已经收到了我从巴黎汇给他的钱,又把票子给我订上了,所以斗牛这方面都安排妥了。这位老先生是档案管理员,城里所有的档案都堆在他办公室里。这当然跟我们的故事无干,不过说说也无妨。他的办公室有一道用绿色台面呢包裹的门,还有一道很大的木头门,我出去以后,就剩他一个人坐在四墙都堆满档案柜的孤城里了,我把两道门都给他关上。我走出市政厅来到街上的时候,门房叫住了我,要给我刷一下外衣。
“我醉得够可以的了。”迈克尔说,“我想我将一直这么醉着。这事整个儿特别好玩,可是不大让人开心。不大让我开心。”
“理发店关了,”科恩说,“要到四点才开门。”
他把啤酒给干了。
“我说,得让他改改他这种自高自大和犹太人的臭脾气了。”
“我把布蕾特给教训了一顿,你知道。我说,她要是老喜欢跟犹太人和斗牛士这类人厮混,她肯定会碰到麻烦的。”他探下身来,“我说,杰克,我把你那瓶也喝了行不行?她会再给你拿一瓶的。”
“他来了。”
“请吧,”我说,“我反正也没想喝。”
我看见科恩穿过广场走了过来。
迈克尔动手开酒瓶,“你帮我开一下行不行[120]?”我压一下铁丝钩扣,把瓶盖打开,给他倒了一杯。
“我一开口就已经后悔了。不过我必须得跟他叫板。他人不坏,我猜,可他又是从哪儿得到这些内情的?迈克尔和布蕾特跟我们说定了要到这儿来的呀。”
“你知道,”迈克尔继续说,“布蕾特原来可是个好样的。她一直都是个好样的。我因为她跟犹太人和斗牛士,还有所有这些下三滥乱搞把她给臭骂了一顿,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是呀。我跟那位英国贵族的日子过得可真叫幸福啊!’”
“希望渺茫。他们不论到哪儿,就从来没有准时过。要是他们的钱没汇到,那今天晚上他们是笃定来不了了。”
他又喝了一口。
“你说,”比尔对我说,“我打的那个赌有赢的希望吗?”
“这话说得够劲儿。阿什利,就是给了她一个贵族头衔的那个家伙,是个航海家,第九代从男爵[121]。他回到家的时候不肯睡在床上,总是叫布蕾特睡在地板上。最后他变得实在是坏透了,经常说要宰了她。睡觉的时候总是带着把子弹上膛的左轮手枪。等他睡着了以后布蕾特才敢偷偷把子弹给取出来。她从来就没过过幸福的生活,布蕾特。这也真他妈的是种耻辱。她是多么喜欢享受生活啊。”
我们出去,在拱廊底下绕着走,来到伊鲁涅咖啡馆。科恩说他要去刮刮脸。
他站起身。他的手在哆嗦。
“你还没赢到手呢。”比尔说。
“我要回房间去了。尽量争取能睡一会儿。”
“我没意见。”科恩说。他微微一笑。“你总归可以在打桥牌的时候再赢回去。”
他微微一笑。
“够了,”我说,“再这样下去你们就得立个委托书,我要从中抽头了。”
“被这场狂欢节给闹的,我们有太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好好睡个够。不能睡觉可真他妈太糟糕了。搞得你神经兮兮的。”
“没问题。我奉陪到底。”
“咱们中午在‘伊鲁涅’见。”比尔说。
“不,为什么要反悔?你如果愿意就把赌注提到一百。”
迈克尔出了门。我们听得到他在隔壁的动静。
“想反悔吗?”科恩问。
他打了铃,女服务员上来,敲了敲门。
“他们来是肯定的,”我说,“不过今晚未必来得了。”
“给我拿半打啤酒和一瓶芬达多来。”[122]迈克尔对她说。
“放心,我自己记着呢。”比尔说。我见他动了真气,就想帮他消消气。
“Si, Senorito。[123]”
“我跟你赌,”科恩说,“好。你来做个见证,杰克。五十比塞塔。”
“我也要去睡了,”比尔说,“可怜的老迈克尔。我昨晚还为了他跟人大闹了一场。”
“我跟你赌五十比塞塔[24],赌他们今天晚上肯定到。”比尔说。他一上火总喜欢跟人家打赌,所以通常都赌得很蠢。
“在哪儿?在那个米兰酒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种了解内情的优越感,把我们俩都惹火了。
“是呀。有个家伙像是曾在戛纳给布蕾特和迈克尔埋过单。那家伙可真是太卑鄙了。”
“我觉得他们不大会来了。”罗伯特·科恩说。
“这事我知道。”
“他们总是迟到。”我说。
“我可不知道。谁都没权利那么诽谤迈克尔。”
“怎么就不一定来?”比尔说,“他们当然会来。”
“事情坏就坏在这上头。”
“我看他们不一定来得了。”科恩说。
“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我绝对不希望他们有任何的权利。我要睡觉去了。”
“喂,”我说,“布蕾特和迈克尔今天晚上该到了。”
“斗牛场里有人被抵死吗?”
蒙托亚旅馆有两个餐厅。一个在二楼,俯瞰着广场,另一个比广场的地面还要低一层,有道门通后街,牛群一大早穿街过巷朝斗牛场奔去时就经过这条后街。楼下的餐厅里一直很阴凉,我们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在西班牙的第一顿大餐往往会吓你一跳,有冷盘,有一道蛋品菜式,两道肉菜,还有蔬菜、沙拉、甜点和水果。你得喝不少葡萄酒,才能把这么多道菜统统咽下去。罗伯特·科恩本想说他不需要第二道肉菜了,不过我们都没给他翻译,结果女招待给他另换了一道菜,我想是道冷肉。自打我们在巴约讷见面以来,科恩就一直心神不安。他弄不清我们是不是已经知道布蕾特跟他去过一趟圣塞瓦斯蒂安的事,这搞得他相当难堪。
“像是没有。就是受了重伤。”
司机帮我们卸下行装。有一群孩子围着我们的汽车看新鲜,广场上很热,树木绿意盎然,旗杆上挂着各色旗帜。避开太阳的照射,躲到绕广场整整一周的拱廊底下享受阴凉,很是舒服。蒙托亚先生见到我们很高兴,跟我们一一握手,给我们安排的是朝向广场的好房间。我们洗漱更衣后下楼到餐厅吃午饭。司机也留下来用饭,饭毕,我们付了他钱,他就打道回巴约讷而去。
“外头的跑道上有个人被抵死了。”
我们驶入位于高地另一侧的城区,灰尘扑面的道路陡然向上爬升,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行道树,然后水平向前,穿过古城墙外正在建设中的新城区。又途经斗牛场,是幢高高的白色建筑,在阳光照射下真是庞然大物,然后经由一条边街进入大广场,在蒙托亚旅馆前停下。
“是吗?”比尔说。
不一会儿,我们驶出群山的怀抱,道路两旁遍植树木,有条小溪流过,再就是一片熟透的庄稼地,道路笔直地朝前伸展,白得耀眼,然后是个缓坡,左侧有座小山突起,山上有座古堡,周围有一圈建筑簇拥,一片庄稼地一直抵到城墙边上,随风摇曳。我坐前面司机旁边的座位,这时转身往后看了看。罗伯特·科恩在打瞌睡,不过比尔也在观赏车外的景色,并频频点头。然后我们穿过一片开阔的平原,右边有条大河[23],辉映着太阳,波光粼粼地在树林间奔流,潘普洛纳高地在地平线上升起,可以看到老城墙和壮观的棕色大教堂,还有刺破了地平线的其他教堂的轮廓。高地背后又是群山环绕,白色的道路一直伸展开去,穿过平原直达潘普洛纳城。
第十八章
司机走出来,把几份表格折起来放进外衣里面的口袋。我们都上了车,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驶进西班牙。一开始,周遭的景物还没什么变化,然后我们就一路开始爬坡,我们从一个隘口上穿过,道路百折千回,这才是到了真正的西班牙。褐色峰峦绵延不绝,山坡上长了些松树,更远处则是山毛榉的森林。道路一直升到隘口的绝顶处,然后开始下降,司机为了不至于撞上两头在路当中睡觉的驴,不得不按响喇叭,放慢车速。我们从山上下来,经过一片橡树林,森林里有白色的牛群在吃草。再往下就是绿草茵茵的平原和清澈见底的溪流,然后我们穿越了一条溪流,经过一个阴沉沉的小村庄,又开始爬坡。我们爬呀爬呀,又翻过一个高高的隘口,然后顺着山势转向,道路朝右边下坡,我们由此得见南面另一道山脉的全景,一色全是棕褐,像是被烤焦了,而且沟壑纵横,状貌千奇百怪。
中午时分,我们都聚在了咖啡馆里。里面拥挤不堪。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吃虾。城里也拥挤不堪。每条街道都满满登登的。从比亚里茨和圣塞瓦斯蒂安来的大汽车不断开到,在广场周围停下来。乘客都是前来观看斗牛的。观光车也不断开到。有辆车带来了二十五位英国女人。她们坐在白色的大汽车里,拿着望远镜观看这场狂欢节。跳舞的都醉醺醺的了。这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
“哦,”他说,“越境的不少。”
狂欢节的活动安排得非常紧密,没有丝毫的停顿,不过这些大汽车和观光车周围还是形成了几堆由旁观者构成的孤岛。等车子都下光了,他们也就融进了热闹的人群。你也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只是有时会在咖啡座上挤得紧紧的穿黑色罩衣的农民当中,看到他们那格格不入的运动服。就连那些从比亚里茨来的英国人都融入了狂欢节的洪流,假若你不是就近从一张桌子边挤过去,也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街上从早到晚都乐声不断。鼓点咚咚,笛声响亮。咖啡馆里面,大家都用手紧紧抓住桌边,或是相互搂着肩膀,直着嗓子歌唱。
“这里走私的多吗?”
“布蕾特来了。”比尔说。
“哦,他会直接从溪水里蹚过去。”
我抬头一看,见她正穿过广场上的人群走过来,头抬得高高的,仿佛整个狂欢节都是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举行的,而她对此感觉既开心又好笑。
马枪骑兵朝尘土吐了口唾沫。
“嗨,伙计们!”她说,“我说,渴死我了。”
“那他会怎么办?”我问。
“再来一大杯啤酒。”比尔吩咐服务生。
我敬了卫兵一根烟。他接过去,道了声谢。
“要虾吗?”
