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保佑你吧,我心下暗想。“就权当我没说,”我大声道,“对不起。”
“我知道,”科恩说,“你真算得上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杰克。”
“没关系。没什么。我也就一时上火。”
“抱歉。我就是有条毒舌。可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嘛。”
“这就好。我们再叫点别的吃吧。”
科恩再次绽露笑容,坐了下来。看来他很高兴能坐下来。否则他又能怎么样呢?“没想到你说话竟然这么恶毒,杰克。”
吃完午饭后,我们溜达到和平咖啡馆喝咖啡。我觉得出科恩还想捡起布蕾特的话头,可我故意把话岔开了。我们这个那个地闲扯一通,我就告辞回办公室了。
“哦,那就别见你的鬼去了,”我说,“就在这儿待着。我们才刚开始吃饭。”
第六章
“不,不是这个。是叫我见鬼的那话。”
五点钟,我来到克里龙饭店等布蕾特。她不在饭店,我就坐下来写了几封信。信写得不怎么样,不过我希望写在克里龙的专用信笺上会有所补救。布蕾特还是没有出现,等到大约五点三刻的时候我就下楼来到酒吧间,跟酒保乔治一起喝了杯杰克玫瑰[64]。布蕾特也没在酒吧间待过,所以离开前我又上楼找了一圈,然后就打了辆车前往雅士咖啡馆。横穿塞纳河时,我看见一溜空驳船被拖曳着顺流而下,神气十足,驶近大桥时,船夫们伸出长橹控制船行的方向。塞纳河看起来风光旖旎。在巴黎穿桥过河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心情舒畅。
“好好。我收回。我对布蕾特·阿什利一无所知,行了吧?”
出租车绕过那座正在打着旗语的旗语发明者的雕像,转到拉斯佩尔大街,我朝后一靠,等车子驶过这段以后再说。行驶在拉斯佩尔大街上总让人倍感乏味。这就像是巴黎—里昂—马赛铁路线上枫丹白露[65]和蒙特罗[66]之间的那段行程,总让我倍感乏味、呆滞和无聊,直到过去以后才得解脱。我想,旅途中这些让人感觉呆滞无趣的地方应该是由某种观念的联想所致。巴黎跟拉斯佩尔一样丑陋的街道还有的是。我丝毫不介意从这条街上溜达过去,可是乘车驶过就让我无法忍受。也许我在哪儿读到过对这条街的描述。罗伯特·科恩对巴黎的一切看法都是这么得来的。不知道科恩具体是受了哪本书的影响,导致他无法欣赏巴黎的。也许是从门肯[67]那儿学的。门肯痛恨巴黎,我相信。有那么多年轻人的好恶都是从门肯那儿贩来的。
“收回你的话。”
出租车在“圆亭”前停下。不管你在塞纳河右岸叫司机把你送到蒙帕纳斯的哪家咖啡馆,他们总是会把你送到“圆亭”。再下去十年,取“圆亭”而代之的可能就是“圆顶”了。反正“雅士”也没几步路了。我走过“圆亭”那些让人觉得惨兮兮的桌子,来到“雅士”。里面的酒吧间里有几个人,外面孤零零地就坐着哈维·斯通一个人。他面前有一摞小碟子[68],而且他需要刮刮脸了。
“哦,少给我来这套预科学校的把戏。”
“坐下,”哈维说,“我正找你呢。”
“你必须收回你的话。”
“什么事?”
“坐下,”我说,“别当傻瓜。”
“没事儿。就找你来着。”
他面孔煞白,一下子站了起来,站在摆满小碟开胃菜的桌子后头。
“又去看赛马了?”
“嚯,见你的鬼去。”
“没。星期天以来就没去过。”
“可我并没叫你侮辱她。”
“美国有信来吗?”
“你问我,我对布蕾特·阿什利知道些什么。”
“没有。音信全无。”
“我没问你这个。”
“怎么了?”
“那好,”我说,“既然不喜欢这样的回答,就别问我这么一大堆蠢问题了。”
“不知道。我跟他们完了。我跟他们彻底玩完了。”
“我就是不信。”
他俯身向前,直望进我的眼睛。
“瞧你说的,”我说,“她已经这么干过两回了。”
“想知道点情况吗,杰克?”
“我不信她会嫁给不爱的人,不管那人是谁。”
“想。”
“抱歉,不是有意的。我只不过尽量把事实告诉你。”
“我已经有五天粒米未进了。”
“你说话够损的。”
我迅速在脑子里回放了一下。那是三天前,哈维在纽约酒吧里掷扑克骰子[69],赢了我两百法郎。
“大战期间。她的真爱刚刚因为痢疾死翘翘了。”
“怎么回事?”
“她什么时候嫁的阿什利?”
“没钱,没钱进账。”他顿了顿,“跟你说,杰克,这也奇了怪了,我一没了钱就只想一个人待着。我就想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动弹。就跟只猫一样。”
“她现在三十四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她当时一定还是个孩子吧。”
“一百法郎能有点帮助吧,哈维?”
“是的,”我说,“我大战期间住院的时候,她是英国志愿救护队的成员。”
“够了。”
“不知道。我就是不信。你认识她很长时间了?”
“走吧。咱们吃点东西去。”
“何出此言?”
“不忙。喝一杯再说。”
“我不信她会嫁给他。”
“最好先吃点。”
“她是个酒鬼,”我说,“她爱的是迈克尔·坎贝尔,而且她就要嫁给他了。而这个迈克尔迟早会发大财的。”
“不用了。到了这个地步,吃与不吃都一样。”
“我是很喜欢她。我就是爱上了她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们一起喝了一杯。哈维又把我面前的小碟子摞到他那一堆上头去了。
“听你的口气你很喜欢她嘛。”
“认识门肯吗,哈维?”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气质,”科恩说,“我想这就是教养使然吧。”
“认识。怎么了?”
“她是很不错。”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独有一种优雅的风度。她看起来绝对优雅又异常坦率。”
“他人不错。他常有些非常好玩的说辞。我上次跟他一起吃饭时,我们谈起了霍芬海默。‘问题就在于,’他说,‘他解女人家的吊袜带倒是个行家。’这话说得不错。”
“是吗?”
“确实不错。”
“她可真是个迷死人的女人。”
“如今他也玩完了,”哈维继续道,“他知道的一切已经全都写尽了,现如今他写的一切都是他不甚了了的。”
“应该叫她阿什利夫人。布蕾特是她的闺名。她是个好姑娘,”我说,“正在闹离婚,同时准备嫁给迈克尔·坎贝尔。此人目前在苏格兰。干吗要打听这个?”
“我想他应该不错,”我说,“可他写的东西我就是看不下去。”
“你对布蕾特·阿什利夫人有什么了解吗,杰克?”
“哦,如今已经没人再看他的东西了,”哈维说,“除了那帮在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学院念过书的家伙。”
他把一碟黄瓜片推开,拿了碟腌青鱼。
“哦,”我说,“这倒也是件好事。”
“这怎么行。我对她还是要尽些义务的。”
“那是当然,”哈维说。我们就一起坐着沉思了一会儿。
“那就跟她说,让她见鬼去。”
“再来杯波尔图[70]?”
“她不会乐意的。她可不喜欢这等事。她喜欢有很多人围着她转。”
“好吧。”哈维道。
“那就把她带上呗。”我说。
“科恩来了。”我说。罗伯特·科恩正穿过大街。
“弗朗西丝。”
“那个白痴。”哈维说。科恩走到我们桌前。
“那干吗不动身?”
“嗨,你们这两个懒汉。”他说。
“我是真心想去。”
“嗨,罗伯特,”哈维说,“我才跟杰克说,你就是个白痴。”
“还惦记着去南美吗?”
“你什么意思?”
“哦,这我也知道。不过我还是很担心。”
“脱口而出,不假思索。要是你无所不能,你想干吗?”
“谁都会碰到这种情况。”
科恩考虑起来。
“糟透了。第二本书怎么也写不下去。”
“不要想。要脱口而出。”
“书写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科恩说,“可这是要干吗呢?”
“没觉得有什么开心。”
“我想知道你愿意干吗。你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且不管这念头有多傻。”
“昨晚开心吗?”我问。
“不知道,”科恩说,“我想到的是,我想以我如今控制自己的技术再打一场橄榄球。”
来到餐馆,我们点了冷盘和啤酒。酒务总管拿来了啤酒,高高的啤酒杯外头结满水珠,很冰。冷盘足有十几样。
“我倒是错看了你嘛,”哈维说,“你还不是个白痴。你只是个发育不良的病例。”
“韦策尔怎么样?他们的冷盘[63]很不错。”
“你可真逗,哈维,”科恩道,“总有一天人家会把你的脸给揍扁的。”
我检查了一下办公桌。“你想去哪儿吃?”
哈维·斯通嘿嘿一笑。“你想得美。才不会呢。因为对我来说全都一样。我又不是什么好勇斗狠之辈。”
“随便。”
“要是真有人臭揍你一顿,对你来说就不一样了。”
“我们去哪儿吃?”
“不,才不会。这就是你铸成大错的症结所在。因为你不够聪明。”
“好呀。我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到的消息。”
“别再往我身上扯了。”
我乘电梯来到办公室。罗伯特·科恩正等着我。“嗨,杰克,”他说,“出去吃饭?”
“没问题,”哈维道,“对我来说全都一样。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一言为定。”
“行了,哈维,”我说,“再来杯波尔图。”
我挥手道别。克鲁姆把头伸出来。“星期三午饭时见。”
“不了,”他说,“我要到街那头去吃点东西了。回见,杰克。”
“不成。还是我来付。”
他迈步出去沿街走了。我看着他穿过来往的出租车到对面去,在车流中他那小个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得很慢又很有自信。
“反正都是报社的钱。”
“他总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科恩说,“我真受不了他。”
“你发神经啊,杰克。”他说,“这趟算我的。”
“我喜欢他,”我说,“真喜欢他。你不会想到跟他斗气的。”
我把两法郎的硬币塞到克鲁姆手里。
“这个我知道,”科恩说,“可他总让我心神不安。”
“不了,多谢了,老兄。”克鲁姆说。伍尔西摇了摇头。“我得把他上午讲的东西发出去。”
“今天下午写东西了?”
我敲敲车窗。司机把车停下。“我到了,”我说,“上去喝一杯吧。”
“没有。真是没办法推进了。比我写第一本书时难缠多了。处理起来真是苦恼死了。”
“我正盘算着明年去弄辆车呢。”
今年初春刚从美国回来时,他身上那种意气风发的自负劲儿已经不见了。当时他对自己的写作信心十足,只不过一心想跑到南美去历险。现在,这种自信已经踪影全无。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没把罗伯特·科恩清楚地传达出来。原因在于,在他爱上布蕾特之前,我就从来没听他讲过任何一句与众不同的话,统统都是随大流。在网球场上看起来,他相当不赖,体格很棒,体型保持得不错;打桥牌的时候,他有很好的控牌能力,身上有那么一种大学生的风趣。在稠人广众当中,他从没说过一句与众不同的话。他穿的是过去在学校里叫作马球衫的那类衣服,现如今可能仍这么叫,可他已经不像职业运动员那么年轻了。我觉得他并不怎么讲究衣装。他的外表是在普林斯顿形成的,他的内心则是由两个有心培养他的女人塑造成型的。不过他与生俱来,还有一种讨喜的孩子气的高兴劲头,这可是培养不出来的,也许我没把这一点表达出来。他打网球时好胜心很强,可能跟比方说朗格伦[71]一样渴望赢球。另一方面呢,他就是输了球也不气恼。自打他爱上布蕾特以来,他在网球场上的表现可说是一塌糊涂。从前根本没法跟他一较高下的人都把他给打败了。他对此倒是颇有雅量,丝毫没往心里去。
“是该这么着。住到乡间去,再弄辆小汽车。”
话说回来,我们俩当时正坐在雅士咖啡馆的露台上,哈维·斯通刚刚穿过马路。
“这帮幸运的乞儿。”克鲁姆说,“好吧,告诉二位,有朝一日,我再也不给通讯社卖命了。到时候我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到乡间去好好逛逛。”
“咱们到‘丁香园’去吧。”我说。
“英国人星期六都休息。”伍尔西说。
“我有个约。”
“唉,不打,”克鲁姆说,“今年都还没打过呢。我是想溜出来玩玩,可星期天总是下雨,球场上又总是人满为患。”
“几点?”
“打网球吗?”伍尔西问。
“弗朗西丝七点一刻来这儿。”
“我是真想过来,”克鲁姆说,“可有了老婆孩子,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这不是来了。”
“没错。这家,或者新开张的雅士咖啡馆。”
弗朗西丝·克莱恩正从街对面朝我们走过来。她是个个头很高的姑娘,走起路来动作很大。她挥挥手,微微一笑。我们眼看着她穿过马路。
“哪天晚上我也过来。丁戈咖啡馆。听说是个很棒的地方,是不是?”
