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实际的地点并代入书中角色的感受,就会发现这里作为“与神秘人碰头的地点”是多么充满悬疑色彩。除了四面八方有观光客来往之外,院中的松树林也让人影变得若隐若现。况且还分外安静。肯定比在街角或是咖啡厅碰头紧张多了。
松本清张的《球形的荒野》中,有个在南禅寺三门下等人的场景。书中的角色收到了神秘人寄来的信,从东京来到了京都。
在体验过一番幻想的悬疑氛围后,我们登至三门之上。“大家怎么都那么快就下去了?”正当我为此而讶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在有生以来最冷的一条露天走廊上。甚至寒冷过度,腿上都生疼。南禅寺本就建在高地上,而三门之上是俯瞰冬日京都城区的绝佳处,可两腿疼得像被烤了一样,也就没心情欣赏这绝景了。
之后我们去了南禅寺。
小林川先生喊着:“好疼啊,疼死人了!”步伐都东倒西歪了。
伏见稻荷的大门前有着形形色色的店铺,像达摩不倒翁、信乐烧、狸猫、招财猫、狐狸面具这些经常出现在我小说里的玩意儿,全都能在这里买到。我买了大小不同的两只信乐烧狸猫,打算回家装点在玄关口。
松本清张的小说就总是冷飕飕的。因为他描写的总是极度荒凉的世界。一次读太久,人也会变得阴郁。一点幽默元素都没有。哪怕是描写社会的黑暗面,也得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啊。就比如此刻站在南禅寺三门上面冷得惨叫不迭的我们,晚上也会去先斗町吃顿野鸭火锅啊。
“但你不觉得坂口安吾的《古都》里也有那样的气息吗?”我说。
“‘这不容分说让脚底生疼的寒冷,仿佛与松本清张作品中的世界是共通的。’这么写的话,是不是就很有文学漫步的感觉了?”
“那完全就是个人经历了。”小林川先生说。
我忍耐着脚底的疼痛说出这两句话,小林川先生皱紧了眉头。
于是我前往伏见稻荷,欣赏了千本鸟居。小学时,我经常被祖父母带来伏见稻荷,还曾经踏着长长的石阶上山,所以“伏见稻荷”这个地名是与我对祖父母的回忆联结在一起的。更进一步地说,它是与这些事物联结在一起的:祖父母在大阪府茨木市曾经居住过的昏暗小屋、可怕的旱厕、祖母每晚念诵的般若心经与线香的气味、祖母做晚饭买菜去的那个市场的气氛等等。伏见稻荷的千本鸟居本就充满了幻想元素,而我却从幻想的另一侧嗅到了浓郁的昭和气息。
“别提这个了,快下去吧。我脚底板都快结冰了。”他说。
坂口安吾的《古都》是篇有趣的文章,可实地是否有趣就另当别论了。从车站的地点来看,他当初居住的地方与伏见稻荷大社的方向正相反,他所关注的对象仅限身边蠢蠢攒动的人。文章中几乎没有提及伏见稻荷。即便如此,不去逛一逛伏见稻荷就走也太可惜了。
于是我们逃也似的下了三门。
坂口安吾的蛰居跟我自己的蛰居,用语言很难解释,总之规模是不同的。把二者联系在一起往自己脸上贴金就太难为情了。就连蛰居也是因人而异。
“挨了冻之后,还是用华美一点的主题来收尾吧。”小林川先生说,“谷崎润一郎的《细雪》怎么样?”
“这个嘛……没有吧。”
“确实很有文学漫步的感觉。”
“是啊,感觉如何?”小林川先生得意扬扬的,“正因为有蛰居,《古都》才那么出色啊。不觉得有一点共鸣吗?”