“他没有护照。”
“科恩走了?”布蕾特问。
“这老头怎么回事?”我问。
“是,”比尔说,“他雇了辆车。”
马枪骑兵挥了挥刺刀示意他回去。老头二话没说,扭头沿白色的大路又退回西班牙那边了。
啤酒送上来了。布蕾特把大玻璃杯端起来,她的手在哆嗦。她自己也看到了,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大口。
正在这时,有个老头大踏步来到桥头,他头发胡子都很长,都被太阳晒退了色,身上的衣服活像是用麻袋片缝的。他手拿一根长拐棍,背着一头小山羊,四条腿都捆着,脑袋朝下耷拉着。
“好酒。”
我问他有没有钓过鱼,他说没钓过,对钓鱼没兴趣。
“非常好。”我说。我在为迈克尔悬着一颗心。我想他根本就没睡成什么觉。他肯定一直都在喝酒,不过他看起来倒是还有自控能力。
我们跨进了西班牙的边境线。那里有条小溪,有座桥,边境线一边有西班牙的马枪骑兵驻防,头戴黑漆皮拿破仑式三角帽,背挎短枪,另一边则是肥胖的法国兵,戴平顶军帽,留着小胡子。他们只打开了一个旅行包,把几本护照拿进去看了看。边境线的两边各有一家百货店和小酒馆。司机得到哨所里填写几份汽车登记表,我们就下车走到小溪边上去看里面有没有鲑鱼。比尔想跟一位马枪骑兵操练几句西班牙语,可交流得并不顺畅。罗伯特·科恩指着溪流问里面有没有鲑鱼,那位马枪骑兵说有,不过不多。
“我听说科恩把你给打伤了,杰克。”布蕾特说。
科恩终于下来了,我们一起出去预备上车。那是辆很大的、带顶篷的汽车,司机穿一件蓝领蓝袖的白色防尘外衣,我们要他把后车篷放下来。他把我们的行李都堆到车里去,我们就正式出发,沿大街出了城。沿途经过好几处可爱的花园,又在心里把城里的风光一一回顾一遍,然后就进入了青葱而又起伏不平的乡野,路总是在爬坡。一路上经过很多赶着牛群和牲口、推着大车的巴斯克人[22],还有很漂亮的农舍,房顶很低,抹的全是一色的白灰泥。巴斯克地区的土地看着都特别肥沃,绿油油一片,房子和村庄也都很优裕、干净。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回力球场,有些球场上,孩子们在大太阳底下玩耍。教堂的墙上都有标识,上面写着严禁把回力球朝墙上打,村子里的房子都有红瓦的屋顶,然后道路转了个弯,开始爬坡,我们沿着山坡的地势一路往山上走,底下是个山谷,几座小山朝后面一直延伸到海边。这里还看不到海,距离还太远。放眼望去,但见重重叠叠的山峦,可是你能觉到大海就在后面。
“没什么。把我打昏过去了。别的没啥。”
我们再次走上街头,去当地的大教堂观光。据科恩说,它是某某建筑式样的典范之作,我忘了到底是什么式样了[21]。看起来像是座很漂亮的大教堂,既漂亮又阴沉沉的,就跟西班牙的教堂一样。然后我们又路经旧城堡,出城来到当地旅游事业联合会的办事处,公共汽车应该就是从这儿启程的。可办事处的人告诉我们,公共汽车要到7月1日才开始运营。我们在办事处打听如果雇辆车前往潘普洛纳要什么价钱,然后在市立剧院拐角处的一个大型车库花四百法郎雇定了一辆汽车。讲定四十分钟后到旅馆去接我们,我们就又回到广场上我们吃早饭的那家咖啡馆,喝了杯啤酒。天气炎热,可是城里自有一种凉爽、清新的清晨气息,在咖啡馆里坐坐实在是惬意极了。微风吹起,你能感觉得出空气是从海上来的。广场上有鸽子起落,房屋都是一种黄黄的、被阳光炙烤出来的颜色,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家咖啡馆。不过我们必须得回旅馆收拾行装,把房费付清。我们付酒账的时候扔硬币小赌了一把,我记得是科恩付的钱,然后就走回旅馆。我跟比尔每人只付了十六法郎的房钱,再加百分之十的服务费,我们叫人把我们的行囊送到楼下,等罗伯特·科恩过来。在我们等的当口,我看见镶木地板上有只蟑螂,至少得有三英寸长。我把它指给比尔看,然后把它踩在了脚下。我们一致同意,这蟑螂肯定是刚从花园里爬进来的。因为这家旅馆真正是干净得纤尘不染。
“我说,他可确确实实把佩德罗·罗梅罗给打伤了,”布蕾特说,“他把他伤得可严重了。”
迈克尔的钓竿是否能及时从苏格兰送来,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于是我们就想找家渔具店铺,最后在一家成衣店楼上给比尔买到了一根钓竿。卖渔具的人还不在,我们只得等他回来。最后他终于出现了,我们就很便宜地买到了一根相当不错的钓竿,外带两张抄网。
“现在怎么样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朗,有人在城里的大街上洒水,我们一起在一家咖啡馆吃了早饭。巴约讷是个很漂亮的小城,就像是一座非常干净的西班牙小城,一条大河穿城而过。一大早,横跨大河的桥上已经很热了。我们走上大桥,然后横穿小城走走看看。
“就快好了。他不愿走出房间。”
第十章
“他看起来很糟糕吗?”
马车在旅馆门前停下,我们都下车走进旅馆。这是个挺不错的旅馆,柜台上的接待人员很诚心诚意地欢迎我们,我们每人都住进了一个不错的小房间。
“非常糟糕。他伤得非常严重。我跟他说,我想跑出来看看你们这帮伙计,就一会儿。”
“见到你太高兴了,”罗伯特对比尔说,“常听杰克说起你,我还读过你好几本书。你把我的钓线带来了吗,杰克?”
“他还要上场吗?”
我们上了马车,车夫把我们的行囊放到他旁边的座位上,爬上驭座,抽了个响鞭,我们就驶过黑暗的桥面,进了城。
“是呀。我说,你要是不介意,我就陪你一起去。”
“咱们这就去我住的旅馆。那儿还行,实际上挺不错的。”
“你的男朋友怎么样了?”迈克尔问道。布蕾特刚才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来吧,”罗伯特说,“我雇了辆马车。”他原来有点近视。此前我倒从没注意到。他在看比尔,想认个清楚。他还挺腼腆。
“布蕾特搞上了个斗牛士,”他说,“她搞过一个叫科恩的犹太佬,可他的表现却很糟糕。”
“你好吗?”
布蕾特站了起来。
“很好,”我说,“这位是比尔·戈顿。”
“我可不想听你说出这种话来,迈克尔。”
“嗨,杰克。旅途愉快吧?”
“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我们背着行囊和钓竿下了车,穿过昏暗的车站,来到站外的灯光下,但见有一排出租马车和旅馆接客的大巴。罗伯特·科恩跟一帮给旅馆拉客的伙计站在一起。起先他还没看到我们,然后他朝我们迎上来。
“好得很,”布蕾特说,“今天下午好好看他的表现吧。”
“在比亚里茨我们也许还能再见面。”休伯特说。
“布蕾特搞上了个斗牛士,”迈克尔说,“一个该死的漂亮斗牛士。”
“看斗牛时可要多加小心。”
“陪我走回去行吗?我有话跟你说,杰克。”
“好了,祝你们一路顺风。”他说。
“把你那位斗牛士的所有情况好好跟他说说,”迈克尔说,“哦,跟你的斗牛士见鬼去吧!”他把桌子一掀,所有那些啤酒呀虾子呀什么的哐当一声翻了一地。
列车在波尔多[19]停车半小时,我们出来在车站上溜达了一会儿。进城是来不及了。后来经过朗德地区[20]时,我们欣赏到了日落。松林当中辟出了一条条宽阔的防火带,望去就像是一条条林荫道,远远的尽头则是密林覆盖的山头。大约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吃了晚饭,在餐车里从敞开的车窗望着外面的乡野。目光所及,都是长着松树的沙质土地,低处长满了石楠。有几处很小的空地,坐落着几幢房屋,间或经过一家锯木厂。天黑了下来,不过我们仍能感觉得到窗外那片炎热、多沙和黑暗的乡野。九点前后,我们进入巴约讷。那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休伯特一一跟我们握手道别。他们要继续前进,到拉尼格里斯再转车前往比亚里茨。
“走吧,”布蕾特说,“咱们快离开这儿。”
“别。他都累死了。”
挤在人群里穿过广场的时候,我问:“情况到底怎么样?”
“咱们问问他吧。”
“午饭后到正式上场这段时间我不打算见他。他的人要过来帮他着装。他们都非常生我的气,他说。”
“要么就是穿了件紫色的贴身内衣。”
布蕾特简直容光焕发。她非常开心。太阳出来了,天光灿烂明亮。
“他一定是喝了不少葡萄酒。”
“我觉得整个人都变了,”布蕾特说,“你根本体会不到,杰克。”
餐车里面的服务生正在供应第五批套餐。给我们上菜的那位服务生浑身都湿透了。他白色制服的腋窝处都变成紫的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这种行径足以逼迫一个人去投奔三K党[18]了。”比尔说。那位教士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陪我去看斗牛就行。”
“我对此一无所知。你们没拿到餐券吗?”
“午饭一起吃?”
“什么时候才能轮得上我们这些新教徒吃饭呢,神父?”
“不。我跟他一起吃。”
一直等到四点一刻,我们才吃上午饭。比尔到最后已经火冒三丈了。他强拦住一位领着一队朝圣者往回走的教士。
我们站在旅馆门口的拱廊底下。有人正把桌子搬出来,安置在拱廊底下。
“我是天主教徒,”我说,“正因为这个我才火大呢。”
“想去公园里走走吗?”布蕾特问,“现在我还不想上去。我想他在睡觉。”
“他们以为我们是磕头虫呢,这也没什么,”男人说道,“由此可见天主教会的权势不容小觑。可惜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是天主教徒。不然你们也就吃上饭了。”
我们打剧院门前走过,出了广场,穿过市场上搭的售货棚,随着人流在摊位之间往前走。我们走上一条通往萨拉萨特步行街的支路。看得见步行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全都衣着时髦,在公园顶头散步。
“那是当然。他们开始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好了,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也是他们那一拨的。有个服务生跟我们讲了几句法语,然后他们就把另外三个人打发回去了。”
“咱们别去那儿,”布蕾特说,“这会儿我可不想让人盯着看。”
“你们吃到饭了?”比尔问。
我们在太阳底下站住。经过海上过来的一番阴雨之后,天气炎热晴好。
“有游泳的好地方,”我说,“不过起了风浪也挺危险的。”
“我希望不要再刮风了,”布蕾特说,“刮风对他很不好。”
“这孩子就跟个小疯子一样,一直要下了水才算完,”他母亲说,“带着这种半大孩子旅行可真够瞧的。”
“希望如此。”
“比亚里茨有好的游泳去处吗?”休伯特问。
“他说牛都不错。”
我们在图尔[17]下车,又买了瓶葡萄酒,等我们回到车上的包房,发现蒙大拿的那位绅士和他妻子,还有他的儿子休伯特正舒舒服服地坐着。
“是很好。”
我们嚼着三明治,喝着夏布利,欣赏着车窗外的乡间风景。庄稼刚开始成熟,田里满是罂粟花。牧场一片青葱,树木优美挺拔,时见大河奔流和林木掩映中的城堡。
“那是圣费尔明礼拜堂吗?”
“一会儿我来拿盘子,”他说,“要么你们顺路捎给我。”
布蕾特望着礼拜堂的黄墙。
他为那瓶酒放下两个玻璃杯,我们付了他三明治的钱,给了他小费。
“是,星期天的游行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哼!那我什么时候能吃上?”
“咱们进去吧。愿意吗?我很想为他做点祷告什么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
我们打开包着皮革的大门,门很厚重,开起来却很轻盈。里面很黑。有很多人在祷告。眼睛适应了里面幽微的光线后就看得见他们了。我们在一张长条木凳上跪下。过了一会儿我发觉布蕾特僵立在我旁边,我看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他点了点头。“他们已经开始了,才十点半。”
“走吧,”她嘶哑地悄声道,“咱们还是出去吧。弄得我紧张得要死。”
“今天你们可有的忙了。”我说。
来到外面街道上炎热的光天化日之下,布蕾特抬头看了看随风摇摆的树梢。祷告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
他们仨都去了餐车。他们走了不一会儿,一位乘务员一路走来,吆喝着第一批用餐的乘客前往用餐,那些朝圣者跟他们的几位教士开始列队穿过走廊。我们的朋友一家三口没有回来。一个服务生拿着我们的三明治和一瓶夏布利白葡萄酒经过我们这个车厢的走廊,我们把他叫了进来。
“搞不懂为什么在教堂里我会那么紧张,”布蕾特说,“从来就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你们两位年轻人帮我们照看下东西好吗?咱们走,休伯特。”
我们向前走着。
她站起身,整整衣裙。
“我跟宗教气氛总是格格不入,”布蕾特说,“我脸相跟这个不合吧。”
“哎,妈妈,看样子咱们还是回去再吃顿早饭吧。”
“你知道,”布蕾特说,“我一点都不为他担心。我只因为他而觉得幸福。”
“你们去试试看能不能搞到座儿。”
“那就好。”
“此话当真?他们不能这么做啊。”
“不过我还是希望风势能缓下来。”
“我说,”比尔说,“你们知不知道,那帮清教徒已经把餐车整个给包圆了,我们至少得到下午三点半才能吃上饭?”
“到五点钟风应该就能减弱的。”
“男人才这副德行呢。”他妻子对我们俩说。她捋了捋舒舒服服的衣服下摆。“我投票反对禁酒就是为了讨他的好,因为我喜欢在家里喝一点啤酒,可他现在说话又是这副德行。这种人竟然能讨到老婆,也真是奇了怪了。”
“希望如此吧。”
“你知道这些女士们都是怎么回事儿。只要见到有个酒壶或是一箱啤酒,她们就觉得是罪不可赦,该下地狱了。”
“你可以祷告嘛。”我呵呵一笑。
丈夫朝我们使了个眼色。
“从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的祷告从来就没应验过。你的应验过吗?”
“你那几次钓鱼也没少钓啊。”他妻子说。
“哦,有过。”
“哦,我自己从来就没喜欢过钓鱼。不过在我的家乡却有好多人玩这个。我们蒙大拿州有好几处绝佳的钓鱼场所。我跟几个男孩子去过,不过我从来都不感兴趣。”
“哦,胡说,”布蕾特说,“不过或许对某些人是有用的。可你看起来也不怎么虔诚嘛,杰克。”
“不是。我们这是要去西班牙钓鱼。”
“我挺虔诚呀。”
“你们俩都要去比亚里茨?”
“哦,胡说,”布蕾特说,“今天可别来感化我。上半天已经够倒霉的了,看来还要倒霉下去。”
“我来自堪萨斯城,”我说,“他是芝加哥人。”
自从她跟科恩走掉以来,我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开开心心、不管不顾的做派。我们再次回到旅馆门前。所有的桌子都已经布置妥当,已经有几张桌子被客人占据,开始用餐了。
“你们两位年轻人是美国什么地方人哪?”