“嗨,”她说,“真高兴你也在,杰克。我一直想跟你谈谈。”
“哦,我一般就在拉丁区转悠。”
“嗨,弗朗西丝。”科恩说。他微笑着。
“你晚上都干吗呢,杰克?”克鲁姆说,“我从没见过你出来玩。”
“怎么,嗨,罗伯特。原来你也在?”她继续下去,话讲得飞快。“今天过得可真是倒霉透顶。这一位,”她把头往科恩那边一摆,“没有回家吃午饭。”
上楼来到办公室,我读了几家法语晨报,抽了几根烟,然后坐在打字机前开始工作,一干就是一上午。十一点钟打车前往凯道赛[62],进去后跟十来个记者坐在一块儿。这次的外交部发言人是个年轻的“新法兰西评论”派外交官,戴一副角质框眼镜,连发言带回答问题大约用去半小时时间。参议院议长正在里昂发表演讲,或者不如说,他正在回巴黎的路上。有几个人的提问纯粹是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几位通讯社的记者提的问题是真想知道答案。没什么新闻。回来的时候我跟伍尔西和克鲁姆同搭了一辆出租车。
“我又不是非回家吃饭不可。”
第二天早上,我沿圣米歇尔大街走到索弗洛路[56]去喝咖啡,吃奶油蛋卷。这真是个天清气爽的早晨。卢森堡公园[57]里的七叶树正在开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晴朗的热天清晨特有的宜人气息。我喝着咖啡,看看报纸,然后点了根烟抽。卖花女们从市场上批了一天的花来,正在街头上归置。学生来来往往,有的去巴黎大学的法学院,有的去文理学院。大街上挤满了电车和去上班的人流。我登上一辆驶往玛德琳教堂[58]的公共汽车,站在车后面的平台上。从玛德琳再沿嘉布遣会修女大街[59]走到歌剧院[60],我的办公室就快到了。我经过一个售卖跳蛙和拳击手玩具的小贩。他的女助手正在操纵控制拳击手的牵线,我特意绕开,以免撞到线上。那姑娘站在原地,双手交握捏着线头,眼睛却望着别处。小贩在怂恿两位游客买他的玩具,另有三个游客也停下来观瞧。我跟在一个拿涂料辊正在人行道上印出CINZANO[61]字样的人后头。一路上都是赶着去上班的行人。赶着去上班让人感觉生机勃勃。我穿过大街,拐进我的办公室。
“哦,我明白了。可你跟厨子说呀。然后我自己还有一个约会,而保拉又不在她办公室里待着。我就去了里茨饭店[72]在那儿等她,她又一直没有出现,当然了,我又没有那么多钱在里茨吃午饭——”
第五章
“那你怎么办呢?”
我们在楼梯上又吻了一下,我叫门房太太开门,听到她在门后头嘟囔。我上楼回到房间,从打开的窗口望着布蕾特朝停在弧光灯下路牙边上的大轿车走去。她上了车,车子开动了。我转过身来。桌子上放着那两个杯子,一个是空的,另一个还有半杯白兰地加苏打。我把两个杯子都拿到厨房里,把那半杯残酒倒进水槽。我关掉餐室的煤气灯,坐在床上把拖鞋踢掉,上床睡觉。这就是布蕾特,我想为之大哭一场的女人。然后我又想起她走在街上、跨进汽车的样子,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情形,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我自然又觉得生不如死。大白天里,对所有的一切你都很容易能做到铁石心肠,但是到了晚上,可就不一样了。
“哦,当然就出来了。”她以一种假装的愉快语气说道,“我跟人家约好了,是从不失约的。可现如今谁都不肯守约了。我真该学点乖了。说起来,你现在怎么样,杰克?”
“我得走。”
“不错。”
“你不一定得走啊。”
“你带来参加舞会的那个姑娘很不错嘛,然后你又跟那个叫布蕾特的走了。”
我们吻别,布蕾特哆嗦了一下。“我得走了。”她说,“晚安,亲爱的。”
“你不喜欢她?”科恩问。
“都是你给招的。”
“我觉得她迷人极了。你说呢?”
“别太伤感。”
科恩没吱声。
“晚安,亲爱的。”
“听我说,杰克。我想跟你谈谈。你跟我一起去‘圆顶’好不好?你就待在这儿,行吗,罗伯特?咱们走,杰克。”
“随你怎么说。怎么都行。”
我们穿过蒙帕纳斯大街,在一个咖啡座上坐下。一个报童拿着《巴黎时报》走上前,我买了一份,打开。
“好吧。给他捎句好话?”
“怎么了,弗朗西丝?”
“恕不奉陪。”
“哦,没什么,”她说,“就是他想甩了我。”
“别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早上得工作。”我说,“现如今我们差距太大,追也追不上了,而且也不会有什么趣儿。”
“哦,他原来逢人就嚷嚷着说我们要结婚,我也就跟着逢人便讲,还告诉了我母亲,可现如今他又不想结了。”
“他,还有一位穿号衣的司机。还要带我四处兜兜风,然后到Bois[55]里去用早点。有几篮子酒食,都是从泽利饭店弄的。成打的玛姆香槟。有诱惑力吧?”
“出了什么事?”
“那位伯爵?”
“他突然决定,他还没享受够生活的乐趣。当初他去纽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手。”
“只是想来看看你。真他妈的蠢念头。想穿上衣服一起下去吗?他的车就停在底下。”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两只眼睛异常明亮,装出没什么了不起的语气。
“干吗?”
“他要是不想结婚,我决不勉强。我当然不会勉强他。现在我说什么也不会嫁给他了。可磨蹭到现在,对我来说确实是晚了点儿,我们都等了三年了,而且我又刚刚办好了离婚手续。”
“我该走了。”
我一声没吭。
“有何不可?”
“我们本来想庆祝一下的,结果却刚刚大吵了一架。这太幼稚了。我们吵得昏天黑地,他哭哭啼啼地求我要通情达理,可他却说他就是不能跟我结婚了。”
她看着我,手放在桌子上,把酒杯举起。“别这么看着我,”她说,“跟他说我爱的人是你。也是实话。别这么看着我。他可真他妈的有雅量。还想明天晚上开车接咱们出去吃饭呢。想不想去?”
“倒霉透了。”
“这就对了。非常滑稽,”布蕾特说,“然后他就想让我跟他去戛纳[53],我又跟他说我戛纳的熟人也太多。蒙特卡洛[54],我蒙特卡洛的熟人也太多了。我告诉他我任何一个地方的熟人都太多了。倒也是实话。所以我就叫他把我送这儿来了。”
“这话该由我说。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在他身上浪费了两年半光阴。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有谁愿意娶我。两年前在戛纳的时候,我想嫁给谁就能嫁给谁。所有那帮想娶个时髦女人好好过日子的老家伙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可事到如今我是一个都找不到了。”
“我说,你这人反应真够迟钝的[52]。”她说。我刚才只呷了几小口白兰地加苏打,这才喝了一大口。
“瞧你说的,就算是现在你也能想嫁谁就嫁谁。”
布蕾特笑出了声。
“别哄我了,我才不信呢。再说,我还是很喜欢他。我还想生几个孩子。我一直都想着我们会有孩子的。”
“真不少嘛。我跟他说我不能跟他去。对此他倒是颇有雅量。我告诉他,我在比亚里茨的熟人太多了。”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从来都不是特别喜欢孩子,可我从来都不认为我会一辈子没有个孩子。我总是想我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我会喜欢他们。”
“两千左右。”
“他已经有孩子了。”
“哦,到处走走。刚刚才把我送到这里。他提出给我一万美元,要我跟他到比亚里茨[51]去。这折合多少英镑?”
“哦,是呀。他有了孩子,他有钱,他还有个有钱的母亲,他还写了本书,可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出版我写的东西,从来没有。我写得也不赖呀。而且我还身无分文。我本来能弄到一笔赡养费的,可我又用最快的方式把婚给离了。”
“你跟他去了哪儿?”
她再次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该怀疑。是希腊哎,你知道。末流画家。我更喜欢那位伯爵。”
“这不公道。这是我自己的错,可也不尽然。我早该学点乖的。我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就只知道哭鼻子,说他不能结婚。他怎么就不能结婚了?我会做个好妻子。我很容易相处的。我决不会去干涉他。可一点用都没有。”
“齐齐也当真是个公爵?”
“真丢人。”
“我干吗替他吹嘘这个呢?你不介意的,对吧?他在资助齐齐呢,你知道。”
“没错,真丢死人了。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走吧,我们还是回‘雅士’吧。”
她又喝了一口。
“我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想他是把它们叫连锁店。反正是类似的称呼。把一家家店都串起来。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真他妈有趣[50]。不过,他确实是我辈中人。哦,真的。毫无疑问。这个你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是自然。只是别让他知道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就成。我知道他想干吗。”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把她那硬端出来的不但是开心,而且是兴高采烈的做派给撇下了。“他想一个人回纽约,就待在那儿等他的书印出来,然后就会有一大帮小母鸡喜欢他的书,围着他转了。他就想要这个。”
她从杯子里啜了口酒。
“也许她们不喜欢他的书呢。我想他还不是那样的人,真的。”
“干杯。我想是吧,你知道。不管怎么说,也没什么不配。真他妈的懂人情世故啊。也不知都是打哪儿学的。在美国拥有很多家连锁糖果店。”
“你不如我了解他,杰克。那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我就知道。我知道得真真的。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肯娶我。他想在今年秋天单枪匹马地大获全胜。”
“他真是个伯爵?”
“想回‘雅士’吗?”
“只要一点,”布蕾特说,“别把我给灌醉了。你说伯爵?哦,挺不错。他算是我辈中人[49]。”
“好,走吧。”
“他这人怎么样?”我拿出白兰地、苏打水和杯子。
我们从咖啡座上站起来——他们连杯喝的都没给我们上——穿过街道朝“雅士”走去,科恩坐在大理石面的桌子后面冲我们微笑。
我看了看钟。四点半了。“弄不清楚什么时间了。”布蕾特说,“我说,能不能让人家坐下呀?别生气,亲爱的。刚离开伯爵。他把我送这儿来的。”
“嚯,你笑什么?”弗朗西丝问他,“觉得心满意足了是吧?”
“不知道。几点了?”
“我在笑你和杰克,还有你们的小秘密。”
“那你以为我在干吗呢?”
“哦,我告诉杰克的可不是什么秘密。要不了多久,大家也就都知道了。我只不过想告诉杰克一个正当的版本。”
布蕾特走上楼来。看得出来,她已经醉得不轻了。“真够蠢的,”她说,“竟然大吵了一架。我说,你还没睡,对不对?”
“是什么?是说你要去英国吗?”
“请您让她上来好吗?”
“是呀,是说我要去英国。哦,杰克!我忘了告诉你了。我要去英国了。”
然后,我听到了布蕾特的声音。半梦半醒间,我还料定是若尔热特呢。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不可能知道我的住址的。
“那敢情好!”
“我们这里来了个什么女人,好家伙,把全大街的人都吵吵醒了。深更半夜的,这算什么玩意儿!她说她一定要见您。我已经跟她说过您在睡觉了。”
“是呀,人家这些名门望族就是这么解决问题的。是罗伯特把我给打发去的。他打算给我两百英镑,然后我就去会朋友。美得很,不是吗?可我的朋友们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是,是我。”
她扭头冲科恩微微一笑。他已经不笑了。
“是您吗,巴恩斯先生?”门房太太喊道。
“你本来只打算给我一百英镑的,对吧,罗伯特?是我硬要他给我两百。他可真是慷慨得很呢。对吧,罗伯特?”
我醒了过来。门外有人在吵吵。我听了听,觉得有个声音很耳熟。我披上件晨衣,来到门口。门房太太在楼底下嚷嚷,听起来火气很大。我听到提起了我的名字,就朝楼下喊了一声。
我不知道怎么竟能当着罗伯特·科恩的面把话说得这么狠。有些人,你是不能对他当面无礼的。他们给你这么一种感觉:你要是口不择言,这整个世界就会在你眼皮子底下塌掉,真真切切地在你眼前塌掉。可是科恩竟然乖乖地听着。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这么进行着,而我竟然也没有丝毫想设法加以阻拦的想法。其实这些话跟后面的比起来,那才真是小巫见大巫,简直就是善意的玩笑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满脑子胡思乱想。然后我就控制不住,开始只想着布蕾特,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开始想念布蕾特后,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也都没了,思绪就像是柔滑的水波,缓缓向前。然后,突然之间我痛哭失声。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好些了,我就躺在床上,静听外面街上沉重的电车驶过,顺着街道走远了,然后我沉入梦中。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弗朗西丝?”科恩打断她的话头。
我想,我过去是从来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尽量保持平常心,但求不给别人添麻烦。如果我被他们运到英国后没有碰到布蕾特,也可能真就会相安无事,没什么烦恼了。依我看,她只想要她得不到的东西。嗐,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让大家见鬼去吧。天主教会倒是有处置这一切的绝妙法子。不管怎么说也都是良言相劝。别再去想这个了。哦,还真是金玉良言。那改天就从善如流吧。努力地从善如流吧。
“听听,还有脸问我呢。我就要去英国了。我就要去会朋友了。有过到并不欢迎你的朋友家里做客的体会吗?哦,他们不得不接待我,这没问题。‘你好吗,亲爱的?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你亲爱的母亲怎么样了?’是呀,我亲爱的母亲怎么样了?她把所有的钱都投到法国战争公债上了。是的,她正是这么干的。恐怕她是全世界唯一这么干的人了。‘罗伯特呢,他怎么样了?’要么就小心翼翼、转弯抹角地说到罗伯特。‘你可千万要小心,别提到他,我亲爱的。可怜的弗朗西丝这段经历可是太不幸了。’这挺好玩的吧,罗伯特?你不觉得这挺好玩吗,杰克?”