于是我们在最后前往了平安神宫。
“跟我离开东京,蛰居在奈良那阵子很像呢。”
谷崎润一郎在《细雪》中描写了平安神宫神苑的垂枝樱。书中的姐妹们每年春天都会从芦屋去京都游玩,欣赏垂枝樱。
“据说那阵子,坂口安吾走投无路了。”小林川先生站在死胡同口说,“所以才离开东京,蛰居在了京都南面。然后写出了长篇小说。”
学生时期,我经常骑自行车在冈崎一带瞎转悠,去过琵琶湖疏水纪念馆、京都市美术馆、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京都市劝业馆,但平安神宫只从外边遥望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去。我都在京都住了十年,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篇文章的标题连作者自己都说“不喜欢”,正如他所说,文中丝毫没有那种观光胜地的华美之感,而是一些腥臭的内容。反倒更有趣了。坂口安吾把自己当初住的地方描写得惨不忍睹:“我就窝在一间下水道终年堵塞、不见天日的昏暗屋子里。”京坂电车的车站前,似乎就有如书中所写的一角。相比当初,如今自然是变了模样,不过那坑坑洼洼的死胡同还留有当初的余韵。
当然了,现在是冬天,哪怕绕神苑走一圈,樱花树也只有萧瑟的裸枝,一点都没有情趣。神苑中几乎没有行人的踪影,突兀地展示在外的老式有轨电车也显得孤零零的。
坂口安吾有篇叫《古都》的文章,非常有趣。
我不怎么喜欢樱花。《细雪》中也一样,当幸子与妹妹雪子一同在神苑赏樱的时候说:“像这样一起来赏樱,今年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整个场景让人沉浸在感伤中。樱花总是像这样强逼人多愁善感,所以我才觉得难对付。我原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要是稍微见着几朵樱花,转眼间就会从多愁善感的斜坡上滚下去。
之后我们前往的地点是伏见稻荷大社。
我希望幻视到的对象不是樱花,而是《细雪》中的雪子。
我自己在写小说的时候也非常依赖地名。对小说来讲,专有名词是很重要的,而其中的地名尤其可靠。“只要有地名就能放心”不仅在阅读时有效,创作时也一样屡试不爽。说实话,小说与我们日常所说的“现实”丝毫没有关系,是很模棱两可的东西。“小说”这东西,不知何时就会飘上广阔无垠的天空,能把它维系在地面上的只有场所或者地名。想一想《今昔物语集》或者《平氏物语》吧,就连这样的书里也会写上具体的地名。虽说不知当初是什么人在读《今昔物语集》,但他们一定也是以地名为线索进入故事世界的。这种“骗人的伎俩”从平安时代延续至今,都没什么大区别。
“是吗?那可一点都不好笑,我刚才真的吓坏了。”
“只要有地名在就说得通。”
“雪子仍旧呼呼喘着气,在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透过乔其纱的上衣,能看见她那纤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哈哈……”
这可让人如何是好啊!“透过乔其纱的上衣,能看见她那纤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大家来鉴赏一下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密度吧!实在太色情了。乔其纱是一种极其纤薄的布料,由于质地清凉,常用来制作夏装,以上是我查到的。雪子不喜欢洋装,平时只穿和服,只有在仲夏时节酷热难当的几天里才穿洋装。她是那么瘦削白皙,甚至让相亲对象怀疑是不是病了,所以穿着洋装就会更显孱弱。而这才是精华所在。“透过”了“乔其纱”看到“纤弱的心脏”,从这段文字中呈现出的这种……
“不,这样才好呢。毕竟是一场文学主题的漫步呢。”
“那么森见先生,你看见雪子了吗?”小林川先生问。
“还是有点太乱来了吧?”
“嗯……还没看见。也没看见樱花。”
像这样的时候,我每每会施展出魔法。我会把某栋毫无关系的建筑物用想象力粉饰一番,然后不容分说地把它抓过来用。总之就是耍赖。四条大桥对面有家“菊水餐厅”,那古色古香的小楼与小说中的氛围恰巧相符。我把菊水餐厅挪了个窝,走过四条大桥,一路搬到了四条木屋町边上。“这样就行了。”我说。
“那你哪怕眼睛瞪出血来也要加油看啊。”
我与编辑小林川先生,还有摄影师一起在四条木屋町一带走了走。“四条木屋町”这个地名不可能搞错,就在那儿跑不了,可小说《赛马》中出现的“交润社”却很难找到与其形象一致的原型。“这可如何是好啊!”小林川先生说。
“‘不经意间,神苑的垂枝樱在我眼前一一绽开,在被花瓣染成浅桃色的光芒下,我见到了雪子那白皙到仿佛立刻会消融的侧颜。’这么写是不是很有文学漫步的感觉?”我说,“怎么样啊?”
于是我就去实地考察了一番。
“那你见到了没?”小林川先生问。
我之所以能把织田作之助的《赛马》这部短篇顺畅地读下去,都是因为主角的妻子在四条木屋町一家名叫“交润社”的地下室酒馆工作。“四条木屋町”这个地名成为了我进入故事的入口。当然,不必我说,大家也知道并非只有地名就够了,让我持续不断往后读的动力依旧是织田作之助的文笔。《赛马》是一篇仿佛在最后几行突然收紧,拥有独特紧张感的小说。
“看不见啊。唯独想见的时候就看不见。”
举个例子吧,我曾经对赛马几乎一无所知。
“那么……”小林川先生接着说,“差不多也该走了。真是太冷了。”
有时候,故事发生的场景越有趣,阅读小说时就越有乐趣。反过来说,有时候正因为读过小说才能更愉快地享受眼前的风景。就算景致变了,我们也还有“地名”这个可靠的伙伴。实际上,我认为只要地名还在,就总能放下心来。就好像落语段子里那个酒鬼说“只要有盐就喝得下酒”,但再怎么说也太夸张了。
(《小说 野性时代》2013年4月号)