“一定要照看一下迈克尔,”布蕾特说,“别让他太过胡闹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朝圣的信徒。该死的清教徒。”比尔说。
“您的盆(朋)友历(已)经上楼了,”那位德国餐厅主管用英语说。他一贯喜欢偷听人家讲话。布蕾特对他说:
“我说,这趟车上有好多美国人呢,”丈夫说,“都来自俄亥俄州的达顿。他们已经去罗马朝过了圣,如今这是要去比亚里茨和卢尔德。”
“谢谢,非常感谢。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你要是真下了决心,十年前就能出来了。”妻子说,“你一直叨叨的是什么:‘先看看美国再说!’要我说的话,这里那里的,咱们见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了。”
“没有了,夫人。”
“你们算是心想事成了。旅行就得趁早。我跟孩子他妈一直就想出来逛逛,可总是耽搁下来。”
“好。”布蕾特说。
“棒极了。”比尔说。
“给我们留一张三个人的桌子。”我对那德国人说。他贼眉鼠眼、齿白唇红地一笑。
“我想你们两位是美国人,对吧?”那男人问,“旅途愉快吗?”
“夫人咧(也)在这儿吃吗?”
我们的卧铺包房里还有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小儿子。
“不。”布蕾特说。
“还有请送到隔壁车厢里。”我向他描述了一下我们在哪里。
“拉(那)么我觉得两个银(人)的佐(桌)子逐(足)够了。”
“见你的鬼!”比尔说,“那就给我们做几个三明治,再来一瓶葡萄酒。你跟他说,杰克。”
“别跟他废话了,”布蕾特说,“迈克尔的情形肯定很糟糕了。”她走在楼梯上时说。我们上楼的时候跟蒙托亚打了个照面。他鞠了一躬,可是绷着个脸。
“Comment?[16]”
“在咖啡馆见吧。”布蕾特说,“谢谢你,非常感谢,杰克。”
“你前途无量啊,老兄。”比尔用英语对他说,“我估摸着我们要是只给你五法郎的话,你就该建议我们直接跳车了。”
我们在我们房间所在那层楼上停下来。她顺着走廊径自走进罗梅罗的房间。她没有敲门,抬手把门打开就进去了,随手又把门关上。
“谢谢您。”他说,“我奉劝两位先生还是买点三明治吧。头四批的所有座位在铁道办事处就已经全部订光了。”
我站在迈克尔房间的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我试着拧了下门把手,门开了。房间里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包都打开来,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床边有几个空酒瓶。迈克尔躺在床上,那张脸看起来活像是死后拓制的石膏面模。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
“给,”我说,“我们想在第一批用餐。”
“嗨,杰克,”他语速奇慢地对我说,“我打了个——个——盹——儿。我好长时间以来,一直想——想——睡一小——觉。”
“给他十法郎。”
“我帮你把被子盖好。”
“这可麻烦了。”我跟比尔说。
“不。我挺暖和的。”
“都预订完了,”餐车的列车长说,“三点五十供应第五批。”
“别走。我还——没——睡着呢。”
一直以来,这趟车上最多只供应两批客人的午饭,而且两批都有充足的空座儿。
“你会睡着的,迈克尔。甭担心,老弟。”
“这是怎么回事?”
“布蕾特搞上了个斗牛士,”迈克尔说,“不过她那个犹太佬倒是走了。”
“最早就是第五批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跟比尔搭早班车从道赛车站[15]出发。天气晴朗宜人,并不太热,从一开始就是一片漂亮的乡间景色。我们朝后走到餐车去吃早饭。离开餐车时,我向列车长索要第一批就餐券。
“可喜可贺哈,是不是?”
他们预期钱第二天会汇到。我们约定在潘普洛纳碰头。他们预备直接前往圣塞瓦斯蒂安,然后从那儿搭乘火车到潘普洛纳。我们全体在潘普洛纳的蒙托亚旅馆聚齐。要是他们礼拜一还到不了,我们就径自前往比利牛斯山间的布尔格特去钓鱼。有公共汽车通布尔格特。我把行程计划写下来,这样他们总归找得到我们。
“是。现在快睡吧,迈克尔。你应该睡点觉了。”
“谁说不是?”
“我才开——始。我是——要睡——一会儿。”
“他可真是不同凡响。”
他闭上了眼睛。我走出房间,轻轻把门关好。比尔正在我的房间里看报。
“不会。我跟他说了我们都要一起去的。迈克尔跟我们大家伙儿。”
“见过迈克尔了?”
“他以为你是一个人去?”
“是。”
“他说他急不可待地要见到我。”
“咱们吃饭去吧。”
“我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有那个德国总管在那儿,我不想下去吃饭。我把迈克尔扶上楼的时候,他那副德性可真够蛮横无礼的。”
“我的上帝!”
“他对我们也是这副德性。”
“当然。他对这次旅行热心得很呢。”
“咱们还是到城里去吃吧。”
“科恩回信了?”
我们下楼。在楼梯上跟一个上楼的女侍擦肩而过,她端着个蒙着餐巾的托盘。
一直到6月24日晚上,我才又见到布蕾特。
“那是布蕾特的午餐吧。”比尔说。
“我这就给他写信,让他有机会退步抽身。”
“还有那小子的。”我说。
“这就得看他的了。”我说,“告诉他你也要一起去。他随时可以决定退出。”
来到外面拱廊底下的露台上,那位德国总管走上前来。他红彤彤的腮帮子油光闪闪的。他很客气。
“你觉得这么一来对他是不是有点太难堪了?”
“我给两位先僧(生)留了张两个银(人)的佐(桌)子。”他说。
“真的,”我说,“我想是没往这上头想。”
“你自己坐去吧。”比尔说。我们径自走下露台,穿过马路。
“你是真不知道?”
我们在广场边一条小巷里的一家餐馆里吃的饭。在这家饭馆吃饭的都是男的。满屋子烟气腾腾,大家又喝又唱个没完。饭菜可口,酒水地道。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饭后我们来到咖啡馆,观看狂欢节的活动如何达到沸腾的高潮。布蕾特饭后不久也过来了。她说她到房间里看了一下,迈克尔已经睡着了。
“不敢。”
当狂欢节到达沸腾的高潮,朝斗牛场蔓延时,我们也跟着人流拥了过去。布蕾特坐在场边第一排比尔和我中间。在我们正下方就是那条callejon[124]——看台和斗牛场红色栅栏之间的通道。我们背后的水泥看台上已经人满为患。我们前方,红色栅栏里面的斗牛区已经碾压平整,铺着黄灿灿的沙子。雨后的沙地看起来有些滞重,不过经太阳一晒就干了,又坚实又平整。持剑的侍从和斗牛场的仆役走下通道,肩上扛着装有斗牛斗篷和muleta[125]的柳条篮。斗篷和红布上都血迹斑斑,整齐、密实地叠好放在篮子里。持剑侍从打开沉重的皮制剑鞘,把剑鞘倚在围栏上,露出一束裹着红布的剑柄。他们抖开斗牛红布那沾染了深色血迹的红色法兰绒布,装上短棒,整个展开,预备给斗牛士拿在手里。布蕾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套过程,被这些专业性的细节深深吸引住了。
“别这么恶意。”
“所有的斗篷和红布上都印了他的名字,”她说,“这红布干吗叫muleta?”
“你大可以做点公益服务了。”
“不知道。”
“我还以为这对他会有所帮助。”
“像是从来都没洗过。”
“是吗?”
“应该是这么回事。一洗就要掉色了。”
“他表现得相当不错。不过后来有点乏味。”
“那些血迹会让布料变硬的。”比尔说。
我们继续朝前走,转了个弯。
“有趣,”布蕾特说,“他们竟然对血迹一点都不在意。”
“不知道。你乐意听我说什么?”
在底下狭窄的通道上,持剑侍从正在安排上场前的准备工作。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上头的包厢里也是满的。除了主席的包厢以外一个空座儿都没有。主席一入场,斗牛就将正式开始。在平整的细沙场地那头,在通往牛栏的高大门洞底下,几位斗牛士正把斗篷卷在胳膊上站着聊天,等着他们列队横穿斗牛场的信号发出。布蕾特拿着望远镜盯着他们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要不要看看?”
我们继续朝前走。
我透过望远镜望着那三位斗牛士。罗梅罗站在中间,贝尔蒙特[126]在他左边,马西亚尔[127]居右。后面是他们的助手,先是几个投镖手,他们身后的通道和牛栏里的空地上站着执矛手。罗梅罗穿了套黑色斗牛服。他的三角帽低低地压在眉角。我看不清他帽子遮掩下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伤痕累累。他目光直视前方。马西亚尔在小心翼翼地抽烟,用手把香烟掩住。贝尔蒙特朝前望着,面容惨淡,面色蜡黄,长长的狼下巴朝外戳着。虽说朝前望着,却什么都没看。他跟罗梅罗看起来都跟别人没有丝毫共同之处。戛戛独立,孑然一身。这时主席进场了;我们上面的大看台上一片鼓掌声,我把望远镜递给了布蕾特。一阵喝彩之后音乐奏起。布蕾特透过望远镜看着。
“恭喜,恭喜。”我说。
“给,你看看。”她说。
“你以为我是跟谁去的圣塞瓦斯蒂安?”
我透过望远镜看见贝尔蒙特正跟罗梅罗说着什么。马西亚尔把身体挺直,把香烟给扔了,于是三位斗牛士正视前方,昂起头,空着的一只手摆动起来,正式上场。他们后面跟上来整个队列,慢慢展开,踏着大步,所有的斗篷都卷在胳膊上,空着的另一只手一起摆动,后面出场的是骑在马上的执矛手,像长矛轻骑兵一样将刺牛的长矛高高举起。在全副仪仗后面压阵的是两队骡子和斗牛场的仆役。三位斗牛士用手按住帽子,在主席的包厢前鞠躬致意,然后来到我们下面的围栏边。佩德罗·罗梅罗脱下他那件沉甸甸的织金锦缎斗篷,越过围栏递给他的持剑侍从。他对侍从交代了几句。此时的罗梅罗就在我们紧下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肿胀,眼圈乌青。脸庞肿胀、乌青。持剑侍从接过斗篷,抬头看了看布蕾特,走到我们身边,把斗篷呈上。
“此话怎讲?”
“把斗篷在你面前摊开。”我说。
“你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有些难堪吗?”
布蕾特俯下身去。斗篷因为是织金的,沉重又挺括。侍从回头看了看,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人朝布蕾特探过身来。
“是。怎么了?”
“他不想让你把它摊开,”他说,“你应该把它叠好,放在膝上。”
布蕾特望着我。“我说,”她道,“这次罗伯特·科恩也一道去西班牙吗?”
布蕾特依言将沉重的斗篷叠好。
“很好。”
罗梅罗并没有抬头看我们这边。他在跟贝尔蒙特说话。贝尔蒙特已经把自己的礼服斗篷献给了他的几个朋友。他朝他们望过去,微微一笑,他狼一般的微笑只是咧咧嘴巴,脸上并无笑意。罗梅罗趴在围栏上要人把水罐拿来。持剑侍从送上水罐,罗梅罗往他密纹棉布质地的斗牛斗篷上洒了些水,然后用他穿浅口便鞋的脚在沙地上把斗篷的下摆来回搓了几下。
“你好吗,杰克?”
“他这是在干吗?”布蕾特问。
“是呀。”
“给斗篷增加点分量,免得被风给吹起来。”
“自打我回来就一直没见到你。”布蕾特说。
“他脸色看起来好差。”比尔说。
我们走在德兰波路上。
“他自我感觉也很差,”布蕾特说,“他应该卧床休息。”
“我需要喝点儿。”布蕾特说。
第一头牛是为贝尔蒙特预备的。贝尔蒙特表现得很好。可是因为他拿到三万比塞塔的出场费,而且大家是排了一整夜的队买票专为看他而来的,观众对他的要求也就水涨船高,要好上加好才行。贝尔蒙特的绝技在于他跟牛的近距离缠斗。在斗牛中有所谓公牛地带和斗牛士地带之说。只要斗牛士处在他自己的地带,相对而言他就比较安全。而他每次进入公牛的地带,也就意味着要冒很大的风险。在贝尔蒙特的辉煌时代,他总是在公牛地带跟牛缠斗。如此一来,他的斗牛表演就总给人以即将发生悲剧的感觉。大家跑来看斗牛就是为了来看贝尔蒙特,来感受这种悲剧性的冲击力,说穿了也许就是为了来看他怎么死的。十五年前大家就说,你要是想看贝尔蒙特就得赶紧了,可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打那以后,他杀死的公牛已经超过了一千头。他退隐以后,有关他斗牛绝技的传说越传越神,而等他重返斗牛场后,大家反而大失所望,因为没有一个凡人能像神乎其神的贝尔蒙特传说里吹嘘的那样距离公牛如此之近,当然了,就连贝尔蒙特本尊也势难做到。
“也行。”
而且,贝尔蒙特还提出种种要求,坚持他要对付的牛个头不能太大,牛犄角也不能太凶险,如此一来,那些给人以悲剧性冲击所必须的因素也就随之失去了。而观众却期望如今深受瘘管之苦的贝尔蒙特的表现能三倍于他过去的作为,结果难免觉得受骗上当,而贝尔蒙特倍感屈辱之下,狼下巴也愈发突出以示轻蔑,他的脸色也愈发蜡黄,而且由于疼痛加剧,他的步伐也越发滞重,最后观众干脆以实际行动来反对他,发泄自己的不满,而他则断然以轻蔑和不屑针锋相对。他本来期望度过一个辉煌的下午,等待他的却是整整一下午的嘲笑、高声的谩骂,最后竟然发展到朝他扔东西:坐垫、面包片和瓜菜阵雨般倾泻到他曾获得无上荣耀的这片场地上。他能做到的唯有将下巴翘得更高。有时,当观众的谩骂实在不堪入耳时,他会伸长下巴回一个龇牙咧嘴的苦笑,而每个动作只会使他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到最后,他蜡黄的脸色都变成了羊皮纸的颜色。等他终于把第二头牛杀死,那一轮面包和坐垫的阵雨也倾泻完毕以后,他仰着狼下巴以他同样微笑和蔑视的眼神向主席敬礼致意,把他的剑递给场外的助手,擦拭干净后收回剑鞘,他这才走进过道,倚在我们座位下面的围栏上,把头埋进胳膊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默默地挺过那一阵痛苦的折磨。等他终于抬起头来,他要了点水。他喝了几口,漱了漱口,把水吐掉,拿起斗篷,回到斗牛场内。
“再来一杯?”