我脑子开始活动起来。多年的旧疮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是,在意大利那已经成为笑柄的前线上受伤而且逃跑,是够倒霉的。在意大利的医院里,我们这批人都可以形成一个团体了。这在意大利语里有个很滑稽的名字。不知道另外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那些意大利人。那是在米兰总医院[47]的庞蒂病房。隔壁的那幢楼就是宗达病房。有一尊庞蒂的雕像,也许是宗达的。有一位上校联络官就是到这里来看望我的。那可真叫滑稽。那可算是天字第一号滑稽事儿了。我全身都绑着绷带。不过他们已经把我负伤的情况告诉了他。然后他就做了那番妙不可言的演说:“你,一个外国人,一个英国人(他们管所有外国人都叫英国人),为我们奉献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讲得多妙啊!我真想把它裱起来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他一点逗趣的想法都没有,我猜他是在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呢。“Che mala fortuna! Che mala fortuna! [48]”
她又转向我,展露出她那可怕的灿烂微笑。她非常满意这种时候旁边有我这么个听众。
我扭亮床边的灯,把煤气关掉,把宽大的窗户打开。床距离窗户很远。外面有辆夜车,在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往市场上运蔬菜。你睡不着的时候会觉得夜间非常吵。我脱掉衣服,望着床边大衣橱镜子里的自己。这个房间的装饰风格是典型的法国式。我觉得也还挺实用的。哪里受伤不好啊,偏偏伤到那里。想来也是挺好笑的。我把睡衣穿上,上了床。我把那两份《斗牛报》带了过来,这时把封皮扯掉。一份是橙色,另一份是黄色。两份肯定都有同样的新闻,所以读了一份,另一份也就基本报废了。《牛栏报》比较出色些,我就先看它。我把它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连读者来信栏和斗牛节目单都没放过。我把灯熄了。也许能睡得着了。
“而你又会到什么地方去呢,罗伯特?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真是咎由自取啊。当初我叫你甩掉杂志社的那个小秘书时,就该知道你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把我给甩了。杰克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我是不是该讲给他听听?”
门房里还亮着灯,我敲了敲门,门房太太把我的邮件递给了我。我道了声晚安就上楼去了。有两封信和几份报纸。我在饭厅的煤气灯下浏览了一下。信是从美国寄来的。一封是银行的结单,说是我的账户还结余二千四百三十二点六美元。我拿出自己的支票本,扣除本月一号以来开出的四张支票的金额,发现我还结余一千八百三十二点六美元。我把这个数额记在结单背面。另一封信是份婚礼喜帖。阿洛伊修斯·柯比先生和太太宣布他们的千金凯瑟琳即将喜结良缘——我是既不认识这位小姐,也不认识她要嫁的那位官人。同样的喜帖想必已经发遍了全城。这名字很有趣。要是我真认识一个叫阿洛伊修斯的人,我肯定会记得的。这是个典型的天主教徒的名字。喜帖上还印了个纹章。就像那位希腊公爵齐齐,还有那位伯爵。那位伯爵真逗。布蕾特也有个头衔呢,阿什利夫人。去他娘的。阿什利夫人,去他娘的吧。
“闭嘴,弗朗西丝,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走到外面的人行道,朝圣米歇尔大街走去,经过“圆亭”[45]的咖啡座,这时候还挤得满满登登的,又朝对过的“圆顶”看了一眼,这家的咖啡座把人行道都占满了。有人在某个咖啡座上朝我招手,我也没看清是谁,继续朝前走。我想早点回家。蒙帕纳斯大街上渺无人迹。拉维涅餐馆大门紧闭,“丁香园”外面的桌子都摞了起来。我经过内伊[46]的雕像,雕像在弧光灯的照耀下耸立在刚吐出新叶的栗树丛中。基座上倚着一个已经枯萎的紫色花环。我停下脚步,读着基座上的铭文:波拿巴主义者组织敬献,某年月日;日期我已经忘了。他看起来很不错,这位内伊元帅脚踏长统靴,在七叶树绿油油的新叶当中挥舞着宝剑。我的寓所就在街道对过,沿圣米歇尔大街几步就到。
“是呀,我应该讲给他听听。罗伯特的杂志社里曾经有个小秘书。真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小东西,他也觉得她很妙,后来我出现了,他又认为我也很妙。于是我就叫他把她给甩了,当初杂志社迁址的时候他可是特地把她从卡梅尔一路给带到普罗温斯敦的,而他把小妞给打发回西海岸的时候连旅费都没给。这都是为了讨我的好。当时他认为我是绝代佳人。是不是,罗伯特?
“晚安,先生。”伯爵道。
“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杰克,他跟那个小秘书倒是百分百的精神恋爱。连精神恋爱也说不上。事实上根本就没什么。只不过就是她生得千娇百媚罢了。而他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为了讨我的好。好了,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73]。嘿,这还是文学典故呢,对吧?你好好记着,等你写第二本书的时候兴许还能用得上呢,罗伯特。
“今天有一封。”
“你也知道罗伯特正打算为他的新书搜集资料呢。是不是,罗伯特?这就是他要离开我的原因。他认定了我不上镜。你看,我们俩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忙得是不可开交,忙着写他的书,结果我们之间什么事他都不记得了。所以现在他就得跑到外头去搜集什么新材料了。好呀,我希望他能搜集到点什么一鸣惊人的有趣玩意儿。
“迈克尔有信来吗?”
“听我说,罗伯特,亲爱的。听我一句忠告。你不会介意的,对吧?千万别跟你那些年轻的女士吵架。尽量避免。因为你一吵就忍不住哭鼻子,然后就只顾心疼、可怜你自己,至于别人说了什么是一概不记得。你在那种情况下从来都记不住任何谈话的内容。一定要努力,要保持冷静。我知道这很难。可是别忘了,这都是为了文学啊。我们都该为了文学做出点牺牲。你看看我。我这就毫无怨言地打算前往英国了。这都是为了文学。我们大家都该助年轻作家一臂之力。你说是不是,杰克?可你也算不得什么年轻作家了,是吧,罗伯特?你已经三十四了。不过,我觉得对于一位伟大作家而言,这年龄还算得上年轻。瞧瞧哈代。瞧瞧阿纳托尔·法朗士,他前不久才刚去世。虽说罗伯特认为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这是他几位法国朋友跟他这么说的。[74]他念起法文来不怎么灵光。他这个作家还没你写得好呢,对吧,罗伯特?你觉得他也非得跑到外头去找什么素材吗?你觉得他不愿意娶他的情妇时,该对她说些什么话?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哭哭啼啼的。哦,我刚又想起一件事。”她把戴着手套的手捂在嘴上,“我知道罗伯特不肯娶我的真正原因了,杰克。我是刚刚才想到。我在雅士咖啡馆看到过一次幻象,挺神秘的,哈?有朝一日他们没准儿也会在那儿挂上一块铜牌,就像是在卢尔德[75]。你想听吗,罗伯特?我来告诉你。非常简单。真奇怪我原来怎么就没想到。嗐,你看,罗伯特总是想有个情妇,要是他不娶我,他就有了个情妇了。我已经当了他两年多的情妇。看出是怎么回事了吧?而要是他娶了我,将他嘴边上整天挂着的诺言兑了现,那他所有的罗曼史也就玩完了。我能想清楚这一点,还算聪明吧?事实也的确如此。你看看他那副样子,看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要去哪儿,杰克?”
“放心吧,”布蕾特说,“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我得进去看看哈维·斯通怎么样了。”
“一言为定,可别失约。”我说。
我朝里走的时候科恩抬了一下头。他脸色煞白。他干吗还坐在那儿?他干吗继续在那儿乖乖地听她发飙?
“好的。五点钟我在克里龙[44]。”
我靠着吧台站住,透过窗户还能看到他们俩。弗朗西丝还在跟他讲话,带着灿烂的微笑,每次问他“是不是这样,罗伯特?”眼睛都紧盯住他的脸。不过也许她现在不这么问了,也许她在说别的事了。我跟酒保说我什么也不想要,从边门走出了酒吧间。出去以后,透过两层厚厚的玻璃窗,仍能看到他们俩坐在那儿。她还在跟他说着什么。我沿一条边街来到拉斯佩尔大街。一辆出租车刚好开过来,我上了车,把我的住址告诉了司机。
“那就在对岸找个地方吧。”
第七章
“五点钟左右哪儿都成。”
我正要上楼,门房太太敲了敲门房的门玻璃,我停步,她走出来,拿着几封信和一份电报。
“好吧,那在哪儿见?”
“您的邮件。还有,有位夫人来看过您。”
“恐怕不成。”
“有没有留下名片?”
“来我办公室吧。”
“没。她是跟一位先生一起来的。就是昨晚那位。到头来我发现她人非常好。”
“明天能见吗?”
“她是跟我的朋友来的?”
“是的,”我说,“头痛得厉害。”
“我不认识。那位先生从没来过。他块头很大。非常,非常大。女士人很好。非常,非常好。昨儿晚上,她也许是有点——”她把头架在一只手上,上下摇晃了一下,“我说话直来直去,巴恩斯先生。昨儿晚上我可没发现她人有这么gentille[76]。昨儿晚上我对她的看法可不一样。可是您听我说呀。她实在是très, très gentille[77]。她肯定出身高贵。这个你一打眼就看得出来。”
“真的要走?”布蕾特问。
“他们有没有留话?”
“不了,非常感谢。我得走了。”
“有,他们说过一个钟头再来。”
我到吧台边跟布蕾特道了晚安。伯爵正在叫香槟。“肯赏光跟我们一道喝一杯吗,先生?”他问。
“他们一来就请他们上来。”
“我必须得闪了。”我说,“晚安。”
“是,巴恩斯先生。说起那位夫人来,那位夫人可真是不同一般。也许是有点古怪,可真是quelqu'une, quelqu'une! [78]”
“这话一点不假。”布拉多克斯太太说。
我这位门房太太在做门房之前,曾在巴黎的赛马场开过一家特许经营的小酒店。她的营生靠的是赛马场中央的草坪,可一只眼睛老盯着骑师过磅处周围那些上流人士,她对我的客人自有一套判断标准,怀着极大的自豪告诉我谁的教养良好,谁系出名门,谁又是运动家,她说“运动家”这个词时照法语的念法把重音放在最后的“家”上。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如果有位客人在这三类人物里都挂不上号,她就极有可能吃门房太太的闭门羹,跟人家说巴恩斯家里现在没人。我有个朋友是位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画家,显然他在杜兹奈尔夫人眼里既非教养良好,又非出身名门,更算不得什么运动家,他给我写了封信,问我能否给他弄到张通行证,好混过门房太太的审查,这样他才能在傍晚偶尔上来看看我。
“可怜的家伙,他看起来情绪低落极了。”布拉多克斯说。
我一面上楼,一面琢磨布蕾特到底对这位门房太太施展了什么手段。电报是比尔·戈顿发来的,说他将乘“法兰西号”[79]抵达。我把邮件往桌子上一放,走进卧室,把衣服脱掉,冲了个澡。我擦洗身子的时候,听到门铃响。我披上浴衣,趿拉着拖鞋去应门。是布蕾特。她身后站着那位伯爵。伯爵拿着一束庞大无比的玫瑰花。
“他跟弗朗西丝回家去了。”布拉多克斯太太插了一句。
“嗨,亲爱的,”布蕾特说,“不想放我们进来吗?”
“不了,”我说,“我得闪了。看见科恩了吗?”
“请进。我刚刚在洗澡。”
“哦,有人把她送回家去了。真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满嘴她们那一行的行话。坐下来喝一杯吧。”
“你可真是够走运的。还洗澡。”
“最后怎么收场的?”
“只是冲个淋浴。请坐,米皮泼泼洛斯伯爵。想喝点什么?”
“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鲜花,先生,”伯爵道,“不过我已经自作主张给你带了束玫瑰。”
“吵什么?”
“来,把花给我,”布蕾特把花接过来,“给我在这里面灌点水,杰克。”我把大陶罐拿到厨房里接满水,布蕾特把玫瑰插进去,摆在餐桌的中央。
布拉多克斯从一张桌子后面叫我。“巴恩斯,”他说,“来喝一杯。你带来的那位姑娘刚才吵得可凶了。”
“我说,我们玩了整整一天。”
“哦,没错,”布蕾特道,“应接不暇。”
“你不记得跟我约好在‘克里龙’见面的事了?”