观众们因为反对贝尔蒙特的缘故,都向着罗梅罗。他一离开斗牛场的围栏朝公牛走去,大家就都为他鼓掌喝彩。贝尔蒙特也在注意着他,注意他的同时又总是装作没有注意。他没怎么把马西亚尔放在心上,因为他对马西亚尔了如指掌。他从隐退中重返斗牛场就是要跟马西亚尔一决高下的,而且对自己的胜算成竹在胸。他本来是打算跟马西亚尔和斗牛衰落期的其他几位明星一决高下的,而且他知道,只要他出场,他的真功夫就会把衰落期斗牛士那套假模假式的美学比得黯然失色。可是他重返赛场的辉煌整个被这个罗梅罗给彻底败坏了。罗梅罗的斗牛艺术总是那么流畅、自如、优美,而他贝尔蒙特只有偶尔才能做到这一点。而对此观众也已经感觉到了,就连那些比亚里茨来的人,最后,就连美国大使也看出来了。跟罗梅罗的这场较量是贝尔蒙特绝对不想参加的,因为最后的结果不是被牛抵伤就是命丧斗牛场。贝尔蒙特的状态已经不行了。他在斗牛场上的光辉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今非昔比,现如今他的生命已经只能偶尔才绽出点火花来。面对他的公牛,他还能绽放旧时辉煌的火花,可这些火花也毫无价值了,因为当他从汽车里出来,倚在他养牛场主朋友的牛栏边,只挑选安全保险的温顺公牛时,就已经注定要使他辉煌的火花大打折扣了。于是他挑中两头个头既小、也没多大犄角、又容易控制的牛来斗,而当他自觉辉煌重现的时候——因为常年的病痛,即便重现也只能实际表现出一丁点来,就是这一丁点事先也已经大打折扣,已经被出卖了,所以并不能让他有良好的感觉。他确实体会到了当年的辉煌重现的滋味,可这已经不能再使他感到斗牛的神奇和快乐了。
迈克尔出去了。布蕾特跟我坐在吧台边。
佩德罗·罗梅罗身上就笼罩着这种神奇的辉煌。他热爱斗牛,而且我认为他还热爱他斗的牛,我认为他还热爱布蕾特。整个下午,他尽其所能,一直将他斗牛的地点控制在她面前。他没有一次抬头看她。他这么做反而使他的力量更加强大,他在为她而战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而战。因为他没有抬头去征询她是否感到满意,他也就等于是一门心思在为自己而战,这使他力量大增,而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可他在为她而战的时候自己并没有丝毫损耗。整个下午他都因这种状态而表现神勇。
“快闭嘴去你的理发店吧。”
他第一次“quite[128]”的表演就是在我们座位的正下方进行的。公牛每向执矛手发动一次攻击,三位斗牛士就轮番上场将牛引开。贝尔蒙特第一个上,马西亚尔排第二,罗梅罗最后一个上。他们仨都站在执矛手胯下坐骑的左侧。执矛手则把帽子一直压到眉角,长矛的矛头直指公牛,脚下既要用马刺催促又要控制住轻重,再加上左手握住缰绳操控,使马朝着公牛前进。公牛就一门心思地看着。表面上它看的是白马,事实上它注目的是长矛那个三角形的钢尖。罗梅罗也一直小心注视,看出公牛就要开始掉头了。它还不想发动攻击。罗梅罗于是把斗篷轻轻一抖,鲜亮的红色抓住了公牛的视线。公牛出于条件反射猛冲过去,可是冲过去才发现面前并不是闪耀的红色,而是一匹白马,还有一个人从马背上深深地哈下腰来,将山胡桃木长矛的矛头直插入公牛肩部隆起的肌肉,然后以长矛为支点,将坐骑拨转到一边,划出一道伤口,将钢尖猛力刺入公牛的肩部,尽量让它流血,以备贝尔蒙特上场缠斗。
“我相信那就是家妓院,”迈克尔说,“我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公牛在钢矛之下并没有坚持下去。它并不真想攻击白马。它掉过头去,放弃了白马和执矛手,罗梅罗用斗篷把它引开了。他轻柔而又流畅地把牛引开,然后停步,毫不含糊地跟它正面相对,向牛伸出斗篷。公牛的尾巴竖了起来,朝罗梅罗发动了攻击。罗梅罗在牛面前挥动手臂,稳住脚跟扭动身躯。打湿了以后又粘上泥沙的斗篷呼啦啦一下展开,饱满得如同鼓满风的风帆,罗梅罗就在公牛的正前方,以斗篷为中心旋转。一个回合下来,人和牛再一次面对面。罗梅罗不禁微微一笑。公牛还想再来一回,罗梅罗的斗篷再次迎风展开,这次换了另一边。每一次他都让牛贴肉般切近地擦身而过,人、牛以及牛前面满帆一般招展旋转的斗篷在那一瞬凝固成一幅轮廓鲜明的蚀刻群像。一切的动作都如此缓慢,又是如此成竹在胸。就仿佛他在轻轻摇晃着公牛,哄它入睡一般。他做了四个这样的veronica[129],最后以半个veronica结束动作:转身背朝公牛,面朝鼓掌喝彩的观众,手抚在臀上,斗篷挎在胳膊上,公牛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们进去的时候行李先寄‘丁戈’这儿了,他们就问我们是不是只开一个‘半天房’。听说我们要在那儿过夜,他们简直乐坏了。”
在对付他自己那两头牛时他做得非常完美。他的第一头牛视力不佳。两轮斗篷挑逗之后,罗梅罗就对它视力受损到何等程度了如指掌了,接下来也就照此行事。这场斗牛算不上精彩纷呈,只不过无懈可击而已。观众们要求换一头牛,大肆鼓噪起来。跟一头连红斗篷都看不清楚的牛有什么好斗的,可主席却不让换。
“我们那家旅馆可真是太妙了,”迈克尔说,“我觉着就是家妓院。”
“他们干吗不换一头?”布蕾特问。
“我得洗个澡,”布蕾特说,“陪我走回旅馆吧,杰克。做个好人。”
“他们已经为这一头出了钱了。他们可不愿意让钱打了水漂。”
“我说,”迈克尔说,“我要去理个发。”
“这对罗梅罗可不公平。”
“我们这就得准备起来了。”
“你且看他怎么对付一头看不清颜色的公牛。”
“礼拜六。”
“我可不喜欢看这种东西。”
“25号。礼拜几?”
哪怕你为斗牛士多少操那么一点心,斗牛也就没有任何观赏的乐趣了。碰上这么一头既看不清斗篷的颜色,对斗牛红布那猩红的法兰绒料子都视而不见的公牛,罗梅罗只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跟他相互协调。为了让牛看到他的身体,他不得不紧贴到它身边,等它发动攻击后再把牛的攻击目标转向法兰绒红布,好以经典的方式结束这一回合。比亚里茨来的那批观众不喜欢他这种转圜的方式。他们以为罗梅罗是害怕了,所以他每次将公牛的攻击从他自己身上转向法兰绒红布的时候,才会朝一旁跨一小步。他们情愿去看贝尔蒙特模仿从前的自己,或者是马西亚尔模仿贝尔蒙特。我们身后就坐着这么三位观众。
“这该有多棒啊。”布蕾特说,“西班牙哎!我们得玩个痛快。”
“那头牛有什么好怕的?那头牛傻得只会跟在那块布后头朝前走。”
“那好,”迈克尔说,“我给猎场看守人发份电报。”
“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斗牛的本事还没学到家呢。”
“那就两副钓竿,比尔就用不着买了。”
“也许他现在太紧张了。”
“我不钓鱼。”布蕾特插嘴道。
在斗牛场正当中,罗梅罗孤身一人还在以同样的方式斗牛,把身体贴近那头牛,让它能清楚地看到他,把身体凑上去,再凑近些,那头牛还在呆头呆脑地看着,不行就再凑近些,直到那头牛以为可以够到他了,再次凑近,终于引得那头牛朝他发起进攻,就在牛角马上就要刺到身体了,这才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猛地一抖红布,让牛擦身而过,而正是这一动作激起了比亚里茨斗牛行家们的酷评和非难。
“弄两三副带线轴的钓竿,还有钓线和几个蝇形钓钩。”
“他就要杀牛了,”我对布蕾特说,“牛还劲头十足呢。它不想把劲头都耗光。”
“告诉我得订购些什么装备。”
在斗牛场正当中,罗梅罗面向公牛,侧面对着我们,从斗牛红布的褶层里抽出短剑,踮起脚尖,沿着刀刃向下瞄准。罗梅罗手起刀落之时公牛正好朝他冲过来。罗梅罗用红布遮住牛脸,蒙住它的眼睛,左肩随着短剑刺入牛身而直插入两个牛角中间,有那么一瞬,他和牛浑然一体,罗梅罗耸立在牛身之上,右臂高高举起,伸手去抓那把已经刺入公牛双肩正中的短剑的剑柄。接着人牛分开。罗梅罗在脱身之际,身子微微一晃,不过马上就站稳了,举起一只手,面向公牛,他衬衣的腋下部分撕开了,白色的布片迎风招展,公牛呢,红色的剑柄牢牢地插在它两肩中间,脑袋下沉,四肢慢慢瘫软。
“钱会汇来的,不会有问题。我负责这件事。”
“它这就完了。”比尔说。
“前提是我们的钱汇到了,而且你确信你不介意。”
罗梅罗离那头牛仍然很近,所以牛还能看得到他。他的手仍然举着,跟那头牛说着话。牛振作了一下,然后牛头朝前一冲,慢慢倒下去,然后突然翻了个滚,四蹄朝天不动了。
“的确如此!”