“巴黎是个不错的城市,”伯爵道,“不过我猜您在伦敦肯定有非常精彩而又隆重的社交活动。”
“我们约过吗?不记得了。我一准是喝糊涂了。”
“挺好的。”布蕾特说。
“你是醉得不轻,我亲爱的。”伯爵说。
“哦,不知道夫人您在巴黎过得是否开心?”米皮泼泼洛斯伯爵问道,此人在他的表链上拴了颗麋鹿的牙齿。
“可不是吗?伯爵可真是个好心人,真是没的说。”
“你好。”布蕾特说。
“你可算是赢得了那位看门女人的欢心了。”
“米皮泼泼洛斯伯爵,来见见我的朋友阿什利夫人。”
“这还用说。给了她两百法郎呢。”
“我想让你见个朋友。”齐齐说。一个胖子走上前来。
“别老这么干傻事。”
“嗨,齐齐。”布蕾特说。
“是他的。”她说,朝伯爵点了点头。
“噢,布蕾特!布蕾特!”那个小个子的希腊肖像画家赶紧挤到她跟前。此人自称是位公爵,大家都叫他齐齐。“我有好事要告诉你。”
“我觉得我们是该因为昨晚的叨扰给她点补偿。昨晚实在是够晚的了。”
“嗨,伙计们,”布蕾特说,“我要喝上一杯。”
“他可真了不起,”布蕾特说,“发生过的事他一概记得一清二楚。”
出租车停下来,我下车付了车钱。布蕾特下车的时候把帽子戴上了。她跨出车门的时候把手伸给我。她的手在哆嗦。“我说,我看起来是不是狼狈不堪?”她把那顶男式风格的帽子拉下来半挡着脸,朝咖啡馆走去。咖啡馆里面,靠着吧台、围坐在几张桌子旁边的,又是刚才参加舞会的那大部分人。
“你也一样,我亲爱的。”
“到那儿之前,再吻我一回。”
“想想看,”布蕾特说,“谁乐意费那个脑筋?我说,杰克,我们就不能喝上一杯吗?”
“别说傻话了。”
“我进去换衣服,你自己来好了。你知道酒放在什么地方。”
“雅士咖啡馆[39],”我吩咐司机,“在蒙帕纳斯大街[40]。”我们径直开下去,绕过守卫着开往蒙鲁日的电车的贝尔福的石狮子。布蕾特目不斜视,直望着前头。开到拉斯佩尔大街[41]的时候,蒙帕纳斯的灯光已经在望,布蕾特说:“我想请你做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见怪。”
“那是。”
“哦,去‘雅士’吧。”
我穿衣服的时候,听见布蕾特摆下酒杯,然后是苏打水瓶,再就听见他们说着话。我穿得很慢,坐在床上。我觉得很累,而且心情很糟。布蕾特走进卧室,端着一杯酒,在床上坐下来。
“你想去哪儿?”我问。布蕾特把头扭开了。
“怎么了,亲爱的?觉得头晕?”
此刻,我们就像坐在一起的两个陌生人。右边就是蒙特苏里公园。那家饭店有个水池养着活的鲑鱼,坐在饭店里就能眺望公园的景色,可现在已经关门了,里面一片漆黑。司机扭过头来。
她态度超然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没办法。”
“哦,布蕾特,我多爱你。”
“你不想跟我见面?”
“亲爱的,”她说。接着又说:“想让我把他打发走吗?”
“不。我不觉得有什么好。”
“不必。他人挺好。”
“能相互见面总是好的。”
“我这就把他打发走。”
“不,”她说,“我觉得它就是人间地狱。”
“别,别这么做。”
“我说的不是这个方面的好玩。不过它总归是种让人觉得享受的情感。”
“就这么办,我这就把他给打发了。”
“你这样想?”她的眼睛再次成了平板一块。
“你不能就这么干。”
“是好玩,”我说,“很好玩。还有,爱上某个人也很好玩。”
“不能吗?你待在这儿。他对我是神魂颠倒呢,告诉你。”
我相当圆满地通过了这个话题的考验。我曾反反复复,从各个可能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包括某些创伤或是残疾会成为大家寻开心的对象这样的角度,可是对于那个承担这份创伤和残疾的人来说,这仍然是开不得玩笑的。
她走了出去。我脸朝下趴在床上。难受得很。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可并没留神细听。布蕾特又进来,在床上坐下。
“是呀,”我说,“谁不是这样,什么都不明白。”
“可怜的老亲亲。”她抚摸着我的脑袋。
“我自己就嘲笑过它,有那么一次。”她不再看我,“我哥哥的一个朋友从蒙斯的战场上回家来,就是那个样子。这真像个该死的笑话。小伙子们什么都不明白,是不是?”
“你跟他怎么说的?”我背朝她趴着。我不想看到她。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打住。”
“打发他弄香槟去了。他高兴去买香槟。”
“哦,是呀。这个我可以打保票。”
接着又说:“觉得好些了吗,亲爱的?头晕得好些了吗?”
“别说傻话了,”我说,“而且,我的遭遇就该当个笑话来看。我从来都不去想它。”
“好些了。”
“我把很多人都拖进了我的地狱。现在我在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安静躺着。他过河去了。”
她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去。她的眼睛有不同的深度,有时看起来像是块平板,可现在你能一直看进去。
“咱们就不能住在一起吗,布蕾特?仅仅在一起住而已嘛。”
“这是我的错。可咱们难道不是已经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了吗?”
“我看不成。我会tromper[80]你,跟随便什么人都搞的。你可受不了。”
“我是不明白,可结果总是这样。”
“现在我受得了了。”
“可亲爱的,我必须得看到你。你还不明白?”
“这又另当别论了。这是我的错,杰克。我就这个德性。”
“咱们相互间最好离得远远的。”
“咱们就不能到乡下去待段时间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可不想再经受一遍地狱的折磨了。”
“这不会有任何好处。要是你喜欢,我就跟你去。可我没办法在乡下安安静静地待着。就算跟我真爱的人在一起也是白搭。”
“咱们真他妈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说。
“我明白。”
她坐起身来。我伸出胳膊搂住她,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们都平静下来。她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直看进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会让你禁不住怀疑她是否真在用自己的眼睛看你。她让你觉得,在世界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停止观看以后,她的眼睛仍旧会一直看下去。她看你的方式就仿佛她会用这种眼神看尽世上的一切,世间万物无一例外,可事实上她害怕很多东西。
“这不是糟糕透顶吗?就算我告诉你我爱你也丝毫无济于事。”
“对此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知道我爱你。”
“不爱你?你只要一碰我,我全身就都化了。”
“别说了。都是废话。我要离得你远远的,而且迈克尔也快回来了。”
“你不爱我吗?”
“为什么要离开我?”
“不能这样。你应该知道。我受不了,就这么回事。哦,亲爱的,请你理解!”
“对你对我都只有更好。”
“哦,布蕾特。”
“什么时候走?”
“我实在受不了。”
“尽快吧。”
“怎么了?”
“去哪儿?”
“别碰我,”她说,“求你别碰我。”
“圣塞瓦斯蒂安[81]。”
出租车爬上山头,经过灯火辉煌的广场,又进入黑暗当中,继续攀行,然后在平地里驶入圣爱蒂安迪蒙教堂[37]后面的一条暗街,平稳地沿着沥青路往下开去,经过一片树林和停在护墙广场上的公共汽车,再转入穆孚塔路上的鹅卵石路面。街道两旁是灯光明亮的一间间酒吧和一直营业至深夜的商店。我们本来分开坐着,车子在古老的街道上一路颠簸,使我们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布蕾特把帽子摘了,头朝上仰着。借着还在营业的商店里的灯光,我能看到她的脸,然后又暗了,在我们开上高柏林大街的时候,我又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这条街的路面给挖开了,工人在电石灯照耀下在电车轨道上施工。[38]在明亮的光照下,布蕾特的脸一片惨白,长长的脖颈也一览无余。街道再次沉入黑暗,我吻了她。我们的嘴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突然她把头扭开,紧紧地缩在车座的一角,跟我拉开最大的距离,深深把头埋下。
“我们不能一起去?”
第四章
“不成。我们话都挑明了,怎么能又开始自欺欺人。”
“哦,亲爱的,我过得实在是太惨了。”布蕾特说。
“我们从来都不能意见一致。”
我就跟司机说去蒙特苏里公园,然后上车,砰的把车门关上。布蕾特缩在角落里,眼睛闭着。我坐在她身边。出租车颠了一下就启动了。
“哦,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别犟了,亲爱的。”
“哦,就说随便兜兜吧。”
“哦,当然,”我说,“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刚刚是意气消沉,我意气消沉的时候说起话来就像个傻瓜。”
我们靠着高高的镀锌吧台站着,默默地望着对方。服务生进来说出租车已经等在外头了。布蕾特使劲捏着我的手。我给了服务生一法郎,我们就出去了。“我叫司机往哪儿开?”我问。
我坐起来,俯下身,在床边找到鞋子,穿上,站起来。
“好了,”我说,“我们终于摆脱他们了。”
“别这副样子,亲爱的。”
我们走进隔壁的酒吧,我打发一个服务生去叫车。
“你希望我什么样?”
“只要能不走我就不走。”
“哦,别傻了。我明天就走了。”
“你连过马路的这几步路都不肯走。”
“明天?”
“我们到隔壁的酒吧喝一杯,叫他们帮我们叫辆车。”
“是呀。我不是说过了吗?明天就走。”
“我们可以走到先贤祠,在那儿打车。”
“那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伯爵就要回来了。”
“没有出租车。”
“是呀。他也该回来了。你知道,他特别热衷于买香槟。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哦,不错。”
我们走进餐室。我拿起白兰地瓶子,给布蕾特和我自己各倒了一杯。这时门铃响了。我去应门,是伯爵回来了。他身后站着他的司机,拎着一篮子香槟。
“你那五十法郎是有去无回了。”布蕾特说。
“我应该叫他放在哪儿,先生?”伯爵问道。
我们朝大门口走去。科恩还在跟布蕾特说话。她道了声晚安就挽起了我的胳膊。“晚安,科恩。”我说。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我们要找辆出租车。
“放厨房吧。”布蕾特说。
“是呀。”我说。
“放那儿去,亨利,”伯爵指了指,“再下去弄点冰来。”他站在厨房里照看着把篮子放好。“我想你会发现这是很好的酒,”他说,“我知道如今在美国,我们是不大有机会来赏鉴好酒的[82],不过这酒是我从一位做酿酒生意的朋友那儿弄来的。”
“C'est entendu,Monsieur[36].”老板娘道,“您这就走?这么早?”
“哦,你在哪一行都有朋友。”布蕾特说。
“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如果问起我,请把这个交给她好吗?”我说,“要是她跟那几位绅士中的哪一位一起走,就请帮我保管一下。”
“这家伙种葡萄。他有好几千英亩的葡萄园。”
我们离开舞池,我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外套穿上。布蕾特站在吧台边。科恩在跟她说话。我在吧台边停下来,问他们要个信封。老板娘找了一个。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放在信封里,封上口,然后递给老板娘。
“他叫什么?”布蕾特问,“弗夫·克利科[83]?”
“不愿意我干吗要提出来?”
“非也,”伯爵说,“是玛姆[84]。他是位男爵。”
“你愿意?”
“多奇妙呀,”布蕾特说,“我们还都有个头衔。你怎么就没有个头衔呢,杰克?”
“我们离开这儿吧。照顾她的人多的是。”
“我向你保证,先生,”伯爵伸手按在我的胳膊上,“这个头衔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大多数时候只会多花你的钱。”
“现在好了。”
“哦,我不知道。有时候还真他妈挺有用。”布蕾特说。
“现在呢?”
“据我所知,它从来没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不,是无聊了。”
“是你使用得不够恰当。它就给我带来了数不尽的信誉[85]。”
“你是又开始罗曼蒂克了。”
“请坐,伯爵,”我说,“把你的手杖给我。”
“我也不知道,就这么带过来了。”
伯爵正在煤气灯下望着桌对面的布蕾特。她在抽烟,把烟灰直接往地毯上掸。她见我注意到了,就说:“我说,杰克,我可不想糟蹋了你的地毯。你就不能给老朋友拿个烟灰缸吗?”
“你鬼迷了什么心窍,把她给带了来?”
我找出几个烟灰缸,四处摆好。司机拎了一个加盐的冰桶上来。“拿两瓶放进去冰着,亨利。”伯爵吩咐他。
“不怎样。”我说。我们跟着手风琴跳着,有人又弹起了班卓琴。我觉得很热又很快活。我们从若尔热特身边舞过,她正跟那帮人中的另外一个跳呢。
“还有什么事吗,先生?”
“哦,管它呢。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没什么了。坐到车里等着吧。”他转身对布蕾特和我说,“咱们开到布洛涅森林去吃饭好不好?”
“被我说着了。”
“随你的便,”布蕾特说,“我什么也吃不下。”
“别说傻话了。”
“我一直都喜欢美食。”伯爵道。
“哦,好吧。”我说,“依我看你是多多益善吧。”
“要把酒拿进来吗,先生?”司机问。
“别说了。可怜的家伙。以前我一直都没发觉。”
“好的。拿进来,亨利。”伯爵说。他取出一个沉重的猪皮烟盒,递给我。“想不想来一支真正的美国雪茄?”
“你又迷倒了一个。”我对她说。
“多谢,”我说,“我先把这支烟抽完。”
跳舞的时候,我从布蕾特的肩膀上望过去,但见科恩还站在吧台边上,盯着她看。
他用拴在表链一头上的金切刀把雪茄的头切掉。
“我们就该走了,”布蕾特说,“我们在蒙马特尔[35]还有个约。”
“我喜欢真正通气的雪茄,”伯爵道,“你抽的雪茄里有一半都不通气。”
“那下一支怎么样?”科恩问。
他把雪茄点着,噗噗地抽了几口,瞧着桌对面的布蕾特。“等你离成了婚,阿什利夫人,你这个头衔可就没了。”
布蕾特冲他微微一笑。“这支舞我已经答应跟雅各布一起跳了。”她又笑了,“你这名字还真是《圣经》味儿十足,杰克。”
“是呀。真遗憾。”
音乐再次响起,罗伯特·科恩说:“肯赏光跟我跳支舞吗,布蕾特夫人?”
“不然,”伯爵说,“你根本用不着什么头衔。你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高贵气质。”
“是呀,一点没错。换了你跟我交往的这帮人在一起,也准保不会喝醉。”
“多谢,你可真会说话。”
“你还真是一丝都不醉嘛。”我说。
“不是开你的玩笑,”伯爵吐出一大口烟雾,“我阅人也不少了,可谁都没有你这样的高雅风度。你就是有。就这么回事。”
“这可是应该进行贸易管制的。”布蕾特说。又笑了起来。
“你真好,”布蕾特说,“妈咪听了肯定会很高兴。你能把这话写下来吗,我把它塞到信里寄给她。”
这是说给科恩听的。
“跟她我也会这么说,”伯爵说,“我不是开你的玩笑。我从不开人家的玩笑。开人家玩笑就等于是给自己树敌。我一直都这么说。”
布蕾特笑了。“你这么干可不地道,杰克。这对我们大家都是种冒犯。你看看那边的弗朗西丝,还有乔。”
“说得对,”布蕾特说,“说得太对了。我一直都开人家的玩笑,结果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朋友都没有。杰克除外。”
“哦,千金难买。”我说。
“你不开他的玩笑。”
“你们俩今晚很开心喽?”
“说得是。”
“在那不勒斯咖啡馆。”
“现在呢?”伯爵问,“现在想开他玩笑吗?”
“他们很可爱是吧?那你呢,我亲爱的,你又是从哪里搞到那位尤物的?”
布蕾特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眼角皱了起来。
“你交往的这帮人可真不错,布蕾特。”我说。
“不,”她说,“我不会开他的玩笑。”
布蕾特可真他妈漂亮。她穿了件紧身套头毛衫,下配一条粗花呢裙子,头发像个男孩子一样梳到后面。这种风尚就是她起的头[34]。她的身形就如同一艘赛艇的船身,那件羊毛衫使她所有的曲线毕露无遗。
“明白了,”伯爵说,“你确实不开他的玩笑。”
她举着酒杯站着,我看到罗伯特·科恩在看她。他那副德行颇像是他那位同胞看到应许之地时的神情[33]。科恩当然要比那位同胞年轻多了。不过那种急不可耐和自认理所应当的期待之情则如出一辙。
“谈这个真他妈无聊,”布蕾特说,“来点你那种香槟怎么样?”
“再也不要喝醉了。我说,给我来一杯白兰地加苏打。”
伯爵低头看了看,把那两瓶酒在亮闪闪的冰桶里转了转。“还不够冰。你总是喝个没完,我亲爱的。干吗不光是说说话呢?”
“嗨,布蕾特,”我说,“你怎么还没醉?”
“我话说得太多了。我把自己的一切都跟杰克说清楚了。”
“嗨,伙计们。”
“我真想听你好好说说话,我亲爱的。你跟我说话时,每次连整句话都不说完。”
布蕾特也来到吧台边。
“留给你去接嘛。谁乐意谁就接着说完好了。”
“没有。只不过这整套把戏让我觉得恶心。”
“这办法倒是有趣得紧,”伯爵低头又把酒瓶子转了转,“不过有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听你说说话。”
科恩走上前来。“来吧,杰克,”他说,“一起喝一杯去。”我们走到吧台前。“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惹着你了?”
“你看他傻不傻?”布蕾特问。
“那还用说。”布拉多克斯太太说。
“好了,”伯爵从冰桶里拿出一瓶酒,“我想这瓶够冰的了。”
“是吗?”我说。
我拿来一块毛巾,他把瓶身擦干,举起来。“我喜欢喝大瓶装[86]的香槟。大瓶装的酒更佳,可是冰起来太费事。”他拿着酒瓶端详着。我把玻璃杯摆好。
“你的未婚妻可是大出风头啊,”布拉多克斯太太朝舞池里看过去,若尔热特正被那个深色皮肤大高个儿、叫莱特的家伙搂着跳舞。
“我说,你可以开瓶了吧。”布蕾特建议道。
“我没生气,”我说,“我是怕可能要吐了。”
“好,我亲爱的。我这就把它打开。”
我站起身来朝舞池走去。布拉多克斯太太追了过来。“别生罗伯特的气,”她说,“他还是个孩子,你知道。”
真是绝好的香槟。
“哦,你发起脾气来可真是迷人,”他说,“我希望也有你这本事。”
“我说这才叫酒呢,”布蕾特举起酒杯,“我们该祝个酒,‘为王室干杯’。”
“看在上帝分上,”我说,“当然是真的。你不觉得吗?”
“这酒用来祝酒未免太好了些,我亲爱的。喝这样的酒不该掺杂上感情。这就失了味儿了。”
我有点醉了,还没真醉,不过已经有点口不择言了。
布蕾特的杯子已经空了。
“真的?”
“你真该写本谈酒的书,伯爵。”我说。
“好玩。”
“巴恩斯先生,”伯爵回答道,“我从酒中得到的唯一乐趣就是品酒。”
“你觉得巴黎好玩吗?”
“那我们就多品一点。”布蕾特把空杯子往前一推。伯爵倒得非常小心。“来,我亲爱的。现在慢慢地品味,然后再一醉方休。”
“是。”
“醉?要我喝醉?”
“我听说,你从堪萨斯城来,”他说。
“我亲爱的,你醉了的时候非常迷人。”
我们把老板的女儿叫过来,每人要了杯fine à l‘eau[32]。
“你听他的。”
“多谢,我就再来一杯。”
“巴恩斯先生,”伯爵把我的杯子斟满,“我认识的女士当中,还没有第二位像她这样醉了也跟醒着时一样迷人呢。”
“再喝一杯嘛。”
“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多大世面。”
“太感谢了,”他说,“我才喝了一杯。”
“此言差矣。我见得多了。见得实在是太多了。”
我在一张桌旁坐下来。科恩也坐在那儿。弗朗西丝在跳舞。布拉多克斯太太带了个人过来,介绍他叫罗伯特·普伦蒂斯。他是从纽约取道芝加哥来的,是位崭露头角的小说家。他讲话带了点英国口音。我请他喝酒。
“喝你的酒吧,”布蕾特说,“我们都见过世面。我敢说杰克见过的世面也不比你少。”
我火大了。不知怎的,我一见到他们这种做派就上火。我知道他们是在哗众取宠,该对他们宽容些,全当是看个乐子,可我总忍不住想把他们给揍趴下一个,随便哪个,把他们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假模假式、故作镇定的做派给砸个稀巴烂。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沿着大街往下走,在隔壁一家舞厅的吧台上喝了杯啤酒。那啤酒挺差劲的,我又灌了杯更差劲的科涅克白兰地,想把嘴里差劲的啤酒味给冲掉。我回到我们舞厅的时候,发现舞池里挤满了人,若尔热特正跟那个高个儿金发小子共舞,那小子起劲地扭着屁股,歪着脑袋,眼睛朝上斜吊着。音乐一停,他们当中又有一位跳出来请她跳舞。她已经被他们给占了。我知道接下来他们就会一个接一个跟她跳。他们就喜欢这个调调。
“我亲爱的,我敢肯定巴恩斯先生一定是经多见广的。别以为我不会这么想。只不过我也一样见过些世面。”
那个金色鬈发的回答说:“亲爱的,你操的什么心。”布蕾特就是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这还用说,我亲爱的,”布蕾特说,“我逗你玩儿呢。”
那个深色皮肤的高个子,叫莱特的,说:“可别太冒失。”
“我亲历过七次战争和四场革命。”伯爵说。
其中有一位看到若尔热特,就说:“重大发现!这儿有个货真价实的婊子唉。我一定要跟她跳个舞,莱特,你就瞧好吧。”
“当过兵?”布蕾特问。
有人邀请若尔热特跳舞,我就走到了吧台旁。真是热得够戗,在这个炎热的夜晚,手风琴的乐声听来悠扬悦耳。我站在门口喝了杯啤酒,吹着街上进来的习习凉风。有两辆出租车沿着陡街开过来,都在舞厅门口停下来。下来了一帮年轻人,有的穿紧身运动衫,有的只穿了件衬衫。就着门口的灯光,我都能看清楚他们的手和新洗过的鬈发。门口站着的那个警察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他们走了进来。走进来的时候,在灯光底下我看到他们雪白的手、拳曲的头发和雪白的脸,他们挤眉弄眼,比比画画,说个没完[31]。布蕾特跟他们在一起。她看起来非常可爱,在他们当中如鱼得水。
“有那么几回,我亲爱的。我身上还有箭伤呢。你们见过箭伤吗?”
“好主意。”
“让我们见识见识。”
“把帽子摘了吧。”
伯爵站起身,解开背心的扣子,敞开衬衣。把贴身内衣往上拉到胸口,露出黑黝黝的前胸,巨大的腹部肌肉在灯光下向上凸起。
“热死了,我的上帝。”
“看见了吧?”
“是热。”
在最末一根肋骨底下,有两处隆起的伤疤。“看看后面箭头是从哪儿出来的。”在背后近腰的位置也有同样两个隆起的伤疤,有指头肚粗细。
“我的上帝,”若尔热特说,“简直就是个蒸笼嘛!”
“我说,这还真够神的。”
“但愿大家能早点来。”布拉多克斯说。老板的女儿走上前来问我们想喝点什么。老板爬上舞池边上的一个高脚凳,开始演奏起手风琴。他一只脚脖子上还系了串铃铛,一边演奏一边用脚打着拍子。大家都跳了起来。屋里热得很,我们走出舞池的时候都冒汗了。
“完全穿透了。”
那家跳舞俱乐部设在圣热纳维埃夫山路上的一家bal musette[30]内。一周里有五天晚上,先贤祠区的劳动人民来这里跳舞。有一天晚上归跳舞俱乐部。周一晚上不开放。我们到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警察坐在门口,老板娘和老板都在镀锌的吧台后面坐镇。我们进门的时候,老板的女儿正好从楼上下来。屋子里摆了几条长凳,还有几张长桌,横贯整个房间,房间的那头才是舞池。
伯爵把衬衣塞回裤带。
弗朗西丝有点醉了,还想继续说下去,不过咖啡端了上来,拉维涅还送上了利口酒。喝完咖啡和利口酒后我们一起走出餐厅,准备到布拉多克斯的跳舞俱乐部去。
“这是在哪儿受的伤?”我问。
若尔热特扭头对我说:“你的朋友可真不错。”
“在阿比西尼亚[87]。当时我二十一岁。”
“可是这里的人都很好。这点谁都得承认。”
“当时你在干吗?”布蕾特问,“在军队里?”
“我来巴黎的时间够长的了。”
“我是做生意去的,我亲爱的。”
“太奇怪了!不过也许你来巴黎的时间还不长。”
“我就跟你说他是我道中人嘛。是不是?”布蕾特转身对我说,“我爱你,伯爵。你可真是个宝贝儿。”
“我觉得它很脏。”
“你这么说我真是开心死了,我亲爱的。不过这是言不由衷。”
“真的吗?我觉得巴黎干净极了。数得上整个欧洲最干净的城市了。”
“别蠢了。”
“不,我不喜欢巴黎。这里又贵又脏。”
“你瞧,巴恩斯先生,就因为我什么都经过了,现在我才能尽情享受我周围的一切。你是不是也这样看呢?”
她又转向弗朗西丝,见她微笑着坐着,交叉着手指,脑袋擎在长脖子上,噘起嘴巴来正准备再度开口。
“没错,绝对是这样。”
“她是谁?”若尔热特回头问我,“我一定得回答她的问话吗?”
“我知道,”伯爵道,“这就是奥秘之所在。你必须得形成自己的价值观。”
“哦,奥宾小姐。”弗朗西丝·克莱恩叫道,她的法语说得很快,而且在发觉自己当真讲的是法语时也不像布拉多克斯太太那样显得既骄傲又有些诧异。“你在巴黎待了很久了吗?你喜欢这里吗?你热爱巴黎,对不对?”