助手把短剑递给罗梅罗,他刀刃朝下手执短剑,另一只手拿着斗牛红布,走到主席的包厢面前,鞠了一躬,直起身来,走到围栏边,将剑和红布递给侍从。
“我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听我说,杰克,那我们就25日晚上动身。布蕾特早上可起不来。”
“这头牛不灵。”持剑侍从说。
“你都不记得他是谁了。”布蕾特说。
“它弄得我一身汗。”罗梅罗说。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持剑侍从把水罐递给他。罗梅罗抹了下嘴巴。从水罐里喝水弄得他很疼。他一直都没抬头看我们。
“顶呱呱的好伙计,”迈克尔说,“他绝对是,你知道。”
马西亚尔当天大获成功。罗梅罗的最后一头牛都上场了,观众们还在为他鼓掌喝彩。正是这头牛一大早在奔牛入栏时冲出来抵死了一个人。
“他是个好伙计。”
罗梅罗在斗他第一头牛时,脸上的伤一直都非常显眼。他的每个动作都把脸上的伤痕暴露无遗。他集中精神费力地跟那头瞎眼的公牛细心周旋时,伤痕都一一显露出来。跟科恩的搏斗丝毫没有挫伤他的精神,可是毁了他的面容,伤了他的身体。他如今要将这不佳的形象一笔勾销。他跟这第二头公牛交锋的每一个动作都将原来的不佳形象抵消一分。这是头好牛,体格庞大,犄角锐利,转身和攻击都既灵活又坚决。他正是罗梅罗希望在斗牛场上碰到的牛。
“他跑到尚蒂伊[14]跟什么人一起吃饭去了。”
当他结束斗牛红布的动作,准备杀牛的时候,观众们意犹未尽,要求他继续表演下去。他们不愿意牛这么快就被杀,他们不愿意这场斗牛这么快就结束。罗梅罗于是接着斗下去。这简直就是教科书一般的斗牛表演。所有的动作都融会贯通、一气呵成,全都做得完整到位,全都做得缓慢、templed[130]而又流畅自如。没有一点花招,从不故弄玄虚,没有一丝一毫的唐突草率。每到一个回合的高潮,你的内心都会突发一下心悸。观众们真是希望这场斗牛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说起来,比尔哪儿去了?”布蕾特问。
公牛四蹄立定,正对着斗牛士准备挨宰,罗梅罗就在我们正下方把牛杀死。这次的杀牛不像上次那般被逼无奈,而就像他是出于喜欢才这么干的。他跟公牛面对面,侧身对着我们,从斗牛红布的褶层中拔出短剑,沿着刀刃向下瞄准。牛就这么看着他。罗梅罗喃喃地对牛说着话,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叩。牛冲了过来,罗梅罗就等它这一冲,他把斗牛红布放低,目光沿短剑的锋刃瞄过去,两脚稳稳地立定。他并没有往前挪动一步,紧接着他就跟公牛变成了一个整体,短剑已经插入公牛的两肩中间,高高耸立,而牛仍紧跟着向低处舞动的法兰绒冲去,随着罗梅罗干净利落地猛地朝左边一撤步,红布被他收起,一切也都结束了。公牛仍挣扎着向前冲,可四条腿已经开始瘫软,它左摇右晃,停顿了一下,接着就跪倒在地,罗梅罗的哥哥在他身后俯下身来,将一柄短刀扎入牛角根部的脖颈。这是他第一次失手[131]。他再次将短刀刺入,公牛訇然倒地,抽搐了一下就僵住不动了。罗梅罗的哥哥一只手抓住牛角,另一只手握着短刀,抬头望向主席的包厢。全场的观众都在挥舞手帕。主席从包厢里往下看了看,也挥舞了一下他的手帕。罗梅罗的哥哥于是从死牛身上割下带豁口的黑色牛耳,带着牛耳快步走向罗梅罗。沉重的公牛躺在沙地上黑糊糊的一大摊,舌头吐在外面。男孩子们从场地的四面八方跑向死牛,在它周围围成一个小圈。孩子们开始绕着公牛跳起舞来。
“别再问这个问题了,除非你是故意让我难堪。我跟比尔打算25日早上动身。”
罗梅罗从他哥哥手上接过牛耳,朝主席高高举起。主席欠身致意,然后罗梅罗赶在人群前面朝我们跑来。他靠着围栏,探身将牛耳献给布蕾特。他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人群将他团团围住。布蕾特把礼仪斗篷向下递给他。
“可你不会介意,对吧?”
“你喜欢吗?”罗梅罗喊道。
“哦,闭嘴,迈克尔,”布蕾特说,“你这么问,谁还能说他介意呢?事后我再问他。”
布蕾特什么都没说。两人相视一笑。布蕾特手里执着那牛耳。
“我有点醉了,你知道。要是不醉也就不会这么问了。你肯定你不会介意吗?”
“别沾到血。”罗梅罗说,咧嘴开心地一笑。大家需要他。有几个男孩子冲着布蕾特大喊大叫。这帮人里有孩子,有舞者,还有醉汉。他们都围着他,想把他抬起来扛在肩上。他抵挡着挣脱开来,在人群当中朝出口跑去。他不想让大家把他扛在肩膀上。可是他们还是抓住了他,把他举了起来。那姿势很不舒服,两条腿叉开,身上的伤疼得要命。他们把他抬起来,全体朝门口跑去。他的手搭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他抱歉地看了我们一眼。人群扛着他跑出了大门。
“别像个傻子一样胡咧咧。”
我们仨一起回到旅馆。布蕾特上楼去了。我跟比尔坐在楼下的餐厅里,吃了几个煮老了的鸡蛋,喝了几杯啤酒。贝尔蒙特穿着便装,跟他的经理人和另外两个男人下来了。他们在临桌坐下来吃饭。贝尔蒙特吃得极少。他们要搭乘七点的火车到巴塞罗那。贝尔蒙特里面穿了件蓝条子的衬衣,外面是一身深色西装,只吃了几个煮得很嫩的鸡蛋。另外三个人吃了一顿大餐。贝尔蒙特从不主动说话。他只回答别人的问话。
“你真的不会介意?我在潘普洛纳待过一段时间。布蕾特一心想去看看。你肯定我们不会成为倒霉的累赘吗?”
比尔看斗牛看得累了。我也一样。我们都太投入了。我们坐在桌边吃着鸡蛋,我留心观察贝尔蒙特和他桌子上的几个人。跟他一起的那几个人看起来都相貌凶狠,讲求实际。
“那真是太棒了。”
“咱们到咖啡馆去吧,”比尔说,“我想来杯苦艾酒。”
“嘿,”迈克尔说,“你什么时候去西班牙?要是我们俩也跟你一起去,你会介意吗?”
那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外面的天又开始阴下来了。广场上人山人海,焰火专家正在安装夜间燃放的焰火装置,并且用山毛榉树枝把它们都盖起来。男孩子们在一旁看热闹。我们经过几个带长竹竿的焰火发射架。咖啡馆外头聚了一大群人。音乐照常演奏,舞蹈仍跳得很欢。巨人的模型和侏儒再次打门前经过。
“谁说不是,”布蕾特说,“真够丢人的。”
“埃德娜呢,哪儿去了?”我问比尔。
“嗨,杰克,”迈克尔说,“我知道昨晚我是醉了。”
“我不知道。”
“嗨,亲爱的。”布蕾特把手伸出来。
我们看着狂欢节这最后的一晚。一杯苦艾酒下肚,一切看起来都美好了些。我直接在滴杯里不加糖就喝了下去,苦得很惬意[132]。
当天上午,我在办公室写信告诉科恩,我和比尔计划在25日离开巴黎,如有变更另行电告,我们计划跟他在巴约讷[13]碰头,我们可以从那里搭乘公共汽车翻过比利牛斯山到潘普洛纳。当天傍晚大约七点的时候,我在“雅士”驻了驻脚,想见见迈克尔和布蕾特。他们不在,我又去了“丁戈”。他们在里面的吧台前坐着。
“我真为科恩觉得难过,”比尔说,“他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勒杜跟弗朗西斯小子[11]的拳赛在6月20日夜里举行。非常精彩。拳赛的第二天早晨,我收到罗伯特·科恩的一封信,信是从昂代[12]写来的。他这段日子过得非常宁静,他说,洗洗海水浴,偶尔打打高尔夫,桥牌打得很多。昂代的海滩非常出色,不过他仍一心想开始他的钓鱼之旅。我什么时候正式启程?要是我能给他买一副双锥形钓线的话,我们碰头后他一定把钱还给我。
“哦,去他娘的科恩吧。”我说。
第九章
“你觉得他去哪儿了?”
“这个嘛,”比尔说,“你也用不着这么跟他过不去啊。”
“回巴黎了呗。”
“迈克尔对他的女朋友倒是上劲得很嘛。”我在出租车上说。
“你觉得他下一步该干吗?”
“当然想看,”比尔说,“如果不需要走着去的话。”
“跟他的老情人鸳梦重温吧,也许。”
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我说:“想去看拳赛吗?”
“他老情人是谁?”
我们道了晚安。“很抱歉我去不了。”迈克尔说。布蕾特咯咯一笑。我从门口回头张望了一下。迈克尔一只手扶着吧台,探身朝布蕾特说着什么。布蕾特态度相当超然地看着他,不过她的眼角蕴含着笑意。
“一个叫弗朗西丝的女人。”
“我说,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尤物。”
我们又喝了一杯苦艾酒。
“看拳赛去吧。”布蕾特说,“坎贝尔先生越来越难缠了。你这些情感泛滥又是怎么回事,迈克尔?”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我没醉,”迈克尔说,“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醉。我说,布蕾特,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尤物。”
“明天。”
布蕾特把毡帽往下一拉,遮住一只眼睛,从帽子底下微微一笑。“你们两位看拳赛去吧。我得把这位坎贝尔先生直接送回家了。”
过了一会儿比尔说:“我说,这次狂欢节真叫棒。”
“他很棒,这个勒杜,”迈克尔说,“我想去看看,挺想看看。”他竭力想打起精神。“可我去不了。我跟这个尤物有约在先。我说,布蕾特,一定要去买顶新帽子。”
“是,”我说,“一刻都不得闲。”
“勒杜[10]跟某某人打。”
“我说了你都不信。我觉得真像是做了个妙不可言的噩梦。”
“打拳,”迈克尔说,“谁打?”
“我当然信,”我说,“我什么都信。包括噩梦在内。”
“今晚上有拳赛,”比尔说,“想去看吗?”
“怎么回事?情绪低落?”
“她不是个可爱的尤物吗?你不觉得吗,杰克?”
“低落得像下了地狱。”
“说话别这么不检点,迈克尔。别忘了这酒吧间里还有女士们呢。”
“再来一杯苦艾酒。喂,服务生!给这位senor再来一杯苦艾酒。”
“我说,布蕾特,咱们还是早点上床去吧。”
“我觉得就像下了地狱。”我说。
“咱们就不能把那个家伙留在苏格兰吗?”
“喝了它,”比尔说,“慢慢喝。”
“这鼻子很可爱。来,拿鼻子冲着我。她不是个可爱的尤物吗?”
天开始黑下来。狂欢节还在继续。我开始觉得有点醉了,不过感觉一点都没有好转。
“美。就这么个鼻子?”
“觉得怎么样了?”
“请我喝了一杯。我想未尝不可以接受。我说,布蕾特,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尤物。你们不觉得她很美吗?”
“觉得就像下了地狱。”
“他怎么说?”
“再来一杯?”
“可不是吗?你知道我昨天在伦敦碰到了我过去的合伙人。就是这位老兄把我弄到这步田地的。”
“一点用都没有。”
她朝迈克尔转过身。“这位是比尔·戈顿。这位醉鬼是迈克尔·坎贝尔。坎贝尔先生是位还没还清债务的破产户。”
“试试看嘛,说不准的,没准这一杯下肚就有效了呢。嘿,服务生!给这位senor再来一杯苦艾酒!”
“哦,咱们现在可有钱了。”布蕾特说,“我说,你还没见过比尔吧?你真是位可爱的主人,杰克。”
我把水直接倒进去搅和了一下,没费心一滴滴往里滴。比尔往里面加了块冰。我用一把汤匙在这褐色的云雾状混合液里搅和着冰块。
“太可怕了。还是买顶好的去吧。”
“味道怎么样?”
“一位朋友给我买的。你不喜欢?”
“不错。”
“是位老夫人,”迈克尔说,“她的包砸在我鼻子上了[9]。咱们进去看看布蕾特吧。我说,她可真是个尤物。你真是位可爱的女士,布蕾特。你从哪儿弄的这顶帽子?”
“别像刚才喝得那么快了。你会觉得恶心的。”
布蕾特从吧台那儿拿她的烟嘴朝他示意,又把眼角挤出了皱纹。
我把玻璃杯放下。我本来就没打算很快喝掉。
“是位老夫人的包碰伤的,”迈克尔说,“我抬手想帮她把几个包拿下来,结果却砸到了我鼻子上。”
“我觉得醉了。”
他鼻梁上有一小块干了的血迹。
“你不醉才怪呢。”
“见到你真高兴,杰克。”迈克尔说,“我有点醉了,你知道。想不到吧,是不是?看到我的鼻子了?”
“你就是打算把我灌醉,是不是?”
比尔已经到酒吧间去了。他站着跟布蕾特说话,布蕾特则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跷着二郎腿。没穿丝袜。
“当然了。喝它个酩酊大醉。把你那该死的压抑情绪盖过去。”
“哦,是呀。我真是健美得很呢。我除了散步就不干别的了,成天就是散步。也就每天下午茶的时候跟我母亲一起喝一杯。”
“好啊,我已经醉了。满意啦?”
“你看起来可真够健美的,迈克尔。”
“坐下。”
“嗨—嘿,杰克,”他说,“嗨—嘿!嗨—嘿!你好吗,老伙计?”
“我不坐下,”我说,“我要回旅馆去了。”
迈克尔从桌边站起来迎向我们。他晒得黑黑的,气色好极了。
我醉得厉害,醉得比我哪一次都厉害。回到旅馆我爬上楼去。布蕾特房间的门开着。我探头进去看看。迈克尔正坐在床上。我挥了挥手里的酒瓶子。
王家港大街再向前走一段就改称蒙帕纳斯大街了,沿蒙帕纳斯过“丁香园”、拉维涅餐馆和那一大堆小型咖啡馆,过“达莫伊”,横过大街到“圆亭”,经过它门前的灯火和咖啡座,就到了“雅士”。
“杰克,”他说,“进来,杰克。”
“干吗不呢?”
我进去,坐下。我要是不盯住某个固定的地方看,就感觉房间整个都在打转。
“想干吗?”我问,“想去咖啡馆见见布蕾特和迈克尔吗?”
“布蕾特,你知道。她已经跟那个斗牛的小子跑了。”
我们右转离开护墙广场,沿平坦的小巷子走去,两边耸立着高高的老房子。有些朝街面上突出一块,另一些则缩回去一块。我们走上铁锅路,缘路前行,一直到南北向笔直的圣雅克路,然后朝南走,经过铁栏杆围着、前面有个大院子的圣恩谷教堂,来到王家港大街。
“不会吧?”