“你的价值观就没有动摇过?”布蕾特问。
“当然,亲爱的。是奥宾小姐,我早就认识她了。”
“没有,再也不会有了。”
“你听到了吗,亨利?”布拉多克斯太太朝桌子那头的布拉多克斯喊道,“巴恩斯介绍他的未婚妻叫若尔热特·勒布朗小姐,其实她姓奥宾。”
“从未坠入过情网?”
“没错,”若尔热特说,“为了逗逗趣。”
“经常的事,”伯爵说,“我一直都在情网里打滚。”
“哦,这么说来他是开玩笑呢。”布拉多克斯太太道。
“这对你的价值观有什么影响吗?”
“他是个傻子。”若尔热特说。
“在我的价值观中,爱情本来就有它的一席之地。”
“可是巴恩斯先生把你介绍为若尔热特·勒布朗小姐。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布拉多克斯太太仍穷追不舍,她一说起法语来就兴奋莫名,往往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你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观。你是个死人,就这么回事。”
“哪里,”若尔热特说,“根本就不是。我姓奥宾。”
“不,我亲爱的。你这么说可不对。我生龙活虎得很呢。”
“可你们俩同名同姓啊。”布拉多克斯太太热忱地坚持问道。
我们一共喝掉了三瓶香槟,伯爵就把篮子里剩下的酒留在我厨房里了。我们在布洛涅森林的一家餐馆吃的饭。吃得很好。美食在伯爵的价值观里也占有绝对重要的位置。还有美酒。吃饭中间,伯爵风度翩翩,布蕾特仪态万方。真是场愉快的聚会。
“Connais pas[29].”若尔热特答道。
“想上哪儿去?”吃完饭后伯爵问。餐馆里就剩我们仨了。两个服务生靠门站着。他们想早点回家。
“你跟那位女高音若尔热特·勒布朗[28]是亲戚吗?”布拉多克斯太太问道。
“咱们可以到蒙马特尔山上去,”布蕾特说,“咱们这场聚会多棒啊。”
“请允许我介绍我的未婚妻,若尔热特·勒布朗小姐。”我说。若尔热特摆出一副完美的笑容,我们跟大家一一握手。
伯爵眼下是眉飞色舞。他开心极了。
我们走进那间坐满了人的单间,布拉多克斯和另外几个男人都站起来表示迎接。
“你们俩都非常棒。”他说。他又点了支雪茄。“干吗不结婚呢,你们俩?”
“好了。”她说。
“我们想各过各的生活。”我说。
若尔热特把手提包打开,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扑了点粉,用口红重新画了下唇型,正了正帽子。
“我们的经历也不一样。”布蕾特说,“走吧。咱们出去吧。”
我们吃完了饭,把酒也喝干了。“来吧,”我说,“咱们跟他们喝咖啡去。”
“再喝点白兰地。”伯爵说。
“是呀,说得对。”
“到山上喝吧。”
“是这么回事。不过,他们当中有些人倒是真能赚钱。”
“不。在这儿喝,这儿安静。”
“太多了。”
“少来了,你,还有你那个安静,”布蕾特说,“男人对安静到底怎么看?”
“塞纳河这边这种人多得是。”
“我们喜欢安静,”伯爵道,“就像你们喜欢喧闹,我亲爱的。”
“作家,艺术家。”
“随你怎么说,”布蕾特说,“那我们就喝一杯吧。”
“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若尔热特问。
“酒务总管!”伯爵叫道。
“多谢,我们一定来。”我说着。回到了小单间。
“来了,先生。”
“把你的朋友也带上。”布拉多克斯太太笑着说。她是个加拿大人,具备加拿大人所有轻松优雅的社交风度。
“你们最陈的白兰地是哪年的?”
“好呀。”
“1811年,先生。”
“他当然会来的,”布拉多克斯说,“进来跟我们一道喝杯咖啡吧,巴恩斯。”
“给我们来一瓶。”
“你一定得来,杰克。我们都要去的。”弗朗西丝从桌子那头跟我说。她个头高挑,面带微笑。
“我说,你摆什么阔呀。叫他取消掉,杰克。”
“哎呀,就是跳舞呗。你不知道我们已经重新开始跳了?”布拉多克斯太太插嘴道。
“听我说,我亲爱的,把钱花在陈年白兰地上,比拿来买别的什么古董都强。”
“什么舞会?”
“你有很多古董?”
“你要来参加舞会的,对吧?”布拉多克斯问道。
“满满一屋子。”
原来是布拉多克斯跟一大帮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有科恩、弗朗西丝·克莱恩、布拉多克斯太太,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
最后,我们终于登上了蒙马特尔山。“泽利”里面拥挤不堪,烟雾腾腾,喧闹不已。一进门就乐声震耳。布蕾特和我一起跳舞。实在太挤了,我们几乎都挪不动步子。黑人鼓手朝布蕾特挥手致意。我们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只能在他面前原地跳着。
“是个朋友在叫我。”我解释道,走了出去。
“你耗(好)吗?”
我们有可能就这么继续说下去,谈着那场战争,然后一致同意那事实上是场文明的浩劫,也许最好还是不要有这场战争。可我实在厌烦透了。正在这时,另一个单间里有人叫我:“巴恩斯!我说,巴恩斯!雅各布·巴恩斯!”
“棒极了。”
“哦,那场肮脏的战争。”
“拉(那)就好。”
“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我说。
黑暗中只见到他雪白的牙齿和厚厚的嘴唇。
“你这人不坏,”她说,“真可惜你染上了病。咱们挺说得来。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弄的?”
“他是我一个很棒的朋友,”布蕾特说,“了不起的鼓手。”
我们又叫了瓶红酒,若尔热特开了个玩笑。她微笑着,把一口坏牙都露了出来,我们一起碰杯。
音乐停下来,我们开始朝伯爵就座的桌子走去。此时音乐又起,我们又上场接着跳。我看了一眼伯爵。他坐在桌边抽雪茄。音乐再次停歇。
“你是说布鲁塞尔吧。”[27]
“咱们过去吧。”
“肯定比你在列日[26]吃得好。”
布蕾特朝桌子走去。音乐又起,我们又接着跳,紧紧地裹挟在人流中。
“这地方还不坏,”她说,“说不上时髦,不过饭菜还不错。”
“你舞跳得真够糟的,杰克。迈克尔是我见过舞跳得最棒的。”
之所以搭上她,纯粹是因为一时的感情脆弱,模糊地觉得有个人陪我一起吃饭感觉会好一些。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跟野鸡一起吃饭了,已经忘了这该有多么无聊了。我们走进餐厅,经过账台后面的拉维涅夫人,进了一个小单间。若尔热特吃了点东西以后情绪好了些。
“他是很棒。”
“是不怎么样,”我说,“也许你更愿意去‘富瓦约’[25]。那你干吗不待在马车上继续朝前走呢?”
“他能踩在点子上。”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餐厅。我叫cocher[24]停下。下了马车,若尔热特并不喜欢这地方的外观。“这家餐厅可不怎么样。”
“我喜欢他,”我说,“我还真挺喜欢他。”
“好极了。我讨厌佛兰芒人。”
“我就要嫁给他了,”布蕾特说,“真滑稽。可我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想起过他。”
“不是,美国人。”
“你不给他写信?”
“你不是佛兰芒人?”
“不。我从不写信。”
“美国人也有。”
“我打赌他肯定给你写。”
“这是个佛兰芒人[23]的名字。”
“那是。而且写得好极了。”
“雅各布。”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若尔热特。你怎么称呼?”
“我怎么知道?等我办好离婚就结。迈克尔在做工作,想让他母亲拿点钱出来。”
“你叫什么?”
“需要我帮忙吗?”
“我喝不喝都一样。对女人来说都一样。”
“别傻了。迈克尔家有的是钱。”
“你也是。”
音乐停了。我们走到桌边。伯爵站了起来。
“你要是有病的话就不该喝那杯佩尔诺。”
“非常好,”他说,“你们俩看起来非常,非常好。”
我们出了杜伊勒利花园,来到明亮的大街上,然后穿过塞纳河,转到圣父路上。
“你不跳舞吗,伯爵?”我问。
“谁没病?我也有病。”
“我嘛,年纪太大了。”
“是的。”
“哦,少来了。”布蕾特说。
“怎么了?你有病?”
“我亲爱的,要是喜欢我会跳的。我喜欢看你们俩跳。”
“不用了。”
“好极了,”布蕾特说,“哪天我再跳给你看。说起来,你那位小朋友齐齐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从歌剧院大街转到金字塔路,穿过里沃利路的车流,经过一道幽暗的大门进入杜伊勒利花园[22]。她依偎在我身上,我伸出胳膊搂住她。她抬头等着我吻她。她伸手碰了碰我,我把她的手推开了。
“跟你这么说吧,我资助那个男孩,可我不想他老在我眼前转悠。”
“别糊弄我了。”
“他真挺不容易的。”
“它们显示的是美国各地的时间。”
“你也知道,我认为那个男孩是有前途的。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想跟他有太多交往。”
“摆这么多钟是干吗的?”她问。
“杰克也跟你有同样的看法。”
她咧嘴一笑,我这才明白她干吗老沉着个脸不笑。把嘴巴闭上以后,她还是个相当俊俏的姑娘。我付了酒钱,我们一起走到街边。我叫住一辆马车,车夫把车一直赶到路牙子边。我们安坐在缓慢、平稳行驶的fiacre[21]里,沿着歌剧院大街,经过一家家已经关门闭户的商店,商店的橱窗还灯火辉煌,这条大街是如此宽阔,还亮闪闪的,几乎像是给遗弃了。马车经过纽约《先驱报》分社,但见橱窗里摆满了时钟。
“他总让我觉得精神紧张。”
“好了,”我说,“你是不是打算请我吃饭?”
“这么说吧,”伯爵耸了耸肩,“关于他的前途,谁也说不准。可不管怎么说,他父亲跟家父是至交。”
佩尔诺是一种绿茵茵的苦艾酒[20]的代用品。加上点水以后它就变成了乳白色。味道很像是甘草,颇能提神醒脑,不过也能同样容易地把你给撂倒。我们俩坐在一起喝着佩尔诺,那姑娘看起来阴沉沉的。
“来。咱们跳舞去。”布蕾特说。
“开心,去他娘的!”
我们又跳。舞池是又挤又闷。
“你这不是挺开心的嘛。”
“哦,亲爱的,”布蕾特说,“我难受极了。”
“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有一种正在经历的一切从前全都发生过的感觉。“你一分钟前还很快乐。”
“那干吗不到别的地方去?”
鼓手喊道:“你不能两次——”
“不喜欢。”
“都过去了。”
“你不喜欢巴黎?”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巴黎可是什么鸟都有。”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难过。”
“当然了。你不想?”
“……”鼓手唱道。然后抓起鼓槌。
“怎么了?”她问,“想乐和乐和?”
“想走吗?”
“也给我来杯佩尔诺。”
我有种感觉,就像是置身噩梦当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重复,我已经熬过来了,如今又得重新经受一次。
“你才是小姑娘呢。Dites garcon, un pernod[19].”
“……”鼓手柔声唱道。
“小姑娘可不该喝这种酒。”
“咱们走吧,”布蕾特说,“你别见怪。”
“佩尔诺茴香酒。”
“……”鼓手大叫,同时朝布蕾特咧嘴一笑。
“哎,想喝点什么?”
“没关系,”我说。我们从人群中挤出来。布蕾特去了卫生间。
这是个温暖的春日夜晚,罗伯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那不勒斯咖啡馆的露台上,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电光的标志和招牌从夜色中浮起来,红绿的交通灯循环往复,人来人往,出租马车贴着拥挤的出租车流马蹄嘚嘚地驶过,poules[18]也出来活动了,或单人独往或结对成双,四处觅食。我盯着一个挺漂亮的姑娘走过我的桌子,看她沿街走去,直到失去踪影,又盯住另一个,然后看到第一个又走回来了。她再次从我的桌边走过,这次我跟她对上了目光,她就走过来在桌边坐下。服务生走上前来。
“布蕾特想走了。”我跟伯爵说。他点了点头。“是吗?好呀。你们用我的车子吧。我还要在这儿待一会儿,巴恩斯先生。”
第三章
我们握了握手。
“今晚过得真开心,”我说,“希望你允许我这么做。”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
“讲话呗。”他说。
“巴恩斯先生,这太荒唐了。”伯爵说。
“在干吗?”
布蕾特过来时围巾都围好了。她吻了吻伯爵,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不让他站起来。我们出门后,我回头看了一眼,但见伯爵的桌子边已经坐了三个姑娘。我们跨进那辆大轿车。布蕾特告诉了司机她旅馆的地址。
“大概是吧。昨晚我一夜都没合眼。”
“不,别上去了。”车到旅馆后她说。她打了下门铃,门已经开了。
“是打字的声音催你睡着的吧?”
“真的?”
“上帝啊,多么讨厌的噩梦!”
“是。请回吧。”
“说了点什么,可听不清楚。”
“晚安,布蕾特。”我说,“你心情不好,我很难过。”
“方才我喊出声来了?”
“晚安,杰克。晚安,亲爱的。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站在门口亲吻。她把我推开。我们再一次亲吻。“哦,别这样!”布蕾特说。
“罗伯特。”我摇着他的肩膀叫他。他抬头看看,微微一笑,眨巴着眼睛。
她赶紧转身,走进旅馆。司机把我送到我的寓所。我给了他二十法郎,他碰了下帽檐说:“晚安,先生。”然后就把车开走了。我打铃叫人开门。门开了,我上楼睡下。
他坐在外间的办公室看报,我和总编、出版人一起紧张地工作了有两个钟头。然后我把打字稿的正副本拣开,把我的名字打上去,把稿件装进几个马尼拉纸的大信封,揿铃叫上一个听差,吩咐他把信封送到圣拉扎尔火车站。我走到外间,发现罗伯特·科恩已经在一把大椅子上睡着了,头枕在胳膊上头。我不想叫醒他,可我想把办公室锁上,关门走人了。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晃了晃脑袋。“我办不到。”他说,脑袋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我办不到。不管怎么说我都办不到。”
【注释】
“不会,上来吧。”
[1]次轻量级拳击手的体重在118磅至126磅之间,而中量级体重则在147磅到160磅之间。
“要是我跟你一起上去,在你办公室坐一会儿,不会妨碍你吧?”
[2]犹太人的典型外貌特征包括一个巨大的鹰钩鼻。
“是呀,我得把那几份电讯发出去。”
[3]卡梅尔(Carmel)是洛杉矶以北加利福尼亚沿海的一个城镇,普罗温斯敦(Provincetown)位于科德角顶端,这两个城镇传统上都是文人和艺术家雅集之地。
“你一定得去吗?”
[4]法语:白兰地。
“好了,”我说,“我得到楼上去发几份电讯了。”
[5]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为法国东北部城市,在塞纳河左岸,与德国隔河相望。
问题就在这里。我为他感到难过,可是又根本帮不上忙,因为你一上来就会碰上他那双重的固执:南美能救他的命,还有他不喜欢巴黎。第一重固执来自一本书,我猜第二重固执也来自一本书。
[6]阿尔萨斯(Alsace)为法国东北部一古行省,普法战争后划归德国,一战结束才归还。
“我根本不在乎巴黎什么样。”
[7]布鲁日(Bruges)为比利时西北部一城市。
“巴黎的夜晚不是很美吗?”
[8]阿登(Ardennes)是法国东北、比利时和卢森堡以南一处林木茂盛的高地,一战中曾是大战战场。
“我什么事儿都碰不上。有天夜里我独自走了一整夜,屁事都没发生,只有一个骑自行车的警察拦住我要看我的证件。”
[9]桑利(Senlis)为法国北部一城镇,在巴黎东北偏北51公里的林区,有中世纪教堂、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和一座王室城堡,是巴黎人的度假地。
“那就离开这个区。自己四处溜达溜达,看能碰上什么新鲜事儿。”
[10]赫德森(William Henry Hudson,1841-1922),英国作家、博物学家和鸟类学家,以书写充满异域情调的传奇闻名。以南美为背景的传奇作品中最著名的即下文提到的“紫色土地”,全称《英国失去的紫色土地》。另一部名著《绿厦》描写森林中一个半鸟半人的神秘动物的恋爱故事。他的作品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回归自然”运动起过促进作用。
“我烦透了巴黎,烦透了这个区[15]。”
[11]阿尔杰(Horatio [Jr.] Alger,1832-1899),美国十九世纪末最受欢迎的青少年文学作家,或许还是他这一代中最有社会影响的作家。他本身是位教士,作品以描写穷孩子由穷困成为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的故事为主,他的作品虽多,不过除了人物的名字各不相同外,内容大致相似,他大肆宣讲的主题就是:凭借诚实、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和艰苦的工作,善良的孩子会得到应该的报偿——而这种报偿往往只能凭好运突然到来。“阿尔杰式英雄”也由此成为美国语言的一部分。
“南美你个头!你要是就抱着现在的想法,就算去了,也还是一个熊样。巴黎是个好地方。你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开始你的生活呢?”
[12]邓恩(Robert Graham Dun,1826-1900),美国信贷问题专家,1893年起每周都刊行商情报告,名称是《邓氏评论》。
“可你从来没有去过南美啊。”
[13]海陆联运列车(boat train),配合船班次载运船客的火车。
“听我说,罗伯特,跑到另一个国家去不会有任何区别。这一套我都试过了。你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但你还是你。你没办法从自己身体里面逃离出去。”
[14]英属东非(British East Africa),泛指曾经被英国控制的东非地区,包括肯尼亚、乌干达、桑给巴尔和坦噶尼喀(今坦桑尼亚)。
“我就是想去南美。”
[15]“这个区”应该指塞纳河左岸学生和文人、艺术家聚居的拉丁区。
“我随时随地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我什么心都不想操。”
[16]法语:开胃酒。
“你应该操操心。”
[17]指圣日耳曼大街,巴黎拉丁区的第一要道。
“我从来不为这种事瞎操心。”我说。
[18]法语,本意是“母鸡”,俚语用法指“野鸡”。
“我是认真的。”
[19]法语:告诉服务生,一杯佩尔诺。
“扯这些有用吗,罗伯特,”我说,“扯这些干吗?”
[20]苦艾酒(absinthe)是一种香料型蒸馏酒,黄绿色,与水混合后成乳白色,含酒精68 。苦艾酒被认为有碍健康,可引起痉挛、幻觉、智力衰退和精神变态,这些症状是由苦艾中存在的有毒化学成分苧酮引起的。不过可能正因此,自打苦艾酒面市(1797年)以来,就在欧洲文人和艺术家圈子里风靡一时。1908年,瑞士正式禁止制造苦艾酒,1915年法国及许多国家也先后效法。1918年佩尔诺公司在西班牙设厂制造苦艾酒及不含苦艾的同类饮料,后者向禁止生产苦艾酒的国家出口,同时发展出风味相似的低酒精无苦艾成分的佩尔诺酒、茴香酒、拉基酒等。茴香酒加水混合后呈浑浊、带绿的乳白色。
“你知道再过个三十五年我们就该死了吗?”
[21]法语:出租马车。
“有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这么想。”
[22]杜伊勒利(Tuileries)原是法国的旧王宫,始建于1564年,1871年被焚毁,现尚存杜伊勒利花园。
“听我说,杰克。”他俯身在吧台上,“你从没觉得你的人生正在溜走,而你根本就没享受过生活的乐趣吗?你没意识到你已经虚度了将近半辈子了吗?”
[23]佛兰芒人是近代比利时两大主要文化语言集团之一(另一大集团是瓦隆人),讲荷兰语诸方言——一般称佛兰芒语,官方名称佛拉姆语,主要住在西部和北部(瓦隆人讲法语诸方言,住在东部和南部)。
“酒水真不少啊。”我同意道。
[24]法语:车夫。
“不干了。”我说。我们下楼来到底层的咖啡馆。我早发现这是把朋友给打发掉的最好办法。一杯酒下肚后,你只消说一句“唉,我还得回去发几份电讯”就结了。干新闻这一行,极其紧要的一点就是应该显得整天都没事干,所以能找到类似得体的脱身之计是非常重要的。总之,我们一起下楼来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加苏打。科恩望着墙边堆的一箱箱酒。“这地方不错。”他说。
[25]富瓦约(Foyot's)是巴黎一家著名的高档餐厅。
“你不是在工作吗?”
[26]列日(Liège),比利时东部省份或其省会。
“咱们下楼去喝一杯吧。”
[27]这个“野鸡”很明显是从比利时来巴黎混饭吃的,她也部分承认了,不过仍自称来自比利时的大城市,首都布鲁塞尔。
他真有犹太人那种典型的固执脾气。
[28]勒布朗(Georgette Leblanc,1875-1941)是法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兼作家,后嫁给比利时著名剧作家梅特林克。杰克的介绍纯属信口开河,随口给若尔热特加了个勒布朗的姓。
“我想去趟南美。”
[29]法语:不认识。
“那是因为你从没读过这方面的书。去找本通篇都是描写跟黑得发亮的美丽公主谈情说爱的书看看就是了。”
[30]法语:大众化舞厅,用手风琴乐队伴奏。
“不,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31]典型的同性恋外貌特征和做派。
“我愿意跟你一起去。”
[32] 法语:兑水白兰地。
“没有,我不喜欢这个。”
[33]用上帝应允将迦南(今巴勒斯坦)赐给犹太始祖亚伯拉罕的典故。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2章。
“有没有想过到英属东非[14]去打猎?”
[34]1920年代中上层女性开始流行短发,作者将这一风尚的兴起归到了布蕾特头上。
“我对斗牛士可不感兴趣。那种人生不正常。我想回到南美的乡间去走走。我们的旅行肯定会很有意思。”
[35]蒙马特尔(Montmartre)为巴黎北部一区,位于高地之上,在塞纳河右岸,全区遍布咖啡馆和酒吧,是夜生活中心及著名诗人与画家流连之地。
“除了斗牛士,没有任何人的人生是一路高歌猛进的。”
[36]法语:一言为定,先生。
“一想到我的人生在飞快地消逝,而我都还没有真正生活过,我实在受不了。”
[37]爱蒂安迪蒙教堂(St.Etienne du Mont)是先贤祠东北方向山顶上的一座教堂,在拉丁区。
我挺替他难过的。他感觉很糟糕。
[38]护墙广场(Place de la Contrescarpe)、穆孚塔街(Rue Mouffetard)和高柏林大街(Avenue des Gobelins)都在爱蒂安迪蒙教堂和蒙特苏里之间,在塞纳河左岸。
“开心点,”我说,“哪个国家看起来还不都像是电影镜头嘛。”
[39]雅士咖啡馆(CaféSelect)位于蒙帕纳斯区,拉丁区西南,塞纳河左岸。
“我知道。可我总是下不了决心。”
[40]蒙帕纳斯大街(Boulevard Montparnasse)是蒙帕纳斯区的主干道。
“别傻了,”我说,“你愿意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你有的是钱。”
[41]拉斯佩尔大街(Boulevard Raspail)连接圣日耳曼大街和蒙帕纳斯大街,在塞纳河左岸。
“我这一辈子就盼着能来这么一趟旅行。”科恩说。他坐了下来。“我怕还没来得及动身就已经老朽了。”
[42]显然是针对她所从事的职业的侮辱性的话。
“不行,”我说,“我喜欢巴黎,而且我一直是去西班牙消夏的。”
[43]在警察局正式登记的性从业人员持有的“工作证”。
“你能讲西班牙语。而且咱们俩一道也更好玩。”
[44]克里龙饭店(Hotel de Crillon)就在协和广场的美国大使馆对面,是欧洲最豪华的饭店之一。
“干吗一定要把我拉上?”
[45]圆亭咖啡馆(Rotonde)就在蒙帕纳斯大街上,至今还有。
“没有。听我说,杰克。要是我们俩的费用由我负担,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趟南美吗?”
[46]内伊(Michel Ney,1769-1815),法国元帅,以骁勇善战著称,曾参加拿破仑的数次战争,包括百日王朝时期的滑铁卢战役,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后被判处极刑。
“你那帮尊贵的亲戚里面有没有闹离婚的?”
[47]米兰总医院(Ospedale Maggiore)是米兰市中心规模最大也是最早建设的大众医院,始建于十五世纪中期,是本地区最早的文艺复兴典范建筑之一。海明威另一部小说《永别了,武器》的部分场景就设置在此。
“没有。”
[48]意大利语:太倒霉了!太倒霉了!
“听到有什么丑闻没有?”
[49]指伯爵也有过战争经历。杰克是退伍兵,布蕾特也做过看护。
本周的通讯稿必须得赶这一班海陆联运列车[13]发出,可我才写了有一半。
[50]想来在当时的欧洲,这种连锁经营方式还不太多见。
“在我看来他们可都真得不能再真了。”
[51]比亚里茨(Biarritz),法国西南阿基坦大区大西洋岸比利牛斯省城镇,濒比斯开湾,是法国西南端避暑胜地。
“他们都不是真的南美人。”
[52]原文“you are slow on the up-take”应是一语双关,明是说杰克酒喝得太慢,也是在讽刺他榆木脑袋,不懂女人心。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去那儿。太贵了。反正你在巴黎也能看到你想看的所有南美人。”
[53]戛纳(Cannes)为法国东南部度假胜地,濒地中海。
“为什么不愿意去?”
[54]蒙特卡洛(Monte Carlo)是摩纳哥公国著名赌城兼度假胜地。
“不愿意。”
[55]法语:森林,林苑。此处指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ulogne),巴黎西郊一处占地庞大的森林公园。
“你愿不愿意到南美去,杰克?”他问我。
[56]索弗洛路(Rue Soufflot)是从卢森堡公园通往先贤祠的一条马路。
“嘿,罗伯特,”我说,“你来是让我开开心的喽?”