“不,”比尔说,“还不需要。”
“怎么不会。她还找你道别来着。他们乘七点的火车走的。”
“想喝一杯吗?”
“真的?”
我们穿过木桥,沿勒穆瓦恩主教路朝前走。路很陡,我们一路向上走到护墙广场。弧光灯透过树木扶疏的枝叶照射下来,树下有一辆正要开动的公共汽车。“快乐黑人”酒吧的门内传出阵阵音乐声。透过“业余爱好者”咖啡馆的窗户,我看到里面长长的镀锌吧台。外面的露台上有些个工人在喝酒。“业余爱好者”的开放式厨房里,有个姑娘正在油锅里炸土豆片。还有一个铁锅正炖着菜。有个老头手拿一瓶红酒等在原地,那姑娘舀了些放在盘子里递给他。
“下策啊,”迈克尔说,“她不该这么做。”
我们倚在桥上的木头栏杆上,朝河上游望着那几座大桥上的灯火。底下的河水平静、漆黑,流过桥墩时寂然无声。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相互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是呀。”
“真够壮观的,”比尔说,“上帝,回来真好。”
“喝一杯?等我打铃叫人送点啤酒上来。”
我们继续溜达,绕着小岛转了一圈。河水黑森森的,一艘客轮驶过,通体灯火辉煌,朝上游飞快而又安静地驶去,消失在桥洞底下。河下游就是巴黎圣母院,蹲伏在夜空之下。我们从贝蒂纳码头,经人行木桥穿过塞纳河到左岸去,在木桥上驻足,眺望下游的圣母院。站在桥上,但见岛上暗淡无光,高高的屋宇衬着夜空,蓊蓊郁郁的树木黑压压一片。
“我已经醉了,”我说,“我要进屋躺下来。”
“是要这么干。”比尔说。
“醉得不行了?我也是。”
“他们要打通一条大街。”
“是呀,”我说,“我是醉得不行了。”
我们在树底下朝前溜达,奥尔良码头这边的树木枝叶披拂,一直都伸到河上去了。对岸是正在拆除的一些老房子留下来的断垣残壁。
“好吧,回见。”迈克尔说,“睡一会儿去吧,老杰克。”
“好。我一准儿来。”
我出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床像是在海面上行驶,我从床上坐起来,盯住墙壁,让它停下来。外面的广场上,狂欢节仍在继续。它已经毫无意义。后来比尔和迈克尔进来招呼我跟他们下去吃饭。我假装睡着了。
“午饭时间来吧。那时候不挤。”
“他睡着了。还是让他睡吧。”
“美国来的同胞太多了。”
“他醉大发了。”迈克尔说。他们出去了。
“您是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巴恩斯先生。”勒孔特夫人道。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望着广场上跳舞的人群。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旋转。一切都非常清晰、明亮,只是边缘有点模糊。我洗了脸,梳了梳头发。镜中的自己看着有点奇怪,然后就下楼来到餐厅。
喝完咖啡和白兰地,我们叫了结账,账单还是跟原来一样,是用粉笔写在石板上送上来的,这无疑又是本店的“古雅”特色之一,付了账,握过手后,我们向外走去。
“他来了!”比尔说,“好样的老杰克!我就知道你不会醉过去的。”
“借您吉言。”
“嗨,你这个老醉鬼。”迈克尔说。
“你要发大财了。”
“我饿醒过来了。”
“你把全世界的人都招到这儿来了。”比尔对勒孔特夫人说。她举手向天。“哦,我的上帝!”
“喝点汤吧。”比尔说。
我们吃了顿丰盛的晚餐,有烤鸡、新鲜青豆、土豆泥、一份沙拉,还有苹果派和奶酪。
我们仨坐在桌边,感觉就像少了六个人似的。
“有什么用,还是没办法给我们腾出张桌子来,”比尔说,“不过她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女人。”
【注释】
我们去小岛边上的勒孔特夫人的餐馆吃饭。里面挤满了美国人,我们不得不站着等座儿。有人将其作为塞纳河畔尚未有美国人光顾的古雅饭店,列入了美国妇女俱乐部的导游册,于是乎,我们就得等上四十五分钟才有座儿了。比尔1918年在这儿吃过饭,那还是刚刚停战后,勒孔特夫人一见到他,难免有一番大惊小怪的热闹好看。
【注释】
“乖乖。”
[1]康查(Concha),即圣塞瓦斯蒂安的海滩名。
“当然是真的。良种马登记簿这类名录[8]上都有记载呢。”
[2]登姆普西(Jack Dempsey,1895-1983),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1919至1926年度最重量级世界冠军。
“她真是位夫人,还是怎么着?”比尔在前往圣路易岛的出租车上问我。
[3]潘普洛纳以纪念其第一位主教圣费尔明的圣费尔明节闻名于世,整个节日自每年的7月6日始,至7月14日结束,每天斗牛前都要在清晨举行著名的“圈牛”(或称“奔牛”)活动。详情见后文描述,潘普洛纳的其他情况亦见后文注释。
“咱们还是吃饭去吧。”
[4]比尔现在就正醉着。
“唉,唉,”比尔说,“我但凡认识个女人,都要嫁人了。我送他们什么呢?送一对赛马标本怎么样?”
[5]弗劳尔斯(Theodore "Tiger" Flowers,1895-1927),美国著名黑人拳击运动员,1926年成为第一个中量级世界冠军。
“她要嫁的人。”
[6]科隆(Cologne)为德国北莱茵河威斯特伐利亚州大城市,在莱茵河上。
“不得了,”比尔说,“她可真不错。迈克尔是谁?”
[7]巴黎城始建于斯德岛,岛上有十二世纪建的巴黎圣母院,另有一面积小得多的岛叫圣路易岛,有桥与斯德岛相连,从后文看,他们要去的是圣路易岛。
“我们一定去。”比尔说。出租车启动,布蕾特挥了挥手。
[8]这当然是取笑。记载英国贵族名录的是《德布雷特氏贵族名鉴》,全称《德布雷特氏贵族和男爵及陛下授权证书持有者名鉴》,最初由出版家约翰·德布雷特于1802年出版,故名。
“记着十点左右到‘雅士’去。叫他也去。迈克尔会在那儿。”
[9]显然,迈克尔的是伤要么是跌倒摔的,要么是跟人打架挂的彩,因为他是个酒鬼。
我们把酒喝掉,送布蕾特上车。
[10]勒杜(Charles Ledoux,1892-1967),法国最轻量级职业拳击运动员。
“这就好。”
[11]弗朗西斯小子(Kid Francis,1907-1943),意大利职业拳击手,1940年纳粹德国入侵法国时被捕,关入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集中营与其他犹太和吉卜赛拳击手打拳为纳粹军官取乐,据说赢过三百多场,三年后被处决。
“等了有一溜呢。就在门口等着。”
[12]昂代(Hendaye),法国西南部海滨城市,濒比斯开湾。
“再喝一杯,”布蕾特说,“我就得赶紧走了。拜托让服务生去叫辆车。”
[13]巴约讷(Bayonne),法国西南部城镇,距昂代不远。
“那是在另一个国家的事儿,”比尔说,“而且都是已经死了的动物。”
[14]尚蒂伊(Chantilly),法国瓦兹省居住城镇和度假胜地,位于巴黎以北四十二公里处。
“他还行,”我说,“他是个剥制动物标本的。”
[15]道赛车站(Gare d'Orsay)原是巴黎市内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火车站,跟卢浮宫和杜伊勒里花园隔塞纳河相望,现在已成为一家展示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早期艺术品的博物馆。
“你这朋友不赖,杰克。”
[16]法语:您说什么?
布蕾特又冲他微微一笑。
[17]图尔(Tours)为法国西部城市,铁路枢纽。
“这就跟维也纳一模一样。”
[18]美国历史的不同时期有两个“三K党”,当然都是恐怖主义的秘密组织,其一成立于南北战争后不久,主要是迫害黑人,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消亡;另一个始于1915年,延续至今,新三K党不但像老三K党一样对黑人怀有敌意,而且对天主教徒、犹太人、外国人和有组织的劳工均持有偏见。这里比尔要“投奔”的显然是新三K党,这当然是他激愤之下的气话。
“原来维也纳就是这个样子。”
[19]波尔多(Bordeaux)为法国西南部港口城市,是葡萄酒的酿制中心。
布蕾特又冲他皱了一下眼角。
[20]朗德地区(Landes)为法国西南部阿基坦盆地的森林地区,过去曾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和荒野,现在是法国面积最大的森林。
“听起来很像是维也纳。”比尔说。
[21]巴约讷的圣母大教堂建于十三至十六世纪(带两座十九世纪建的六十四公尺高塔楼),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巴约讷是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的一个城镇,在尼沃和阿杜尔河汇合处,距河口八公里,与大西洋海滨胜地比亚里茨形成城市集中区。大巴约讷位于尼沃河西岸,古迹除圣母大教堂外,还有下文提到的旧城堡。河东岸小巴约讷有新城堡、兵工厂和巴斯克博物馆等名胜。
“没。什么都没干。”
[22]巴斯克人(Basque)是居住在西班牙和法国的比斯开湾边界地区和比利牛斯山脉西麓的民族。在西班牙,他们居住的地区称为“自治社区”,包括阿拉瓦、吉普斯夸及比斯开等省,还有纳瓦拉省。在法国,巴斯克人是大西洋岸比利牛斯省的主要居民,其居住地泛称巴斯克地区。巴斯克人体格与其他西欧人并无显著区别,语言则不属印欧语系。
“也没游泳?”
[23]阿杜尔河。
“没。几乎什么人都没见。我从不出去。”
[24]比塞塔(peseta),西班牙曾经用过的基本货币单位。
“见什么人了?”
[25]潘普洛纳是西班牙纳瓦拉省省会,曾是历史上那瓦尔王国的首都。其大教堂俯视中古时期纳瓦雷里亚城中心区,教堂大部分为十四至十五世纪的法国哥特式结构,但有罗马式残余和新古典式立面。
“哦,还好。挺有趣的。并不特别好玩。”
[26]天主教徒祈祷完毕离开教堂时,往往在圣水池中蘸一点水,以求福至心灵。
“过得开心吗?”
[27]应该是阿尔加河,潘普洛纳在其西岸。
布蕾特看着我。“我离开这儿真够傻的,”她说,“只有白痴才会离开巴黎。”
[28]比尔套用了西部大开发时期一个著名的口号:“到西部去,年轻人,跟祖国一起成长吧。”这句口号的首创者应是约翰·L.索尔(John L.Soule),最初是1851年《特雷霍特快报》一篇社论的标题,后被《纽约论坛报》创始人霍勒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用在1865年他自己写的一篇社论中,随即传诵一时。
“好极了,”我说,“我过得很开心。”
[29]西班牙语:举起来!举起来!
“你怎么样,杰克?”
[30]美国还处在禁酒期。
我们在“丁香园”外面的露台上坐下,布蕾特叫了杯威士忌加苏打,我也要了一杯,比尔又叫了杯佩尔诺。
[31]栓皮槠(cork oak)是地中海地区的一种常绿橡树,树皮很厚,定期割下来作为商业上用的软木塞。
“你起点真不错。”
[32]龙塞沃(Roncevaux)是龙塞斯瓦列斯(Roncesvalles)的法语写法,是潘普洛纳东北、比利牛斯山区的一个村庄,其之所以著名,乃是因为发生在778年8月15日的龙塞斯瓦列斯战役,查理曼的殿后部队在此地中了巴斯克人的埋伏,全军覆没,而史诗《罗兰之歌》和《龙塞斯瓦列斯》中关于英雄罗兰的传说即以此为依据演绎而成。其山口顶部有圣萨瓦尔多教堂遗迹和查理曼大帝纪念碑,村内有奥古斯丁会修道院,主要教堂为那瓦尔国王桑乔七世所建,内有桑乔七世及其妻子克莱门西娅的陵墓。每年降灵节前的星期三,朝圣者手持十字架,头裹黑巾,列队穿过该村。
“一点没错,”比尔说,“很像眼下的巴黎。”
[33]其实没那么高,龙塞斯瓦列斯村的海拔是981公尺,况且他们还应该低于这个村子。
“跟巴黎很像。”布蕾特冲着他微笑,眼角皱了起来。
[34]朗姆酒加糖、柠檬酸、香料等配制的饮料。
“维也纳,”比尔说,“是个奇怪的城市。”
[35]表示蔑视或嘲弄。
“问问他维也纳怎么样。”
[36]美国的一首流行歌曲。
“棒极了。布达佩斯真是棒极了。”
[37]弗拉泰利尼(Fratellini)是欧洲著名的马戏家族,以保尔(Paul)、弗朗索瓦(Fran觭ois)和阿尔贝(Albert)三兄弟扮演的丑角而闻名。他们的才智、魅力和高超的演技广受赞誉,并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巴黎对马戏的新兴趣。弗朗索瓦扮演漂亮、华丽的白脸小丑;阿尔贝扮演不幸的、衣衫褴褛的“奥古斯特”,他采用一种怪异的新型化装:画得很高的黑眉、夸张的大嘴和鳞茎状的红鼻子(该形式对后来的小丑化装极有影响);保尔则扮演公证人,稍作化装,以一种滑稽的形式在两兄弟间斡旋。
“布达佩斯怎么样?”