[57]卢森堡公园(Luxembourg Gardens)原是卢森堡宫的后花园,在拉丁区西面。
还出了另外一件事。他一直都在读W.H.赫德森[10]。这听起来像是一种无害的消遣,可是科恩把那本“紫色土地”一读再读。“紫色土地”如果读得太晚就是本很危险的书了。它讲述的是一位完美无缺的英国绅士在一片极富浪漫气息的土地上经历的一系列极具想象力的风流历险,其中的风光描写极为精彩。可是一个已经三十四岁的男人若是把它当作了人生指南可就很不安全了,这就好比一个同龄的男人抱着一整套比这个还实际些的阿尔杰[11]的著作,从法国修道院直接奔赴华尔街一样不靠谱。我相信,科恩把“紫色土地”里的每一字句都像是看R.G.邓恩[12]的报告一样当了真。你懂我的意思,他当然也有所保留,不过这整本书在他看来是大有道理的。这本书正好成了促使他行动起来的触发点。我起先没意识到它对他竟有这么大的影响,直到有一天他跑到我办公室来找我。
[58]玛德琳教堂(Madeleine)位于协和广场对面、王家大街路端,在塞纳河右岸。
他在大学的那段日子实在糟心,心灰意懒之下逃到了婚姻里,而等他发现他并非第一任妻子眼中的一切时,弗朗西丝又趁虚而入,一把把他给抓在了手心里。他虽没真正恋爱过,却也认识到他对女人并非没有吸引力,一个女人喜欢他并想跟他住在一起可不仅仅托赖神赐的奇迹。这使他的态度有所改变,变得不太那么容易相与了。而且,他在纽约的时候曾跟几个亲戚打过几场很险的桥牌,下的赌注都超出了他的偿付能力,好在他牌好,还赢了好几百美元。这使得他对自己的桥牌技艺颇为自负起来,说过好几回,一个人要是迫不得已,总归还可以靠打桥牌为生。
[59]嘉布遣会修女大街(Boulevard des Capucines)是连接玛德琳大街和歌剧院广场的一条大街,在塞纳河右岸。
那年冬天罗伯特·科恩带着他的小说回了趟美国,小说被一家相当不错的出版社接受了。我听说出门前他们大吵了一架,我觉得弗朗西丝就是这么失去了他,因为纽约有好几个女人都待他不错,他回来以后也真是今非昔比了。他对美国更加热衷,也不再那么单纯那么友善了。有几位出版商对他的小说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这也着实冲昏了他的头脑。然后就有好几个女人煞费苦心地讨好他,这么一来他的见识可就大大改观了。有四年的时间他的眼界就完全局限在他妻子身上。三年或者几乎三年以来,他的眼里又只有弗朗西丝。我敢肯定,他这辈子都从来没有恋爱过。
[60]巴黎歌剧院是新巴洛克风格的代表建筑,成为第二帝国文化的象征,由学院派建筑师夏尔·加尼埃设计,1875年落成。
第二章
[61]沁扎诺牌苦艾酒。
“网球场上见。”他说。我看着他手拿报纸走回咖啡馆。我挺喜欢他的,可她显然让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62]凯道赛(Quai d'Orsay)是塞纳河畔一码头名(意译应为“奥赛码头”),法国外交部大楼在其对面,由此成为法国外交部的代称。
“我干吗要生气?”
[63]所谓“冷盘”(hors doevre),是用作开胃的小份美味食品,传统的开胃食品是鱼子酱、贝类、肉糜或野味肉糜、盐渍的或酱汁泡的蔬菜、小果馅饼等。除了有开胃的作用外,亦是下酒菜。
“提醒得是。”他跟我一起走到拐角的报亭。“你没生气吧,杰克?”他拿着报纸转身问我。
[64]杰克玫瑰(Jack Rose)是流行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款经典鸡尾酒,由苹果白兰地加石榴汁糖浆和柠檬或酸橙汁调和而成。
“你忘了买份报纸了。”我提醒他。
[65]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为法国北部城镇,在巴黎东南,以历代法国国王的宫殿建筑闻名。
“晚安,杰克。”他说,回头朝咖啡馆走去。
[66]蒙特罗(Montereau)是法国北部城镇,在巴黎东南塞纳河畔。
“好了,明天球场上见。”我说。
[67]门肯(Henry Louise Mencken,1880-1956),美国著名作家、编辑和评论家,彼时正是他的影响如日中天之际。
“好,那挺好的。”
[68]一个小碟子表示服务生上的一杯酒,这么说来,他已经喝了很多了。
“我不生气。桑利是个好地方,我们可以住在大雄鹿饭店,到森林里远足,然后回家。”
[69]骰子上刻有扑克牌中六张最大牌图形的一种赌具。
“别生气哦。”
[70]波尔图(port)是一种原产于葡萄牙的高酒精度甜味葡萄酒,常用作餐后酒。
“好吧,好吧,”我说,“那就去桑利[9]得了。”
[71]朗格伦(Suzanne Lenglen,1899-1938),法国著名女网球运动员,是女子网坛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
“你不了解弗朗西丝。只要出现什么姑娘就坚决不成。你没见她刚才的脸色?”
[72]里茨饭店(Ritz)是巴黎著名的豪华酒店,由瑞士酒店业主里茨(César Ritz,1850-1918)开设。
“别傻了。”
[73]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6:52:“耶稣对他说:‘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文字略有出入。
“没任何区别。只要是姑娘都不成。我就不能去了,就这么回事。”
[74]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是英国大师级小说家和诗人,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是法国著名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两人都既是文坛领袖,又得享高龄,本书的故事发生在1925年间,当时哈代还健在,法朗士刚刚逝世,可是文坛风水的流变已经使法朗士的盛名受到极大的挑战。
“没有,我干吗要看她的脸色?如果我认识一个住在斯特拉斯堡的美国姑娘,这干弗朗西丝什么鸟事?”
[75]卢尔德(Lourdes)是法国西南部一处著名的朝圣小城。
科恩明显松了一口气,我也没再挨踢。我道了声晚安,就此告辞。科恩说他想买份报纸,可以陪我一起走到街道拐角。“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老兄你干吗要提斯特拉斯堡的那位姑娘?你没见弗朗西丝是什么脸色吗?”
[76]法语:优雅。
[77]法语:非常,非常优雅。
我桌子底下又挨了一脚,仔细一看,发现罗伯特的那位女士弗朗西丝正绷着脸,下巴抬得老高呢。
[78]法语:非同寻常,了不起的人物。
桌子底下有人踢了我一脚。我以为是无意中碰到的,就继续说下去:“她在那儿已经住了有两年了,对那个城市可说是了如指掌,是个很棒的姑娘。”
[79]当时的一班豪华越洋邮轮。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那位女士待他的态度,是有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用餐之后。我们先在大马路饭店用过餐,然后去凡尔赛咖啡馆喝咖啡。喝罢咖啡后又喝了几杯fines[4],我就说我得走了。科恩刚刚说起我们两个应该在周末的时候来次小旅行,他想出城去痛痛快快地来次远足。我建议我们先飞到斯特拉斯堡[5],然后去爬圣奥迪尔山,或是阿尔萨斯地区[6]别的什么乡野地方。“我认识斯特拉斯堡的一位姑娘,她可以带我们在城里好好转转。”我说。
[80]法语:欺骗,不忠。
把他捏在手心里的那位女士芳名弗朗西丝,在第二年年尾发现自己已经容颜不再,于是对罗伯特的态度也由过去漫不经心地占有他、盘剥他转而断然决定他应该娶她。在这时候,罗伯特的妈妈又给他安排了一笔津贴,每月三百美元。我相信在两年半的时间里,罗伯特·科恩眼睛里根本就没有过别的女人。他过得相当幸福,只不过跟住在欧洲的很多美国人一样,他觉得还是住在美国好。他还发现自己能写点东西,他写了本小说,虽说相当差劲,也并没有日后评论界批得那么糟。他读了很多书,打打网球,还在当地的一个健身房打打拳。
[81]圣塞瓦斯蒂安(San Sebasti觃n)是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区一港市。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又有别的事情要操心了。他已经被一位想借那本杂志成名的女士给抓到了手心里。此人非常强势,科恩根本就别想逃出她的手掌心。再说他还确定他爱她。等这位女士看明白了那本杂志成不了器了,她就有些厌弃科恩,于是决定在还有点东西可捞的时候赶快捞一把,所以她极力怂恿科恩到欧洲去,说是科恩可以在欧洲写作。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欧洲——这里是那位女士就学的旧游之地,待了三年。这三年里,头一年花在旅游上,后两年在巴黎度过。罗伯特·科恩一共有两个朋友:布拉多克斯和在下。布拉多克斯是他文人圈子里的朋友,我则跟他一起打网球。
[82]美国于1919年正式通过全国禁酒令,至1933年方始撤销。
离婚手续办妥以后,罗伯特·科恩动身去了西海岸。在加利福尼亚,他混迹于文人圈子里,他那五万美元尚有少量剩余,很快他就拿来支持一家文艺评论杂志。这家杂志创刊于加利福尼亚的卡梅尔,在马萨诸塞的普罗温斯敦[3]停刊。起先科恩纯粹被视作一位赞助人,名字也只出现在版权页上的顾问栏内,后来却成了杂志唯一的编辑。这可是他的钱,而且他发现他很享受做编辑的权利。当维持这家杂志的开支变得过于庞大,他不得不放弃时,他还是颇有些惋惜的。
[83]弗夫·克利科(Veuve Cliquot)是法国一著名高档香槟酒牌子,最初于1772年由菲利普·克利科·穆伊荣(Philippe Clicquot-Muiron)在兰斯创立,既是香槟酒庄名,又是品牌名。弗夫·克利科香槟在香槟酒风靡欧洲上流社会的过程中起过极大的推动作用。
罗伯特·科恩的父系是纽约最富有的犹太家族之一,母系又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进普林斯顿前的大学预科是在一所军校读的,他是校橄榄球队出色的边锋,没人使他产生什么种族意识,甚至没人使他觉得自己是个犹太人,所以他也就没觉得跟任何人有任何不同,直到他进了普林斯顿。他是个厚道小伙子,是个友善的年轻人,而且非常害羞,这就更使他觉得痛苦不堪。他就通过打拳来发泄,最后带着痛苦的自我意识和一个被打扁了的鼻子从普林斯顿毕业,跟第一个好心待他的姑娘结了婚。他结婚五年,生了三个孩子,把父亲留给他的那五万美元挥霍殆尽,遗产的其他部分归他母亲所有。这些年来,跟一个富有妻子的不幸福家庭生活把他的脾气消磨得相当讨人厌;等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妻子了,她却先一步把他给甩了,跟一个微型人像画家跑了。好几个月来他一直考虑要离开他妻子,却又觉得就这么把她给抛弃未免过于残忍,所以并没有付诸行动。她这么一走虽大出他意外,却也大有益处。
[84]玛姆(Mumm)位于法国兰斯,是全球范围内最大的香槟酒生产商之一。由来自莱茵河谷的德国酿酒商三兄弟雅各布斯(Jacobus)、戈特利布(Gottlieb)和菲利普·穆姆(Phillip Mumm),联合G.霍伊泽尔(G.Heuser)和弗雷德里克·古斯勒(Friedrich Giesler)于1827年3月1日正式成立的名为“P.A.Mumm Giesler et C°”的酒庄。伯爵的这位男爵朋友应该是玛姆家族的后人。
我对所有貌似坦率和单纯的人统统信不过,尤其是他们的故事编得格外圆乎的时候。我一直就怀疑罗伯特·科恩从来就没得过什么中量级拳击冠军,他那个鼻子也许是被一匹马给踩扁的,要么也许是他妈妈怀着他的时候受了什么惊吓或是看到了什么精怪,再要么也许是他小时候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可最终还是有人向我证实了科恩的经历并非是瞎编,此人正是斯拜德·凯利本人。斯拜德·凯利非但记得科恩,他还时常惦记着他这位得意门生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85]好四处赊账。
罗伯特·科恩曾是普林斯顿的中量级拳击冠军。别以为我会拿一个拳击冠军的头衔太当回事,不过这对科恩来说可就意义重大了。他并不喜欢拳击,事实上他讨厌它,可他满心痛苦又一心一意地学着打拳,以此来抵消他身为一个犹太人在普林斯顿感受到的自卑和羞怯。知道能把任何一个瞧他不起的家伙打倒在地,让他心底里觉得相当安慰,虽说他本身是个很害羞又很厚道的小伙子,除了在健身房里,从不跟人打架斗殴。他是斯拜德·凯利的明星学员。斯拜德·凯利把他手下所有的年轻绅士都照次轻量级[1]拳击手的模式来训练,不管他们的体重是105磅还是205磅。不过这办法看来很适合科恩。他的出拳速度确实很快。他进步如此神速,斯拜德于是马上安排他跟高手过招,结果他终身落下了个扁鼻子。这使科恩更加厌恶打拳了,不过也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满足感,而且他的鼻子确实也更好看了些[2]。在普林斯顿的最后一年,他书读得太多了,结果戴上了眼镜。我碰到过的他的同班同学中,没有一个记得他,他们甚至不记得他曾是什么中量级拳击冠军。
[86]大瓶能装大约1.5升,差不多是普通瓶装的两倍。
第一章
[87]即今埃塞俄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