[38]吐司(toast)有所谓法式吐司和一般吐司的区别,前者是面包片裹以鸡蛋和牛奶轻炸或煎制而成,而一般意义上的吐司就是“烤面包片”(这也是toast这个词的本意)。杰克长期生活在巴黎,所以在他看来,“吐司”和“烤面包片”是有区别的。
“今天才从布达佩斯过来。”
[39]德里维拉(Primo de Rivera,1870-1930),西班牙将军,独裁者。1923年通过政变上台,直到1930年因经济管理失败引起人民普遍不满才被迫辞职。小说中的这段对话进行的时候他刚上台没几年。
“你在这个有毒的城市待很久了吗?”
[40]里夫(Riff,或Rif)是摩洛哥北部山脉,其原住民族柏柏尔诸部落在阿卜杜勒·克里姆的领导下奋起抗击西班牙对当地的入侵,西班牙军队损失惨重,直到1926年才在法国的帮助下征服此地。当时正是双方激战方酣的时候。
布蕾特转向比尔。
[41]杰克说了个双关语:“jam”一意是果酱,另一意是困境、麻烦。
“‘丁香园’。”
[42]这是比尔的一句双关语,戏仿的是查尔斯·E.斯坦顿(Charles E.Stanton)上校在曾参加过美国革命的拉菲德侯爵(Marquis de Lafayette,1757-1834)墓前的著名宣言“拉菲德,我们来了”。时间是1917年7月4日美国国庆日,刚刚抵达法国的美国欧洲远征军在其司令约翰J.珀欣(John J.Pershing)将军的率领下特意来到拉菲德墓前向他致敬,感谢他曾帮助过美国人民,也顺带表示他们此次前来援助法国的决心。斯坦顿上校是将军的副官。
“那咱们还不如去‘丁香园’,”布蕾特说,“我可受不了那些劣等白兰地。”
[43]格兰特将军(U.S.Grant,1822-1885),内战时的联邦军(北军)总司令,后任美国第十八任总统。
“在最近的酒吧停一下。”我说。
[44]杰斐逊·戴维斯(Jefferson Davis,1808-1889),美国内战时期南方联盟政府总统,1865年5月被俘,受监禁两年。
我们坐上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45]黑奴德雷德·斯科特在1834年由其主人将他从密苏里州(蓄奴州)带到伊利诺伊州(自由州),后又带到威斯康辛准州(自由准州),最后又回到密苏里州。1846年在反奴隶制的律师的帮助下,斯科特向密苏里州法院起诉,要求获得自由,理由是在自由州和自由准州的居留已使他成为一个自由人。密苏里州最高法院撤销了一个下级法院已经宣布斯科特自由的初审裁决。此案后来提交美国最高法院处理,最高法院在1857年3月6日裁决,认为黑奴不具有同美国公民一样的要求权利的资格,包括向联邦法院提出控诉的权利在内。这一裁决激起北方反奴隶制人士的情绪,加强了共和党的力量,终于在1861年爆发为公开的内战。
“也行。这话还不算是胡说八道。”
[46]反酒吧联盟(The Anti-Saloon League)于1893年成立于俄亥俄州,1895年成为全国性组织,其宗旨就是通过游说各级议会,达到在全国范围内禁止酒精饮料的目的。这个组织在促成美国全面禁酒法案的颁布中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不过“反酒吧联盟”跟“德雷德·斯科特案件”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是喜欢喝酒的比尔顺手牵过来开涮的对象。
“那就先跟我们一起喝一杯,然后再洗不迟。”
[47]比尔这句话是对英国小说家、诗人吉卜林的诗《女士们》最后两行的化用,原句是“因为上校太太和朱蒂·奥格雷蒂骨子里原是亲姐妹”。
“先得洗个澡。他要到九点才到呢。”
[48]一款经典的假蝇钓钩。
“哦,胡说!走吧。”
[49]所谓的“蝇钩书”(fly-book)就是装蝇钩的盒子,通常形状像一本书,故名。
“先得洗洗干净。”
[50]梅森(A.E.W.Mason,1865-1948),英国小说家、政治家,主要以侦探小说和浪漫小说著称,在系列侦探小说中塑造了法国侦探哈南德(Hanand)的形象,非侦探小说以《四根羽毛》最为著名。
“很好。跟我们一起吃饭去吧,然后我们一起去接他。”
[51]布赖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1860-1925)是美国民主党和平民党领袖,颇有吸引力的演说家,三次竞选总统均未果。尽管布赖恩的敌人把他看成是个野心勃勃、蛊惑人心的政客,他的支持者却认为他是毕生为自由事业奋斗的战士。比尔之所以拿他来开涮,是因为他一生中最后一桩公案:布赖恩坚决主张对《圣经》照字面意思来解释,因此前往田纳西州代顿城协助审理对一位教师的控诉案。这位教师被控讲授达尔文主义,讲人的进化起源,而不讲上帝造人。C.达罗是首席辩护律师,于是这场基要派和现代派神学之间戏剧性决斗的审讯就吸引了全世界公众的注意,结果那位教师被判有罪并被罚款(后被驳回)。布赖恩在这场法庭论战中过分疲劳和激动,在审理后不久即病逝。
布蕾特朝比尔微微一笑。“我刚刚回来。还没洗过澡呢。迈克尔今晚到。”
[52]布赖恩于1925年7月26日去世,以此可以确定杰克和比尔到西班牙旅行的确切时间(似乎应该再加上一个礼拜的延误时间,因为小说中提到杰克看到的报纸是一个礼拜前的)。
“这位是比尔·戈顿,阿什利夫人。”
[53]圣十字(Holy Cross)是马萨诸塞州伍斯特市的一所学院。
“嘿!”布蕾特说,“嘿!”
[54]1920年代著名的大学橄榄球球星,绰号“福德姆闪电”。
“美丽的夫人,”比尔说,“要劫持我们。”
[55]福德姆是纽约市布朗克斯区一所耶稣会大学。
有辆出租车经过,车里有个人在挥手,然后敲敲车窗叫司机停车。出租车倒到路牙子边上。里面是布蕾特。
[56]曼宁主教(William Thomas Manning,1866-1949)是纽约圣公会主教,他上的是田纳西州塞沃尼市的南方大学。
“看到那辆马车了?我这就把它剥制了做成标本送给你当圣诞礼物。我要给我所有的朋友都送动物标本。我是个生态作家。”
[57]美国有多所学院和大学取名罗耀拉,都是为了纪念耶稣会的创立人、西班牙神学家罗耀拉的圣依纳爵(Saint Ignatius of Loyola,1491-1556)。
我们又开始沿着大街朝前走。一辆马车超过了我们。比尔看了它一眼。
[58]韦恩·B.惠勒(Wayne B.Wheeler,1869-1927),美国律师,禁酒主义者,曾任反酒吧联盟的领导人。他读的是俄亥俄的奥伯灵学院和西预备大学的法学院。
“咱们走。”
[59]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市的一所天主教大学。
“只是个建议,”比尔说,“这就动身吗?”
[60]得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的商业学院。兄弟俩这都是在信口开河。
“不行,”我说,“我们得正经八百地吃顿晚饭。”
[61]福特(Henry Ford,1863-1947),美国汽车制造商,创办福特汽车公司,生产T型汽车,发明装配线生产法,使美国成为汽车大国。柯立芝总统(John Calvin Coolidge,1872-1933),美国第三十任总统,对内实行不干涉工商业政策,一面减税,一面坚持高额保护关税,对外推行孤立主义,任内美国经济繁荣。洛克菲勒(John Davison Rockefeller,1839-1937),美国洛克菲勒财团创始人,创办俄亥俄美孚石油公司,将其改组为第一个托拉斯,后任新泽西美孚石油公司董事长,捐款建立芝加哥大学及一些慈善机构。戴维森(Jo Davidson,1883-1952),美国雕塑家,曾为甘地、爱因斯坦、罗斯福、铁托、萧伯纳等名人塑像。
“都一样。只要别气馁就成。他们这儿应该有煮老了的鸡蛋吧?要是有煮老了的鸡蛋,咱们就用不着大老远跑到岛上去吃饭了。”
[62]圣让-皮耶德波尔(Saint Jean Pied de Port)是比利牛斯山北麓的法国小城,曾是下纳瓦拉巴斯克省的首府,濒尼夫河,距西班牙边境仅8公里。
“咱们今晚干点什么?”
[63]西班牙语:给你们的?
“太好了。希望他别再像只猫一样躲起来了。弄得我挺焦心的。”
[64]周四到科恩。
“他还行。”
[65]西班牙语,意为“释放”,指将公牛从笼子里放进牛栏。
“在‘克里龙’。哈维就有那么点气馁了。他三天没吃东西了。什么也不吃了。就像只猫一样躲起来。挺惨的。”
[66]西班牙语:好人,好样的。
“你什么时候见的哈维·斯通?”
[67]即阉了的小公牛,菜牛,没有攻击性。
“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我要是觉得挺不住了就赶快一个人躲起来。我这么做就像只猫。”
[68]西班牙语,指斗牛场中三种不同档次的座位:向阳的、半向阳的和背阴的。
“再有三杯‘佩尔诺’下肚,我看你气不气馁。”
[69]亨利·威尔逊(Sir Henry Hughes Wilson,Baronet,1864-1922),英国陆军元帅,英帝国总参谋长,战后获封从男爵。由于他不同意政府战后对爱尔兰的政策,劳合·乔治首相不再让他担任参谋长的职务,他因此离开军队,以保守党人的身份进入下院,后在住宅前的石阶上被两名爱尔兰共和军刺杀。
“在‘克里龙’驻了驻脚。乔治给我调了两杯‘杰克玫瑰’。乔治真是了不起。知道他成功的秘诀吗?从不气馁。”
[70]卡斯蒂利亚(Castile),西班牙中北部一地区名。
“你这是在哪儿喝的?”
[71]西班牙语:公牛。
“那你也不该气馁呀。永远不要气馁。这就是我成功的秘诀。从没有气馁过。从没当着别人的面气馁过。”
[72]原文是Circe,直译应是喀耳刻,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将人变成猪的女妖。
“你领先了我足足有一百四十四杯了。”
[73]切罗基人是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切罗基语属印第安语群易洛魁语组。
“真喜欢喝上一杯,”比尔说,“你偶尔不妨也喝上一杯,杰克。”
[74]西班牙语:公牛茴香酒。
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杯。
[75]西班牙语:散步,漫步。
“我对狗狗一直都兴趣浓厚,一直都是个动物标本的热爱者。”
[76]圣费尔明节原是为纪念潘普洛纳的第一位主教圣费尔明而设立的。
“你怎么突然间对狗有了这么大兴趣?”
[77]西班牙语:雪利酒。
我们继续朝前走。
[78]7月6日晚上八点,要在圣洛伦佐教堂举行纪念圣费尔明的“晚课”,这是圣费尔明节的第一项宗教活动,而且晚课上的晚祷曲非常优美,这一活动最早可追溯至十五世纪。届时市政当局的官员均要全副盛装出席,而且传统上都是从市政厅步行至教堂,一般在下午五点半出发,一路上会有很多当地居民夹道欢送。而“riau-riau”则是1914年作为一项反对市政当局的抗议活动首次出现的:当地的年轻人按照“Astrain华尔兹”的调子高声齐唱“riau-riau”(想来应该就是拟声,表示来劲、起哄吧),试图半路拦截这些政府官员。于是粗豪的“riau-riau”就成了跟优美的晚祷曲分庭抗礼的民间音乐狂欢。在开始的几十年间,“riau-riau”一般持续一个小时,后来持续的时间则越来越长,最终在1991年因暴力和激进组织的干涉而被暂停举行,1996年曾尝试恢复而未果。
“好吧。随你的便。通往地狱的路上就铺满了你没买下来的狗狗标本。这可不能怪我。”
[79]传统上讲,欧洲不鼓励光着头的女性进入教堂。
“等我们回来再买吧。”
[80]西班牙语:酒袋。
“买了以后,它就成了你在这世界上最大的安慰。不过是简单的价值交换。你给他们钱,他们给你一只剥制的狗狗标本。”
[81]西班牙语:哪里,没有的事。
“行了。”
[82]西班牙语:字面意思是“猴子的茴香酒”,是西班牙一个广受欢迎的茴香酒品牌。
“就买一只。我是可买可不买。不过听我说,杰克。就买一只狗狗标本。”
[83]西班牙语:举起来。
“行了。”
[84]西班牙语:斗牛场的第一排观众席。
“这些狗狗标本可真够漂亮的,”比尔说,“肯定会让你的公寓大放异彩。”
[85]西班牙语:斗牛场看台位于出入口以上的位置。
“行了,”我说,“你这个醉鬼。”
[86]用于斗牛的公牛只能用一次,因为牛有较强的记忆力,第二次上场就不如初次凶猛。专业斗牛人员包括斗牛士及其助手(执矛手和投镖手),执矛手骑马,手执长矛,投镖手徒步,舞动斗篷,投掷带反刺的镖。每次斗牛要斗死六头牛。斗牛士各率两至三名执矛手和投镖手。斗牛仪仗由一至两名身着十六世纪服装的警官骑马引进场内,自斗牛场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于是市长或市长代表自台上向场内扔下牛栏大门的钥匙。正式的斗牛活动分三个阶段。第一声号响,牛被赶进场后,各斗牛士用斗篷挑逗牛,试探牛的特性。然后号角一声宣告斗牛活动的第一阶段开始。执矛手出场,当牛向他所骑的马冲来时,他用矛进行阻挡,刺牛的颈部及肩胛骨之间。第二声号响时,各投镖手出场,站在距离牛二三十米处,跳动大叫以挑逗公牛,牛怒而冲向前时,他们迎上前去而略为偏开,灵巧地把镖投向牛的颈部及肩胛骨之间,然后转身闪避,使牛扑空。第三声号角宣告第三阶段即致死阶段开始,此时斗牛士单身出场,走到主席台下,右手拿帽,左手执剑和斗篷,如把牛献给某人就向某人掷帽。然后用斗篷左右摆动引逗牛,待牛直冲上来时,用左手将斗篷抛到前面,把牛头引向下方,然后右手迅速准确地把剑垂直插入牛的颈部,如把大动脉刺破,牛可顿时倒地毙命。斗牛士只容许刺一剑,否则犯规。此时蒙他献牛的人将帽子掷还与他,并授予礼品或金钱。
“这儿有家动物标本店哪,”比尔说,“想买点什么吗?买只漂亮的狗狗标本?”
[87]西班牙语:好运。
我们继续朝前走。
[88]霍塔舞(jota)是西班牙北部,特别是阿拉贡省的一种传统的求爱舞蹈,对舞者高举双臂,打着响板,随着吉他或是歌声的伴奏跳活泼跳跃的舞步。霍塔舞跟方丹戈舞(fandango)十分接近,可能是从阿拉贡流传开来的丰收舞,虽然传说这种舞是被放逐的摩尔诗人霍特(Aben Jot)从安达卢西亚传到北方的。
“我知道他们是谁。”比尔看着那纪念碑说,“是首创药剂学的两位先生。甭想拿巴黎的玩意儿来糊弄我。”
[89]何塞利托(Joselito,1895-1920),亦称Joselito El Gallo或Gallito,为JoséGómez的别名。西班牙著名斗牛士,他采用贝尔蒙特(Juan Belmonte)的非正统斗牛技巧,即牛冲来时斗牛士站立不动,利用斗篷避开牛角。两人并称“斗牛黄金时代”的英雄。在一次与贝尔蒙特比赛斗牛时,何塞利托不幸被牛顶死,年仅二十五岁。
我们沿大街朝前走。在大街与当费尔罗歇罗路交叉的路口立着尊塑像,塑的是两个衣带飘飘的人物。
[90]迈克尔暗嘲布蕾特的年龄可以当罗梅罗的妈妈了,布蕾特反唇相讥,暗骂迈克尔是酒鬼。
“好呀。”
[91]纳瓦拉(Navarre)为西班牙北部一个自治区域,大致相当于历史上那瓦尔王国的西班牙部分(中世纪封建国家那瓦尔王国包括西班牙北部和法国西南部地区)及现代的纳瓦拉省。
“想到岛上[7]去吃吗?”
[92]卡洛斯谷(Val Carlos)是龙塞斯瓦列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濒法国边境,相传龙塞斯瓦列斯战役中由罗兰指挥的查理曼殿后部队就在此谷中遭到伏击,罗兰命丧于斯。
“我们去哪儿?”
[93]拉朗达(Marcial Lalanda,1903-1990),确有其人,是西班牙斗牛黄金时代的著名斗牛士之一,深得海明威喜爱,其职业全盛期在1930年前后。
我们下楼,踏上圣米歇尔大街,真是个暖和的六月傍晚。
[94]马尔克斯(Antonio Marquez)也是位著名的斗牛士。
“先吃饭吧。”
[95]阿尔加贝诺和下文的加罗都是名噪一时的斗牛士。
“继续讲。”
[96]西班牙语:要擦鞋吗?
“管它呢,咱们吃饭去吧,”比尔说,“除非你还想听我讲我的旅途故事。”
[97]西班牙语:先生,老爷。
“应该不会。”
[98]西班牙语:公牛。
“回科隆[6]去了。他住那儿。结了婚。有个家。他要给我写信,还要把我借给他的钱还给我。棒极了的黑人。希望我没给错他地址。”
[99]西班牙语:斗,搏斗。
“那黑人后来呢?”
[100]直布罗陀(Gibraltar)是西班牙南端一个很小的半岛,伸入地中海,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英国于1704年控制了直布罗陀,自此成为其直属殖民地。
“没有钱,杰克。我们只把黑人的衣服讨回来了。有人还把他的表给拿走了。了不得的黑人。跑到维也纳是大错特错了。不怎么样,杰克。真不怎么样。”
[101]龙达(Ronda)是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省的一个城镇。
“要到钱了?”
[102]马拉加(M觃laga)是西班牙南部一海港,濒地中海。
“不太好,杰克。到处都有不公啊。拳击赛的组织者声称那黑人原来承诺要让当地那小伙子赢。声称是黑人违反了合同。你不能在维也纳把维也纳小伙子给击倒。‘我的上帝,戈顿先生,’黑人说,‘我足足有四十分钟在场子里什么都没干,只是想办法让他赢的。那白人小伙子准是在朝我挥拳的时候发了疝气。我根本就没出拳打他。’”
[103]厄罗伯(arroba)为西班牙旧重量单位,约合11公斤。
“结果怎么样?”
[104]西班牙语:醉了!酩酊大醉!
“你说得没错。根本就不是我,是另一个家伙。我们把他叫作当地的哈佛生。现在把他给想起来了,是学音乐的。”
[105]芬达多(Fundador)是西班牙一个著名的白兰地品牌。
“可能不是你。”
[106]西班牙语:本城的焰火师。
“借给那黑人几件衣服,跟他一起设法拿到拳击赛的奖金。可他们说场子都给砸了,那黑人还倒欠他们钱呢。到底是谁居间翻译的呢?是我吗?”
[107]西班牙语:照明气球,焰火气球。
“还有呢?”
[108]杜罗(duro),西班牙银币,值五比塞塔。
“棒极了的黑人。看着就像是‘老虎’弗劳尔斯[5],只不过有他四个那么大。可是突然之间大家都开始扔东西。我没扔。那黑人刚把一个当地的小伙子给击倒了。黑人举起一只戴手套的手,是想说点什么。真是个相貌高贵的黑人。他开始发表讲话。这时当地那个白人小伙子打了他一拳,他接着一拳就把那白人小伙子给打晕过去了。然后大家就都开始扔椅子。那黑人搭我们的车回的家,都没能把衣服拿回来,就穿了我的外套。现在整个过程我都想起来了。那晚上可真够险的。”
[109]西俗有敲一下木头可以抵消一时失言的做法,杰克是为了罗梅罗好,小伙子的话有点过于托大,有藐视命运之嫌。
“继续说。”
[110]西班牙语:国民。这是著名斗牛士里卡多·安卢(Ricardo Anllo)的绰号。
“可能想起点什么来,”比尔说,“记得有一场职业拳击赛。有个黑人拳手。那黑人我记得很清楚。”
[111]西班牙语:走,走开,滚。
“说下去。喝了这杯,好好想想。”
[112]西班牙语:圈牛,把牛圈入牛栏。
“记不清了。我把能记得的全都告诉你。”[4]
[113]西班牙语:抵伤。
“说下去。说说是怎么回事。”
[114]西班牙语:死了。
“这就没把握了。应该是干了些吧。”
[115]西班牙语:真是非常地弗拉明科。弗拉明科是安达卢西亚吉卜赛人(又称弗拉明科人)的一种特色鲜明的音乐和舞蹈形式,撇开具体的音乐曲调和舞步样式不谈,传统的弗拉明科一定要有所谓的“杜安德”(duende)——即音乐和舞蹈遏制不住的情绪控制了表演者,伴随表演的是“哈列奥”(jaleo),即拍手、捻指和激动的喊叫。服务生这么说的意思也就等于:他可真够疯魔的。
“别的还干了些什么?”
[116]塔法利亚(Tafalla),为西班牙纳瓦拉省一城镇,在潘普洛纳以南。
“记不得了。给你寄了张明信片。这事儿记得很清楚。”
[117]埃斯特里亚(Estella)和桑圭萨(Sangüesa)均为纳瓦拉省城镇,分别位于潘普洛纳西南和东南。
“你都到过些什么地方?”
[118]西班牙语:黑嘴。
“四天,杰克。刚好持续了四天。”
[119]迈克尔这是在自嘲:他一死,就不用还钱了。
“持续时间长吗?”
[120]迈克尔显然醉得太厉害,连酒瓶都打不开了。
比尔擦了擦前额。“真不寻常,”他说,“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突然就那么发生了。”
[121]从男爵(baronet),级别在男爵之下,称号世袭,通常授予平民。原是詹姆斯一世为了敛财而用特许证形式设置的“一个在男爵和骑士之间的新爵位”。
“这倒怪了。最好喝一杯。”
[122]迈克尔想醉死拉倒。
“醉了,杰克。我在那儿喝醉了。”
[123]西班牙语:是,少爷。
“这话什么意思?”我拿来酒杯和苏打水瓶。
[124]西班牙语:小巷,过道。
“不怎么样,杰克。不怎么样。看起来比过去要强些。”
[125]西班牙语,原意是拐杖,在斗牛语汇中是指斗牛士用来挑逗牛的挂在棒上的红布。
“维也纳呢?”
[126]著名斗牛士。
“棒极了,”他说,“布达佩斯绝对是一顶一地棒。”
[127]著名斗牛士。
“怎么,”我说,“我听说你这趟旅行棒极了。”
[128]据海明威在他两部斗牛专书《死在午后》和《危险的夏天》中自己的解释,所谓“quite”,是由“quitar”派生的词,意为调离,引走,即把公牛从任何受到它直接威胁的人旁边引开。尤指公牛向执矛手进攻之后,手拿红斗篷的斗牛士轮番上阵,将公牛从执矛手和马身边引走。参看下文的描述。
星期一傍晚,他到了我的寓所。我听到他的出租车停车的声音,就跑到窗边喊他;他朝我挥挥手,提着几个旅行包走上楼来。我到楼梯上去接他,接过一个包。
[129]西班牙语,斗牛术语:斗牛士静止不动,将斗篷张开,慢慢地引牛擦身而过的一套动作。
布蕾特走了,科恩也不再拿他的麻烦来打扰我,我相当享受这段时光:不必一定要去打网球,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经常去看赛马,跟朋友们一起吃饭,而且还主动在办公室加班,预先把一些工作做好,到时候可以交代给秘书,我好跟比尔·戈顿一道在六月底前往西班牙。比尔·戈顿到了巴黎,在我的寓所住了两天就去了维也纳。他兴头十足,说美国棒极了。纽约棒极了。纽约的戏剧演出季规模宏大,还有一大票了不起的优秀青年轻量级拳击手。每一位的前景都未可限量,假以时日,增加体重后都有击败登姆普西[2]的希望。比尔开心极了。他最近出版的一本书给他赚了一大笔钱,而且还能继续赚到一大笔。他在巴黎那两天我们过得很开心,然后他就去了维也纳。他三个礼拜后回来,然后我们就要一起去西班牙,钓钓鱼,然后去潘普洛纳参加他们的狂欢节[3]。他写信说维也纳棒极了。然后又从布达佩斯写来一张明信片:“杰克,布达佩斯棒极了。”然后我就收到他一封电报:“周一归。”
[130]按照海明威本人在《死在午后》中的解释,所谓“temple”,是“斗牛士将动作做得缓慢、柔和又富有节奏感的特质”。
这阵子也没再见到罗伯特·科恩。我听说弗朗西丝已经动身去了英国,我还收到过科恩一封短笺,说他要到乡下去住上一两个礼拜,具体去向尚未确定,不过他希望我能践行去年冬天我们讨论过的计划:去西班牙钓鱼。他还写道,我随时都可以通过他的银行经纪人联系到他。
[131]照规定,斗牛士只容许刺一剑,否则就算失手。
直到布蕾特从圣塞瓦斯蒂安回来,我才再次见到她。她从那儿给我寄了张明信片。上面印着康查[1]的风景,她写道:“亲爱的。很安静很健康。爱你们大家。布蕾特。”
[132]苦艾酒因酒精度较高,通常加水或冰块稀释,也用于调制鸡尾酒,传统的苦艾酒用特制的滴杯,水从糖块滤出缓缓滴入酒内,名为苦艾滴酒。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